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菀看了璟鸾一眼,慢吞吞地走上前去,咬咬牙,猛地伸手揭开碗盖,一汪深褐色液体抢入眼帘,同时,焦香中又带辛辣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去……
“姜汤?!”万俟菀怔忡住。
“你脸色泛红,刚才又在咳嗽,驱驱寒比较保险。”沈迦蓝淡然道,“这种天气,若病倒了,很难好。”
紫绡看看璟鸾,上前一步,一脸惶恐地道:“三小姐身子不适,要用姜汤,吩咐我们下人一声即可,公子是贵客,怎好劳动公子亲自动手?”
王府规矩大,下人没有尽到本分,丢的是主子的脸,况且她看沈迦蓝气质清华,哪里能想到其实他也是“下人”,而且恐怕是天下间当下人当得最好、最无可挑剔,简直能被称为该行业之楷模的一个。
沈迦蓝本不打算接口,但想到自己刚吃了她做的饭,不好太冷淡,便道:“姑娘毋须自责,在下……”
他本想说“在下和姑娘身份相同”的,然而看了万俟菀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转口道:“在下是客,本已多有叨扰,这种小事就不必麻烦姑娘了。”
紫绡还待说些什么,却见万俟菀抬起头来,脸上果然带着病态的嫣红,嗓音喑哑地问沈迦蓝道:“你从哪儿弄的生姜和红糖?”
“耳房。”沈迦蓝笑了笑,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来的时候不是看见她们在择菜么,我知道那里肯定有的。”
万俟菀眼中陡然泛起一连番细微的涟漪,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她不说话,璟鸾却说了。
“沈先生真是细心之人,”她笑着说,“不过下次再有这种事,还是说一声的好,方才你就那样走了,我们还以为你去玉泉山了呢。”
沈迦蓝仿佛有些意外,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落回万俟菀处,皱着眉道:“我以为那是你和公主的玩笑之语。不是?”
“啊?”万俟菀失神地看着他,还有点不在状况。
沈迦蓝抿抿唇,又问了一遍:“不是玩笑?”
忽然意识到如果自己说“不是”,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万俟菀的神智陡然恢复清明,非常突兀地“哈”了一声道:“当然是玩笑了,不然难道真用什么雪水来沏茶?我二姐说过,雪这种东西其实最脏了,我二姐说的话向来有道理,要听的,要听的,否则喝坏肚子是我自己受罪,是吧?哈哈……”
她又笑了几声,连自己都觉得难听,便闭上了嘴,闷头坐回椅中,端起姜汤凑到唇边,热气瞬间蒙上来,视线忽然便模糊了……
她用双手捧住茶碗,把脸深深地、深深地,埋了进去……
浓浓的甜香混杂着辛辣,一点点汲入口腔,滑过舌喉,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最后,在心田汇聚成一股百味杂陈、难以言明的复杂滋味……涌动如潮。
猛然间,她一甩手,“哐当”一声将空茶碗丢到桌上,茶碗犹自滴溜溜在桌上打转,她人已从椅中跳了起来,低垂着头往东边暖阁疾步而去,口中嘟囔着:“放那么多红糖做什么?齁死人了,嘴唇上也粘粘的……我得去洗个脸……”
“嗳……”紫绡身形一动,似是想跟过去伺候,然而看看璟鸾,却又站住了。
璟鸾笑了笑,朝她递了个眼色,“去。”
“是。”紫绡这才追了过去。
毕竟是打小便跟在身边的婢女,再懂规矩识大体,心里到底也还是只当她是主子……璟鸾又是一笑,低头端起茶碗,喝到嘴里的一瞬才发觉那茶已凉透了,唇边的笑容,顿时僵了一僵。
从小便跟着她,心里只当她是主子,可茶凉了,也还是要她说一声才晓得来换,忠心不二,确实不假,知冷知热,却谈不上。怎比得……怎比得……
她悄然抬起睫毛,顺着杯沿看向沈迦蓝——怎比得这一位,心细如发、体贴入微。
到底是不同的,紫绡之于她,是仆,是那一份卖身契上的名字,他之于菀儿,却是缘,是远隔万里终会相逢的遇见。
如何能比?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碗,却将那一口冷茶硬生生咽入喉中,恍惚间,觉得心头也略略地发起凉来。
雪夜香樟树
万俟菀洗完脸从东暖阁出来时,窗外开始下起了雪。
雪很大,风也很大,刮得那一片片鹅毛般的雪片盘旋纷飞、直冲云霄,但因为雪势太大,还是很快便在地上铺起了一层洁白的盐毯。
璟鸾见状,便对万俟菀道:“雪积得深了路不好走,不如这就让沈先生回去,你今晚索性便在我这里睡下,如何?”
