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个长子自幼经自己苦心栽培,在诸兄弟中也是挑尖的,本寄望江山社稷于他,处处为他铺石开路,他也不负厚望事事行得漂亮,一番父慈子孝相得益彰的合满。其他皇子亦兄友弟恭,几个出色的既是天纵骄材也对这个兄长颇为敬服,如此何愁天下不稳?谁料竟出了如此悖逆之事,训导教引全不见效,非但不见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的寻闹,如何叫他心里不着恼?每每念起亡故的结发妻子敏诚皇后,更是深叹不已,心里不免还存了几分愧疚。
奉茶的侍女将御案上的茶又换了又换,端下去的还是满满一杯凉茶,孙仕安快步自屋外进来,躬身将两道手本递上:“皇上,延熙宫送来凌王殿下和清平郡主的手本。”
“哦?”天帝立刻接过来翻看,竟是太后无恙,请旨开解延熙宫封禁的手本,后面还附了太医院两本条陈,龙颜大悦:“此才是叫朕欣慰,快!传朕旨意,延熙宫即刻开禁。”
孙仕安忙答应着去了,天帝对仍候在一旁的凤衍和卫宗平道:“两位卿家随朕一起去看看。”
御驾到了延熙宫,朱漆金门已豁然大开,夜天凌率众人门口接驾。
天帝已知是卿尘找出了方子,回头对凤衍道:“凤卿生的好女儿,将来嫁到谁家便是谁家的福分。”
凤衍俯身谦辞,心里不免对天帝话中之话掂量猜测,揣摩圣意。卫宗平在旁却听的不是滋味,只因自己女儿是太子妃,近日太子无端反常,也没少跟着遭训斥。他同凤衍在朝中龙争虎斗,此次太子之事正是凤家小女儿鸾飞招惹的祸端,越发恨起心头。只是为相多年早已千锤百炼出来,反而顺着天帝一番称赞。
卿尘听在耳中没来由的有几分警醒,见凤衍眯眼看了卫宗平一瞥,突然觉得很是有趣。径自抬头欣赏这层层雕梁画栋,四方屋檐勾心斗角,自上而下无不是这番光景。
夜天凌却也扭头看了一眼卿尘,见她站在那里便在近前却又离众人远远的,不由想起那日她问“若是有一日我走了呢?”,心头浮起直觉的不安,盘旋不去,相识以来的种种疑问随之而来。眉头一皱,感到身旁有人亦向这边看来,旋即恢复了冷然无波的模样。却叫凤衍和卫宗平同时心底翻腾几下,眼前这个四殿下,多年来都叫人琢磨不透。如今朝中局面凭空叫他们多出些忐忑,却也只能步步谨慎,不敢妄动。
倒是天帝无暇理会旁边,大步进了寝宫,此时其他皇子得了信也前后进宫请安。十一他们见卿尘站在天帝身边,几日不见人竟消瘦了不少,神情都带了关切。夜天湛向她投去探询的一眼,卿尘对他笑笑,却不知这一望一笑又落在了凤衍眼中。
太后经这几日调养,精神已好了许多,天帝亲奉汤药给母亲服下,太后道:“这些日子难为凌儿和卿尘,不是他们,哀家便见不着皇上了。”
夜天凌淡淡道:“只要皇祖母平安,什么也值得。”
天帝道:“凌儿和卿尘此次当真是为朕分忧解难,朕刚刚也还说凤衍生的好女儿,嫁到谁家是谁家有福。”
太后笑道:“皇上算糊涂帐了,福气哪有往外送的。”
天帝一愣,“哈哈”笑道:“母后说的是。”
太后在儿孙们中看了一圈,见连最小的瑞阳公主都由奶妈抱着来了,却唯独不见太子,问儿子道:“皇上,怎么不见灏儿?”
