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得开一次玩笑,但万俟菀哪里笑得出来,焦躁不安地把额前碎发捋到耳后,没好气地道:“少来了!武学一道,天分虽然很重要,但是功力和经验更重要,你还这么年轻,再厉害也有限啊!”
“这就是为什么影子训练艰苦卓绝,我却从未喊过一声累的原因。”沈迦蓝淡淡道,“平日多努力一分,遇上危险时我存活的希望就会大一分……我习武十七年,流的血比别人流的汗还多,倘若这样还是会死,也是我命中该有此劫。”
他这番话说得平常,可听在万俟菀耳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辛酸,十七年流血流汗,只为了让必死的自己多一点点活下去的可能性,沈迦蓝,天下还有谁比你更辛苦?
她突然摇摇头,喃喃地、自语般地说:“我不会……我不会让你这样做……”
“什么?”沈迦蓝没听清楚。
万俟菀吸了口气,转眸,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沈狐现在有我二姐管他了,他不会再四处闯祸,所以他们把你派来保护我,因为我和沈狐一样会闯祸,甚至比他更会闯祸,对么?可是,沈迦蓝,让我告诉你吧——我不会。从这一刻起,我凡事都会三思而后行,我不涉险,你就不会涉险,我不会让你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我,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沈迦蓝的身子猛地一震,但觉她双眸灼然明亮如黑夜中最美丽浓烈的火焰,似要将凝视着的他焚成灰烬,明明是黑白分明得没有一丝杂色,却如霓虹绚丽耀目、绰然生色,那般热烈,那般真挚。
三小姐……万俟菀……菀儿……
他心中接连划过可以代表她的存在的词汇,却无一能够出口,唯觉自己胸口被这几个词汇反复熨烫,犹如冰炭填堵,灼烫冰冻、冰冻灼烫,终于令他一直冷硬如冻土的心迸出一道裂痕,仿如生命的火焰在这一刻才初初被点燃,混沌天地在这一刹才被巨斧劈开,孤独游荡了千年的两颗流星在这一霎才蓦然碰撞,他呼吸紊乱,心跳狂躁,周身的血液浑似海浪般喧嚣奔腾,一些滚烫浓烈的陌生滋味在其中沸腾翻搅,蠢蠢欲动、喷薄欲出,却又几度被按捺下去。
他一生严于自律,几曾试过如此激烈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开扯裂的矛盾挣扎,禁不住头昏昏而目涔涔起来,而就在这目光昏眩中,一番景象鬼魅般浮现在他眼前:那空无一脏的腹腔,那恶心的滑黏绿液……
“我不涉险,你就不会涉险……”
不,你已经处于极度的危险当中,而当你已在那里,我自义无反顾。
他猛地闭上眼,胃里一阵翻搅抽搐,尖锐的痛苦犹如一柄利剑直抵心脏,他甚至能够清楚地感知到鲜血汩汩流出,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迅速而无声地跌坠下去,跌入无边无际的深渊……恍惚间,整个人都好像被掏空了。
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痛恨着自己的清醒,可他毕竟已经清醒。
把目光从她脸上转开,他望向天际,喃喃地道:“已是午夜……又是一天过去……我累了……”
“沈迦蓝?”万俟菀莫名心悸,他的口气……她从未听他用这种口气说过话,那样的苍凉,那样的疲惫,那样的——无奈。
“嗯?”听见她的喊声,他转过脸来,目光竟然有几分恍惚,“什么?”
“你……你怎么了啊?”万俟菀担忧地望着他,他不对劲,真的不对劲,他肯定有事!
他的神色依旧有些恍惚,然后,忽然间,那份恍惚就如潮水般从他脸上退却了。直起身来,他面上重又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好么?”
