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开?”舍兰很慢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至此才露出怨恨之色,嘶声道,“那是我父亲啊!我的亲生父亲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挣扎,向生命求救,可是没人救得了他!他生平从没流过一滴眼泪,那晚也是,即使痛的滚到了地上,即使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所浸透,他依旧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一整夜,五个时辰,我就那样在旁边看着,看着他痛,看着他苦,无能为力……你叫我怎能不恨?”
万俟兮只能沉默。
“你可知道我最后拿起匕首对着他的心脏时,心里是什么感觉?那一刀杀死的不只是他,还有我啊!还有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我啊!我尊贵荣宠安逸幸福的一生,就那样断送在了那一刀上……”舍兰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突然间,捂住自己的小腹,发出凄厉的呻吟。
万俟兮面色顿变,飞身上前握住她的肩膀道:“你怎么了?”
“我、我……”舍兰脸色惨白,眼中布满血丝,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是不是……是不是孩子有事?很疼吗?告诉我!”万俟兮连忙扭头叫道,“姥姥,你快过来看看!”
苏姥姥连忙凑过来,正要为她检查,舍兰却紧紧抓住万俟兮的手不肯松开,原本浅蓝色的裙子慢慢地渗出血来。
万俟兮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往事的阴影再度笼上心间,然而,关切之心最后还是战胜了对血的恐惧,厉声道:“听我说!孩子是无辜的!要救他!知道吗?一定要救他!”
舍兰摇头,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唇,沙哑道:“我、我、我好恨……”
“我知道你恨,但是孩子无辜啊!让姥姥帮你检查,快!”
“我、我不要他!他生下来也只会不幸,这样的母亲,那样的父亲,这么复杂的身世,他,活不快乐的……”
“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救他要紧!”
舍兰的眼泪滴下来,落到了万俟兮的手上,滚烫滚烫。
万俟兮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双充满了痛苦、哀愁与不舍的眼睛,心中某个不为人知的部分就那样被毫无预兆的触动了,泛起涩涩的辛酸。
“万俟公子,你、你知道吗?”舍兰急促地喘息着,却仍是一个字一个字极为清楚地说道,“我那天说的话不是假的。我真的、真的很谢谢你来看我……你那么温柔地喂我吃蜜饯,就像我小时候,父亲喂我吃东西时一样……”
万俟兮的动作僵止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我的父亲,所以,他死了,我真的、真的是好恨好恨啊……恨到即便是让我跟沈沐一起毁灭,我也愿意!除了报仇,我没有其他继续活下去的办法,你、你能谅解我吗?”
是啊,能怪她什么呢?人生,无奈处处都是。从来别无选择。就连她自己,也一样。
其实都是错。
血不断地从裙子里渗出来,舍兰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万俟兮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受尽委屈和磨难的可怜孩子。
“真的……不能让他活下来吗?”她试图做出最后一次救赎。
然而,舍兰只是固执的摇头,在她怀中喃喃道:“我要去见父亲了……我带这个孩子一起去见父亲,然后我们三人就可以在一起,不再分开了……那个世界里,是不会有痛苦的吧?璇玑公子?”
“嗯……”
舍兰露出一丝笑容,将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中,然后闭上眼睛,就像安然入睡了一样。
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滴到地上,染红了她的白衣。
万俟兮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仿佛看见哥哥在她面前又死了一回。
那么无奈的、纯洁的鲜血,那样寂寞的、悲伤的伤口。
浮生寂寂,这一场浩劫,是谁的过错?
又能是谁的过错呢?