天帝皱了皱眉头:“母亲身子刚好,且莫为他去操心。”
太后叹了口气:“皇上可还是把他禁在松雨台?哀家这身子,不知还能看着他们几天,灏儿虽有错,也已罚过了,便算了吧。”
天帝叹道:“母后…”
夜天凌单膝跪倒,借机替太子求情:“请父皇饶恕大皇兄。”他一跪,身边诸兄弟亦纷纷跪了下来:“求父皇开恩,赦大皇兄回宫。”
既称“皇兄”不称“太子殿下”,自是弟弟为哥哥求情,将君臣搁在了一边。天帝看着脚下儿子们跪倒一片,心里百般滋味,静默了会儿:“都起来吧。”对亦俯身在一旁的卫宗平道:“传朕口谕,遵太后懿旨,着太子今日迁回东宫。”
卫宗平忙叩头道:“臣领旨。”弯腰退了去办。
卿尘冷眼看夜天溟,见他嘴角却带着一抹妖冶的笑,细长如水的眸中神色阴柔,只轻轻动了动,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因怕扰了太后休息,天帝坐了会儿便出来了。诸皇子也随着父皇告退,卿尘送驾倒寝宫门口,天帝站定回头问她:“你此次医好了太后的病,朕方才一直在想赏你点儿什么才好,不如你自己说说。”
卿尘垂眸道:“卿尘不敢请赏,这治病的方子只是得之侥幸,也不能广为推用,京隶两地还有无数百姓深受其苦,请皇上准卿尘到平隶实地看察,找出根源祛除疾病。”
提到京隶两地疫病,天帝神情严肃起来:“不想你竟有此心。”对身边大臣和几个儿子道:“都说说,有什么想法?”
夜天凌立刻道:“这几日在皇祖母身边,儿臣也对这疫病留心甚久,请父皇准儿臣同去疫区。”
天帝点点头,似是遇到了难以决断之事,皱眉不语。
济王在旁劝道:“四弟,你有所不知,如今平隶州郡那边都封不住地界,天天报上来的死者不断,这疫区不比宫中,父皇岂能容你去涉险?”
天帝看了看夜天凌,夜天凌淡淡道:“多谢三哥提点,但若如此便更要去了,平隶州郡封不住,便当调军封禁。儿臣近日和郡主研讨这疫病来去,觉得若防的不当,即便有药也难。请父皇准儿臣奏。”
十一说道:“父皇,四哥这几日侍奉皇祖母已很辛劳了,不如让儿臣去好些。”
夜天漓接着道:“父皇,还是儿臣…”却被十一暗中瞪了一眼,愣了愣,便没再说。
天帝摆摆手:“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宋德方,你太医院可有什么法子?”
宋德方躬身道:“此事还需得据疫区实情才行,老臣也请旨去平隶看察究竟。”
天帝扭头对卿尘道:“都和你一个说词啊!”
卿尘笑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帝负手走了几步:“都散了吧,容朕再想想,凌儿你随朕来。”
几人恭送天帝去了,卿尘暂时还留在延熙宫侍奉太后,不必回致远殿当差。
十一兄弟俩人落在众人后面,并肩而行。夜天漓道:“哥,你方才干嘛拦着我?”
十一道:“平隶是什么地方?每日上百人的死过去,你请这样的旨意岂不叫母妃担心?”
夜天漓剑眉一扬,不以为然的道:“既知危险,你又自己请旨,难道母妃就不担心?”
十一笑道:“你倒会替我挡差事了。”
夜天漓道:“自小你便事事护在我前面,难道还不容我挡一次?”
却听身后有人俏声笑道:“兄弟俩人说什么呢?”
回头见卿尘正走过来,十一打量她道:“前几日听说你病了,我们也不能来看你,现在可好些了?”
卿尘只道:“没什么,不过有些累,歇了两日便好了。”延熙宫封禁乍解,整个宫中像是焕然一新,惶恐、惊怕等等一切叫人坐立不安的情绪都沿着这厚重的宫门一拥而出,消失的无影无踪。卿尘深深的吸了口气,深冬凋零的树木都几乎带了美丽生机,此时方真觉得重见天日。
夜天漓摇摇头,笑谑道:“你却不知有人急得要命。”
卿尘知他意有所指,也只能报以一笑:“多谢惦念。听你们在说疫区的事?”
“嗯。”夜天漓应道:“十一哥拦着我不让去。”
“拦得好。”卿尘道,十一笑说:“你看,我就说不成吧。”
卿尘接着道:“你也不能去。”
十一皱眉:“此话怎讲?”
卿尘道:“还要我说吗?那儿可不比战场,明刀明枪的,疫病防不胜防,一不留神便不好了。”
夜天漓笑道:“都说险,都要去,这算怎么回事儿?”