也许真的累了吧,看他的眼睛,一分神采都没有了呢。万俟菀忙不迭地点头道:“好的好的,回去吧,我也困了。”
下得树来,雪已停了,一轮冷月又高又远地悬在铅云堆厚的天际,几点寒星稀稀疏疏地点缀着夜幕。
一阵风过,万俟菀身上乍寒,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抬眸,前方是那人沉默孤独的背影,消瘦而颀长,说不出的萧瑟、道不尽的落寞,浑似这天地间仅剩他孤零零一人,令她不忍卒睹,忙把眼一垂,却见雪地上月光投射出他的影子,一样那样瘦长而孤独。
她心里陡然打了个突,下意识地张口就喊:“沈迦蓝?”
他的身影微顿,却没有转身,只道:“夜深了,早点歇下吧。”
音犹在耳,他的身影已没入风聆苑的院门,看不见了。
万俟菀不觉停下脚步,怔怔地站在雪地中,看着那扇半开的门扉,心里头一片空泛虚无,恍惚间,似是看见另一扇厚重的大门,就那样“砰”的一声在自己面前关上,再也推不开。
【第八章 如此仆从】
谜样男子
跖盭之刑的当众施行,在王府内取得了立竿见影的威慑效果。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在公众场合还是在私密场所,那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情形再也看不见了。同时,“鬼”这个字,也成了王府中名副其实的禁忌之语,每个人都对它三缄其口,好像从来就不认得这个字。
原先弥漫于全府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妖的不安氛围,于一夜之间消弭无形,次日清晨,众人相见,眼神间传递的信息已满是对酷刑的畏惧,而无一丝对恶鬼的惊疑。
毕竟,酷刑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而鬼神之说,却虚无缥缈、不可捉摸。
哪个不容回避,哪个可以稍懈,显而易见。
更何况,自当众行刑之后,府中再也没发生什么新的灵异事件,好像连那恶鬼也迫于酷刑之威,不敢出来作祟了,真真应了那句老话:鬼也怕恶人。
事实摆在眼前,就连万俟菀也不得不承认,沈迦蓝的理论并非一点道理都没有,在非常时期使用雷霆手段,有时候真的比宽厚仁慈更有效、更管用。
最起码,他的一个跖盭之刑,封住了悠悠众口,也为定南王府换来了一段相对较为太平的日子,不管这太平是粉饰出来的,还是暴力逼迫出来的,但太平就是太平,至少能让璟鸾紧绷的神经暂时松懈一下,让定南王妃安心调养身子,也让万俟菀和沈迦蓝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奇怪起来。
自从那日化解了在沁秋湖畔发生的争执后,他们的关系有了明显的改善,万俟菀不再处处与沈迦蓝针锋相对,沈迦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常用不冷不热的态度惹她生气——他发过誓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改变了自己。
他依然沉默寡言,但至少每次跟她说话时,他都会带着笑。
他用“你、我”来称呼彼此,对璟鸾却一直用着尊称。
他尽心尽力地照顾、保护她,不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有一次她兴致突发地说想去市集逛逛,他甚至陪她逛足了一下午……
但是,万俟菀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以前更遥远了。
以前,他们虽然几乎每天都会吵架、会产生摩擦,但就在这样的摩擦中,沈迦蓝偶尔会流露出一点真实的自我,就像每次地震过后,都会有一些掩埋于地层深处的东西大白于世。
可现在,一切风平浪静,死一般的宁静笼罩着他们,在这样的平静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用另外一种方式把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得比以前更深、更紧,也更无懈可击。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对他而言,她是特殊的。曾经有很多次,在彼此的目光不经意间相碰触的一瞬,她对天起誓她真的看见他眼底缭绕着淡淡的悲哀和难言的压抑。
他明明是最光明磊落的人,可身上却仿佛藏着很大的秘密。
