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迦蓝就像没听见似的,径自扭头看着砚台上的那只笔,良久才转过头来,竟对她笑了一笑,指着放有纸笔的大桌道:“公主请坐。”
璟鸾看着他脸上浅浅的笑纹,心头骤然生出不安。
“看来公主喜欢站着写字,也罢。”沈迦蓝又笑了笑,毫无预兆地、轻轻松松地一伸手——竟将那只一直搁在砚台上的、谁也不敢碰的、沾有剧毒的笔拿了起来,然后端着那方砚台走到大桌边,放下,执起墨锭,一面慢慢地研着,一面清晰地道:“从中毒到毒性发作,她做了三件事,一:写药方;二:从这里走到外院;第三:等我……她精于毒术,接触的毒物多,毒素在她体内发作得自然比别人慢些,不过我内力比她强上甚多,估计毒发时间也是差不多的……”
璟鸾已被他的所作所为骇呆了,脑中云山雾罩,直听到“毒发”两字,才遽然回过神来,冲过去尖声道:“你疯了么?那只笔上有毒啊!你竟然拿手去碰!你到底想干什么?”
“公主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么——我在以身试毒。”沈迦蓝气定神闲地道,“我做影子十四年,保护沈家四少十年,未曾出过一丝差错,此番上京尚且不足月,便叫她出了这样的事,这职,失得委实有些大了。我既无法代替她,唯有自己也中一回毒……”
“怎样?”璟鸾厉声打断他。
她又惊又怒,早已忘了什么风度、矜持,在这一瞬,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担心万俟菀多一点,还是关心眼前的这个男子多一点。她只知道自己的自制力正在迅速地崩溃。
“你让自己也中毒又能怎样?菀儿便会没事了?”她严厉地,甚至是愤怒地质问他,“你这是愚忠!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菀儿说得没错,你确为铁石心肠之人,不但是对别人,就连对自己也这样狠心绝情!你只图自己安心,可你想没想过,你若死了,菀儿这辈子也不会安心的!”
她言词犀利,沈迦蓝却一点也不在意,研墨的手稳如泰山,语气也很平静,“这点公主可以放心,我若死了,她也定然活不成。”
“沈迦蓝!你够了啊!”璟鸾气得抬起腕子指住他,她知道自己是公主,应当娴静淑仪,可是……可是看着面前这张波澜不惊的脸,她就是忍不住地怒火上冲。她忽然有些明白万俟菀的感受了,也明白她为什么要一心撵他回陌城了。
这男人的身上有一种特质,这种特质也没什么,也不过就是能把人生生逼疯罢了。
就在这时,沈迦蓝研好了墨。
放下墨锭,他拿起那只新拿来的无毒的毛笔,微笑着递给璟鸾道:“毒发后,我会说一些话,请公主记录下来,等李太医一到,立刻拿给他看。九转护心丹能延续我们两个时辰的性命,倘若解药太难配,抑或另有意外发生,那么:麻烦公主将我的尸首火化,埋于京郊真觉寺门前的松树下——我是在那里被沈老将军拣到的,死后回到那里,也算完满。多谢了。”
璟鸾的后背阵阵发凉,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这样微笑着交代遗言,简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沈迦蓝等了等,将毛笔又往前递了递,“公主?”
璟鸾无法,只得接过,一咬牙道:“好!你要说什么,现在就说吧,我记下来便是。”
“现在我也不知道。必须等毒性发作以后。”
“毒发以后?”璟鸾瞪着他,“那你就人事不知了。”
“不会。”沈迦蓝淡然道,“我数过了,心脏跳动七下,人才会陷入昏迷。”
话音刚落,高大的身躯遽然一晃,脸色瞬间惨白。
“沈迦蓝!”璟鸾惊呼。
三字出口,沈迦蓝又是身形一晃,他微喘了口气,伸出右手扶住桌子一角,入眼处,前一刻还好好的手掌,此刻已开始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变紫发黑。
中毒毫无所察,潜伏期亦无异状,可一朝毒发,竟势如迅雷——好厉害的毒!
“哼!”他倏地冷笑出声。
万物相生相克,此乃不变真理,只要知道所中何毒,再厉害的毒也有法子解。只是通常来说,剧毒发作,人随即陷入昏迷,除非解毒者已经事先知道他中了什么毒,否则必须先查清楚毒性,再去解毒,这便耽误了救治的时间。
这就是他以身试毒的原因,他要利用那七次心跳的时间,说出毒性在体内发作的态势,为太医省去那最麻烦耗时的一道工序——查毒。
呵呵,荷衣,你可以不说,但我想知道的,无论如何也会知道,饶你心口如钢,只怕也断想不到世上还有我这种不要命的人,竟想出用这种法子来赢得那殊为珍贵的救命时间吧?
