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细心。”万俟兮由衷地感慨:当初姥姥在鱼身上下刀时,他的确是别看视线没有看,其实他之所以从来不用那些血淋淋的酷刑,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惧血症。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发现,只有这家伙注意到了,落了这么大个把柄在他手里,看来以后必将不得安宁。
就在他那么想时,沈狐含笑道:“对你的事情,我总是格外在意的……”
万俟兮的心悸了一下,不再说话。
沈狐低声道:“要开始喽。”说完五指交叉握住他的左手,在门角轻划而过,血珠顿时涌了出来,滴落于地,全是黑青色的。
尽管看不见,但感觉到血液在流逝,万俟兮的身体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沈狐低下头,问道:“怕吗?”
“为什么?”
“也许我在学你昨夜整那紫衣刺客的手段,所谓的流血其实是骗你的呢……”沈狐在笑。
万俟兮反问道:“那你是在骗我吗?”
沈狐没想到他会那样问,愣了一下,然后,将他的头往怀中搂得更紧了些,低声喃喃道:“不,我在救你。”
“那么,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沈狐,我信任你。”
他第一次没叫他四少,直呼名字。
沈狐眼中泛过一抹奇光,唇角一点点地扬了起来。一阵风来,吹开半开着的房门,门外,天空墨蓝,星光点点。
冬夜清寒,但是,却因为有了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美如斯。
夜美如斯。
然而,最美丽的时光总是太短暂。
突然间,一刀寒光掠来,以雷霆之势,飞速劈向万俟兮后背——
弱质纤纤
刀锋未到,人已先动。
沈狐抱住万俟兮翻倒,脚在门槛处一蹬,借力向后平平滑出丈余,这时第二片刀光紧跟而至,他只好苦笑道:“谢二小姐,就算是我真的害死了你姐姐,你就不能用聪明点的法子报仇么?可知杀人须得偿命?”
“只要杀的了你,偿命就偿命!”持刀者正是谢思瞳,万俟兮那一切力度很轻,因此她醒得也很快,想起之前的事情,再次怒火中烧,恨透了这两人,就趁机拔出靴中短刀偷袭。无奈沈狐躲得太快,偷袭失败,干脆直接变成追杀。
沈狐叹了口气,刚想叫迦蓝,一片袖子自他怀中飞出,以一种说不出的优雅的弧度在空中划过,然后拂中了谢思瞳的穴道。
外套被翻起,万俟兮的脸露了出来,瞳仁墨黑如玉、清冷如冰。
被那样的目光一扫,谢思瞳顿觉有只无形的手,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心脏,不知为何,本来为姐姐报仇分明是件理直气壮义无返顾的事情,却在这一刻变得莫名心虚。为了掩饰这种心虚,她大声道:“不要脸的,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恶心死了!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难怪狼狈为奸互相包庇。但别以为这样就能只手遮天,我爹怕你们,我可不怕你们!我这就上京告御状去!一定要你们……”
“你闹够了没有?”万俟兮突然动怒。
谢思瞳吓了一跳,底下的话就全部吞进了肚子里,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没有脑子吗?除了闯祸以外就什么都不会了么?只想着逞一时之快,却从不顾虑后果。没错,杀个把人对你大小姐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到时候出事了自有你爹给你担待,只要搬出为姐报仇这个理由来,就可以冠冕堂皇的为自己的卤莽开脱……”万俟兮嫌恶地撇了撇唇角,目光里全是讥讽,冷冷道,“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大小姐,什么都不懂,又自以为是的要命。”
心被最后这句话划开了一道口子,开始涔涔滴血,不知道为什么,谢思瞳忽然觉得有点受伤。
沈狐静静旁观,不发一言。
“你……你……你知道些什么啊……什么都不知道,死的不是你姐姐,所以你不会伤心,不会气愤,不会痛苦,你什么都不知道……”谢思瞳的眼圈红了,一直强抑着的眼泪于此刻全然崩溃,肆流而出。
“我起码知道一件事——你的姐姐没有死。”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谢思瞳呆滞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哑着嗓子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的姐姐——谢娉婷没有死。我受将军之托,为了还他宝贝儿子——”万俟兮斜瞥沈狐一眼,沈狐耸了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的清白,出行前曾暗中查过此事,发现墓地棺内只有衣袜没有尸体。”
谢思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急声道:“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姐姐下葬的!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我亲手给穿上去的……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为此特地拜访了当时的验尸官虞速,原来他收了你姐姐三千两白银,给了她一种毒药,服下后可假死十二个时辰,然后又为她瞒天过海,在验尸时做虚假定论,因此,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没看出破绽。”
沈狐叹气道:“可怜的虞速,真不知道他在你手下吃了多少苦头,才不得已说出真相……他原本可是个很牢靠的人哪。”
万俟兮冷冷道:“能用钱收买的人,就不会是什么牢靠的人。”
沈狐只能苦笑。
谢思瞳尖叫道:“不可能!你们在骗我,我不相信……我姐姐是假死?为什么?为什么要假死?”