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想知道,却根本没法子问出口,因为他和她已经走入了一个僵局,一个表面看起来融洽和谐,其实谁也无法再向前迈一步的僵局。
也许到最后,我还是赢不了这个男人。她气馁地想:因为这根本是我一个人的战争。
然后,突然有一天,她猛然间察觉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行踪已变得比鬼还诡秘起来。
清晨。
风聆苑。
虽说是客房,但风聆苑的规模和陈设却丝毫不比别处逊色,除东西厢房外,另有一座主屋,三明两暗的结构,正明间的左侧高耸着一对紫檀木镂空花草图案的木槅,二者合围,形成一扇圆弧门,门上垂着精绣云龙暗花纹图案的绸缎挂帘,帘内便是西次间。
所谓西次间,其实就是卧房的外间,大多数日常用品及零碎物件,如脸盆架、水壶等等,均堆放在此处,然而因为地方大、设计合理,丝毫不显杂乱之象。临窗一张坐炕,铺着大红猩猩毯,各色靠背、迎手、引枕一应俱全,中间设一张紫檀木镶嵌螺钿石面炕桌,上面摆着一座珊瑚宝石盆景、一只汝窑美人觚和一个花梨木座铜鳅耳炉,室内暗香浮动,暖气熏面,无论多么挑剔的人到了这里,也决不会有任何不满意。
然而此刻,万俟菀把脊背挺得笔直地坐在炕上,脸色却阴沉得仿佛头顶上随时都会打下来一个闪电。
“卯正初刻啊!我卯正初刻去找他,他居然不在房里!那么早,天都还没亮呢,你说他能去哪儿了?嗯?”
顿了顿,她端起白玉茶碗,愤愤地喝了一口茶,愤愤地道:“昨天!”又喝了一口茶,“前天!”再喝一口,“还有大前天……”
“砰!”
茶碗重重地被放回炕桌,她修长的双眉都快拧成了一条直线,气也不喘一口地接着道:“搭上今天已经是第四天啦,我天天去他房里堵他,一天比一天早,居然没一次碰上他!你说你说,这不是活见鬼是什么?!”
璟鸾倚着大红金线蟒靠背,笑笑地看着她道:“许是有什么事出去了。”
“有事出去?”万俟菀“噌”地跳下坐炕,在屋里走来走去,“在这四九城里,他一无亲戚二无朋友,你倒说说看,他出去能有什么事?”
“也许……”璟鸾很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也许出去买布料做衣裳去了。我瞧他身上终日穿着那件‘雨过天青’,再不换,恐要生虫了。”
话说到一半,眼里已蕴满笑意。
谁知万俟菀并不恼,不但不恼,神色看上去居然好像比她还正经,“不可能。我看过了,他带了衣服的,全跟他身上穿的那件一个颜色样式,足有七八件之多……”
“菀儿!”璟鸾嘴里含的一口茶差点全喷出来,“你没事吧?你竟去翻他的东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俟菀肃容道,“我又不是君子,难道还跟他讲什么‘不以其道得之’?再说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在他的房里还发现了什么?”
璟鸾上下瞄了她两眼,敛手坐正了,正经八百地道:“好吧,那就请问三小姐:你到底在他房里发现了什么?”
“地图!”万俟菀压低声音一字一板地道,“我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你们王府的详细地图!”
“有什么不对?”璟鸾眨眨眼,“园子这么大,他又是初来乍到,准备一张地图也合情合理啊。”
“问题是,他在地图上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符号,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的,有的标在房顶上,有的标在草丛里……”
“菀儿。”
“有的是圆形的,有的是方形的……”
“菀儿。”
“还有一些是叉叉,完全没有规律可言。”万俟菀终于描述完毕,眼一抬,“干吗?”
“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万俟菀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吸了口气道:“我怀疑……”
刚说了这三个字,忽闻窗外传来笑语如铃,扭脸看过去——
年关将近,昨夜又下了一场瑞雪,庭院里银白一片,两个绿衫丫环和一名年轻男子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那男的以单手拎着个洋漆桶以及一把碧丝帚,另一只手则神神秘秘地插在口袋中,一身蓝衫澈如长空——赫然正是沈迦蓝!
