严宏谦直起身,如实回答:“难以收场,平衡点一旦被打破——放出体检、掌握证据、拆团单飞的风声,原纪那边立刻就能把消息放出来,一夜头条。”
“丁一双情节最为严重,触犯法条,没法洗白,就算把消息压下去,影响还在,而他的事一旦牵出来,萝卜带着泥,大多数成员也不干净,免不了被舆论拖下水,大众不关心你做没做过,要的只是一个噱头,就是可以攻击的漏洞。”
“然后,怀钧股价狂跌,音乐节因丑闻影响得奖率,原纪彻彻底底打了一场胜仗。”
赵访风脸色惨白。
“你的防守一塌糊涂,不过也在我意料之中。”赵伏波没多少怒意,见她两条手臂都在抖,还像当初那样逗她,“你要不是我妹妹,现在就能把你撤职。”
她呼出一口气,挥手道:“回去工作吧,不要声张,今年你和白姨一起陪同魏家去热带岛过个好年,放松一下。”
赵访风惊起:“不,这是我的责任!我不能任由原纪发疯,我来想办法…”
“算了吧,让你吃个教训,还吃上瘾了。吃完出去反省,烂摊子轮不到你收拾。”
打发掉赵访风,书房重新关紧,严宏谦搓了搓指尖,低声道:“‘矮头’是‘那边’的人,‘那边’早些年在滨海特区安家落户,八年前警方剿灭一起特大贩毒案,小头目入狱,大头却逃往缅甸,安分不到两年,生意又做大了,开始往国内输送。”
赵伏波一哂:“老严,汣爷可是我们的老熟人,说得这么置身事外。”
严宏谦捏紧拳头,镜片后瞳仁上的高光动了动。
赵伏波则很快略掉这个话题:“只要不存在打草惊蛇,原童朗是一个非常享受‘一窝端’的人,没有得到‘矮头’的回讯,不会轻举妄动。”
如今的守望团或多或少沾染上官司,只有姜逐仍是“岸上”的,所以“矮头”才会趁人不在家,偷偷往四环公寓投放毒品,只待新闻爆出来,全队一个不落,百口莫辩。
赵伏波继续道:“用‘矮头’的号码给他发,年后动手。”
严宏谦低头:“明白。”
年关将近,上层命令很快下达经纪人以及公关团队,实行禁言“三不”:不要试图去销毁任何有关资料,不要去和原纪接洽,不要搞得人心惶惶。务必做到原地不动、若无其事。
公关暗中惊惧互相对视——这是要壮士断腕,放弃整个团了?
管彬杰惊愕,他还不死心:“也许可…”
严宏谦:“听不懂话?”
这句话了结一切的挣扎与骚动,沉默听从上级的职工们作鸟兽散,新年永远是供氧量不足的时候,微弱的呼声都压抑在喉咙里,人们匆匆搭上回乡的货车与汽运,将重重压力抛之脑后,攒下来的温暖收敛并压缩到每家每户。
街上空了。
所有人全心全意过年,至于年后,那是“新一年”的事。
路过训练班时,侯二听到有未归家的艺人闹出动静,不知是哪个小生,放声高歌《桃花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这曲调惊了魂一样,将他的三魂六魄震开,顺着风飘去“兴亡”的过往里。
侯二忽然想抽支烟,他摸遍全身上下,都没找到烟盒,握着火柴盒沉默了一会,慢慢碰向耳背,取下褐色卷纸的烟,放到口中。
摩尔烟看似高级,却与低劣的杂牌烟一样味重,他熟悉好一会,扔抽不惯,捻灭烟头,重新夹回耳朵上。
想起来,那个孩子是在他面前学会抽烟的。
咬着劣质的烟卷,一头短毛在海风中脏成结,身上宽大破烂的吊衫是看门老头施舍的,寒酸又孤独。
十多年了。
好像只是一眨眼。
留给他历历在目的回忆,嗑药一样无休止咀嚼,终其一生,再难遇见这样卷枯如魔的灵魂。
他阖上眼,苦烟味从齿间溢出,回味悠长。
那是八/九年,宾云特区在朝气与糜烂的气味中昏昏然,阿森港口人声沸腾,她在那里登岸。


第46章 宾云
一九八/九,十三年前的侯二,不姓侯,也不叫二。