万俟兮悠悠道:“这个问题就得问站在你面前的这位被传说成卑鄙无耻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四少了。”
沈狐摸摸鼻子,嘀咕道:“你知道了多少?”
“基本上已经全部掌握,只差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第三人。”万俟兮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想知道,那个隐藏在整个故事背后主旨这一切发生,令得谢娉婷甘愿为他抛弃一切甚至不惜以死来欺瞒天下的真正的情郎,是谁?”
谢思瞳已经完全呆住,看看他又看看沈狐,心绪紊乱,不知该信谁才好。
沈狐再度长长地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真是没有办法。其实我自认为一向守口如瓶,是天底下最值得信赖和托付秘密的人呢……如果说了,就要失信于人;如果不说,又怕你生气,真是好苦恼啊好苦恼……”
万俟兮还没表态,谢思瞳已尖声大叫了起来:“果然跟你有关系!你快说!我姐姐去哪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连我、她唯一的妹妹都瞒着?害我像个傻子一样伤心的恨不得替她去死!我是她妹妹啊,亲妹妹啊,我们从小感情就最好,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竟然、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她有心上人,我不知道;她假死,我也不知道……你快说!快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这么激动,你姐姐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这个样子。毕竟,假死逃婚,而且对象又是权倾天下的木小侯爷,多一个人知道,就等于多了一分危险,不但害了自己,更有可能连累全家。你,要那样的后果吗?”
谢思瞳顿时收口不再作声。
沈狐微微一笑,“这就对了嘛。其实你姐姐也未必就刻意瞒了你,也许是她曾经对你说过些什么,而你却没有注意到呢?”
“说过些什么……”谢思瞳迷惑,苦苦思索道,“她会说些什么?我想不起来……”
“比如说,她曾经说过如果可以,希望自己以后能到哪里定居。”
谢思瞳面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刚待说话,沈狐又道:“听说如果对人间还有依恋,魂魄就无法升天,在其生前所留恋的地方徘徊不去,有缘人亦可见到。啊,谢二小姐,不知你是不是个有缘人?”
他轻轻伸袖一拂,谢思瞳顿时向后退了好几步,停下来时,身上穴道已解。她瞪了两人一眼,恨恨道:“你们最好说的都是实话,我这就去那看看,如果找不到姐姐,我再回来跟你们算帐!”也不等沈狐回答,扭身急忙忙地跑了。
万俟兮注视着她的背影,缓缓道:“你不该放她走的。”
沈狐笑笑:“怎么,你还想管她要解药不成?”
“与解药无关。但她这一去,免不了又要被人暗中盯上,若找不到谢娉婷也就罢了,若真找到了,只怕是祸不是福。”
沈狐哈的一笑,目露狡黠之色道:“无所谓啊,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了,反正那个地方是谢二小姐自己想起来的,我可什么都没说,与我无关,我不算失信于人。你也说了谢二小姐是个闯祸精,留她在此,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事来,还是谴得越远越好。而且某个家伙也太过好命了,携美隐居在那么个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地方,真是让人心里不爽,应该找点事情给他们做做,免得日子过得太无聊,你说对不对?”
万俟兮开始有些同情“某个家伙”,真不知那位仁兄是哪根神经不对劲,居然会拜托沈狐这种人保守秘密。
沈狐忽想起一事,扭头正色地问道:“倒是你,觉得好点了吗?”
万俟兮重重一震,脸刷的变白了。见他这个样子,沈狐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道:“喂喂喂,你该不会是忘了你还在放血排毒吧?”
万俟兮慢慢地抬起左手,伤口处血迹斑驳,暗红色的血液流下来,跟蜘蛛似地爬在五指间,每一轻颤都是蠕动。他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越抖越厉害,越抖越剧烈,头往后仰,瞳孔涣散,牙齿因为咬得太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沈狐原本还是笑嘻嘻漫不经心的,见此情形顿时变色,连忙再次抱住他的头用袖子遮住他的眼睛,沉声道:“不要看了!不看,什么都没有,没事的……”
万俟兮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额头冷汗直流,模样痛苦到了极点。
沈狐不禁露出担忧之色,柔声道:“没事了,不要怕,没事了……怎么才可以帮助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会好受些?”
