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菀笑道:“沈老将军功勋卓著,圣上亲赐封号‘苍平’,委以驻守边关重镇陌城之重任,沈兄乃老将军养子,在将军府中的地位,与那只死……啊,与我姐夫一般无二,怎的到了外头,却喜欢称自己为仆?”
沈迦蓝淡然道:“苍平将军‘真觉寺’外拾孤,在下尚在襁褓之中,并未拜父。”
他这人不喜多言,说话能简则简,但语意却表达得很明白:并未拜父,就是说他与沈沐根本没有父子之名。所以,他确实不是沈家养子。
“那又如何?”万俟菀摇头轻叹道,“世人都知道,沈老将军视你如亲儿,宠信有加,你又何必如此……”
她本想说“何必如此轻贱自己”的,可看着沈迦蓝,看着他沉着的气度、平静的眼睛,她忽然就意识到:这个男子,绝不是那种人——他甘当沈狐的扈从,可能有一万个原因,但这一万个原因里,绝没有一个是“轻贱自己”。
果然,但见沈迦蓝神色不动,平静地回道:“养育之恩,无可为报,投身为仆,以偿亏欠。”
十六字入耳,一股凉气顿时顺着万俟菀的脊背窜了上来,心里直道:大失水准!大失水准!二姐看人素来眼光犀利,怎么这次竟然大失水准?
亏她还赞这个沈迦蓝“襟怀坦白,卑以自牧”,依她看,这家伙根本就是“冷心冷肺,伤人无形”嘛。想那沈老将军,当朝武将一品,缺过什么?短过什么?扶养教诲他二十多年,不知投入多少心血和感情,岂是为求他回报?而他沈迦蓝,冷眼处之,只把一切当债,为能两讫,竟不惜投身为仆!
这是什么样的报恩方式?
——从身到心地把自己贬低到了最极致处,从身到心地让自己跟所有人拉开距离,如此的决绝,没有回旋余地。
想亦可知,他宣布这一决定时,上至沈老将军下至将军府众,该是何等寒心。
而这,他会不知道?不,他知道,可他不在意。就像他明知道别人根本不求回报,却还是要报一样。
——你不要,是你的事,我不想欠你。
唉……万俟菀在心里叹了口气,有点遗憾的味道:这小子寡情又执拗,想动之以情、劝他回到沈老将军身边,显然已无可能。事至此,她也只有出绝招了……法子,是早想好的,只是一直犹豫,因不想令这小子走得太过难看,连累沈老将军也下不来台,可情势逼人呐,沈老将军,您海涵吧!
主意一定,先前种种顾忌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万俟菀整个人顿时轻松得仿佛能乘风飞去。然而现在就开始高兴显然为时过早,她小心地收敛情绪,故意摆出一副惊讶状,一拍手道:“知恩图报,以身侍主,沈兄忠孝,令人钦佩!菀儿本还奇怪,家姊那般自负骄傲,怎会在信中对沈兄大加溢美,如今看来,竟是字字无虚、句句属实……”
正口若悬河地说着,目光一垂,恰好触及沈迦蓝的眼神,那样清淡,那样平静,好像根本不知道她此刻正在拼命赞美的人,就是他。
要说睁着眼睛说瞎话——并且是和自己心中所想完全相反的瞎话——这项本事对万俟菀而言,绝对可以说是天生就具备、运用自如得不能再自如了。但是这次,顶着沈迦蓝这样的目光,她竟然破天荒地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这小子!她暗暗磨牙,这小子的眼神简直不是人该有的!那么漠然,那么宁静,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一个信息:他知道她在说瞎话,但是没关系,他不会拆穿,因为她早晚会把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他有的是耐性。
而万俟菀却就快没耐性了。
留这么个小子在身边做扈从,是人都得发疯!所以,得赶快让他滚蛋走人!老天啊,她简直一时半会也不能等了!
