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如遭雷殛。
*** ***
“哈哈哈!”
耳房内,三个胡天海地乱侃的杂役不知聊到什么,轰然大笑起来。
其中一人不经意间朝窗外看了一眼,笑声忽然便是一顿:“厨房里……好像有个人……”
“有人?”剩下两人连忙扭头,透过窗子朝小院正北面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屋子看去。
为了通风换气,厨房的门窗不论春夏秋冬都是敞开着的,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灶台、菜案、甚至桌上摞着的蒸屉都清晰可见,就是不见有什么人。
“哪来的人?你小子看花眼了吧!”
“刚才明明看见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啊……还是出去看看吧?万一丢了东西不好交代。”
“谁上厨房偷东西啊?外面够冷的,要去你去,我不去。”
“我……我也不去……”那人缩了缩脖子,又坐了回去。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厨房的菜案边,一个人慢慢直起身来。
*** ***
万俟菀重重地跌坐回椅中。
她不想去看,可她的眼睛却像是着了魔似的粘在那可怕的一幕上,无论如何也挪不开。
庭院里,灯笼下,柱子旁,两个五花大绑的婢女跪在地上,两手被捆在胸前,一根绳子吊着她们的大脚趾,将她们的小腿从膝盖处拎起,向臀部弯曲,如此一来,她们的手脚全都挨不着地面,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两个膝盖上,活像个不倒翁似的。
然而,不倒翁至少还能来回晃悠,她们却不能。
因为那根绳子不但绑住她们的双手、吊住她们的脚趾,还把她们的脖子与柱子绑在了一起,一丝一毫也偏斜不得。她们的手足不能撑地、腰部也不能有丝毫放松,若不想被勒死,就只能用膝盖顶着坚硬的石板地,苦苦支撑自己的身体保持腰部以上的直立。
这种刑罚,不见血、不见伤,不会对人造成大的伤害,它只是要你痛苦,要你在痛苦中忍耐,忍到无法再忍,你还是得忍。
很久以前,一位智者曾说过:“天下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无可奈何。”而这个刑罚,无疑便是把“无可奈何”这种情绪——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用最直观的、肉眼能够看见的方式表现出来。
夜风划空,庭院内除了受刑二婢细若游丝的呻吟,安静得仿佛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不过是这么短短的片刻,她们已经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不过是这么短短的片刻,众人已被骇得连呼吸都忘了。
杀鸡骇猴——如果有人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那么叫他来看看这一幕,他一定会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风越来越冷,受刑二婢脸上的冷汗干了又淌、淌了又干,竟于鬓角凝结成一层薄霜。此刻,她们已发不出声音,偶尔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含混不清的求饶,也是尚未出口,便已先消逝在自己的唇舌之间。
世上有很多酷刑,初时痛不欲生,而后痛楚便会慢慢减轻,又或是猛地大痛一下,抵抗过去也就罢了。可这种刑罚,却是坚持的时间越久越痛苦——受刑的人如此,看的人也不例外。
院内众人站得两腿发酸,看得心惊肉跳,只盼能立刻离开这个比地狱还可怖的刑场,怎奈璟鸾一直不发话,稳坐如山地坐在堂上,目中虽也闪动着不忍,但更多的是坚决。
身处她这一阶层的人,很多特质仿佛都是与身俱来的,例如隐忍、自制、矜持,以及……残忍。
得到常人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并非毋须付出代价的,比如说:有时你就得变得好像不再是你自己。
就这一点而言,万俟家族的历代继承人也是一样的。
所以,万俟菀不会责怪璟鸾,更不会故作纯洁地指责她的残忍,说一些“你怎么会是这种人?”诸如此类的话。因为她明白得很:当你在某个位置上时,你就必须去做你该做的事。
但她还是生气!
——生沈迦蓝的气。
只要一想到这么变态残忍的刑罚是他想出来的,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要多么残酷的一颗心,多么无情的一个人,才想得出这种法子?
看着灯光下岫、韶二婢流满冷汗的脸,她突然咬咬牙,问道:“他到底要她们这样子撑上多久才满意?”
她说的是“他”,而不是“你”。
璟鸾转眸,深深地看着她道:“不要怪他,菀儿,如果你不怪我,那就不要去怪他。这对他不公平,因为他只是应我的要求……”
“我不怪他,我佩服他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怪他?”万俟菀冷笑,“到底要多久?”