万俟兮摇了摇头。
沈狐只好抱紧他,籍由这个拥抱,将温暖与安定通通传递给他。指尖的毒血由原先的紫黑慢慢转为鲜红,毒素应该已被逼出了七八成,然而万俟兮的颤抖还在继续,并且体温迅速下降,摸上去冰凉一片。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真是无法置信,平时那么冷静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不知为什么,在紧张焦虑的同时,却又有点隐隐的欢喜:之前的万俟兮过于完美,这样的他反而多了几份真实,让人窥见高不可攀的外表下,一片心,柔软,艳丽,而且多情。
“没事了,不要怕……不要怕,没事了……”六个字,翻来覆去,一字字,皆是关心。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万俟兮慢慢地睁开眼睛,沈狐朝他微微一笑。夜深沉,月光如水,从他身后照过来,周身如镀银边,看上去格外的温存,亦格外的缥缈。
万俟兮看着看着,就觉得他的样子模糊了,像在绘了画的宣纸上铺一层纱,将轮廓与眉眼重新勾勒,蕴化成为另外一个人。
而那人,星眸璀璨,丰美如玉。
万俟兮的眼里忽然涌起了泪光,望着沈狐,望定沈狐,莫名忧愁,不甚哀伤。
沈狐轻轻问道:“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他艰难地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完全沙哑,“对不起,我停不下来。”
沈狐目光一颤。
“我很努力的想控制自己,不要抖得这么厉害,可是我……停不下来。”
“那就不要停下来,我在这里陪着你,不会出任何事。”沈狐垂下头,抵着他的额头,声音暖如旭日,“你现在很安全,不会毒发,不会死,也不会再被人偷袭与刺杀。所以,没什么可害怕的,血很快就可以止住,颤抖也最终会停下,你不会有事的。”
万俟兮的视线自沈狐脸上移开,望着窗外的月亮,低声道:“七年前,有一个人……死在我面前,为了救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砸死,血喷溅到我脸上、身上、手上,血红血红,不停地流……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能见血了,看见血就会吓得手脚僵硬全身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那个人一定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万俟兮的目光开始迷离,嘴唇歙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脑袋一歪,陷入昏迷。
沈狐吓了一跳,摇动他的肩膀急声道:“你怎么了?醒醒,万俟兮,你醒醒!怎么回事……”一时间脸色发白,心乱如麻,很有些六神无主。
“迦蓝!迦蓝!”
沈迦蓝像片羽毛般地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地没有任何声音。
“你知不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
沈迦蓝上前看了看万俟兮的脸,不敢直接碰触,取块手帕搭在她的手腕上为其搭脉,沈狐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逼紧声音道:“如何?”
“她所中的毒,不仅怪异,而且毒性猛烈,尽管已经第一时间放出了毒血,但毒素仍是侵进了心脉,恐怕……撑不过半个时辰。”
沈狐听了,瞳孔一下子缩紧,然后转为墨般浓黑。他突然站起,将万俟兮放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然后转身就走。
沈迦蓝一向毫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之色,“你要去找他们?”
沈狐并未回头,只是沉声道:“只有他们才有解药,不是吗?”
“如果你现在去找他们,就等于是前功尽弃。”沈迦蓝缓缓道,“你这几年来所有的等待、努力,和心血,都将化为乌有。”
沈狐的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了,听闻这句话后硬生生地停下,扶住门框,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有时候我还真是不喜欢你……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因为说出后,人就会犹豫,而一旦犹豫,就发现已经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沈迦蓝垂下眼睛。的确,身为影子,就得像影子一样跟着主人,无论主人要做什么,都不得有任何异议,即使主人要去扑火,他也只能跟着一起去。劝阻与多言,从来是大忌。
由于长年陪伴左右,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沈狐。但正因为了解,所以更觉吃惊——一只比世界上任何猎人都要聪明狡猾的狐狸,竟然肯为了某个人而去碰那个它早已熟知并极力避开的陷阱,这说明了什么?
他的视线转向床塌,雪白的锦被里,万俟兮的脸比雪更苍白,因而便显得眉睫更黑,削瘦的脸,强烈的黑白对比,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莫名地令人窒息。
这个人……对沈狐来说,是危险么?