晨光中,他半侧的脸庞看上去份外线条柔和,款款笑意落在眼内,无声的俊美。
“……”万俟菀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抬起一根手指,指着窗外喃喃道:“璟鸾,我是不是眼花了?那个人是……他吗?那个正在跟两个小丫环聊天的人,是沈迦蓝?”
“好像……是的。”璟鸾也看得有些两眼发直。
这时,大约是感受到了她们的目光注视,沈迦蓝倏地转眸扫了窗边一眼,漆黑的瞳仁仿佛在空气里划出一道亮弧。
万俟菀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他已把头转了回去,将手中的碧丝帚和洋漆桶递还给两个丫环,又含笑说了几句话,这才抬步朝主屋走来。
同一时间,万俟菀也拔脚朝大门冲了过去,还没到跟前,门帘已经抢先一步被人掀开,大概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甫一掀开帘子,身子立即往边上一侧,总算没跟她撞了个满怀。
万俟菀猛地煞住脚步,上半身出于惯性朝前一倾,随即向后一仰……
就在这一倾一仰间,一股语言无法描述的怪味钻入鼻腔,酒臭中带着廉价脂粉的刺鼻香气,还有发酵的酸味、汗水的馊味、鼻烟的薄荷味……种种稀奇古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不堪忍受。
“呕——”她当即干呕了一声,抬手捂住口鼻,“噔噔噔”接连后退三大步,瞪着眼睛,嗡声嗡气地叫:“你掉泥坑里啦?”
沈迦蓝的右手正支着门帘,闻言便凑过头去嗅了嗅衣袖,大概是味道实在难闻,他一嗅之下立刻便把脸偏到一旁,呼出一口气道:“赌场里气味大,耽了一宿,自己都觉不出了。我去换衣服。”
“等一下!”万俟菀放下手,惊讶得都快把眼睛瞪成金鱼眼了,“你——沈迦蓝——去赌博?还赌了一宿?”
“我倒没那么大的瘾,陪张五哥凑个手罢了。”沈迦蓝转了回来,因身上气味不佳,不想熏着她,只远远地站在门边。
“张五哥?”璟鸾搁在秋香色金线蟒迎手上的手臂一僵,“你说的……莫非是厨房的张怀生?”
“公主真是好记性,连家中副庖长的名字都记得。”沈迦蓝把眉一扬,居然承认了。
璟鸾与万俟菀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他这种人竟会去和一个厨子交朋友,而且好像关系还很不错,竟陪着人家在赌场赌了一宿!
最重要的是,此刻案情才刚刚取得一点点进展,还不知道有多少难题亟待解决,他居然就松懈下来了?居然有时间和心思去交朋友?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气氛也变得诡谲异常。
半晌,万俟菀倏地笑了起来,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朝沈迦蓝踱去,待到了身前,忽然面色一沉,猛地凑过去低声喝道:“说!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菀儿……”璟鸾受不了地以手扶额。
沈迦蓝却神色不变,只静静看着万俟菀近在咫尺的、凶神恶煞的一张脸,半晌,淡淡道:“难不难闻?”
万俟菀眨眨眼,非常镇定地点点头,“难闻。”
下一瞬,就像被人踩了一脚似的跳了起来,退退退一直退到墙边,才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指住他,大声道:“你还不赶快去换衣服?我的鼻子都快被你熏掉了!”
“遵命。”沈迦蓝看了眼已经笑倒在坐炕上的璟鸾,优雅一躬身,转身出门。
帘子掀起又落下的瞬间,他深邃的眸底萦绕起轻柔的笑意。
“换完衣服立刻给我回来!听见……”万俟菀跟过去喊,门外哪还见他的身影。
她恨恨地摔下帘子,转身咬着唇看着璟鸾,咬了半天,忽然道:“他肯定有事瞒着我们!他肯定在耍什么花招……不行!璟鸾,走,咱们找他去!无论如何咱们今天也得想法子逼他把实话说出来!”