“到……”璟鸾叹了口气,“到她们的大脚趾发红、淤肿,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一根胡萝卜。”璟鸾苦笑。
很明显,这是沈迦蓝的原话。
*** ***
又红又粗的胡萝卜在墙角堆成了一座小山,旁边是一捆一捆的大葱。
大蒜是成串挂在钩子上的,还有红色的干辣椒。
王府的厨房,除了比普通人家的厨房大一些之外,也没什么不同。
他仔仔细细地翻遍了墙角桌下、大小抽屉,甚至连水缸里都找过了,可那样东西却始终不见踪影。
他倒也没显出多少失望,喃喃道:“这里没有,定在房里,今天怕是来不及了……”
抬眼,外面天色已黑透,当即不再耽搁,悄无声息地翻身掠出窗外。
不出意外,那人恐怕就快压不住火了,他若再不现身,这场好戏只怕就要成闹剧了。
*** ***
“他告诉你,要等到她们的脚趾肿得像胡萝卜时,才能放人?”
万俟菀一字字地问。
每当她用这种口气说话时,就说明她离爆发的边缘已不远了。而当她爆发时,会做出什么事,只怕谁也猜不到。
璟鸾当然很清楚她的脾气,下面的话,就更难说出口了。
“怎么?”万俟菀看见她的脸色,慢慢眯起眼,“莫非那样还不行?”
沉默。
“璟鸾?”万俟菀的声音开始不稳定起来,“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话音刚落,脖颈后骤然一寒,却不知是打哪儿钻来的一阵风倏忽掠过,仿佛有人一下打开了窗户又马上关上了。
她还来不及回头看,一把声音已在身后响起:
“我说:等她们的脚趾变得既粗且红,既肿且烫时,再命人拿一根冰块冻成的小棍子敲上去,很轻很轻地敲,最多不超过二十下,就算铁打的人也抗不住,那时即可放人了。从此以后,我保证她们连梦话也不敢说。当然,听见她们叫声的人,也一样。”
很淡很淡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月色下的雪峰,从容得就像清风划过天际。
沈迦蓝——他终于来了。
万俟菀霍然扭头,一袭蓝色的衣衫映入眼帘,干净、澄澈、没有一丝褶皱。
这个人,好像你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整洁清爽得像一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水果。
有了这个发现,万俟菀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见到他,自己的牙齿都会那么痒了。
对他这种人,任何死法都算便宜他的,唯有一口一口地咬死他,才能解恨!
“铁打的人也抗不住二十下,嗯?”她想自己一定是气糊涂了,不然发出的声音怎么会如此轻,“那不知超过二十下,会怎样?”
“大脚趾永久失去知觉,慢慢萎缩,血流不畅,其余四趾也会逐渐无感,最终,双脚俱废。”沈迦蓝垂眸道,“古语中,跖盭,本就是脚掌扭曲变形之意。”
“哈!哈!”万俟菀气得笑起来,“璟鸾你听见没有?他在这儿给我上课呢!沈迦蓝,你好啊,你好得很哇……我倒想看看,你这个连心都是铁打的人,能够挨几下子!”
她先前和璟鸾说话,音量只是如常,那些观刑的人站在庭院中,根本听不见她们在大堂里说什么,可此刻她这么一喊,众人顿时把目光投了过来。
“菀儿!”璟鸾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角,刚想劝两句,就听沈迦蓝的声音平平静静地传来——“三小姐真想知道,等此间正事终了,再命人来如法炮制我一回就是了。”
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璟鸾当即一呆,万俟菀则整个儿傻了。
她只是气急,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难道真让他……让他……那一幕,光是想象一下,她已觉得不堪忍受。岫、韶二婢受刑,她尚能看,可如果跪在那儿的人是他,她绝对绝对连半眼也看不下去。
“你……可恶!”她遽然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恨声道,“我告诉你沈迦蓝,你不爱拿自己当人是你的事,少扯上我!这世上,不是人人都似你一般铁石心肠的!”