她抬起自己的手,血迹斑斑的手里,放着一颗白色的药丸。
像玉一样明洁,像珍珠一样圆润,散发着非常好闻的清香——
凤凰在笯的解药。


【番外】


不要哭

吟鸾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沈狐时的情形。
当时她还不叫吟鸾,叫阿草,由于家贫,卖身进沈府做下人。
进府第一天,叔叔秦迎就叮嘱她谨言慎行,尤其要注意三个人。
第一个,自然就是整个沈府辈分最高的沈老夫人,这位老夫人虽然不管事,但冷酷无情,若犯了什么错不小心被她撞上知道了,必会严惩;第二个则是将军的侧室云夫人,她虽然诞下麟儿,但并不怎么受宠,要看见她沉着脸,就远远躲开,免得受无妄之灾;然而,这两人加起来都不如第三个可怕。
那第三人,就是将军的独子、整个沈府的心肝宝贝——沈狐。
“千万不要靠近他,即使看见了也要绕着弯走!”秦迎反复强调。
年仅七岁的幼女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她跟着府里的丫鬟姐姐们一起学习如何打扫屋子、如何薰香、如何伺候主子。学的很快,大伙儿都夸她聪明。
而叔叔叮嘱过的麻烦事,也一直没有发生。
因为,沈老夫人常年住在庵里,鲜少外出,平日里根本没机会见到;云夫人远远的见过几次。那是个非常美的人,阿草甚至觉得,她比将军的正室屈夫人还要好看。云夫人骑在马上,穿一件火红色的长袍,外面罩着精巧的银梭盔甲,说不出的英姿飒爽,风采照人。
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会不受宠呢?想不明白。
至于那个叔叔口中最最惹不得的少爷,听说跟将军进京去了,要下个月才会回来。
所以,沈府的日子其实过得是很轻松的,和姐姐们说说笑笑间,也就过去了。
但是,偶然间也会想念家里的爹娘,不知道阿爹的风湿好些了没,是不是还会一遇阴天就犯疼;不知道阿娘吃了猪肝眼睛有没有好转,离家前她做针线活时老觉得眼花;不知道弟弟妹妹们有没有乖乖听话,有没有穿的暖和,冬天快到了,天气可是越来越冷了……
她一边想,一边轻呵口气,继续拭擦厅里的花瓶。
就在那时,一只大鬼脸突然从椅子后跳出来,凑到她眼前,“哇!”
她吓的手一滑,花瓶哐啷落地,砸个粉碎!
鬼脸移开,面具后的少年冲她嘻嘻笑,眉儿弯弯唇角也弯弯,还非常幸灾乐祸的说道:“啊呀呀,你惨了,你把大娘最喜欢的花瓶给打碎了,啧啧啧,你要倒霉了……”
啊??可是,这、这……这分明是他突然出现吓她,花瓶才会手滑摔碎的啊……阿草揪紧了手里的抹布,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少年摇摇手中的鬼面面具,炫耀道:“这个面具做的很逼真吧?你已经是我一路走来吓到的第九个人了!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比起前头几个被吓得满地乱蹿的丫头来说,你的反应已经算很镇定啦!”
阿草怔怔地望着他,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坏心眼的人,害了她不说,还一幅很得意完全没有丝毫内疚的模样。
她一直不说话,少年觉得无趣,便伸手在她眼前摇了摇,“喂,你怎么不说话?真吓傻了?”
这一摇,倒摇出了她的眼泪。
糟了,这个花瓶摆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上,肯定最是贵重,而她却把它打碎了……虽是不小心,但是,肯定也要挨骂了。其实,挨骂是小事,要是要她赔的话,要是要她赔……
一时间,仿佛看见阿爹阿娘满是哀愁的脸庞,哭着对她说:“咱们家穷,哪来的钱赔啊?没办法,只有把你弟弟妹妹们全都卖掉了……”
她心坎一痛,眼圈一红,眼泪顿时扑扑地掉了下来。
少年先是一愣,但很快眉开眼笑的拍手道:“啊哈,真哭了?这就哭了?真没用……”
他、他、他居然还笑话她……
阿草气的想也没想,就将手里的抹布狠狠朝他砸了过去。啪嗒一声,砸个正着,湿漉漉的脏水顺着对方的衣领往下流,浅蓝色的丝棉袄顷刻间就弄污了大片。
“啊!你在做什么?”厅外传来一声尖叫,一年纪较长的丫鬟飞快跑进来,满脸恐慌,“你是哪的丫头?居然敢对少爷扔东西!还是这么脏的抹布!哎呀少爷这件新袄还是今儿个头回穿呢……真是的!你懂不懂规矩啊?”
一阵叫嚷,将内厅的人全引了出来。
那些平日里夸她聪明的姐姐们,没一个来替她说话,全都急急跑到那少年身边,七嘴八舌地说道:“少爷你没怎么着吧?”“快去取衣裳来,给少爷更衣啊,还愣着干吗!”“少爷你可别生气,她是新来的丫头,不懂事。我这就下去罚她跪着……”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不是她的错啊……明明是那个人使坏,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帮衬着他呢……听大伙儿叫他少爷,难道……
阿草猛地抽了口冷气,糟了!难道眼前这个个头还没她高、眼睛黑的发亮、笑得很没心没肺似的家伙就是叔叔口中最不能惹的人物——沈狐?
正在愕然间,秦迎在家仆的通报下匆匆赶到,扫一眼沈狐衣上的污渍,连忙跪倒:“少爷息怒,阿草这孩子刚来,笨手笨脚的,要有哪里冒犯了少爷,还请少爷大人大量,饶了她这回……”边说边将她拖到沈狐面前,“快给少爷磕头认错!”
阿草咬着下唇,想起阿爹阿妈在临行前的叮嘱,千万不能给叔叔惹麻烦,再多委屈都得忍下去。当下用袖子擦干了眼泪,跪倒在地正要磕头,一只手架住了她的胳膊。
抬头,看见沈狐轻撇唇角,懒洋洋的拖着嗓音道:“我有说过是她的错吗?”