他用劲浑身的力气站直了身子,即便到了此刻,他的脊背竟仍然挺得笔直。
抬起苍白的脸,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坐塌上的那个人。
你不会有事……
有我在,谁也不能让你有事……
你知道么,就在半个时辰前,我还以为我们能拥有明天……
可现在,我已明白,明天对我这种人,只是传说……
明天属于你,但你的明天里——已没有我。
抬手连封右臂七大穴,他再也没有支撑自己的力气,蓦然跌坐于桌边,喘息着对璟鸾笑道:“只有七次心跳的时间,公主,我开始说了,你可要听仔细了……”
窗外,月光愈加清冷,满庭雪色寒。
明天,在哪里?
夜已深。
天如铁幕,冷月无声。
室内温暖如春,精炭在镂花火炉里脉脉焚烧,寝床上丝绸织锦夹帐无声低垂,她静静地抱膝坐在帐里,丝绸般的乌发洒泄满肩,愈加衬得一张脸苍白如失血的花瓣,病态的颜色。
“李太医说,若非他以身试毒,就凭‘美人恩’百变莫测的毒性,等他验出你中的是什么毒,早已回天乏术。”
耳畔再度响起一刻钟前璟鸾说的话,她相执于膝前的双手骤然紧了紧。
由来士杰多含恨,最难消受美人恩。
缠绵悱恻的诗句,点滴摄魂的剧毒。
她精于毒术,对“美人恩”这个名字,自然不会感到陌生:天下排名第三的奇毒,生于滇边深山里的一种草本植物,外形酷似尸香魔芋,硕大无朋,根、茎、蕊俱纳剧毒,沾手即中,毒性诡谲多变,且必将人体脏器一一损毁后方致人死命,绝对当得起“最难消受”之语。
而有一个人,却为了救她,不惜以身试毒。
“他想救你,这我能理解,我只是不明白,他怎么可以那么冷静?”
还是璟鸾的声音,带着叹息之意,低低的,仿佛从深潭里传出,袅袅飘升至镌刻着鎏金云龙纹案的屋顶,在那里扩散,挥之不去,响于耳畔,缭绕在心头。
“现在想来,他其实早就在心里做好打算了。他那样决绝地杀了荷衣,只因他要在死前手刃害你的人……他早就抱着必死之心了,却一丝异样也未表现出来,只一步一步、环环相扣地把事情安排下去:准备九转护心丹、请擅解毒的太医、找出毒源,然后趁等待的时间告诉我真相,接着准备纸笔、交代后事……直到他昏迷的前一刻,我都没想到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为太医换取救你的时间。我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一丝一毫也没有,因为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竟然可以那样的不动声色……”
她忽然抿了抿唇,轻轻地吸了口气,再重重地呼出去,低声唤道:“翠屏?”
“嗳。”帐外一阵衣袂窸窣,继而烛光倏放,一盏琉璃宫灯荡漾着移至榻前,“三小姐醒啦?方才公主跟您说着话您就睡着了,公主留下话说明儿一早再过来看您……”
万俟菀没吱声。
其实她不是睡着了,而是不知该对璟鸾说什么,也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装睡,是个不错的法子。
那翠屏是璟鸾身前的四名大婢女之一,自然句句话不离她主子,自顾又说了些在万俟菀昏迷的这一天里,公主有多担心的话,见万俟菀始终不接腔,才蓦然收住话头,提灯往帐里照了照,试探地唤道:“三小姐?”
“我没睡着。”万俟菀忽然道,却不知是针对翠屏刚才的话,还是现在的话。
无意识地拿手指在锦绣被褥上划着圈,她又沉默了好久,久到翠屏以为她是不是又睡着了,才幽幽地问了句:“他在哪儿?”
“呃,三小姐问的是……”
“沈迦蓝。他在哪儿?”