语毕,用力一跺脚,风一般冲下堂去,转眼便消失在院门外。
沈迦蓝不动如山,就连目光也一直凝注在受刑二婢被吊起的脚趾上,不曾挪开一分。少顷,心平气和地对璟鸾道:“是时候了,公主,动手罢。”
万俟菀说得没有错,他是铁石心肠的——
一直都是。

何生龃龉

冲出嘉锡堂,湖畔特有的夹带着阵阵水汽的冷风劈面而来。
但万俟菀心中的无名之火非但没有因此而熄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一边沿着湖堤快步走着,她一边用力绞着手指骂道:“狡猾!卑鄙!奸诈!动不动就来这招,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假恭顺、装谦卑……骗鬼去吧!你这个伪君子,早晚一天我要叫大家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哼,哼!”
其实那个伪君子究竟是什么人,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他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她始终坚信自己的第一感觉:他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自我,一样的骄傲,只不过她的表现方式是“大放大开”,而他的是“大收大敛”。
因此,她总是忍不住地去猜测:倘若他不是一个弃婴,倘若他不是被沈老将军捡到,倘若他不是执意把自己圈入报恩的樊笼,那样的他,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是桀骜磊落、睥睨放旷、天下万物都不放在眼里?还是恬淡率意、低斟浅唱、游离于红尘俗世之外?
无论是哪一种,至少也比现在的他要真实鲜明得多吧?
可他为什么要在所有人面前都深深地将自我隐藏起来?
这世间,难道就无一人能令他卸下防备、敞开心扉么?
万俟菀越想越生气,气得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别人喜欢以怎么样一种生活姿态活着,那是别人的事情,她从不关心别人的事情。可为什么一轮到那个伪君子,一切就都不同了呢?
她想来想去,最后终于勉强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人都是有破坏欲的,比如说看见太过完美的东西,就忍不住想方设法地去损毁、破坏,这本就是人的劣根性。
所以,沈迦蓝越是含垢忍辱、伏低做小,她就越想逼他自我释放、越想看他情绪失控。
讨厌他总是微微而笑,想看他喜不自胜;
讨厌他总是神色淡淡,想看他怒火勃发;
讨厌他总是镇定自若,想看他霍然变色;
讨厌他总是隐忍不发,想看他……想看他流露出只要是个人便会有的、最最普通的情绪,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然而很遗憾,每次她逼他、试探他的结果,都是自己被气得火冒三丈。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撇撇嘴,恨恨地道:“早知道,刚才就该成全你的!你想出来的变态刑罚,就应该让你自己也尝尝!用绳子吊住你的脚趾头,让你在那儿跪上三天三夜,然后再用冰棍子狠狠地敲、敲、敲……”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拿手虚空比划着敲打的姿势,比划了几下,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但很快便又板下脸,没好气地道:“到那时,我就不信你还那么面不改色!”
最后一字甫出口,就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从身后飞了过来,没入她脚边的草丛中。
低头一看,竟是捆麻绳。
绳子就绳子,不管是布绳、线绳还是麻绳,都不可能自己长翅膀飞出来。
绳子只可能被人用手掷过来。
万俟菀一转身,就看见沈迦蓝正缓缓地放下他的右手。
原来他到底还是出来追她了。
她心中乍然划过一抹莫名的喜悦,格外突然,以至于本来或许只是浅浅一丝的喜悦,陡然间被放大了几千几万倍,一时间完全令她忘记了其他,情不自禁地抬脚朝他走了两步。
只有两步……第三步尚未迈出,他淡淡的语声已借着晚风吹送至她耳中:
“三小姐现在后悔也还不晚,绳子就在眼前,只要三小姐一句话,随时都能‘成全’在下。”
自从上午她说出那句“以下犯上”后,他就又开始以“三小姐、在下”来称呼彼此了。
万俟菀的脚步顿时僵住,不光是双脚,她的全身都似已僵住。
他听见了……
听见她说后悔,听见她说要让他跪三天三夜,听见了……她的笑声。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想说,但是霍然抬头的瞬间,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又陡然结成了冰,冻住了她的唇舌,再难开启分毫。
天色,已经黑透了,月色迷离,湖畔树影婆娑,光线一派昏暗模糊。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丈外的柳树下,周身都仿佛裹在迷雾中,影影绰绰中唯独一双眼睛泛着沥沥清辉,寒冽如水、冷峭如刀。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她胸中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说出口了。
良久,在呼啸的风中,在清冷的月色下,她和他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相视无言。他们之间明明没有任何障碍物,却仿佛隔着一堵厚厚的、无形的、难以穿越的壁垒。
夜风甚凉,盘旋掠过结冰的湖面,扫过枯萎的柳条,哗哗作响,她心中模糊一片,仿佛转了几千几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能抓得住,然后,又过了许久,一丝疲倦悄然从腑脏六腑深处浮了起来,百转千回,寸寸缭绕……忽然间,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索然无味。
随他的便吧……他非要只凭她的片语只言便在这里断章取义,非要把她想象成那种残忍的人,那就随他的便吧。起了误会的人是他,连他自己都不来询问,她又何必亟待澄清?