而危险,应该趁其还没发生前,就予以排除。
但如果那么做的话,沈狐……会恨他一辈子的吧?
与此同时,沈狐的声音异常深沉地响起:“但是,我更加清楚:如果他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天空中,云层掩住了月亮,分明是冷到极至的冬夜,胸坎里却像是燃烧着一把火,几乎听得见血液在沸腾的声音。
“迦蓝,我知道你不信宿命,但是我信。大千世界,有些人注定相遇,有些人注定吸引。可即使是最奢侈的妄想中,我都没期待过会遇到这样精彩的一个人,甚至以后都不可能会再遇见。这份精彩,注定了我不甘心与他擦肩而过,不甘心彼此没有交集,更不甘心一切在今天就终止。所以,我决定了!”
沈狐转身,凝视着沈迦蓝,一个字一个字,异常坚定也异常执著地说道:“我要救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他,然后——成为我的,或者,让我成为他的……不可或缺。”
沈迦蓝听了,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开口道:“那么,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沈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惊喜道:“什么办法?”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太夫人房中的那三颗九玄玉露丹……”他的话还没说完,沈狐已像支离弦的箭般飞奔了出去!
是夜,沈府太夫人房中警钟大响,侍卫们迅速冲进密室,捕获潜入者一名,当他们把该潜入者的身子扳过来,强行拉下他遮在自己脸上的双手时,全体愕然。该潜入者趁机逃走。事后太夫人追问时,所有侍卫全都拼命摇头,不是含糊其词便是坚持没看见,于是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第五章 红妆素裹身世秘】
怎生石现
他看见自己再次走过那条冗长的走廊,视线朦朦胧胧,场景摇摇晃晃,血红色的门半开着,门后面,阳光白亮的有些刺眼。
他在离门一步之远的地方停下,因预见了不祥而踌躇,就在这时,门自行开了。
阳光仿佛瞬间暗了下去,四四方方的屋子里,没有任何人。
他刚走没几步,一样东西就突然从头上方掉下来,身体先意识做出反应,急速向后掠开,于是那样东西就砸到了地上,发出好大的响声,然后哐哐哐的碎裂开。
俯身细看,那竟是一块巨大的牌匾,阳光像格子一样从身后斜斜地照过来,映出上面的字,再度晃痛眼睛——
布——衣——神——判!
四个金漆大字,就像四座大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匾上。
仿若被烫到,他连忙缩手,然而已来不及,手上碰到匾额的部位开始火辣辣的燃烧,抬起一看,鲜血不断地从毛孔里渗出,蛇般蜿蜒游走,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他听见有人在尖叫,下意识的低头,却无比吃惊地看见碎得七零八落的匾额下,竟然压着一个少年,而发出尖叫的那个人则跪在一旁全身颤抖,脸色苍白如纸,身形异常瘦弱,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大的孩子。
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刚才匾额砸下来的时候房间里分明没有人,为什么现在其中一个会躺在匾下,鲜血淋漓?为什么?为什么?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无法出声,亦无法思考。
手上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湿濡濡,粘乎乎,还有淡淡的腥味,房间里的空气好象越来越少,他觉得自己几近窒息。
这时被压着的少年抬起头,颤颤地朝他伸出手,像在求救。
他顺着这只手一直看过去,看到少年的脸,顿时——
倾刻瞬间,天崩地裂,万物都不复存在!
万俟兮发出一声尖叫,猛地坐了起来。
一块毛巾递到他面前,还暖暖地冒着热气,抬眼,看见的是苏姥姥慈蔼的脸,似在叹息:“公子,你又做噩梦了。”
万俟兮怔忡了一会儿,原来是在做梦……
又是梦,那个不祥之梦。
他托住额头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然后接过毛巾抹去脸上的冷汗,问道:“什么时候了?”
“辰时三刻。”苏姥姥看向门口,压低了声音,“那个叫做掬影的丫头,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久了。”
万俟兮诧异地抬起头。
“说是宓夫人让她来领你去见她姐姐的,也差不多是该向题柔问话的时候了。”
万俟兮放下毛巾,眼神沉郁,没有说话。
苏姥姥又道:“我知道你顾忌宓桑……但是公子,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哪。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不安的预感,好象这次来陌城来错了,咱们还是早点办完事回京城吧,三小姐也差不多该从天阁回来了。”
万俟兮抿紧唇角,披衣下床正式梳洗,对着镜子时突想起一事,转头问道:“姥姥昨天回来时,没看见什么吗?”