“噢,沈公子在西厢房……”
话未说完,帐子已被撩开,万俟菀用手支着床沿探出半个身子来。
翠屏吓了一跳,忙把琉璃灯盏往床柱的钩子上一挂,赶过去扶她:“三小姐您这是做什么?要什么东西,跟婢子说就是了,何必亲自下床?仔细招了风。”
“给我找件衣服来。”万俟菀推开她的手。
她体内的美人恩毒性已经完全拔除,然而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一整天,并非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她浑身的骨头都好像要断了,可她仍然不想表现得弱不禁风。
翠屏瞄了眼窗外,赔笑着道:“都这么晚了……”
“衣服。”万俟菀语气平静。
翠屏立刻噤声,乖乖拿了件浅紫色的深衣和一件全白的貂皮大氅来伺候她穿上,期间几度开口欲劝,然而偷眼瞧她的脸色,终究未敢再吭声。
万俟菀也不说话,穿罢衣服,裹得跟个雪团似的,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翠屏本还想叫醒外屋的几个小丫环,但见万俟菀的步伐虽然不稳,却走得很快,眨眼便出了门,只得硬着头皮独自追过去。
刚追到房门口,她忽又住了脚,提心吊胆地望望漆黑一片的走廊,连头也不敢探,缩在门内颤着嗓子喊:“三小姐?三小姐?您等等,婢、婢子去拿灯笼……”
“你待着罢,不用跟来了。”万俟菀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黑暗中听来,别样的清冷。
“可……”翠屏犹豫着,想出去,又不敢,站了一会,只觉外面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似的向自己挤了过来,回头瞧瞧,就连挂在床边的那盏琉璃宫灯里的烛光,也好像变得微弱如鬼火。
其实,早在今天上午,冯远、蒋二便被璟鸾派人拿入府中地牢,只是出于多方面原因考虑,她决定暂时不向众人揭露他们几人的阴谋。因而,在翠屏的意识里,王府里肆虐月余的那只“鬼”,依然是存在的,而且越来越凶!想到下人之间流传的那些可怕传闻,她此刻真真吓得两手全是冷汗,双脚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两步……
就在她退到第三步时,她忽然觉得后背撞上了什么东西,与此同时,耳中传来一声奇怪的轻响。
——“哗啦!”
夜半杀机
推开西厢房的门,两名坐在火炉边小板凳上的绿衫小丫环正抱着膝盖睡得香酣,连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万俟菀也不喊她们,径自掀帘子进了里屋。
屋子并不大,陈设却很精致,每一样东西都摆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长条案上焚着安息香,缕缕淡烟中,一名绛衣婢女正靠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打瞌睡,听见声音立刻机警地回头,见是她,忙迎上来道:“三小姐,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来了?翠屏那丫头呢?”
她叫绯云,也是璟鸾身边四大婢女之一。为了照顾万俟菀和沈迦蓝,璟鸾竟从自己最贴身的婢女中抽调出两人来,关切之心,可见一斑。
“我叫她不用跟来了。”万俟菀淡淡道,飞快地扫了眼床榻上静静躺着的那人,旋即垂下头去,走到桌边坐下。
绯云为她倒了杯茶,道:“三小姐是晚上刚醒过来的?婢子奉命守着沈公子,一整天不曾出过这屋的门,本打算明日一早等替我的人来了,再瞧您去,不想您这就来了。”
万俟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以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不住瞟向床那边,只一眼,便又调转开去,然后又去瞟,又调转开,一时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不停扑闪。
绯云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叹息。
她是璟鸾的贴身婢女,虽然对发生的事情并非全知,但至少知道沈迦蓝是为了万俟菀才会这样的,便道:“三小姐放心,沈公子虽然还没醒,但左右也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公主说……”
“我知道。”万俟菀倏地打断了她。
刚才璟鸾已经说过了——他体质比她好,中毒比她迟,本应比她先醒,只因他担心七次心跳的时间不够说清楚毒性,于是在毒发后又擅用内力与体内毒素对抗,故而受到的伤害反比她深重,醒转的时间也会在她之后。
对她而言,这些话听一遍已经够了。她不想再听,也不会忘记。
“我都知道。”她又说了一遍,看着绯云,没有一丝表情地道:“你不用再说了。”
绯云看着她淡淡的脸、淡淡的唇、淡淡的眉眼,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以前一位老人曾说的话——能够从表面看出来的难过,绝对不是真正的难过。
她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正想说点安慰的话,万俟菀却已先道:“你睡觉去吧,今晚我在这儿……”
“这怎么行?”绯云大惊,“您身子还没大好……”
“……守着他,不走了。”万俟菀平平静静、不急不徐地把话说完。
她的态度很温和,丝毫也不盛气凌人,却叫人不得不相信: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绯云静静站着,静静地看着她。
她静静坐着,静静地任绯云看。
半晌,站着人后退一步,屈膝行了一礼,一言未发地退出房去。
她又想起一位老人说过的话——
悲伤到了极处,便与疯狂无异。
屋内烛影摇红,屋外雪色照人。
透过玻璃冰裂纹横披窗,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东厢房的屋顶,厚厚的积雪银白一片,在月光下闪烁着粒粒盐晶般的微芒。
月正中天,因十五将至,月相已近满圆,只是从万俟菀这个角度看去,月光正好被院子里的一棵参天大树遮挡着,分明冰心一片,却偏生被张牙舞爪的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何其蛮横,何其无奈。
她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床榻上的那人。这次,目光没有一触即分。
昏迷中的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分别,眉宇之间充斥着淡淡的疏离,虽然双目紧阖,但是睫毛勾勒出的两道漆黑弯弧衬着坚挺的鼻梁,依旧英气逼人,抿起的唇线也依旧冷漠……只是,嘴唇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为他平添了一份落拓。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耳畔仿佛又响起了璟鸾的声音——
“我不知道,也完全无法想象,当他数着有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七次心跳,告诉我毒性发作的特点和感受时,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她的眼神倏地迷离起来,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喃喃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感觉。你,一定觉得很高兴。”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因为你自由了,你终于得到了你最渴望的东西。你在沈狐身边等了十年也没等到这个机会,却在遇到我后不足一月便得到了,你真幸运,真幸运……可是我,我就活该倒霉么?你想还债,那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害我?”