算了,随他的便吧……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只要她自己心里明白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就够了,别人的想法,她从来不关心、不在乎,从现在开始,她要把这一原则贯彻到底,任何人都不再是例外,当然也包括——他。
有了这个决定,此刻与他的僵持不下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她不再等待,不再犹豫,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然而,就在扭过头的一瞬,她的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草丛中的那捆麻绳,一个念头,倏地就像闪电般劈入脑海,让她立刻便又把身子转了回去。
看看脚下的麻绳,又看看他,她的眼中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忽然道:“别说我根本就没有后悔,就算我有,你也不可能知道,那这捆绳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话听着很简单,其中蕴藏的含义却很复杂。
沈迦蓝不吱声,黑得发亮的眸子却闪动起来,深幽如水雾里的寒星。
于是万俟菀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有猜错,他的确是那么做的……心头,顿时一阵发冷,仿佛冰凉的夜风顺着她的骨头缝钻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将她的三魂七魄俱都冻成了冰茬子。
“你——”她遽然踏前一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底沉痛、轻蔑、难以置信相织成一片失望,一字字道:“你根本就是带着绳子出来找我的,是不是?不管我方才有没有说那话,也不管你有没有听见,你还是会把绳子掷过来的,是不是?因为你还记着我先前在大堂上说的话,是不是?你……你……”
她说不下去了,而他则一味沉默。
有时候,沉默的意思就是默认。
万俟菀死死地盯着他,盯了半晌,咬牙切齿地喊道:“沈迦蓝!我真的从未见过哪个男人像你这样小肚鸡肠!那不过是我的一时气话而已,此刻连我自己都已忘了,你居然还念念不忘?居然还带着绳子出来追我?你这样做,究竟是想折辱你自己,还是想让我难受?”
沈迦蓝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慢慢抬起眼睛,看着她淡淡微笑道:“啊,原来那是三小姐的气话,是算不得数的……还请三小姐恕在下鲁钝,未能准确揣摩理解您的意思。”
他的话,并无丝毫逾越,却偏偏隐含着极其冷诮的意味,字字似刀,刀刀刻骨,刺得万俟菀当即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尖叫道:“是啊!我就是这么任性,这么善变!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完就忘,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我故意当着璟鸾她们那么多人的面给你甩脸子,故意给你难堪,我故意的!你待怎样?”
沈迦蓝依然在笑,只是笑容已变得说不出的冷淡,“三小姐是主,在下是仆,别说要在下难堪了,就算是要在下的命,除了双手奉上,在下也不能怎样。”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神色间却一点难受自卑的样子也没有。
有些话,本就不会让说的那个人难受,而是说出来让听的那个人难受的。
这个道理,他显然明白得很。
但是,万俟菀也不是笨蛋。
她的脾气也许很坏,性格也许很冲动,但她绝不是笨蛋。
所以现在,一句“那你就去死吧”都已到了嘴边,她却又硬生生地将它咽了回去,看着沈迦蓝波澜不惊的一张脸,脑中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他该不会是在故意触怒她吧?
刚才在大堂上,她只是一时控制不住,随口说了句赌气的话罢了,虽不应该,却是无心之失……事实上,说完以后,见他那样的反应,她就已经后悔了,否则也不会跑掉。
这一点,相信在场的人全都看出来了,她本来就不是那种懂得掩饰自我情绪的人。那么,就凭沈迦蓝的精明敏锐,他会看不出来?既看出来了,他为何还不依不饶,不但拿了捆绳子来怄她,还把她说得好像一个喜怒无常、作威作福的大小姐似的?他并非不知进退的人,今天为何如此反常?
她想来想去,能解释得过去的原因,好像只有一个……
我们的万俟三小姐心里想到什么,你想不叫她说出来都很难,所以她立刻问道:“你是不是在生气?”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她的语气听上去却更像是在宣布一个事实。
“生气?”沈迦蓝倏地乜她一眼,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警觉,“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万俟菀张张嘴,又闭上,低头想了想,似乎在心底估量自己的揣测能有几分把握。片刻后,她又把头抬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已是满满的确信。
“因为我。”她肯定地道,“就是因为我。”
“三小姐真是太抬举在下了。”沈迦蓝笑得讥诮,“在下一介仆从,怎敢生主子的气?”