于是,她骤然发出一声长叹,面上的神色也由方才的惊讶赞赏转为自怨自艾,直如换了个人似的,幽幽地道:“以沈兄这等人才,若留在陌城将军府,飞黄腾达想必指日可待。这也便罢了,菀儿知道,沈兄志不在此,沈兄心中所愿,唯报恩矣。可如今,沈兄背井离乡远上京城,报恩之愿,遥无可期,对沈老将军和我姐夫而言,更是臂膀顿失!唉,菀儿只要一想到这一切皆因自己不才所致,心中便如油烹一般……平心而论,菀儿何尝不愿身边有沈兄这样的高人相助,但菀儿实不忍心为着一己之私,叫那么多人受损呀。”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神色凄楚,语带颤音,简直连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偏见那沈迦蓝还是不动声色,不禁心头火起,感觉到自己眼角的肌肉隐约似有抽搐的迹象,忙把身子一转,掩面半带哭腔道:“如若果真留沈兄在此,菀儿岂不成了那猪狗不如之人了?”
语毕,从手指缝隙里偷望着沈迦蓝,心中暗想:这话可是下猛药了,若这小子还是无动于衷,也只好一脚踹他出门了事!
不过幸好,事情还没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因为沈迦蓝终于动容了。
当然,以他极度匮乏的面部表情而言,所谓动容也不过就是眉尖轻轻一挑而已。
“那么依三小姐之见,该当如何?”
啊!他终于问出这句话了!终于!
天可怜见,为了这句话,她做了多少铺垫吖,她容易么她!
万俟菀一边感动地叹息,一边转过身,无比诚恳地道:“菀儿思前想后,纵然心中再多不舍,亦觉断不可留沈兄在此,还请沈兄早日返乡。”
顿了顿,她不待沈迦蓝表态便又急急地道:“当然了,我知道你受命而来,就这样回去,不好跟沈老将军交代。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替你想好说辞了。”
成功在望,她实在难抑激动之情,用“你、我”代替了“沈兄、菀儿”也不自知,若换作旁人,定会觉得好笑,而沈迦蓝却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神色淡淡。
万俟菀等了半天,见他完全没有出声询问的意思,不耐烦起来,索性自己把法子说了出来:“这法子其实很简单啦!我二姐派你来,沈老将军同意让你来,就是因为他们确信你能帮助我,是不是?可如果你帮不了我呢?那你留在京城不就毫无意义了吗!”说着,凑近沈迦蓝,轻挑着眉,吐气若兰,“你说呢,沈兄?”
这么近的距离,沈迦蓝甚至能够从她那双黑琉璃般的眸子里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脸,沉默片刻,他倒退一步,然后,颔首。
“好极了!”得到了他的认同,万俟菀马上抽身回座,展颜笑道:“那么现在,就剩下最关键的一点了——如何才能让我二姐和沈老将军相信你确实帮不到我?”
沈迦蓝垂眼静静听着。
万俟菀本就没指望他会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很简单啦——我出三道题,你来答,若答不上来,或答得让我不满意,就说明你本事不到家,这样你就可以打道回府,跟他们也能够交代了。嗯,虽然面子上可能有些过不去,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继续报恩了啊,也算差强人意了吧……你,意下如何?”