三人同时笑了笑,十一对卿尘道:“你拦得住我们,可四哥那儿呢?”
卿尘无奈:“他心里定的事,若谁能拦下便好了。所以我说,你们谁也别想去。”
如此他俩人倒没了话说,远远的见孙仕安带着两个内侍往延熙宫这边来,说话间便到了近前,见十一他们还在,俯身见礼道:“见过两位殿下。”
夜天漓问道:“拿的什么东西?”
孙仕安道:“皇上给郡主的赏赐,命老奴送过来。”说罢将一道覆着丝锦的金盘托上前。
卿尘叩谢皇恩,伸手接过金盘,将丝锦掀开一看,里面放了个小叶檀木盒,打开盒子,蓝丝绒上静静躺着一串白色的晶石,朦朦胧胧发出温柔的光泽。
卿尘心中一喜,竟是一串水晶月光石。夜天漓看了道:“父皇竟将这个赏给了你,这是皇族珍品月光石,同历代皇后佩戴的金丝晶一样,都是难得的宝物。”
“金丝晶?”卿尘追问:“可是那种透明晶石里面带了道道金丝的宝石?”
夜天漓点头道:“正是,你怎么知道?”
原来是钛晶石,卿尘笑笑:“我听说过。”将盒盖慢慢合上,这已是打听到的第六条玲珑水晶了。


第58章 怜取苍生千载泪
圣武二十六年春节将至,礼部官员早已拟了仪礼典章上奏天听,往年春节大正宫内外是必有一番大热闹的,今年天帝却将礼部洋洋洒洒的奏章留中,颁下了一道谕旨:赈济司长吏赈灾不力,特革职查办。着清平郡主暂领赈济司,太医令宋德方、太医何儒义辅之,赴平隶灾区,赈灾济民。
紧接着一道旨意:四皇子夜天凌加京隶观察使衔,着统调兵马,巡查、封禁京隶两地,同赈济司全权处理灾疫事宜,平隶地方官员一律从其调遣。
两日后黄昏时,便又有了第三道旨意:着七皇子夜天湛加侍御史、殿阁学士衔,领礼部筹划新年大礼诸事宜。
此时卿尘和夜天凌已赴平隶,一出京,玄甲军便驻扎城门,自京郊始设卡封关,在疫区和非疫区拉开了一道严密的防线。
玄甲军治军之严名副其实,带来的军士无一像之前赈济司,不是惧怕瘟疫先开了小差便是收受贿赂私自放行,人人恪守严令军纪无情,如铜墙铁壁般迅速驻防各处。
冥衣楼早依卿尘之令将牧原堂扩出几家分堂,施医布药赈济灾民,着实匡助了不少百姓,很快成了京隶一带有名的善堂。卿尘为方便起见,出行便换了男装,京郊百姓也有曾去牧原堂看病的,认出她来,奔走相告,相传来了牧原堂妙手回春的大夫,病疫便有救了。
卿尘他们且停且走,一路下来,直到平隶,见城中几乎户户悬挂白幡,家家有丧,有的甚至合家不治,倒死路边者更不计其数。四周郡县亦多有波及,人人自危。
时值已近新春,平隶却一片悲怨冲天,惨绝人寰。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剩下的人心惶惶不见天日。卿尘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天翻地覆的震动,恨不得立刻能将这瘟疫驱散干净,还百姓以平安,还天地以宁和。
深冬清晨,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冷冷清清静如鬼域。长风吹起漫天冥纸飘飞,隐隐还杂了哭声,更添几分凄惶。平隶郡府后堂,宋德方只睡了几个时辰便早早起了,几夜辛熬,一把老骨头几乎要吃不消。到了前堂,却见夜天凌的近卫统领卫长征候在那儿,招呼道:“卫统领早起啊。”
卫长征笑道:“宋太医早,我们是随四殿下这些年征战惯了,您倒该多歇会儿才是。”
宋德方道:“人老觉便少了,殿下起了?”