“就算他真在耍什么花招,左不了也是为我家的事儿,他既不肯说出来,必然有他的理由,我又何必花那个心思去逼问他?只等着看结果就是了。”璟鸾拿手指轻划过炕桌上汝窑美人觚的圆润弧线,慢吞吞地摇着头道,“我只求这件棘手的事能早日解决,别的,我可管不着。”
“好好好!”万俟菀气得不住冷笑,“你说得不错,这是我跟他的事,原也不该扯上你……你不肯去,我去!”
她说去就去,话音刚落便脚跟一转,朝门口走去。
璟鸾瞠目结舌。
她虽然打小就认识万俟菀,可是对万俟菀这种说风便是雨的脾气,她却和大多数人一样,不但没办法,而且根本反应不及。
转头,她透过窗户朝外看去,正好看见万俟菀风风火火地跑向西厢房。
——沈迦蓝就住在西厢房。她真的去质问他了。
璟鸾不禁苦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跟过去看看,必要时也能为那两人打打圆场。
她刚走到门口,就意识到自己不必去了,也用不着打圆场了。
因为,万俟菀又回来了。
与去时的火急火燎不同,她回来时走得极慢,慢得好像生怕一脚踏下去会踩死地上的蚂蚁。
她就这样慢慢地走到门前,慢慢地上了台阶,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璟鸾,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很想笑一笑,却又笑不出,然而又拼命想挤出一个笑。
“他不在。”她用一种听上去很遥远的声音这样说道,“他说去换衣服,可是他——又不见了。”
冲突
沈迦蓝再次出现,已在申时。
申时也称哺时、夕食,意思就是吃晚饭的时候。
他出现时,万俟菀和璟鸾正陪着定南王妃吃晚饭。
经过十几天的调养,定南王妃的身子和精神都见大好,前日已可下地活动,璟菀二姝虽每日都会去探视,然而说到母女仨一处吃饭,自定南王妃病下,这还是第一次。
万俟菀有意哄她开心,一坐下便撇着嘴道:“义母,您病了一场,人也变小气了,我来了这么多天,至今才吃上您一顿饭,可真不容易!”
定南王妃果然笑了,道:“这些日子我病着,吃的是药膳,整日草根树皮的,荤腥是近日才慢慢添了的,我怕委屈你们,看今天晚膳还算丰盛,才敢叫你们来。”
“啧,瞧您说的!古有杨乞彩衣娱亲,又有王祥卧冰求鲤,我们纵比不了他们,却也不至于陪您吃几顿药膳就觉得委屈了……是不是,璟鸾?”
定南王妃立时又笑了,头上戴的银镀金东升簪不住颤动,“我的儿,你能有这份心,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璟鸾也笑了,一边抬手去扳万俟菀的脸,一边笑道:“快过来让我瞧瞧,你这张嘴可是抹了蜜了?母妃不过说了一句,你就把二十四孝都搬出来了!”
“去去去……”万俟菀拂开她的手,目光在满桌子的菜肴上打了个转,皱眉道:“义母,您的病刚好,这些菜是不是太油腻了?”