提心吊胆地问出最后一句,原以为必定会经过一番漫长而又熬人的等待,却不料沈迦蓝竟立刻便给出了他的回答。
这个回答只有一个字——
“好。”


【第二章 迦蓝三试】


初露锋芒

万俟家最最古灵精怪、花样百出的三小姐,要出三道试题考较远嫁陌城的二小姐派来的人——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就轰动了整个万俟府。
正在做饭的厨子抛下了锅铲,劈柴的柴夫撇下了斧子,洗衣的浣娘丢下了搓板,锄草的园丁扔下了锄子……万俟府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大都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风风火火地赶往一个地方——后花园。
后花园并不算太大,却布置得别具匠心,假山错落,溪水潺潺,梅枝横斜,加上天公作美,冬日暖阳犹如金箭般光芒四射,更是为这园子平添了几分春的气息。
花园一角,本有八角亭一座,此时却已瞧不见。因为亭前几丈开外的地方,不知何故拉起了一面颜色深红、密不透光的帷幕,直把这一角遮得严严实实,任谁站在外面,也瞧不见里面的情况。
众人一见之下,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这回他们的三小姐又要玩什么新鲜花样。整个花园内,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端的热闹无比。
万俟菀本就有心让沈迦蓝丢脸,自然是希望越多人来看越好。否则她早就发现小小躲在细雕贺门外偷听了,怎会非但没戳穿她,还任她把消息散了出去。
此刻,万俟菀正笑嘻嘻地坐在置于帷幕前不远处的椅子里,水灵灵的大眼睛时而瞧瞧这边,时而瞅瞅那边,俨然一副心情好得不得了的模样。
沈迦蓝却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边,脸上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连眼睛都仿佛闭上了。
下人明明搬来了两张椅子,他却执意不肯与万俟菀平起平坐,耀眼的阳光照着他高挑瘦削的身子,一手紧贴腿侧,一手斜插口袋,脊背挺得笔直,仿如一杆又坚又硬的标枪。
眼见该来的人也都来得差不多了,万俟菀目光一转,看向沈迦蓝微笑道:“沈兄准备好了么?菀儿可要出题了。”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沈迦蓝淡然道:“三小姐请。”
万俟菀好整以暇地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帷幕道:“这帷幕后面有个亭子,沈兄方才想必也瞧见了。只不过你瞧见的时候,那亭子是空的,而现在,亭中却已多了三个人。这三个人,都是我万俟府的乐姬,一个擅埙,一个擅琵琶,一个擅古筝……”
她顿了顿,拾起椅旁茶案上的一个金铃,转脸朝沈迦蓝甜甜一笑道:“一会沈兄只消摇摇这铃铛,她们便会逐一为兄台演奏。”
沈迦蓝抬起眼:“逐一?”
“嗯。”万俟菀笑眯眯地道,“沈兄乃是习武之人,想必耳力卓绝。她们若是合奏,免不了要分开坐,难保不被沈兄听声辨位……若是这样便被你觑破了端倪,岂不无趣?”
沈迦蓝沉默片刻,道:“听三小姐之意,她们三人将在同一个位置依次演奏?”
“不错。亭外设有桌椅各一张,乐器自然也都摆在那儿,你一摇铃,她们便会逐个出亭演奏一曲。在这期间,只要乐声在响,你随时都可以喊停……也就是说,如果一首乐曲已完,而另外一首乐曲尚未奏响,你是不可以喊停的。”
话说到这份上,沈迦蓝若还猜不出她想做什么,那就是个呆子了。当下淡淡地一颔首道:“这是自然。想必在下喊停那刻,便是帷幕拉开之时。倘若那时一人刚放下乐器,而另一人正走出亭子,这一关,便没什么难的了。”
“不错。”万俟菀也不否认,瞄着他道,“总之一旦你喊了停,帷幕便会拉开,你只有这一次机会看见里面的情况,然后你就得告诉我,谁是吹埙的,谁是弹琵琶的,谁又是弹古筝的,倘若答错了一个便算你输,明白了么?”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三个人,三种乐器,可你只能看一眼,然后就得说出三种乐器的演奏者分别是谁——这是什么题目?天底下,有这样出题的么?除非沈迦蓝天赋异禀,有一双透视眼,否则就算他真的本领通天,怕也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这一瞬,万俟府上下人等,倒有一大半都为沈迦蓝捏了把汗,而另外那一小半人,却已开始埋怨起万俟菀来。
只听一人小声道:“三小姐真是的,这位公子怎么说也是二小姐派来的人,就算想撵他走,也没必要这样玩人家啊!”
周遭人等闻言,纷纷点头叹息道:“你还看不出来么,三小姐就是想要玩死他!否则又怎会出这种题目……唉,这种题目,我看恐怕就连三小姐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解答。”
正窃窃私语着,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叮!”