“我不要!”万俟菀立刻叫道。
她的反应这么强烈,而且是完全出乎璟鸾意料之外的一种反应,当即让璟鸾一怔,睁大眼睛看着她道:“外面雪大,我怕你路上再着凉。”
“我……”万俟菀咬着唇道,“没事的,我想回去看一会书。”
“看书?折腾了一天,你还不累么?”
“我不累,我就是想看书。”万俟菀道,眼睛却望着沈迦蓝。
璟鸾看着他们,目中露出微不可察的奇怪表情,忽垂下睫毛道:“想看书,也不用亲自冒雪走回去,我叫人给你取来便是。”
“可是……”万俟菀的脸色变了变,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眼见沈迦蓝静静站于一旁半声不吭,心头一把无名火顿时升了起来。
她与他刚刚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只觉自己有满肚子的话想和他说——其实具体想跟他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的潜意识里就是不想和他分开,哪怕回去后只是跟他对坐着、喝点茶、聊聊天气也是好的——但是很显然,他并不明白她的心思。
因为……因为他没有和她一样的感觉。
这个发现真是让万俟菀失望极了,也生气极了,于是她突然捏起拳头,也不管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眼里会有多莫名其妙,冲着他便嚷了起来:“你听见了?我留在这里,你自己回去!快走快走!赶快给我走!”
她这通脾气发得是要多突兀就有多突兀,可沈迦蓝却好像一点也不觉意外,抬眼静静地看了她一会,仿佛叹了口气,道:“好,那我走了,希望你不会很快又让我回来。”
“你在说什么鬼话?”万俟菀瞪着他。
“你不是要看书么?”沈迦蓝反问道,“这几天你看书,遇上不明白的地方,哪次不是第一时间来问我?”
万俟菀一怔,只觉他这句话似是讥诮,又似是话里含话,正怔忡着,耳中忽听璟鸾笑了一下,不知为何竟仿佛有些冷冷的味道。
“到底是沈先生,说出的话,一句就是一句。”她淡笑着乜了沈迦蓝一眼,继而转向万俟菀,道:“罢了,你还是跟他一块回去吧。在我这儿,倘若你看书真看到什么不明白的,又差人将他喊了来,这风雪交加的,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她这么一说,万俟菀反倒不好意思真走了,讷讷地道:“你听他说呢,哪有这么严重?我也不是每次都有问题问他的……呃,就算有,留到明日再问也是一样的啦。”
璟鸾摇头笑道:“你是个急性子,心里存不住疙瘩,若忍到明天,岂不憋屈坏了你?岂不还是我的错?”
“那、那我今晚就不看书了,这总行了吧?”
“你难得肯花心思在这上面,如此一来,不更成了我的不是了?”
万俟菀顿时语噎,再想不到沈迦蓝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就让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好像无论怎么样,只要她今晚留在此处,璟鸾就会成罪人似的……老天,不过是她一晚上的去留罢了,有必要搞得这么严重么?她气馁又挫败地呼出一口气,一时间真不知是该说沈迦蓝心计太深,还是该说璟鸾太多心。
便是这么一愣神间,璟鸾已吩咐紫绡拿来了蓑衣和油纸伞,淡淡地对二人说了句“慢走,不送”,便径自进了西次间。
她与万俟菀情同手足,每回万俟菀来她这儿,走的时候她都必然要亲自送出院门外,像今天这种情况,多年来还是头一次。
万俟菀见状,心里不禁有些难受,刚出院门便埋怨起沈迦蓝来:“都是你,说了那些话,让璟鸾觉得刺心了。”
沈迦蓝为她撑着油纸伞,自己的身子大半暴露在风雪中,闻言只淡淡地道:“我也是为自己的安全着想。”
“你的安全?”万俟菀脚步一顿,扭头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我起先不想说话的。”沈迦蓝提醒她,“可你把眼瞪得好像随时都会掐死我似的,我还怎么敢不说?得罪公主虽然不是件好事,但总比被你掐死强。”
话未说完,他脸上已浮起笑意。
万俟菀也撑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又拿眼睛去瞪他,似笑还嗔地道:“少来这套!你以为我现在就不想掐死你了?我真恨不得你立时死了才好呢!”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于是连忙转回头,快步朝前走去。
沈迦蓝默默跟上,雪地中,四行脚印逶迤向前延伸,两行大、两行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似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坚定之意,仿佛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也会这样一直走下去,不离不弃,默默而又脉脉……
四周静极了,是那种可以触动人心的静谧,雪却下比方才更急了,不一会儿便将世界装点得银装素裹,片片雪花落在油纸伞上,簌簌作响,仿如冰雪女神在低声吟唱。
万俟菀心里好像也奏响了一支欢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但她真的好开心,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不曾真正的快乐过,因为以前她觉得自己好像很高兴时,她会手舞足蹈,会咯咯而笑,会不停地说话,可现在,她只想享受这份心灵上的宁静,不言不笑,不回头看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走下去,听雪花落地的声音,听他在身后悠长的呼吸……她唯愿这段路永远不要走完。
然而,再长的路,总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过了一万年,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她不经意抬头间,雪色映照下风聆苑那深蓝色的屋脊轮廓已在前方不足十丈处。
她的脚步倏地放缓了,越来越缓,越来越慢,最终,停下了。
转头,她从睫毛缝隙间瞟着他,欲言又止。
他故意装作看不见,只问:“怎么了?”