“可是,她拿抹布扔少爷……”年长的那个丫鬟惊诧。
“我让她扔的。”
“啊?”
沈狐挥挥手,有些不耐烦了,“大清早的这么多人围着,烦死了。我要去拜见大娘了,你们都该干嘛干嘛去吧。”说罢转身就走。
一大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阿草则被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而弄的迷迷糊糊:怎么回事?他帮她解了围?他不是在故意捉弄她吗?不是想看她出丑吗?但是现在却……其实,少爷也没那么坏啊……
谁知就在这时,沈狐突又扭头道:“对了,找个人把那只打碎了的花瓶收拾了吧。”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到了地上的碎花瓶上,再转到她身上。
“阿草,这花瓶是你打碎的?”年长的丫鬟刚出了个大糗,这回总算找个岔子可以掰回面子,连忙沉下脸质问。
阿草慌张地看向沈狐,沈狐朝她眨了眨眼,一幅“放心,我不会说出是你打碎的”的表情。
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
他、他、他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
秦迎忍不住跺脚道:“阿草,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做事怎么这么毛躁呢!唉,你这个孩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唉唉……”
就在叔叔的叹气声中,沈狐笑着扬长而去,其他人见有管家出面教训新人,也不便多留,说了会儿话就各自散了。
待众人都走后,秦迎一改恨铁不成钢之态,轻吁一声道:“阿草你受委屈了。”
“叔叔……”她惊愕的仰头。
秦迎拍了拍她的肩,“以后躲他远点。”
阿草点点头,呜哇一声扑入他怀中哭了。
叔叔说的没有错,沈狐实在是太可怕了,又可恶又多变,脾气古怪,捉摸不定,一点也不好伺候!
花瓶风波很快就过去了。
受叔叔关照,阿草被派去其他园子打扫,远离沈狐。然而,即便平日里遇不到,但他的事情还是会经由其他下人的嘴巴传入她耳中。比如,少爷今天又淘气啦,拔了来府里拜访将军的周知县的胡子;少爷从马上摔了下来,把大伙儿吓了个半死;少爷没好好练字,被将军关在书房里,但屈夫人一到,禁闭就解了……
那个与她同岁的天之骄子,和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样,游手好闲,无法无天。
哼,长大了肯定是个败家子,不会有出息的!阿草嗤鼻。
“阿草,夫人房里的梅花谢了,去园子里剪几枝新鲜的来。”
她应了一声,放下手头干的活,往西园走。天冷透,听说马上就会下雪,不知道前几日托叔叔送回家的银子阿爹收到了没,不知道阿娘有没有给弟弟妹妹们做新衣裳,过了年,大弟就六岁了,他一直想念书,要能送他去念书该有多好啊……她拉紧身上的棉袄,期翼着快快长大。长大了,就能有更多的工钱拿回家,就能供弟弟们念书,就能干好多现在干不了的事情……
西园种了大片树木,大部分是四季长青的松柏,梅树不多,但胜在应景,经霜犹艳,红的逼人。
阿草挽起袖子和裤腿,看准其中一株梅树爬了上去,正一手扶枝一手握剪时,远远的林子那头,走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云夫人,另一个阿草不认得,看衣着打扮,应该是个侍卫。那侍卫追着云毕姜,哀求道:“夫人!请跟德明走!”
“走?”云毕姜轻笑,“去哪?”
“天大地大,哪处都去得!德明小有积蓄,寻个僻远祥宁之处,做点小买卖,虽不大富大贵但也能衣食无忧。总比待在这个活死人窟里好啊,夫人!”
咦?这是怎么回事?
阿草下意识的往枝干间缩了缩,一边困惑一边紧张:好象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了……
云毕姜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那侍卫大急,竟一把将她抱住,急声道:“夫人,听我一次!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对夫人的,一定不辜负你!”
天啊……树上的阿草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被二人发现。
云毕姜喃喃低语道:“会好好对我?不辜负我?”
“是的!如违今日之誓,让我受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之苦!”
云毕姜看着他,一直一看着,最后竟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一样,笑的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夫人,你这是……”侍卫一脸茫然。
云毕姜打断他,“你有多少积蓄?”
侍卫挺起胸膛,“不多不少,刚好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够她家六口人用二十年了!阿草忍不住想,果然不算少了呢。
云毕姜展开衣袖在侍卫面前转了一圈,笑道:“那么德明可知道,我这身衣裳多少钱?”