是铃声!居然是铃声!
沈迦蓝居然已经摇响了金铃!
“呜——”
一阵悲怆凄婉的乐声传来,天地间遽然充满肃杀之意。
埙。
第一个乐姬已出场,已吹响她的埙。
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冰天,汉关远。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守空帏——原来是一曲《苏武牧羊》。
流传百年的乐器,流传百年的曲目,浑似风吹梅动,带起亘古的思念,又似雁过长空,扬起秋日的惆怅……
这乐声,实在太悲壮太凄美,沈迦蓝低垂着头,轻阖着眼,竟仿佛已听得痴了,竟仿佛已完全忘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他,原指望他能灵光乍现,想出破题之法,哪知他居然沉迷乐声之中不可自拔,不禁大感着急。
埙音悠悠,忽高忽低,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骤然亢起,旋转低迷,渐渐不可闻,竟是一曲已终。
埙声既消,琵琶继起。
一时间,但闻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众人不知这是什么曲子,只觉较之方才的埙曲似乎更为哀婉动听些,只道沈迦蓝定然愈加沉迷,简直急得快把牙都咬碎了。
却不料,那琵琶刚奏出一小段,沈迦蓝便霍然抬起头道:“停。”
他居然现在就喊了停!难道是已经想出了破题之法?
众人俱都瞪圆了眼睛,万俟菀好像也有些意外,瞥着他道:“你可想好了?”
沈迦蓝淡然道:“但请三小姐命人拉开帷幕。”
瞧他的样子,竟似已成竹在胸。
万俟菀明亮的眸子里仿佛掠过一抹狐疑,手腕一抬,帷幕随即缓缓拉开。
一座八角亭映入眼帘,亭前放有一桌一椅,桌上摆着一埙一筝,一名少女坐于椅中,怀里抱着一把琵琶,另外两名少女则坐在亭里,手中空空如也。
见帷幕拉开,亭内两人便起身走了出来,与那怀抱琵琶的少女并肩上前几步,对着万俟菀一福道:“三小姐。”
这三名少女,不但穿着打扮相同,而且高矮胖瘦也都相差不大,因而走起路来,连足音都无甚区别。沈迦蓝的耳力纵然高绝,也很难从中分辨出什么。
很显然,万俟菀为了难倒他,真真用足了心思,便是连这等细节之处亦考虑得甚为周全。
沈迦蓝的目光在那三名少女的脸上不断逡巡,目中流露出玩味之意。
“怎么?”万俟菀瞟着他,乌黑的眼珠隐隐发着光,“沈兄莫非觉得为难了?”
沈迦蓝转头瞧向她,忽而一笑,道:“不。”
他自出现起,脸上便一直没什么表情,活像戴着个面具似的。此时这一笑,虽只是唇角略微弯起而已,却已令他整个人都变了。
用春风化雨来形容这种变化是不准确的,因为这世上绝对没有如此动人的春风,也绝对不会有如此醉人的春雨。
万俟菀从不知道一个微笑竟会为一个人带来这么大的变化,说实话,她简直已有些看傻了眼。这小子……她模模糊糊地想,笑起来还蛮好看的。
就在这时,沈迦蓝举步走到那三名少女身前,凝视着着最左边的那名,柔声道:“灯暗数行虞姬泪,夜深四面楚歌声……姑娘的这曲《楚歌》,刚柔并济,琵琶琴技,堪称完美。”
那少女望着他俊朗的容颜,面上不禁一红,蚊呓般地道:“公子过誉了。”
万俟菀冷眼瞧着,心里面也不知怎的就不舒服起来,冷冷地道:“帷幕拉开时,人人都瞧见她抱着琵琶,你虽听出她弹的是《楚歌》,却也说明不了什么。你再这么磨磨蹭蹭的,怕是直到太阳下了山,这第一关你都过不了呢!”