他是土生土长的骏台渔村人,姓孙,原是有名字的,后来台风入境,淹了几十来条与渔民相依为命的破船,爹妈没了,他捡条命奔波到宾云讨生活,脑子里除了填饱一张嘴没装别的事,自然也将名字给剔了出去,叫什么便不可考了。
他人皮实,打生下来就光屁股往海边蹿,捉鱼捕虾,黑得发亮,因着齐天大圣一个模样的“孙”姓,认识他的亲热的叫一声“猴儿”。穷苦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做不来“高级工”,就往汽车厂找了份补胎的零工糊口。
那时的宾云特区,街道上游荡着热血沸腾的青年,仰头全是竹竿上晾的花被单,海腥气漫过大街小巷,他们一帮小学徒小零工整天提着扳手望远方海岸上你来我往的货轮,风风光光,看大老板西装革履,听一口流利洋文,艳羡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侯二仍清楚记得,那年是个夏天。
有一艘热带瓜果的船入港,清理舱底的时候,意外发现角落里蹲着什么四肢动物,浑身盖满发臭的水藻,像猴又像水生,骇人一大跳,船工吓得大叫,扔下刷子跑了,胡言乱语说水鬼上船。几个大胆的卸货工好奇一探究竟,拿出与狮子搏斗的姿态渐渐挨近,发现这东西瘦得跟柴一样,皮包骨,除了臭没啥攻击性,任由人提起来往海水里撺腾,上下洗净,才看出是个孩子。
这离奇的事告一段落——爬舱偷渡在港口见多不怪,不过至少人模狗样,给船长递过“运费”,这小崽子萝卜个头,撑得住十几天的恶劣环境,偷水偷瓜,没得疟疾,也是八字够硬。
卸货工把人拽出来扔到烈日曝晒的码头上,没人理,也没人打——怕不经打,几脚下去平白背一条人命。
人群如潮漠然匆匆走过,不愿多费一点目光,与看失去掩体的蜗牛没什么区别,日落之后,苟延残喘的蜗牛挣出一丝力气,慢慢爬走了。
有时候,人命脆如纸,笔尖轻易能捅个对穿,照这个理,某些人的命大概是块钢板,对“活”别有一番心得,十七八脚块板砖扔下去,野草依然拱出一个苗头。
这根命如钢板的野草几经摧残,不仅没咽气,还找了份工,帮人拧螺丝钉,拧十个一分钱,汽车厂老板怕她有虱子,叫人用两片裁纸刀绑成剃须刀,三两下将她的头发剃了。
至于是“他”还是“她”,无人在意,小孩子,总是无谓性别的,只当猫狗。
于是车厂里就多了一个机油味的活物,坐在生锈的车间或者门后长满苔藓的石块上,徒手扭着螺丝钉,指甲黝黑,她靠这个讨一口饭吃,随叫随到,经常有人用骏台土掉渣的口音喊她“赵儿”,她说过自己姓赵。
这让侯二觉得有点亲切,世如浮萍,没名字的人就像风滚草,滚到一起,油然生出“同病相怜”的相惜之感。
这一星半点的惺惺相惜,只限于偶尔叫她来帮把手,这一帮有了新发现,只觉得她学什么都快,别人正经学徒还在吭吭哧哧学补胎,她半天功夫就会拆发动机,也不知道小脑瓜壳子是什么构造。
那时大伙兜里没几个钱,唯烟酒聊以慰藉,兑水的黄汤没喝头,最便宜的“飞燕”烟也要二块五,够得上一顿饭钱,大多人拣便宜,蹲在马路牙子边,捡下水道旁的烟屁股吸。侯二这时已经混出了点头,有“私活”接,一包烟的价还出得起,不过不敢亮出烟盒来,否则一进厂必死无全尸,他趁午休时偷偷摸摸叫赵儿来,分给她一支雪白崭新的烟。
赵儿划火柴点烟,尝到一股焦浓的气息,好悬没呛到气管,她吞云吐雾了半支,没兴趣了,抛给侯二,烟头还在烧,他就着火将后半支吸完,扔脚边踩灭星子。
有人天生没烟瘾,评价就俩字:“难闻。”
侯二拍她脑壳:“嫌好道歹的。”
她满脑袋刚长出没一寸的短毛乱得扎手,被一巴掌拍出“千尺涌涛头”的效果,顿时爱理不理的一扭头,侯二心里一唱三叹,摸了摸兜,往人嘴里塞了块牛轧糖。
他心里琢磨,生肖上怎么就没个驴和猫呢,这崽子不属驴,一准属猫。