“夫人……”
“金锈坊的料子,织娘子的手艺,再加上纯金缕丝编制的带子,这一身衣裳加起来便要一百八十两呢。”
侍卫的胸膛顿时凹了进去。
云毕姜继续笑,“再看我头上这钗,耳上这环,手上这镯,哦对了,还有鞋上这对明珠……”
“够了!夫人不必再说下去了!”受到羞辱的侍卫脸色苍白,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
“呵呵。”云毕姜轻轻挣脱开他的手,优雅的前行。
那侍卫想了想,突又冲上几步,自身后将她搂住,“夫人,夫人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分明不是贪慕虚荣看重金钱的女人,为什么要对我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你这样伤我,岂非也是轻贱了自己?”
“我不会跟你走的。”
“夫人……”
云毕姜回眸,注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爱将军。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爱将军?”侍卫整个人一震,颤声道,“那你还跟我、跟我……”
“玩玩而已,傻子才当真呢。”她笑,眼波明媚巧笑嫣然,但看在侍卫眼中,却是说不出的讽刺和残忍,头脑轰的一声鲜血上涌,想也没想就一个纵身扑过去,将她压倒在地。
“你……喂,弄疼我了,轻点……”云毕姜还是笑,“胆子真大,在这里你也敢……也不怕冷?”
阿草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心里不知是何感觉。这就是她仰慕了那么久,一直惊为天人的云夫人么?她那么美,却又那么……龌龊,竟然背着将军和侍卫有染……
正思绪一团紊乱时,突见云毕姜一把推开侍卫,跳起来喝道:“是谁?”
啊??被发现了!
她吓的几乎抓不住树干,而就在那时,岩石背后慢吞吞地走出一个人,慢吞吞地叫了一声:“母亲。”
居然会是沈狐!他怎么也在这?这么说,他也看见了?
云毕姜看见儿子也是面色大变,惊道:“四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狐默立片刻,有一瞬间,从阿草的角度看过去,觉得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似乎很悲伤,但当他抬起头来时,薄薄的唇角扬起,却在乖巧的微笑:“我被夫子赶出来了,正在闲逛呢。”
云毕姜像是找到了一个台阶,原本的尴尬之色顿时变成了严肃,“你逃学?”
“母亲可以那样理解。”温和的笑容,看不出别样情绪。仿佛之前与侍卫搂抱在一起衣衫不整的女人,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云毕姜侧头对那侍卫道:“你先回去。”
侍卫看了沈狐一眼,大概也是知道理亏,连忙匆匆离去。宛大的西园,风过叶响,沙沙沙沙,宛如谁的心受了伤,在委屈的呻吟。
“你都看见了。”云毕姜的表情很淡,瞳中的神色却复杂之极。沈狐低垂着头,久久才嗯了一声。
“我不觉得愧疚,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爹的。他可以有别的女人,我为什么就不能有别的男人?”故作镇定的语音里,掩藏的又是怎样一份千疮百孔的感情?
沈狐没有说话。
“我也不怕被你看见。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当我快被逼疯时,我会跟他走的!我会把你们都扔掉,什么也不顾的跟他走的!你不要笑了,你不信?你认为我只是在逗你玩?告诉你,我说的出就做的到,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你听见了没有?别笑了,为什么还要笑?为什么还笑?”她突然去扯沈狐的脸,不让他笑,沈狐呆呆的站着,任由她将脸皮拧得变了型。
阿草不禁倒抽了口冷气——怎么、怎么会这样?夫人打少爷?
“我知道,你笑,是因为你从心里瞧不起我,对不对?你跟你父亲一样,都喜欢那个姓屈的女人吧?没错,人家又高贵又优雅又岢守妇道,但是别搞错了,我才是你娘!哪怕你再怎么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更改这个事实,你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云毕姜一边喊,一边手下不停,狠狠地拧着沈狐的耳朵、脸颊、胳膊、大腿,而一向鬼灵精似的少爷竟动也不动,就直直的站在那任她又掐又骂。
看到这里,阿草已震惊的完全不能动弹。
天很冷,她觉得自己手脚冰凉。然而,只能那样干巴巴的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我恨你,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没错,他们都疼你,宠你,爱你,你是整个沈家的命根子,但是,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的把你生下来的我又算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如爱你那样的爱我?为什么他不肯把给你的爱分一点给我,哪怕只是一点点?”云毕姜突然哭了。哭的一塌糊涂,毫无形象。
那么美的人……那么美的人,竟也会有哭的如此难看的时候……阿草觉得自己的心在抽搐,每抽一下,都好疼。连她这个旁人看着,都觉得难受,那么身为当事人的少爷心里,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沈狐迟疑了一下,上前抱住云毕姜,却被云毕姜一把推开,“别对我使这套。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这个娘,你真正喜欢的是姓屈的那个女人不是么?这回跟你爹从京回来,进府第一个就去拜见她……”
“母亲在吃醋?”沈狐笑着,再次上前抱住她,将整张脸都贴在她怀中,柔声道,“四儿知道错了,四儿下回回来一定第一个就去见母亲,好不好?”