卫长征道:“殿下和郡主已出府去了,郡主要我将这几个方子交给您试试。”
宋德方接过他递来的方子,凝神看了看,几日下来,清平郡主拟定了预防护理措施逐步推开,这疫病似乎见遏制的势头,想必凌王和郡主又是亲自出去巡访。只愁在那神兽之血毕竟有限,每日救不成几人。他也不敢耽搁,立时便往药房去试药。
此时夜天凌和卿尘方出了一户人家,身后几队侍卫全副武装,抬着数副白布覆盖着的担架。这家竟是无一幸免,老少五口皆尽亡于瘟疫,连收尸送葬的人都无处去寻。
夜天凌见卿尘看着前方出神,担心她身子吃不消,低声问道:“可是累了?”
卿尘一笑:“还好,这是最后几家了吧。”
夜天凌点点头:“城里已走遍了,城郊那边想必也差不多了。”这几日他们俩人亲自巡访全城,卿尘沿户收诊病患,安抚百姓,推行防范之法,亦劝说幸存之人将亡故的亲属火化,断绝病源。纵有不愿的,体谅他们亲人葬送之痛,谆谆抚慰劝导,多数人还是遵从了。东郊一片荒地设了火场,每日葬化死者无数,如此已烧了五日。
卿尘抬头看看夜天凌,见他这几日既要调遣安防,又要操心疫情,眉头便未舒展过。俩人一心扑在这病疫之上,连独处的机会都少有。但只在抬眸转身间能看到彼此,自然安心,一步一动承辅并济,配合的天衣无缝,行事便也事半功倍。只觉此生从未如此舒畅,愁云惨雾的疫区竟也无由多了几分叫人回味之处。
夜天凌见她看过来,清峻的眼底淡淡一波,晏奚在旁问道:“殿下,今天可还去东郊火场?”
“去。”夜天凌淡淡道,连烧了五日,但愿今日是最后一次。
城中到东郊路上,沿途祭拜者哭声震天,登上高台,前方熊熊火起,吞噬了无数消亡的灵魂。晏奚已看了几日,仍难受这惨象,忍不住扭开头躲避。所有人都垂首闭目,不忍相看,但却掩不住耳边未亡人凄惨嚎哭。
高台顶处,夜天凌面无表情负手而立,冷冷望着前方一片狰狞烈焰,冲天热浪仍化不了眼底冰寒,看起来好像对这地狱火场无动于衷。卿尘静静站在他身边,热气将掩面的白纱逼的不住晃动,只一双清丽的眸子露在外面,翦翦秋水映着火焰妖冶般的浓烈,天地万物在烈焰上空扭曲升腾,直冲云霄。她不躲不闪的直视着眼前死亡挣扎,像是要印刻在心底,永远记住。
这一刻,似乎剥离了“宁文清”这颗心,亦忘记了“凤卿尘”此人,有种难以言述的心情滋生在心底亦步亦趋包容了整个她。几日的烈火仿佛令她脱胎换骨,那些往日看不到的世界在面前缓缓的铺展开来,仿若涅磐重生。
城中幸存的僧人自行聚集,为死者念诵着往生咒,佛音里带来些许平定,卿尘侧头听了会儿,低声道:“四哥,我们该早来的。”
夜天凌削薄嘴角一凌:“现在也不迟。”
许是苍天有好生之德,不过十日后,天帝接到奏报,清平郡主自剧毒番木鳖中炼取药液,配以大黄、防风、青黛、桔梗及少量的太白乌头等草药,合制而成一味“苦若丸”,对京隶两地瘟疫极其有效,已活人无数。天帝当即再拨了二十万两赈灾款,自各地调集药材赶制此药,一时间药行之内闻风价涨。
牧原堂早在卿尘的授意下囤积了大量药材粮食,朝廷的银子一到,便转手买进卖出,当即便多了二十余万的进项。一边彻底解了冥衣楼燃眉之急,一边再购药过来,按方子配制了“苦若丸”广为发放。收留在牧原堂的病人日渐减少,伊歌城外城已开禁通行,平隶也慢慢趋于平静,只是民生经济元气大伤,不是一时能恢复。
疫后赈灾,天帝免平隶地区一年赋税,开仓放粮。
在平隶又待了近一个月,眼见四方安定下来,一行人便定了腊月二十二回京述职交差,只因再几日便是新年了。
车驾离开平隶县衙时,平隶百姓空城而出,跪街相送者比肩接踵,多有人随在车后步行十余里方归。卿尘透过车窗布帘,望着追随在后不舍相送的百姓,感慨万分,突然觉得自己已是真正活在了这里,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平隶东郊隆起一座“万人冢”,冢前立两丈高白石碑,撰碑文以记圣武二十五年大疫。同年,城中百姓聚资修“凭春祠”,祠内供奉白衣踏莲的女子神像,世代为医者尊。


第59章 我笑他人看不穿