侯二的“私活”是余哥给的,骏台那一带,余哥是混上道的人物,做些见不得光的营生,手底下吆三喝五的小弟舞刀弄棒,取了一大把饶舌的英文名,洋腔洋调的,警察来了胡乱一喊,也搞不清“Dave”“Kevin”到底指的是哪个。
前些日子,有个江哥还是海哥的,车被炸了,连人带尸成了一堆煤渣,查来查去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放的炸药,人没抓着,出门坐车的几个爷都绷着一根弦,侯二与车相依为命数十年头,对此了如指掌,某一次余哥过来刚要把车开走,侯二啃着干饼从外头进来,瞧着不对头,拦住说等等,让我坐一下。
这一坐坐出了异样,脚垫下头被人掏出个空口,从里捞出闪着红光的四方铁家伙,余哥后怕之余,对侯二另眼相待,心里对这个健壮如熊的小子颇为满意,抽出一叠大票,聘他做个“试驾”。
侯二要是知道自己这一票生意把那个属猫的带沟里去了,他情愿自己是个不爱管闲事的哑巴,让余哥自生自灭得了。
年初,鞭炮霹雳炸了半条街,余哥新开了家场子,做的是黑拳生意,招来一帮五大三粗的拳手呼呼喝喝,后来被条子剿了一次,客人财大气粗都是惜命的,果断选了避风头,拳场荒了小半个月,大门敞开,门口就一个收票的老头,五毛钱随便进去玩。逐渐变成学生解决私怨的地方,成了口头上的“老地方”,校服一甩,爬上台就是一通互通往来的乱揍。
余哥受此启发,灵机一动,建了个拳击班,招收无根无底的半大孩子,拳手换身考究打扮重回赛场,表面上是指导小孩的收费班,夜里就彻底沦为厮杀场。
一石激起千层浪,看头有了,寻求刺激的大爷也纷纷回头,余哥见势,顺着当下口味来,贩来一批身量没长开的“服务员”端茶送水,权当养着几只小吉祥物。侯二是知道余哥这人心肝是煤油里扒出来的,今日好端端的花骨朵,没准明日一卷裹尸布就扔垃圾车里运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他动赵儿的心思。
赵儿长得是真好,在骨不在皮,光头都不减半分颜色,更重要的是,没家没底,死了没人记挂。
起先余哥是看她机灵,免不了逗:“想学?”拍拍她的背,“跟得上就去玩吧。”
侯二冷汗当即就下来了,伸手要将那惹眼的小东西给抓回来:“余哥,这不能…”
余哥含笑拍拍他的小臂,和颜悦色的:“就玩玩,不碍事,我的人有分寸。”
赵儿瞥他一眼,爬上台,一板一眼学什么直拳防守、摆拳防守、直拳摆拳组合、进攻加躲闪组合,侯二把心肝捏在手心盯着她,生怕一个没留神人废了。
一段时间下来,人没短斤少两,倒是沉了不少。
眼看庄稼过季可以割了,余哥特意将侯二支开,安排了一场无限制实战,赵儿一言不发,戴好护具下场,与“斗牛犬”碰了一下拳套,对方头顶一个疯狗般的名号,归根结底不过十五六岁上下的孩子。
赵儿无师自通抛弃直拳打靶那一套,“斗牛犬”直接抓她下盘脚踝,她顺势往下一倒避开,两只脚放到他髋部,借力撑起,扭动腰身旋转,摔,然后锁住颈部,一个完美的“十字固”成型。因为不是夜晚的正式场,没钱赚,因此尽量避免死伤,余哥看到成效就叫停,然而赵儿似乎不懂得“见好就收”,一秒出三拳,朝着脸揍,急速晃动的拳击下,“斗牛犬”口腔开裂,有一抹鲜红飞溅出来,挂到她脸上。
拳场灯光昏暗干冷,余哥身旁人说:“是个狠的。”
当晚,侯二在诊所见到一只木乃伊。
赵儿这一顿把人打得不轻,免不了场外纠纷,“斗牛犬”的师兄弟前来报仇,她跑了大半条街,还是被前后包抄揍一顿,手指被踩断,半大小子如狼似虎,不拿命当命,诚实不掺水地贯彻“见一次打一次”的宣言,宾云的大街小巷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你追我跑的全武行。反复折腾几次,赵儿虽说抗揍、耐打、八字如金刚石,右手的两截指骨还是不可避免受创严重、畸形生长,除非把增生部位削了重新复健,否则难以恢复正常。