云毕姜怔了一下,沈狐又道:“母亲下手好重,四儿的整张脸都在疼呢,这下怎么办好呢?大伙儿都说四儿的脸长的最好,最像母亲,但现在却肿的跟猪头一样,要就这么毁了,以后娶不到像母亲一样漂亮的媳妇儿,母亲可要负责养四儿一辈子啊……”
“少跟我贫舌!”
“没有贫舌,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肿了?你看啊,看啊……”沈狐将脸一个劲的往云毕姜面前凑,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看着这双酷似自己的眼睛,云毕姜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便有再多的懊恼和脾气也发不出了。
“你这个逆子,我必定是前辈子欠了你的!”她长叹一声。
沈狐第三次张手抱住她,这回,她没有再甩开。
“大冷天的,也别在这站着了,我送你回去上课。”
“啊?”沈狐垮下了脸。
云毕姜沉声道:“啊什么?你如果不好好念书给我长点脸,我就赏你鞭子吃!别以为有那女人宠着你,我就奈不得你……”
眼看母亲又要往大娘那边带,沈狐连忙转移话题道:“是是是!孩儿出来许久了,夫子也该等久了,这就回去,母亲,一起走吧。”
“嗯。”
“母亲就这样搂着四儿一起走好吗?”
“少来!你都七岁了,又不是小孩子了……”两人渐行渐远。树上的阿草拍拍胸口,刚舒出一口气,却见沈狐突然回头,朝她眨了眨眼睛。
她顿时石化。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树上!他、他、他……曾经被他陷害的记忆有翻上心头,这一次,不知道他又想玩什么花样。
可是,沈狐眨完眼睛后,却什么也没说,转身依偎在母亲身边走了。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落在她眼中,分明是和谐的母子,彼此间却像隔了一条银河那么遥远……
少爷……少爷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她想不明白。
那是她和沈狐的第二次际遇,她觉得自己好象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是那面下藏的东西太深沉,她虽然看见了,却依旧无法触及。
就那样又过去了一个月,然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非常清楚的记得,那天是十二月初一,第一场冬雪姗姗来迟,将整个沈府都披上了银衣。
她捧着新做好的过年衣裳送去给少爷,那活本轮不到她做,但是栀儿姐临时肚疼,求她代替,于是她就第一次踏进少爷住的彤楼,那楼宇美奂绝伦,她推门,门却不开。
“有人在吗?奉大夫人之命给少爷送新衣。”她喊,里面还是无人回应。然而,却有依稀的鞭打声,从楼上传下来。
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少爷?少爷你在里面吗?”顾不得许多,她试着撞门,幸好门锁的不紧,一下子就开了。她顺着楼梯往上跑,鞭声越发清晰。冲入卧室,只见少爷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满头大汗。而云夫人,手握长鞭立在一旁,双目赤红,披头散发,形似疯癫。
“夫人……少爷……”她望着这一幕,颇有些不知所措。
云毕姜瞪着她道:“谁允许你上来的?”
“我……我……”她连忙后退,然而已来不及,那长鞭一抖,蛇般朝她劈落。她吓的连忙抱住头,然而,鞭子并没有落到身上,睁开眼睛,原来是沈狐半途架住了云毕姜的手。
“是四儿的错,拿其他下人出什么气?”沈狐的唇是破的,一边流着血,一边还在笑,“母亲如果还没气消,就继续打吧。四儿……不疼,一点也……不疼……”虚弱的声音,带着童子的清稚,听的人心疼。
而就在那时,他突然眼白一翻,笔直地倒了下去。
“少爷!”阿草连忙上前翻过沈狐的身子,只见他气息微弱,已经陷入昏迷。糟了!少爷要死了!这个认知像记闪电,震的她整个人一阵悸颤,当即转身冲下楼,尖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少爷出事了,少爷出事了……”
此后的事情更像是场劫难。
屈夫人和将军,甚至连沈老夫人都被惊动了,齐齐赶到彤楼,看见鞭痕累累的沈狐,全都大吃一惊。
沈老夫人骂道:“你这丧心病狂的,平日里打骂下人也就罢了,竟然连四儿一起打?他可是你亲生儿子啊,你怎么下的了这么重的手?”