她的声音骤然噎住,看着他深刻的眉眼,目中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不是感激,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种无可奈何,以及——深深的恐惧。
“你为什么要害我?我说过的,不要你拿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我不要!为什么你这么蛮横,这么不讲理?为什么要逼着我,在自己无法选择的情况下,欠下你一条命?我再也忘不掉你了,你知道吗,再也再也不可能忘掉了,可你,却就要离开了。”
她缓缓弯下腰去,一直弯、一直弯,直到自己的唇再向前一分便能触到他的耳廓,然后在那里,一字字地对他道:“你是个混蛋,沈迦蓝。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是个怎样的混蛋。”
随着最后一字出口,房内陷入死寂。
只是,这种死寂似乎来得有些特别、有些异样,虽不闻一丝人语、未听任何响动,却好像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在空气中骚动,如同静水深流,平静无波只在表面,内里,却是无声处听惊雷。
她似有所察,肩头一动,直起身来,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道:“你醒了?”
他依旧一动不动,连睫毛亦未颤动分毫。
她丝毫也不放松地盯着他,良久,始终未见异样,眉心仿佛松了松,又好像皱得更紧了,抬手摸索着身后椅子的椅背,慢慢坐了下去。
身体松懈下来的一瞬,一缕疲倦悄然从心底钻出,并不沉重,只是不绝如缕,缠心绕骨……好累,真的好累,原来眼睁睁失去自我,却无法阻止这种转变的感觉,如此之累!
她再也不会是从前的她了,她清楚地知道。
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追寻极致的自我,拥有极致的自由,因为她的心已经扣上了一把锁,而唯一能开启这把锁的钥匙,叫做沈迦蓝。
可是,他要走了。
若她所料不差,来日他醒转那刻,便是他离去之时。他会走,毫无留恋、绝不回头地走,天地间自此多了一个自由欲飞的灵魂,也多了一个再也轻松、快乐不起来的她。
从此后,碧水丹山、朗朗乾坤,无论她身在何处,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叫沈迦蓝的人。
从此后,斗转星移、急景凋年,无论今夕是何夕,她永远会背负着对他的恨、对他的债、对他的……思念。
她完了,无可救赎。因为连她自己都救不了自己。
沈迦蓝……沈迦蓝……你,真的是个混蛋。
“三小姐。”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平静的呼唤,阻绝了万俟菀的万千思绪。
她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却过了半晌才想起是谁,转头皱眉道:“翠屏?”
“是我。我来给您送手炉。”厚厚的门帘静静低垂,使那声音听上去仿佛从古井深处传来。
“进来吧。”
门帘被掀开,气流窜动,满室烛影猛然一阵摇晃,翠屏的脸随之忽明忽暗。
“三小姐,我来给您送手炉。”她语气沉缓地又说了一遍。
她的左手上,果然捧着个手炉,上有翠盖,下垂珠结,连环扣是金累丝雕就,精致无比。
毕竟是璟鸾的人,万俟菀不看僧面看佛面,虽然呆在屋内并不需要手炉这种东西,也还是伸出手道:“你有心了。”
翠屏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活像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扯着她的脸皮迫使她咧开嘴似的,僵硬而不自然。
“翠屏?”万俟菀皱眉望着她,“你没事吧?”