侯二乘机与余哥好好说道几番——上场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她一个乳牙还没换完的萝卜头,噱头是有了,却不长久,又与拳场大部分小子不同戴天,一场下来就得玩命。
余哥心里是舍不得的,意外赚了头小狼崽子,却没捞到一点油水,心有不甘,可侯二说的都是实打实的话,他犹豫半天,感慨自己时运不济,长叹一声,开始筹划另一条生钱道。
小半年不到,赵儿身后紧跟不放的“犬吠”都消失了,并非是干戈化玉帛,而是裹上尸布,阴阳两界恩怨两消了。死时皆一身拳场的锦衣华服,纽扣上的珍珠被搜刮去,这身身价不凡的皮一旦穿上,就是签了“生死契”,你死我亡的撕咬,直至在金钱的尖叫中同归于尽。
赵儿照旧穿得破破烂烂,双手插裤兜里,仰头眺望巨大的“包教包会青少年拳击班”,霓虹灯倒映在她虹膜上,化作一头噬人的巨兽,淌出鲜红的口涎。
她笑笑,冷俏俏的,转身走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余哥打心眼里没想放人,赵儿索性顺他的意,没有“金盆洗手”,主动将牌九和骰子玩得滚瓜烂熟,当起那一带的“Lucky Queen”,开始出入赌场。
侯二服了这个祖宗,专拣狼窝虎穴钻。除此之外,她渐渐抽起烟,他先以为是提神,后来发现不对,虽然赵儿一直没什么精神气,照老中医的话说是“气血不足”,但她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并指出自己病症所在:“用脑过度。这个你不理解是正常的,因为可能一辈子可能都碰不上。”
侯二嘬牙花子:“…”
她不光抽烟,还在尝试任何事物的正反面,个人喜恶被一点点抹杀,脱离了“习性”这个怪圈。
侯二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是蜕变的那一天。
与她登岸同一季节,是个盛夏,亮晶晶的粉在蒙着红纸的白炽灯下旋转飞扬,女招待丰臀肥乳,摇摆腰肢,在四面八方伸来的五指山中寸步难行,胸衣塞满小费。
赌场热火朝天,赵儿裸出一条胳膊,一手撑在腿上,左手的五指钩子一样紧握摇点的盅,她身侧是山呼海啸的激动大吼:“开!开!开!”
赵儿掀开盅,三点。
四周霎时爆出欢呼,鼓掌,递烟,倒酒,男人们围着她,像鬣狗伏在鹰的座下。
赵儿牙齿里衔着烟,抬眼似笑非笑望着对面,喷出一股烟。
墙角被人遗忘的老旧碟片咿咿呀呀,有些地方磨损造成失真,调子七歪八扭。
侯二被浓烟熏花了眼,脑海内场景切换,景象中有一轮火红的太阳,每日的清晨,她总是沿着海岸一道长长的堤坝奔跑,不是老年人迟暮的碎步慢跑,步子跨得极大,恍惚之中她的个头在日影中模糊了,饮渭水,奔大泽,汗如浆涌。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她把自己烧没了。
已经没有当年码头上“蜗牛”的影子,两年来,赵儿拔苗似的往上蹿个头,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四肢松弛下来时,肌肉轮廓消融在温软的皮肤之下,残留身经百战的疤痕。
这让他产生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想——没有事物能改变她的一分一毫,她的成长在“偷渡”前已经到头,如今只是在用岁月中艰难险阻,为自己织一件千疮百孔又横扫千军的新衣。