屈夫人也一脸痛心,急声道:“妹妹这是何苦?四儿犯了什么错,竟打成这样子……四儿,四儿,我可怜的四儿……”
在一团乱中,云毕姜的表情却格外冷静,先前的癫狂激动通通消失,留下的,只有冰寒入骨的嘲讽。
“急什么?哭什么?正如你们说的,他是我儿子,不是吗?用不着你们这些外人操心。”
此言一出,屈锦脸色顿变也就罢了,沈老夫人勃然大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四儿是我的儿子,想怎么教,怎么管,都是我的事,跟你们没关系。”
“你、你、你……”沈老夫人气的直跺脚,转向大媳妇道,“阿锦,快差人把你相公叫来!好啊,我老了,这府里的事我是管不了了,行,跟我这个当祖母的没关系,跟他亲爹总有关系吧?快来人,把将军给我找来!”
屈锦抿紧唇角,极其严肃的盯着云毕姜道:“妹妹,现在认错还来的及。”
云毕姜挑了挑眉:“认错?我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反了反了!”沈老夫人万万没想到,自己从数百人里挑出来的这个儿媳妇,竟会如此不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顶撞自己!
“妹妹真的不认错?”
云毕姜的回答是声冷笑。
屈锦沉下了脸,她平日里一向温婉可亲,极少有板起脸的时候,而此刻一沉脸,当家主母的威严顿时显露了出来,“来人,将少爷抱到我院里去,再去个人请孙大夫过来给少爷看病。从今日起,四儿就由我来亲自照顾。”
这道命令云毕姜始料未及,不禁惊道:“你说什么?”
屈锦面无表情,继续颁令道:“未得我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探望。听清楚了?包括云夫人。”
“你说什么?”云毕姜尖叫一声,向她扑了过去。顿时有两侍卫闪出,将她架住。
“妹妹不要怪我,是你做的太过分。四儿是我们沈家的血脉,有什么错自然会有将军管束劝导,容不得你私下用刑,你看好好的孩子都给你打成什么样了!他若真的死了,你怎么办?你平日里的那些所作所为,我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不知道,谁料反而纵容的你越来越没个规矩,来人,看住云夫人,未经我允许,不许她出院半步!”
“屈锦,你敢这样对我!”
“为什么不敢?”屈锦回眸,冷冷道,“别忘了,这里是将军府。而我,才是将军的正室!”
正室——正室——正室——
二字如山,压得云毕姜再不得见天日。
她当时的表情,阿草永远也忘不了。她从没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在瞬间苍老。而她心中最美的女子,就在那一瞬间,老去了十年。
屈锦搀着沈老夫人下楼时,沈老夫人一直在哭,哀声道:“我怎么挑了这么一个孽障!怎么挑了这么一个孽障啊!你看四儿身上那么多伤,新的旧的,可见已不是头回挨打了,她到底背着我们做了多少事啊?我的四儿,可怜的四儿……”
“娘,别哭了。幸好现在发现,还来的及。今后除非她悔改,否则我不让她碰四儿半根手指头。哪怕是被人骂做心狠,不让亲娘跟孩子见面,我也认了。”
“不不不,你做的对,就该你那么做!唉,要是你早点这么做,四儿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了啊……这孩子,这孩子为什么一直不跟我们说呢?”
跟在他们身后的阿草整个人一颤:是啊,为什么少爷不跟他们说呢?只要他开口,云夫人就再没机会伤害他,可他一直一直都没有说……
屈锦突回头看着她道:“刚才是你发现少爷晕倒的?”
“啊……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阿草。”
“秦管家的那个侄女?”屈锦略一沉吟,道,“正好我这需要个丫头照顾少爷,你来吧。”
啊?她这就成沈狐的贴身侍女了么?
走到门口时,楼上突然传来云毕姜极其凄厉的叫声:“屈锦,你不能这样!你把儿子还给我,那是我的儿子!你不能抢走我的儿子,你不能……”
一向以宽厚著称的沈府女主人,在听了她的凄叫后,只说了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就那样,阿草阴错阳差地留在了沈狐身边。
听孙大夫说,少爷是新伤旧伤一起发作,才晕过去的,虽不会留下大碍,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在床上静养个十天半月的。沈老夫人听后自然又跺着脚将云夫人骂了一通,屈夫人守在少爷身边,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大家都私底下说,她比云夫人更像是少爷的亲娘。
少爷是第二日酉时醒过来的。当时屈夫人熬了一夜,好不容易在众人的劝说下睡去了。塌旁伺候着的,只她一个。
沈狐就在那个时候睁开了眼睛。
她又惊又喜,正想叫人,沈狐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表情,然后压低声音问:“大家都知道了?”
他是指自己被云夫人打的事么?阿草点点头。
“那么……结局呢?”