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的多些,往往清晨一睁开眼睛,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银装素裹中夹杂着喜气洋洋,叫人从心底里舒坦。
因入年关,各州各府的奏报里都挑好的说,倒真是四海升平的气象。成片的恭贺之词看的卿尘目不暇接,只觉得要泛滥,反而天帝倒是心情甚好,或者人上了年纪,便当真喜欢听些喜庆的话。
连着新春庆典,是天帝在位间第二次册后大典。
贵妃殷氏系出名门,才德兼备,数年来佐理后宫,足孚众望,天帝降旨晋封为皇后,母仪天下。旨意是卿尘拟的,礼部接了旨后,即刻着手准备皇后金册宝玺,夜氏皇族象征着皇后身份的金丝晶也送到了殷贵妃宫中。卿尘百无奈何的看着那金丝晶,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天帝看了礼部呈上册后大典折子,对卿尘道:“传朕旨意,就照礼部拟的办,此次大典便由太子主持。”又顿了顿:“孙仕安,去东宫看看太子身子可大好了,今年天坛冬祭要他代朕祭祀。”太子迁回东宫后便一直称病,已有数日未朝,天帝虽知这病也未必便是真病,但却一概不究,只每日遣御医请脉看问。
卿尘低头飞文走墨,隐隐从天帝话里听出些意思。近日来封赏册后,天帝对夜天湛母子可谓圣恩眷隆,太子之事如今尚未有个明确处置,难免便有人猜测此或是湛王将入主东宫的先兆。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四季祭祀历来都是由天子亲行,天帝命太子代皇帝祭天,无疑是昭告天下,储位牢不可动。
二月初一的册后大典上,紫袍玉带的夜天灏,比先前多了几分清瘦,眉眼间却仍是风俊高洁,气度华然令人不敢逼视。一日下来遵礼守制,近乎完美的执掌着大典进程。天帝唇间一抹满意的微笑,是因这个长子酗闹过后终于恢复了正常,几乎忽略了身边刚刚册立的殷皇后。
卿尘站在天帝身边,总觉得夜天灏的平静下隐藏些着叫人不安的东西。整个人站在众星捧月的群臣中间,他似乎却脱离了这雕龙绘凤的太和殿,随时会步入另一个空间,飘然而去。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晰,清晰的几乎可以伸手便触摸到他深深掩埋的哀伤,然而能看到的却只是他白皙俊面上高贵的笑意,叫人一时困惑无比。

深夜的东宫正殿,夜天灏唇角含着一丝微笑,目送与他一母同胞的三弟和九弟消失在宫门处,长长白雪覆盖的甬道上,留下了深深浅浅清晰可辨的脚印,一直蜿蜒到了黑暗深处。
很久很久的安静后,他一仰头,将一杯琼浆倒入嘴中,继而放声大笑,似乎发现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吓得身边内侍急忙上前扶住:“殿下…”
“滚!”夜天灏突然怒道:“统统出去!”原本文雅如玉的脸上因为酒意显出几分粗暴,一只嵌玉金杯“咣当”摔在地上,伴随着数只白玉瓷碟碎落,刺耳声音在大殿里空荡荡的回响。
“如今父皇封了殷皇后,怕是早将母后忘了…”
“殷皇后和七哥如今深受荣宠,殿下难道就不担心…”
“我们三人一母所生,自会全力扶助殿下…”
“殿下莫要犹豫,若看得他们坐大,便无法收拾了…”
“殿下,迟恐生变…”
“殿下…”
“殿下…”
“殿下…”
“给我住口!”夜天灏狂喝一声,不可笑吗?这就是自己的亲生兄弟,刚刚害了鸾飞,一步步谋夺储君之位的兄弟。都疯了,从数年前看着父皇的所作所为,到今日兄弟明枪暗箭,身边所有的人,都疯了…
不知何处的冷风穿入高堂大殿,撩起宫帷长幔,整个天地仿佛在眼前被人扭曲,大正宫中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那张龙椅,驱使着所有人为之疯魔。
夜天灏大笑不止,忍不住呛咳,却被人颤抖着扑上来抱住:“殿下…殿下你醒醒!”