碟片的小曲被叫嚣声掐断,侯二一个激灵,赌场一边正摔板凳砸骰子,不认这局,打定主意赖账,余哥身后的几个兄弟对了对眼色,手伸入皮夹克里。
这时,赵儿忽然从旁人腰间抽出一把西瓜刀,咣得一声插入绿布的桌板里,劈裂的纸牌斜飞出去。
她仰头,抖掉烟灰。
那支猩红火点的烟头在空中轻颤,像燕子的尾巴,点一下,飞走了。
这个孩子,身上升起一股妖邪的劲。
也是那一刻,余哥的眼神终于短暂迷离了一会,呼出的烟飘散在视线前方,把周围一切蒙上一层古旧沉腻的气息,侯二知道他动心了,没有男人能抵挡她那一刹的美,金粉飘在她身上,那皮肤耀眼的白,像金太阳下的初雪,红河里的罗刹。
作者有话要说:赵与侯二,主子与铲屎官。


第47章 舵手
十二三岁的年纪,赵儿的脸蛋与身子逐渐长开,有如初吐花蕊,晃眼得紧,余哥的眼神时不时地在她腰腿间流连忘返,逐渐流露出收为己用的心思。
侯二心里隐隐的悲哀,一般年纪的女孩子,美好得就像草莓味的水晶,令人不由自主走入文明社会,摆出绅士做派,讲究平等,一句“我喜欢你”也得先征求淑女意见。而他们这样的人流离失所,走在这布满欲望脓包的世道,命格外贱,只被估价,买卖,视作廉价的货。
余哥那一票人心照不宣,这是老大内定的马子,不出几年,要叫“小嫂子”了,因此谈生意不怎么避她。余哥靠贩/毒起家,在骏台算不得最大,也是背靠大树,得人提拔,比不了上头浸淫几十年的老鬼头。辈分力压群雄的那个,人称汣爷,盘踞宾云半百之久,根深蒂固,有望成为“天网恢恢,既疏又漏”的一块活字招牌。
自赵儿入伙,几趟货都顺顺利利交接,余哥高兴,笑她是福将一个,气运旺人,逢人便夸。
某次倒腾完后包了房间庆功,气氛正酣,余哥晃着酒,问她:“想要什么?”
赵儿也笑,半晌,说:“需要点尊重。”
余哥衔着杯口,笑纹一圈一圈晃开,他用那种略带热度的眼神望着她,温声道:“怎么高兴怎么来,随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赵儿在这阴污的地方太出挑了,想要她的人只多不少,侯二每个夜晚合衣龟缩在出租屋中,都能在左邻右舍肮脏的粗喘与尖叫中回忆起白日盯着她的几十只暴突眼珠,他们不时发出像猪狗刨食时忍耐欲望的急哼。
他们在等她长大,再大一点,随后便可以用黄黑的牙与蠕动的舌催促余哥,等他拿完大头,再对剩食一哄而上。
虽说余哥给了她口头上的“通行令”,放开一点权限让赵儿清理看不顺眼的喽啰,但侯二不敢放松,因为最大的肉食者仍虎视眈眈。
他越贪婪,赵儿越难脱身。
侯二发狠戒了好烟,一点一滴攒钱,换成大额票子往床头的砖缝里塞,塞满的那一天,赵儿悉数拿去赌了。
侯二气急败坏跑去赌场揪这坏东西,余哥却笑着拦住,示意旁边人给他拿烟:“孩子嘛,计较什么。爱玩、爱钱,天性!”
侯二麻痹地吞云吐雾,钝钝地想,可那是让她远走高飞的本钱,让她别长大成人的过路费。
一夕间,尽数成空。
当夜,侯二蹲在毛坯墙下,耳畔仍是四邻经久不衰的浪语,赵儿推门回来时没有酒气,一身海腥味,踢掉鞋,蹭抹布似的在侯二肩上踩了两脚。
见他没反应,朝放钱的砖缝一抬下巴:“你老婆本?”
侯二没意思地笑了两声。
赵儿拎拎裤脚,蹲他面前:“想过好日子,那点钱有用么?”
侯二沉默。
“余诚滨那里有一本账,他手下每个人的财务出入都有记录,你在人眼皮底下藏钱,想干什么?”
侯二先还没反应,片刻后倏地抬头看她,窗子没关,忽而一阵风刮过,她身上的海腥味被吹散了,只有一抹阴湿气久久不散。
“上桌不离手,离手坐庄家,光有筹码没用,得赢。”
侯二动了动唇,轻微地开合几下,但赵儿看清了,他在问:输了呢?