“我……我……”她支吾片刻,试探地问:“你,累不累?”
“一天一宿没睡,是有些倦了。”
“哦……”她好不失望地低垂下头,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积雪,半天才满心不情愿地说了句:“那回去吧。”
说着,转身欲走,却被他拉住。她回眸,不解。
他静静地冲她微笑,“想去哪儿?”
哦,他真好!他真聪明!他是天下最善解人意的人!
万俟菀欢喜得眼睛都放光了,毫不犹豫地一抬手,朝他身后一指,“那儿!”
沈迦蓝偏过头去,但见一棵高大的香樟树。
这种树不畏严寒,四季常青,即便是在严冬季节,依旧郁郁葱葱,华盖如亭。
到了树下,四周除了泥土就是积雪,沈迦蓝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里根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希望我猜错了——你该不是打算上树吧?”
“很不幸,你猜对了。”万俟菀施施然道,“当然了,如果你一定要我自己爬上去的话,也可以。我小时候经常爬树,很在行的。”她故意把头昂得高高的,看着树冠喃喃道,“好高啊……”
沈迦蓝看着她。
到底怎么着?万俟菀朝他一扬眉。
沈迦蓝仍然看着她。
“好吧……”万俟菀捋起袖子,“我自己爬上去!”
身形刚动,沈迦蓝已经用右臂圈住了她的腰,认命地道:“抓紧了。”
语毕略一提气,整个人陡然间飞鸟般掠起。
万俟菀只觉疾风乍起,两腋习习生寒,眼前一切均看不真切,直若飞电流光,刺激难言。她不禁尖叫出口,旋即又放声大笑,两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丝毫也不敢放松,正觉速度有所减缓时,身子猛地一震,好像是他以脚尖轻点了一下树干,身形便遽然向上窜了一截,随即便觉整个人向下一沉,却是已在树窝间坐定了。
“哇!”她人虽已坐定,刺激感却仍未平复,不禁发出一声感慨:“太过瘾了!”
沈迦蓝沉默着在她身边坐下,右臂横于她身后,撑住另一侧的树枝,不仅可以保护她不会因为后仰而掉下去,还可以充当她的靠背。
她舒舒服服地靠在他的手臂上,两脚悬空在树桠间晃荡着,头顶浓荫如盖,周遭清香弥漫,一时间只觉又安全又惬意,美得她嘴都合不拢了,时而低头看地下,时而打量四周,时而又去极目远眺,忙得不亦乐乎。
沈迦蓝看着她动来动去、一刻也不得闲的脑袋,眼神依旧平静,嘴角却似噙着一抹笑,淡淡地问:“现在满意了?”
“嗯嗯嗯……”万俟菀一个劲儿地点头,“这是我第一次上这么高的树!”
她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了一下,当然更不忘朝他粲然一笑,“说真的,你的轻功真不赖!”
他笑而不语。
周遭安静下来,唯听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万俟菀又四处张望了一会,渐觉无聊,忽捣捣沈迦蓝道:“说话啊!干嘛半天都不说话?”
“说什么?”
“说……嗯,就先说说你的名字吧。”
“我的名字?”
“嗯啊。沈迦蓝……迦蓝……”万俟菀把他的名字喃喃念了几遍,奇道,“迦蓝,不是寺院的别称么?为什么你会叫这么个怪名字?”