若是换做刚才,就凭他一口一个“主子、仆从”,万俟菀就会火冒三丈,但现在她却不上他的当了,淡淡道:“敢不敢你自己心里有数。若真不敢,你又何必说出来?”
沈迦蓝突然不说话了。
万俟菀看了他一会,又接着道:“其实今天中午你提出当众施刑的建议时,我就觉得非常不对劲了,可我想了整整一下午,始终也想不出究竟时什么地方不对劲,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沈迦蓝道:“哦?”
“因为那个建议委实太不像你这种人应该提出来的……我的意思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提出那个建议,唯独你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该。”
“不知在下这种人,是哪种人?”
“喏——”万俟菀掰着手指头数道:“你一无仁心,二无热肠,三不慈悲为怀,四不乐善好施,不但心如铁石,而且冷漠无情……”
“想不到在下竟有这么多优点。”沈迦蓝笑了笑。
“这些算不算优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所谓‘事不关己万事休’,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万俟菀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希望你能留在京城的人是我二姐,换言之,这第三关能否顺利通过,你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的,那你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费这么大的力气?”
“费大力气?”沈迦蓝又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仿佛在掩饰什么,“在下费了什么大力气?在下自己怎么不知道?”
“你想出了跖盭之刑——”万俟菀指出,“一种极损阴德的刑罚。”
“三小姐以为,在下会信这个?”沈迦蓝的眼神满是讥诮。
“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本来完全没必要这样。”
沈迦蓝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万俟菀又道:“你这样的不遗余力,到底是为什么?”
沈迦蓝瞟了她几眼,“看起来三小姐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我……”万俟菀咬了咬唇,脸好像红了红,但还是把话说了下去——
“我想,你八成是为了我……璟鸾是我的朋友,所以你才这样竭心尽力地去帮她,是么?”
沈迦蓝陡然沉默下去,好像已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像已对她这种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人彻底无语。
但他的脸部线条为何却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见他沉默,万俟菀只当他是默认了,原本就发红的面颊,愈发滚烫起来,垂着头讷讷地道:“我一直以为你这人自私自利、冷漠得没救了,没想到你对我还……还真不错。那个跖盭之刑,虽然有些缺德,但是若非为了帮我的朋友,你根本没必要这样绞尽脑汁,还为自己惹来一身恶名,可是我……我非但不一点不领情,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你发脾气,也难怪你会生气……”
她突然又把头抬了起来,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目光清亮得仿佛被水漂过一般,柔声道:“人在生气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在大堂上,我是这样;刚才,你也是这样;那么我们就算两讫了,好么?从现在开始,我们谁也不要再把今天的事记在心里了,好么?”
沈迦蓝无声地与她对视片刻,忽然调转目光,望向远处的湖面。
迷雾般的夜色中,巨大的结了冰的湖面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幽蓝色,美得让人心碎。
可是,有谁能透过表层的美丽,看见下面潜在的危险?
有谁知道,在这看似结实无害的冰面下方,其实隐藏着无数空洞和裂缝,一步踏错,便是奇寒彻骨、万劫不复……
“三小姐一天之内两度主动道歉,河汉江淮,在下好生钦佩。”
重又把视线投至万俟菀脸上,他淡淡、淡淡,淡得就像喝下一杯白开水般地道,“只不过两讫之说,在下实在无法苟同,因为在下并未生气。”
万俟菀浑身一震,双唇霎时间血色褪尽,黑琉璃般的眸子仿佛乍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使得一直盈润于球体表面的一层光华,迅速地、无声地剥落。
而他,却只是沉静地凝视着她,看面前这张清丽面孔上的神色逐渐哀戚、黯淡,恍惚间似看见一把刀抵住一颗扑通乱跳的心脏,只消再戳进去一分,血雾即刻便会喷溅而出……
他悄然捏起右手五指,淡漠的语气陡然间变得冷硬,一字一板地道:“而且我做这些事也不是为了你,无论我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都绝不是为了你。”
万俟菀说不出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以为自己会暴跳如雷叫、会大吼大叫,甚至会发疯发狂……但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