沈迦蓝也不理她,径自转向另外两名少女,倏地伸出右手,在她们的发顶分别一探,旋即便又缩了回去,朝最右边的那名少女微笑道:“自周之后,埙常与篪配合演奏,姑娘这曲《苏武牧羊》仅以单埙奏出,却美如天籁,着实难得,在下很是佩服。”
那少女愣了愣,飞快地瞟了眼万俟菀,勉强笑道:“公子何出此言?小女子并未学过……”
万俟菀的脸色本已微微有些发白,那少女每说一个字,她的脸色便又白上几分,那少女一共说了十三个字,她的脸色已白得仿如透明,而双眸却几欲喷出火来,陡然扬声喝道:“够了!”
那少女立刻噤声。
万俟菀盯着她,一字字道:“你给我记着,你家三小姐不是那等输不起之人。”
说罢,转过脸去,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沈迦蓝,猛一咬牙道:“算你厉害!这一关,你已过了!”
方才沈迦蓝指出谁是吹埙之人时,园内众人大都以为他是无奈之下胡猜乱蒙的,所以听那少女矢口否认,心里虽然很是失望惋惜,却也不觉意外。可是此刻听见万俟菀的话,他们反倒是大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到:沈迦蓝竟说对了!竟就这样轻轻松松地闯过这一关!
小小站在万俟菀的旁边,好像已经完全傻掉了,一个劲地眨巴眼,眨了半晌,遽然跳了起来,直冲到沈迦蓝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欢呼道:“公子你过关了!你过关了!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猜的吗?你的运气真是够好的呢!”
沈迦蓝不动声色地挣脱她的手,淡然道:“没有正解的题目,才需要解题之人去碰运气。”
他嘴上虽在回答小小,眼睛却在瞧着万俟菀。
万俟菀与他对视片刻,猝然转开目光,轻哼了一声道:“你倒也还知道点好歹。我虽然不想你赢,却也不会故意开出那种根本就无解的题给你。”
小小奇道:“难道这一题竟是本身就有正确的解法吗?”
沈迦蓝道:“自然是有的。否则三人中便不会有一人必须得在明处了。”
“公子是指那弹琵琶的?”
“不错。她既在明处,我只需将另外两人区分开便够了。”
“如何区分呢?公子你根本看不见啊!”
“用阳光。”沈迦蓝道,“第一个出场的人弹完了整支曲子,在阳光下至少待了一炷香时间,头发定然比未出亭子的人热得多。紧接着,第二个人出场了,我很快喊停,这时第一个人头发的温度尚未散去,第二个人又是在明处的,剩下的那个头发摸起来没那么热的,自然就是第三个人了。”
小小听得眼都直了,失声叫道:“对呀,这题不就解了!老天,居然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法子!”
万俟菀冷冷地接口:“是啊,就是这么简单。”
小小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蛋顿时涨得通红,讪讪地道:“经过公子的提示,好像真蛮简单的,但公子若不提示,我恐怕一辈子都想不出来。而公子却在三小姐出完题后的一瞬间便想到了,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摇响金铃了。公子,你真的……真的好聪明!”
她说着便低下了头,眼睛却不住偷瞟着沈迦蓝,脸上满是崇拜之色。看这模样,就算没把沈迦蓝当成男版万俟唯,恐怕也差不多了。
万俟菀瞪着她,脸色又开始发白,突然眼波一横,没好气地瞧着沈迦蓝道:“我问你,假如我叫她们三个都在亭子里奏乐,不让她们晒着太阳,此题又该怎么解?”
沈迦蓝淡淡地道:“太阳,和那个必须在明处的人一样,都是解题的条件。三小姐可以将条件改变,也许是这个,也许是那个,但不管怎样,条件总是存在的。只要它存在,相信在下总还是找得到的。”
万俟菀挑着眉道:“倘若我就是不给你留条件呢?”