沈迦蓝沉默片刻,道:“我是在真觉寺被沈老将军拣到的,你忘了?”
万俟菀脸上的笑顿时一僵,转脸望着他平静如水的双眼,心里顿时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本能地想去安慰安慰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就这样手足无措地呆了半晌,忽然大声道:“嘿,你知道么?我的名字里有个菀,是因为我娘在生下我的前一夜,梦见满天满地都是紫菀花……你见过紫菀花么?没有?幸好没有……那种花可难看了!植株高大,叶子很肥厚……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非常讨厌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就因为它不好看?”
“那倒不是。”万俟菀瘪了瘪嘴巴道,“因为它有个别名……说起来真是气死人了,它的别名居然叫‘驴耳朵菜’!天哪,你能想象么,我娘居然用驴耳朵菜为我命名!”
沈迦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道:“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不用太在意。”
“对啊对啊,你能这么想就好了……呃,我的意思是,用寺院来命名虽然不怎么样,但总比驴耳朵菜强多了,对吧?”
万俟菀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对自己皱皱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有你这样安慰人的么?于是连忙掩饰般地扯下一片比她手掌还大的香樟树叶,凑到鼻端深深一嗅,夸张地叫道:“好香啊!我最喜欢香樟树了,四季常青,香味也很特别……哎,你知不知道,这股香味还可以防虫哩!所以啊,从小到大我都有个梦想——我要在世上最高的一棵香樟树上搭一间树屋!”
她本来只是想转换话题而已,可说着说着,脸上便真的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来了,闭着眼睛憧憬道:“想想看,那么高,那么香,又没有虫,四周只有浓密的树阴包围着你,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下,到处都是亮晶晶的……唉,倘若有一天真能到这样的屋子里住上一日,我死也瞑目了。”
她的话语和表情都有点夸张,不过她这人最独特的地方就在于:无论多夸张的言行,由她做来,也会变得再自然不过。何况,沈迦蓝早已习惯了她的一切,只微笑着看着她。
过了一会,万俟菀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睁开眼问道:“你呢?你有什么梦想?”
“我?”沈迦蓝的神情不禁一怔。
万俟菀见了,立刻警告道:“不许说没有!人人都有梦想的!”
是啊,人人都有梦想……沈迦蓝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去,低声道:“我听说松花江畔的白城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一年中有四个月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可是到了仲春,便会开满一串串的丁香花……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一连四个月生活在白色中是什么滋味,满城开满了丁香花的景象,又会有多美?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能够自由地呼吸每一口空气了,我大概会去那儿转转。”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说到最后,已低沉得几不可闻,被风一吹,便四下飘散了。
不知道为什么,万俟菀觉得他的语气好像有点悲伤,心头陡然涌上一脉激流,明知此间诸事皆要靠他,却还是冲口而出地道:“不用等那么久!你要自由不是么?我给你!沈迦蓝,我给你自由,你明天就可以去白城,去实现你的梦想……不不不,你现在就可以去!我说真的!”
沈迦蓝心中刹那悸动,蓦然转头迎向她的目光,但觉她双眸如水,即便在如此晦暗之处仿佛也能鉴人影,朱唇柳眉,容光慑人,几令他无可逼视。
“我……”他猝然开口,却又倏地顿住,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终于还是调转开去,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曾经跟你说过,给四少当扈从,是我自愿的,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怎么?”
“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万俟菀先是摇头,继而试探地揣测道:“是不是你刚被沈老将军领回沈家时,有什么势利小人给过你白眼,以致你心里留下了什么阴影?”
“沈老将军拣到我时,四少尚未出世,整个将军府只有我一个婴孩,上上下下都喜欢得很,从未让我受过一丝委屈。”
“那……是不是那只死狐狸出生后,大家的注意力和关心都放到了他身上,让你感到亲疏有别,所以心灰意冷了?”
“对待自己的孩子,少许偏心自是难免,但沈老将军宅心仁厚,绝不会厚此薄彼,但凡四少有的,皆有我一份。”
“既不是童年阴影,也不是受到慢待,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万俟菀不耐烦地瞪起眼。
“没有原因。”沈迦蓝淡淡一笑道,“一个人心里怎么想,决定做什么事,非要有一个原因么?因为年少时受了委屈,长大就自暴自弃;因为别人待自己的亲生儿子好一些,就心生愤恨……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极为可笑的。别人怎么对我是他们的事,我为什么要因此而受影响?所以,如果你所谓的‘原因’是指这样一个外界原因,我只能回答你:没有。我的问题,出在自身。”
“自身?”