这娇声泪雨,他分辨着看去,却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太子妃卫氏。
太子妃已被太子吓得手足无措,只是唤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来人呢!快宣御医!”
夜天灏一把将她拽到眼前,一边笑一边道:“回去告诉卫相,他找错人了,我不稀罕!叫他速速将女儿另嫁别人吧!”还有每日伺候在身边的女人,哪一个不是争夺那龙椅的筹码?亦步亦趋的环绕在自己身边,就连鸾飞也是一样。
太子妃被他伸手推开跌倒一旁,哭道:“殿下,你…你在说什么?”
夜天灏眼底映着殿中明晃晃的烛火,清澈的如同山泉泠洌:“从今日起再没有东宫太子,也没有太子妃。”他在四周寻找片刻,抓起幕帷后长案上的纸笔,龙飞凤舞写下一纸休书丢到太子妃面前:“你自由了,快走,快走!”说罢长笑着往大殿深处而去。
太子妃妆容凌乱的坐在那里,怔怔看着夜天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白纸黑字的休书缓缓的落在眼前,被寒风吹的反复几下,又远远飘走了。不知坐了多久,泪痕已干,她终于扶着身边长案站起来,将发际钗鐶理好,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宫门洞开,惨白雪地阴森一片,一阵刺骨的长风呼啸而入,吹得金帷乱舞,层叠明亮的烛火禁不起寒风吹,纷纷熄灭,华丽的东宫完全陷入了黑色的深渊。
半个时辰后,伺候太子妃的小侍女端着参汤送到寝宫,只见梁上白绫长挂,太子妃一身素白宫装悬在半空,早已香消玉殒。
小侍女吓得惊恐大叫,参汤摔落满地,转身往外跑去:“救命!太子…太子妃…”却骇然发现,寝宫深处点点燃起妖烈的火焰,整个东宫浓烟滚滚而上,火借风势,沿琼楼玉宇迅速攀升,贪婪吞噬着人间富丽堂皇的美梦。
寝宫正中,太子白衣玉冠,手持一盏燃烧的长烛,笑着站在明烟烈火间,清澈眸中染满了冲天长焰,那里是属于死亡的平静和,满足。


第60章 径须一醉轻王侯
刑部尚书吴起钧自致远殿退出来,天光未明,入眼尚是一片冷冽的黛青色,带着深冬彻骨严寒,然而他却已汗透衣衫,站在阶前稳了稳心神,这才慢慢往宫外走去。
东宫前夜走水,大火险些烧至大正宫,幸亏扑救的及时,只是好端端的东宫却已化做一片焦墟。侍卫们拼死救护了太子出来,然太子妃却惨死火场,提案司奉旨一路查下,竟有宫人说到太子妃死于自尽,这大火亦是太子亲手纵烧的。
事情非同小可,谁也不敢怠慢,紧接着便报奏了天帝,如今这宫里哪还有点儿新春册后的大喜光景,人人噤若寒蝉,生怕一句话说错,惹祸上身。
吴起钧尚未出了致远殿,便见几个内廷侍卫同太子往这边来,避到一旁:“臣吴起钧见过殿下。”
夜天灏神色淡远,朦胧的晨幕下看不甚清晰,只觉得他似乎立定微微笑了笑:“吴大人,什么殿下,如今我只是你刑部的待罪之人罢了。”
吴起钧额头渗出汗来,忙道:“殿下言重,臣岂敢。”
夜天灏哈哈一笑,径直往宣室里去了。
卿尘和孙仕安默不作声的站在天帝身侧,一天一夜未睡,谁也不觉困意。
自吴起钧出去后,天帝面色阴郁,一句话也不说的看着那奏报东宫失火的条陈。太子供认不讳亲手纵火,将太子妃的自尽也揽到自己头上。不是第一日侍奉天帝,俩人都知道,天帝此时是怒极了,心里想必也伤透了,反静了下来。
金猊火炉中虽点的红旺,温暖如春的西宣室却弥漫着叫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直到太子进来跪在地上,天帝都没抬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手中的条陈合起,点头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竟杀人放火也学会了,朕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