定南王妃还没说话,璟鸾已先开口道:“这都是中午厨房开出膳单来,交由沈先生过目后再照单准备的。他连日来为母妃进针行灸,对母妃的病情了如指掌,他既没说什么,想必不碍事。”
万俟菀听了,不再多言,闷头吃起菜来。
璟鸾知道她是又想起了早晨的事心里不痛快,刚想岔开话题,便见母亲的贴身大婢女杏儿走了进来,敛手道:“禀王妃,沈先生来了。”
万俟菀头也不抬,手里夹的一筷子鸭丝却掉回盘中。
定南王妃“嗯”了一声道:“拿衣服来。”
王府的取暖方式与皇宫大内相同,因木质建筑最怕走水,所以屋里不设烟囱,全部屋子底下都是空的,冬天用铁制的辘辘车添满了烧炭,推进地下室取暖,然后再在屋里生个炭炉,人呆在里头非常暖和,加上此刻是在跟自家人吃饭,定南王妃自然穿得十分随意。
因此一听她叫拿衣服,万俟菀立刻就知道她要让沈迦蓝进来了。
果然,在套上一件雪青缎绣紫藤萝团氅衣后,定南王妃便吩咐道:“大堂上冷,请沈先生上东次间坐吧。”
她们吃饭的这间屋,是从云居前殿的东稍间,与东次间不过隔着一道花梨木雕万福万寿纹的木槅。
万俟菀悄然抬起眼睫,目光穿过木槅的镂空部分,刚巧与不急不徐走进来的沈迦蓝视线相触。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仿佛看见他的眉心一拢又松开。
看得出来,定南王妃对沈迦蓝的印象非常好,未等他施礼已先赐了座,复又问吃过饭没有,听他回道吃过了,便请他稍等,态度十分和蔼。
沈迦蓝却连半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也欠奉,神色平静地谢了座,再无一句多余的话。
只有最细心的人才会发现,他的眼神似乎微微有些阴骘。
一个从不在意别人想法的人,通常都不会是细心的人。所以万俟菀刚开始时并未留意到沈迦蓝的异样。
然而,当她第十二次偷眼朝他望去,第十二次“恰巧”与他目光相对时,她终于意识到了:这家伙不对劲。
当然,她很快就把他此刻的不对劲与他近日来的神出鬼没联系到了一处,然后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出了原因——这家伙心里有鬼,并且知道她已经发现了,所以不安了。
能让沈迦蓝不安!这是一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
所以不管这个理由多么牵强、多么武断,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坚信不疑。
这本就是她自己找的理由,只要她自己觉得高兴就够了。足够了。
心情一好,胃口自然大开,一顿饭吃得是兴致淋漓,直至半个多时辰后才放下筷子,当时便觉得胃脘隐隐作胀,她也未当回事,又陪定南王妃吃了会茶,璟鸾起身道:“母妃还要进针,菀儿,咱们就别多坐了,明日再来罢。”
“唔,你先走吧,我有些不舒服,想再坐一会。”万俟菀半真半假地揉着胃说,见沈迦蓝抬眼看过来,心里真是好不得意,暗道:白天叫你给跑了,现在你可休想了!
璟鸾看出她的心思,笑着乜了沈迦蓝一眼,没说什么便走了。定南王妃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她说难受,忙就要命人请大夫。
万俟菀“咭”的笑出声来,眨着眼道:“义母,您吃的药是谁开的?是我不是?难不成您以为我是个泥菩萨,保得了别人却自身难保?”
定南王妃当即失笑,颔首道:“是我糊涂了……那你坐着罢,等好些了再走。我进去了。”说着,起身朝后殿踱去。
沈迦蓝默默跟上,忽又站住了,回头瞧着她,欲言又止。
“干吗?”万俟菀瞪起眼。
他的眼神闪了一下,低声道:“有事喊我。”
嗯?万俟菀一怔,还待再问,他却已走了。
“有事喊你?我能有什么事?嘁!莫名其妙……”她冲着他的背影皱皱鼻子,又略坐了一会,渐觉腹痛上冲,知是方才吃饭吃得过急过饱,便命婢女冲了碗温中健胃的汤剂服下,然后爬到坐炕上,倚着个石青金线蟒引枕,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腹中攻痛渐渐加重,自下而上、直捣心胸,疼得她立时瞌睡全无,身子刚动了一动,腑内翻江倒海,酸水陡然泛上,连唾盂都来不及端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外面的几个婢女闻声奔将进来,毕竟是定南王妃身边的人,最是训练有素的,见此情形虽吃了一惊,却不慌乱,一个拿东西打扫秽物,另一人忙着为她倒热茶、拿帕子、端唾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