苏姥姥一怔,“看见什么……公子指什么?我昨天和沈府的厨娘季嫂聊得晚了些,回来时公子已经睡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姥姥还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他晕过去后是沈狐把他送上床的?再看自己的手指,伤口已经愈合,身体也没有半点不适,不知道沈狐用的是什么药物,竟神奇地化解了那种奇毒。只不过……难道连外衣也是他帮自己脱的吗?一想到当时的情形,万俟兮眼中顿时闪过一丝窘色。
苏姥姥道:“公子,真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万俟兮将毛巾往水盆里一放,然后走过去打开房门。门外的曲廊中,掬影倚柱凝望着远边阴沉沉的天空,表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得声响转过头,见到他后连忙站好,躬身行了一礼。
黯淡的晨光萧索的映着她的眉眼五官,真的……很像宓桑……
万俟兮默默地想:像是成心安排好似的,让他来到此地,让他见到她,让他想起以前一些糟糕的回忆。时光在脑海中重复交叠,都有些快要承受不住。
他在失态前先行撤回视线,别过脸庞淡淡道:“我们走吧。”
苏姥姥在身后道:“可是公子,你还没用早饭!”
“不用了。我们走吧。”
掬影定定地望着他,半响后,再行一礼,转身带路。两人都没再说话,就那样沉默地穿过中心湖,一路往西,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一处小院落前。
整个将军府,属此院最是偏僻,杂草丛生,一株婆娑梅已经完全枯死,映着掉了漆的绿窗,景色看上去非常荒芜。而且门前半个把守的人都没有,凄清如此,足见题柔此时的处境。
万俟兮的眼珠变得越发深沉了起来。
这时屋中传来一阵碎裂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嘶喊道:“我不喝!我不喝!这些汤里肯定都掺了毒药,要害我,要让我没了宝宝,我不喝——”
掬影顿时面色一白,抢先推门而入。
万俟兮跟了进去,但见屋中摆设极为简单,一女子披头散发的拥被瑟缩在床角,紧紧抓着床柱,眼中尽是防备警惕之色。地上,汤汁流了一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正在收拾汤碗碎片,看见掬影,眼圈先自红了:“掬影姐姐,题柔姐姐她……”
“好了,这里交给我,纤儿你先下去吧。”掬影接过她手中的扫帚,将碎片扫入簸箕中,然后走到桌旁,拿起药罐重新倒药。
床上的女子见她这样,开始发抖,目光里尽是乞求之色道:“不要……妹妹,你放了我吧,我不要喝。我怕那些汤都是有毒的,夫人肯定在里面下了药,你不知道而已。我一喝就完了,宝宝就没有了……不要逼我,妹妹,不要逼我……”
掬影恍未听闻地倒好药,当着她的面咕噜咕噜喝下一半,“我也喝了,如果有毒,我陪你一起。”
“不,不,不要……”题柔还在抗拒,掬影已走过去一把卡住她的下颌,竟毫不怜惜地将那碗汤一股儿倒入她口中。题柔拼命挣扎,但不通武功的她怎会是妹妹的对手,直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不要!好苦,妹妹,好苦!不要……”
掬影麻木地等她把汤全部喝完后才松开手,题柔得到自由,立刻嚎啕大哭了起来:“你居然这样对我……你居然这样对我……”
掬影冷叱道:“闭嘴!”
题柔顿时吓了一跳,怯怯地看着她,虽然还在哽咽,但声势明显小了很多。她虽不及妹妹绝丽,可胜在温婉柔媚,眉眼间倒与屈锦有几分相似。
万俟兮轻皱了下眉——莫非沈沐就是因此才与这名婢女有了肌肤之亲?发现这一点后,心中那种压抑的感觉又沉了几分。
真不知道是该说沈大将军多情的好,还是薄幸的好。只可怜了那些长得像屈锦的女人:宓妃色、沈狐的生母云氏,以及眼前的这个题柔,永远都要生活在元配的阴影下。
掬影深吸口气,转身介绍道:“姐姐,这位是万俟世家的璇玑公子,特来问你……”她的话还没说完,题柔已从床上扑过来,一把抓住万俟兮的袖子道:“你就是璇玑公子万俟兮?万俟兮就是你?公子!求求你救救我!我没有偷镯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冤枉的!公子你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夫人要我死,她要害我,我真的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