“我来给您送手炉。”翠屏道。
这已是她第三次说这句话。
万俟菀的心“咚”的一跳,霍地长身而立,却已迟了——
翠屏已经走到她身前,突然将手炉往她怀里一塞,用力之大,竟将她整个人推得踉跄了一下,与此同时,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遽然挥出,利刃的寒芒在半空划出一道蓝色弧线,快如闪电,惊心动魄——
直插向床上的沈迦蓝!
直到很久以后,万俟菀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一切、那一场生与死的抉择,她发现自己忘了翠屏手里握着的究竟是刀还是匕首,忘了满室的烛光是怎样被劲风拂乱、碎如涟漪中的倒影,甚至忘了那一瞬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她只记得那一股从四经八脉最深处极速涌上心头的热血是那么滚烫,以至于让她的整个灵魂都为之炽热;
她还记得当自己以一种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无视刀锋的锐利、直扑在床上时,锦被下那具身躯的触感是多么柔软、温热;
她更记得……
更记得当自己抬眼望去,那一双陡然撞入她心田的,浓黑如墨,而又清澈如溪的眼睛。
这一眼的相碰,亿万斯年倏忽已过,永恒瞬间款款降临,恍惚中,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穿越宿命翩然而至,落在彼此眼内,俱成了悸动。
就在这时——
“哧!”
利器割破肉体的锐响传来,她觉得后腰处猛然一凉,竟全不似想象中那样痛苦,见他的瞳孔就像猫眼到了阳光下似的遽然紧缩,心里反隐隐有些欢喜——他到底,还是有些在乎的。复觉释然——她终于,把命还给了他。
然后,她就感到身子一动,却不是她在动,而是身下的他,挥了挥手。
很轻很随意的一挥,翠屏却立时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砰”的砸在窗户上,玻璃“哗啦啦”碎裂一地的同时,她的人也重重跌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便昏厥过去。
从翠屏突然发难,到万俟菀扑到床上,再到沈迦蓝出手,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白驹过隙的瞬间,突如其来的惊心动魄,紧接着便是万籁俱寂……万俟菀刚才的动作虽然够快,但那是全凭本能驱使做出的反应,此刻尘埃落定,她反倒怔住了,呆了好一会意识才恢复清明,然后她就发现了三件事。
第一:她还压在他身上,姿势非常不雅;
第二:他的一只手横在她腰上,动作极度暧昧;
第三:她怎么还没咽气?
哎哎哎?此事一经发现,立刻吸引她全部注意力:她的后腰挨了一刀吖!那可是致命的部位,怎么她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濒死症状,而且好像也不觉得有多疼?
这是怎么回事?她半是狐疑半是试探地伸出手,朝腰后摸去——指尖探处,是另外一只手,一只沾满了湿黏的、温热的液体的手。
仿佛意识到什么,她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缩回手,骤然一拱背,从他身上跳了起来。
他横在她后背的手不及收回,当即被她顶得飞了出去,指关节“当”地敲在床梆上,疼得他直皱眉。
与此同时,“叮”的一声轻响,一柄直刃匕首从他手中跌落于地,长不过五寸,一泓寒芒砭人肌骨,见之眉睫生寒,显是锋利过人。
她愣住,两眼呆呆地瞅着他的手,如同石化。
他的手已被血染红,两道狰狞的豁口赫然其上,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血便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溢出,布满他深刻的掌纹,又顺着指尖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成串。
这么深的伤口,想来是极疼的,他微张的五指正一下下地、轻轻地抽动着……她看得分明,心里好似针扎一般,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能够安然无事,原来是他在匕首插下的瞬间用自己的手掌握住了刀刃,拼了断手的危险也不让她挨那么一刀,她觉得腰际凉了一下,只不过是那刀尖戳穿了衣裳,点上了她的皮肤罢了。
怎么会这样?她想不通……明明是她奋不顾身要去救他的,为什么到头来居然又是他救了她?明明是可以两讫的,为何却是欠下他更多?
这一想,心里竟觉出点恨意来,恨那个流血受伤的人为何不是她,更恨那个人为何偏偏要是他,眼见他勉强撑着床沿坐起身来,竟想也没想便从嘴里吐出四个字:“这次不算!”
这般语焉不详,他却像是完全听懂了,淡淡道:“嗯,不算。”
她一愣,只一愣,便明白过来,咬着牙道:“果然……我就知道,你早醒了!”
他不语,只看着她,黑澄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明润,眼神却和以往大有不同,就像……就像在看一个从来也不认得的人。
她的心猛然间沉入谷底,屋里如此温暖,她却觉得周身彻寒,说不出话,也无法再面对他这样冷漠的目光,她猝然掉转身,跑到门边掀起门帘喊:“绯云?拿点金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