沈迦蓝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么此题就成了一道无解之题,在下只怕也只能碰运气了。”
万俟菀睨着他,眼睫如蝶翼般扑闪,忽然返身坐回椅中,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甜丝丝地笑道:“既如此,那下一题,你就去撞大运吧。”

三全其美

万俟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问万俟府的人,恐怕十个人里面有九个都会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状,考虑半晌,然后很认真很严肃地回答你说:“不知道。”
如果你以为他们是在敷衍你,那你就是错怪他们了。
因为他们确实不知道。
万俟菀虽然是他们的三小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但万俟府上下数百人,好像从来就没一人摸透过她的脾气禀性,没一人真正地了解她。
有时,她就像蜜糖一样甜,有时却像冰雪一样冷。
有时,她活泼好动得就像一只小鸟,有时却懒洋洋的好几天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当你看见她笑容可掬、柔声细气地管府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下人们叫“大叔大婶”时,你会觉得天底下好像再没有比她更好说话的人了,可她若是沉下脸,就连最不懂事的孩子也不敢在她面前喘大气儿。
她好像总是不停地在变,永远没有常性,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以自我为中心,丝毫不理会他人的感受,也根本不在乎这样会给身边人造成多大的困扰。像她这种人,无论做什么肯定都是发自本心的,因为她根本不屑于讨好他人,或是欺骗他人。
所以,如果她笑得很开心,那就表示她的确很开心,绝不是在装模作样;如果她说“你去撞大运吧”,那么请相信——你需要的,绝不会是一点点好运气。
对此,园内这些伺候了万俟菀多年的下人们当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刚刚才落定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小小更是紧张万分,苦着脸看着沈迦蓝,忧虑之色,溢于言表。
反倒是沈迦蓝依旧镇定如初,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表示没意见。
万俟菀看着他,黑玛瑙般莹光流转的眸子里,带着三分审度、三分好奇,还有三分挑衅,忽然问道:“你的运气是不是一直都很好?”
沈迦蓝想了想,道:“一般。”
“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答对我的下一道题?”
“在下并没有这样想。”
“可你看上去……”万俟菀摊摊手,“好像很有把握似的,一点也不紧张。”
“为什么要紧张?”
“因为你若答错了就得离开这儿了。”
沈迦蓝平静地道:“要在下来这儿的人,是令姊,希望在下能留下来的,也是她。”
“你的意思是,你若答错了题离开,紧张也只该是我二姐,而不该是你?”万俟菀立刻眉开眼笑,“既如此,你又何必这么辛苦地来过我这三关,索性第一题就答错,早些离开此地,不是更省事?”
沈迦蓝抬眼看向她,慢吞吞地道:“希望在下早些离开的人,好像也不是在下。”
万俟菀一怔,只一怔,便已明白过来,俏脸顿时一板,恨恨地道:“对,不是你,是我!所以,你既不会故意答错题,也不会担心自己能否答对,因为你的去或留只有我和二姐会在乎,你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是不是?”
沈迦蓝眼都不眨地道:“是。”
万俟菀白了他一眼,悻悻地道:“堂堂七尺男儿,连一点自己的主意都没有,你就这么喜欢让别人对你指手画脚?”
沈迦蓝淡淡地道:“一个身受他人重恩的人,本就没有权力为自己的人生作主。”
“我管你!”万俟菀就像跟谁赌气似的撅起嘴巴,“反正我就是不要别人来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我就是不要你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你也得离开!你听见没有:你,得,离,开!”
“听见了。”沈迦蓝点点头,伸出右手道,“请。”
“请什么?”万俟菀瞪着他。
“出题。”
哎呀呀!这人怎么就是说不通呢?万俟菀心头火起,顺手便抄起了手边的茶碗要摔,却陡然发现那可是自己最心爱的均窑胭脂红,想都没想便忙不迭地把它放了回去。
那茶碗里还有喝剩的茶,她动作幅度这么大,自然免不了洒了些在手上,她下意识地用力甩了甩手,继而便很自然地往身上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