赵儿拇指抹了下嘴唇,擦去最后一点掺金粉的红色凡士林。
“我是Lucky Queen。”
冬去春来,宾云海岸的生腥气浓郁得像是牛油,蒸得人五脏六腑冒青烟。
赵儿含着一根未点燃的雪白纸烟,曲起一条腿蹲坐在码头的石料上,这些土灰的石料搁置了很久,边缘长出坚硬的螺壳,近海的一些碎料子上偶尔粘着几缕头发丝,被蛋清似的黏性物质裹挟在石缝里。
这儿被叫做“西天石”,着实是解决纠纷的好场子,人迹罕至,把人头往石料上一抡,涨潮水一卷,吞没朝夕。
归西的人太多,海风也是阴的,赵儿安静地坐着,眺望远方海线,风卷起她的衣边,飘荡如一幅色调渐晚的油画。
侯二靠在她不远处的石料上,肩背被苔藓的阴湿气浸染,又凉又麻。
不过半年光景,原先往她身边扎堆的饿狗们渐渐销声匿迹,侯二头皮却依旧发炸,他知道赵儿的出租屋里藏了人。
一个男人,是个条子。
前不久余哥接到线报,进行过一次大肃清,将几个内鬼揪出来毙了,这个纯属“傻人有傻福”逃过一劫。余哥多疑,没多久又来第二次突袭扫荡,侯二冒死通风报信,赵儿拎起那人扔到隔壁做皮肉生意的小发廊,结果他梗着脖子挣扎要跑:“不行!这是违反纪律!”
赵儿就笑,学着露天电影里花里胡哨的腔调:“那王叔你自刎吧,把脑袋借我,我去领个功。”
这个过分耿直的条子姓王,混进来的假名单字斤,国字脸,中分头,是个四眼小青年,也不明白领导为何让他出任务而不是后勤。风头过后,赵儿问他:“就不好奇余诚滨神秘线报的来源?不杀错不放过,过准了一点。”
王斤咬牙,没往敌人脸上贴金,也没给己方留遮羞裤:“如果不是他们神通广大,就是队里…有鬼。”
赵儿铺开一叠报纸,拿来糊墙,黑白图文上全是喜气洋洋的横幅和花篮——宾云连续五年评为先进特区,厚厚一沓光荣禁毒史,只是十分奇怪,光是砍壁虎尾巴的小打小闹,没一刀剁头的痛快。她用刷子柄戳戳下巴,忽然轻声问,“…叔你哪个局的?”
王斤眼神警惕了一瞬,抿了抿嘴,眼珠子透过镜片,折出光,像是要把面前这朵泥潭中生长的小花剖心析肝,细细分辨邪正。
最终他道:“市局。”
赵儿没接着说下去,外头的月亮升起来,魑魅魍魉从阴沟里哧出气,男人喘女人叫,楼上楼下弄孩子、打牌、留声机咿呀作响,这是夜的菜市场,一隅出租屋在衬托下安静得心惊,报纸的墨字投到她眼里,海量的文字,压缩进一截以纳米计量的神经,汇入茫茫皮质层。
她不知疲倦地糊墙,手臂的影子在墙上一摇一晃。
接下来的一年半,侯二每日眼睛一睁从睡梦中醒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悄悄儿弄死姓王的小警官。
王斤厚底眼镜下,对这个满身机油味的大混混也升不起半点信任,坚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一信条,非亲非故,肯定是对赵儿别有所图,并且铁了心认为侯二总蹲守小姑娘左右的行为有伤风化。
这人聒噪起来如几百只鸭子,向祖国的花骨朵源源不断灌输党章与美好前景,立志要把花骨朵从地痞流氓手中拯救出来。
侯二打小从三教九流、尸山人海里混,是最底层的虫豸渣滓,贫穷流窜是主流,“道德”“法治”形同废纸,十分淡薄了。至于“警察叔叔”…算了,他身边的人不是对条子闻风丧胆,就是恨之入骨,啖其肉吮其血也不为过。
在这种价值观的矛盾之下,侯二与王斤格格不入,不对付极了。
那时候,赵儿已经不在赌场,她和汣爷狡兔三窟之一的“销金窟”负责人汉老六整日厮混,行踪不定。
汉老六干的是洗钱行当,接触各类资产,平生最爱的一句话源自马克思的“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他也正是从血与火的“剥削”中捞到第一桶金,对赵儿刮目相看的原因则是她深谙剥削之道,这种东西仿佛刻在人的骨髓里,正如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