沈迦蓝颔首,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你有没有试过那种感觉,仿佛你的每一根神经上都坠着沉沉的秤砣,拉着你的五脏六腑一直、一直往下沉,时时刻刻都无从解脱;你每呼吸一口空气、每看一次蓝天,都会想到,若非多年前某人的一时恻隐之心,也许你早已停止了呼吸,早已看不见这样的蓝天。于是,你的每次呼吸、每次沐浴阳光、每次吃饭、每次穿衣,都变成了债,变成了别人的恩赐,你不是你,而是别人用恩情堆砌起来的一具行尸走肉,除非还清了债,否则你永远都得背负这种感觉……你想得出这种滋味么?”
万俟菀怔怔地望着他,良久良久,喟然叹道:“我想象不出来,但是我能理解,真的。记得我五岁那年,有一次在家门口和邻居家的小孩玩时,碰上了一个走街串巷的买货郎,我想吃糖葫芦,可又懒得走到内院问娘要钱,恰好邻居家的小孩身上有四文钱,我便跟他借了两文买了串糖葫芦……你知道吗,整整一夜,我都在想着那两文钱,真是难受死啦,第二天天刚亮,我便拿了钱跑去还他了。只是欠了两文钱而已,我便如此寝食难安,何况你欠的是……”她又叹了口气,低低地道:“是一生、全部,所有。”
“所以,”沈迦蓝垂眸静静地道,“我一定要跟沈家两讫。这与沈老将军需不需要我报答无关,跟任何人都无关,只是我自己的决定。只是这样而已。”
“你要自由是么?自由地呼吸每一口空气,自由地享受每一缕阳光——那种,真正的自由。”
“是。”沈迦蓝抬起眼看向她,清清楚楚、干干脆脆地说,“而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别人施舍赏赐而来的。”
万俟菀的目光霍然一滞,旋即闪动起来。
“我明白了。”她缓缓地道,“你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是么?你要的自由,不是我简简单单说一句‘你自由了’就能得到的,你要的是心灵的放飞,这我给不了你,谁也给不了你,除了你自己。”
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黯淡,隐隐约约地,她心里有一种感觉,仿佛今夜他所拒绝的,并不仅仅是她给的自由承诺,而是其他一些……比这更深刻、更珍贵的什么东西。
沈迦蓝看她眼中两簇始终灼灼焚烧的火焰就那样无声地、迅速地湮灭,心头登时没来由地一紧,本能地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见她忽然耸耸肩,勉强笑了一声,道:“你放心啦,我不会逼你的。我知道,就算我执意还你自由,你离开这里后也还是会回到陌城,直到你觉得已经把欠沈家的债全都还清了,是不是?不过,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告诉我真话——你打算怎么和沈家两讫?”
她的眼中,弥漫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关切。沈迦蓝看了她一会,柔声道:“沈老将军救了我的命,我当然只有把命还给他,才算两讫。”
果然!她就知道,这家伙十足是个疯子!万俟菀心头顿时窜起一把无名火,想发作,把他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顿,然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又凭什么去骂他?只得连连冷笑道:“沈老将军位及人臣,德高望重,就算有人想他死,只怕到不了身前便已身首异处,你打算拿命还他,我看恐怕你等到头发都白了,也未必能等到这样一个机会。”
“不错。”沈迦蓝微笑道,“所以我才会提出去给四少当影子。而且别人都坚持不下来,唯独我坚持到了最后。”
要说这件事,万俟菀也有所耳闻。据说,沈老将军老来得子,为了保护独子安全无虞,便招募了一批影子死士,但是由于训练太过艰苦,那批影子死士不堪忍受,纷纷离开,最后只剩下了一位,那便是沈迦蓝。
但是,这与他们此刻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四少生性顽劣,好奇心重,且不畏强权,像他这样的人,涉险的可能性比老将军更大,而真正的危险,不必多,只需一次,便足以要了他的命,倘若那时我以命相护,救了他,也就等于救了老将军。当然,这样的机会,也不需多,只一次就足够了。”说着,他又是一笑,“一次危险,换一生自由,很值得,不是么?”
万俟菀听得目瞪口呆,她真的从未想过有人会这样处心积虑地为自己设计一条死亡之路,好像生怕自己死不掉似的。
“你……你……”她结结巴巴半天,终于说出了一个整句来——“可那时你已经死了,还要自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