“大夫人不许云夫人再靠近你,你以后由大夫人亲自照顾。”
“我就知道会这样……”沈狐一边呢喃,一边疲惫地将眼睛闭上。
看他的表情有些落寞和哀伤,阿草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少爷。”
沈狐将眼睁开,看了她一眼,“不关你的事。不是你,也会是别人,迟早会被人发觉的,迟早……”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很多别的味道。
“少爷。”她绞着手,很不安,“少爷为什么一直不说呢?你早点告诉将军或大夫人,云夫人就打不到你了。”
“可是,”沈狐眼眸微沉,纯黑色的瞳仁中溢着满满的柔软,“比起打骂来,我更不想跟母亲分开啊。”
阿草一颤,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睛。
是这个原因?所以,他才一次又一次的忍受母亲的歇斯底里?
心里某个地方抽搐了一下,就那样,被感动了。
然而,沈狐脸上的悲伤之色很快淡去,再抬眸时,又是笑:“没关系。等我好些了求求大娘,她肯定会心软,让我重新回去的。”
阿草望着他。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又不是我的丫鬟,你叔叔不是嘱咐过你不要靠近我的吗,靠近我可是会有灾祸哦,我可是个相当难伺候的主子呢。”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比我母亲还难伺候。”
阿草仍是望着他。
“干吗这样子看着我?没错,你们家少爷是很俊啦,但我将来可是要娶名门千金的,没你觊觎的份哦!”沈狐笑嘻嘻的,眉毛眼睛和双唇都弯在了一起。
阿草看着看着,眼泪流了下来,“少爷,你为什么不哭呢?”
沈狐呆了一下。
阿草的眼泪流得更急,“她是你的亲阿娘不是吗?她那样打你,少爷你为什么不哭呢?为什么即使被那样虐待,还是要回到她身边呢?你不恨她吗?少爷。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笑嘻嘻的,好象从来没有烦恼,从来没有伤心的事情呢?”
沈狐沉默了。
就在阿草以为他永远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突然伸出手,拭去她脸上的眼泪,动作很轻,很小心。
“不要哭。”他说,“这个世界上难过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们更要学会笑。”
“笑了就能忘记这一切吗?”她抽泣着问。
“不。但它可以让别人不跟着一起难过。”
“我不明白,少爷。”
“你以后会明白的。”沈狐摸摸她的头,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草。”
“阿草?好土的名字!”沈狐笑,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既然以后跟着文雅倜傥的少爷我,起码得有个相衬的名字才行。嗯,你的声音很好听,如风吟鸾吹……这样吧,从今天起,你就叫吟鸾。”
“吟鸾?”她将这两个字在心底默念几遍。
“嗯,吟鸾,要笑。”
“呃?”为什么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她抬起头,看见沈狐的视线落在远方,冬日午后的阳光淡淡地从窗棂外照进来,他的眉眼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洞悉。“即使想家,即使这么小年纪就为了家里的生计而不得不卖身为奴,也不要觉得难过,老天很公平,它不会让你事事顺心,但也不会一直亏欠你。”
天啊,他知道!他知道自己的一切?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说,他其实把府里每个下人的事情都记在脑子里吗?
“所以,不要哭,哭会让人软弱。”寂寥的色彩从他眼中逝去,取而代之的,是缤纷的、艳丽的、如阳光般旭暖的笑意。
沈狐在笑,笑的那样张扬。
笑的那样好看。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包括将军回府得知此事后震怒的打了云夫人一耳光,包括云夫人从此卧床不起,不久就香消玉陨……然而,少爷果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没有哭。他永远笑着,微笑,懒洋洋的笑,坏心眼的笑,逗人开心的笑……
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看见少爷哭。
然而,她错了。
十二年后的又一个下雪天,依旧是彤楼,解毒后醒来的少爷倚着栏杆,望着清芷园的方向,眼中晶莹,依稀闪烁着泪光。
自云夫人病逝后,西园的梅花全都不明原因的枯死了。惟独清芷园的那株,在这个冬天重新绽出了新蕾。
大家都说,那是因为贵客临门的缘故。
而那位贵客,有着她平生仅见的绝世风华,灵秀的不像人类。他总是对少爷很不客气,而少爷总是对他笑嘻嘻,笑得格外开心,眉眼都在闪烁发亮。
大家都说,难缠的少爷这回可算是遇上克星了。
可是现在,一直笑嘻嘻的、那么没心没肺的快乐着的少爷,却一直一直注视着那个方向,表情凄迷。
往事的画面与现在的场景开始重叠,仿佛再次看见西园梅树下的那个孩子,张开双手分明想要拥抱母亲,却被母亲冷酷的推开。
而这一次,他没有了撒娇再次靠过去的勇气。
少爷,不要哭啊。


【尾声】


玉过流光永珍惜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么?”
“是的。”
“宓允风呢?”
“他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以后大概再也看不见了吧。”
“宓妃色呢?”
“她削发出家了,孔老夫人怜惜她,让她住在沈府的佛堂里。将军回来后想见见她,但被她拒在门外。”
“掬影呢?”
“她带着舍兰的骨灰走了,以后大概也见不到她了。”
“镯子找到了,沈狐回来了,舍兰死了。这个案件算不算完结了?”
“应该算吧。”
“那么,我们也该回家了。收拾东西吧。”
“是。”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外照射进来,万俟兮静静地看着苏姥姥收整行装。这一趟陌城之行,至此也终于要划上了休止符。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苏姥姥去开门,外面站着的,竟是沈迦蓝。
他将一封信呈到万俟兮面前,信笺上只写了四个字“与汝有约”。落款“四”。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万俟兮长长的叹了口气,起身道:“姥姥,我去见下沈狐,你继续收拾,等我回来,我们就出发。”
“是。”
万俟兮跟着沈迦蓝走到彤楼。楼下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圆桌,两把椅子,桌上没有糕点,只放了大小各异的三个盒子。
沈狐正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见她到了,伸个懒腰道:“今天天气真好啊,对不对?”
“我很忙,有事快说。”
“这么冷淡?”沈狐叹气道,“果然是过河拆桥的人,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去偷药救你的,虽然是只救了一半,但若非如此,还是早死了。”
“多谢救命之恩。”
她谢的如此快,沈狐反而一怔:“咦?”
“谢过你了,我走了。”万俟兮转身就走。沈狐连忙道:“喂,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你干吗一幅很讨厌我的样子?”
“我跟一个明明应该失忆,结果却没失忆的人没有话好说。”
沈狐扑哧一声笑了,眼睛晶晶发亮:“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难道你就真的那么希望我把你给忘了吗?”
万俟兮蓦然转身瞪着他,表情冷如寒冰:“并且,你此后假装失忆,还故意缠着谢思瞳,表现出一幅亲热模样,沈狐,你做戏给谁看?”
“这么说就是吃醋了?”沈狐笑得更开心了。
万俟兮嘴唇一抿,再次转身就走。这下,沈狐再也坐不住了,跳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柔声唤道:“唯儿!”
这两字如闪电,把她劈了个正着。
万俟兮浑身僵硬地站着。沈狐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嘻嘻一笑:“唯儿!”
“你……叫我什么?”
“唯儿,唯儿,唯儿!你的名字叫万俟唯,不是么?”
万俟唯……多么遥远的一个名字,可是乍听入耳,却又如此熟悉,仿佛是宿命刻好的一道印,无论过去多少时光,始终不会消弭。
万俟兮的眼睛无可遏止地湿润了起来。
沈狐轻轻一叹,柔声道:“我之所以故意假装失忆,除了想气气你外,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正在设局捕捉舍兰,但是她那么聪明,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令她警觉,所以我配合你,让你假借逼供我之名,将所有人召集到大厅,让她没有起疑……我以为,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有默契的,我不信你会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我……”万俟兮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而我没有失忆,是因为迦蓝配出了解药——你应该知道,他是个天才,不只武功,医术天文、奇门五行样样精通,想必与你那个天赋异秉的妹妹相比,也丝毫不差。但更重要的是,我说过我不要忘记你,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冬日旭暖的阳光,信誓旦旦的少年。
这一幕,温暖如斯。
温暖分明是她从来排斥和拒绝的东西,但是为什么这一刻,她竟非常渴望的想要,想拥有,想就此永远的拥有下去?
万俟兮抬起睫毛,定定地望着沈狐。
沈狐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桌旁,指着左起第一个大盒子道:“你知不知道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万俟兮摇了摇头。
沈狐又是扑哧一笑:“某人的记忆还真差。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可以就此两不相欠,清清楚楚的说再见吧?你欠我一个赌约,今天,我要你实现!”
万俟兮有些迷惑,沈狐朝她耸了下肩,示意她打开盒子,于是她伸出手慢慢的掀开盖子——
琐里绿蒙衫,云英紫纱裙,风过,泛起层层折裥,水般漾开。一条丝巾悠悠飞起,她连忙伸手去那么一挽,丝巾贴上肌肤,宛如光滑的羽翼,轻的没有丝毫重量。
“你还记不记得在孔雀楼那晚?我们曾经打赌,是鱼先死,还是人先死,你输了。”
“如果我输了,就得穿女装……”
沈狐抱臂,望着她含笑道:“京城第一坊的料子,名针辛七娘的绣功,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万俟兮仿佛有点呆住了,好半响才衲衲道:“我……从十岁起,我就再没穿过女装。”
“你可是忘了该怎么穿?早说嘛,我来帮你好了!”沈狐说着作势就要上前,万俟兮连忙抱着衣服往后退了好几步。
半挑的眉,因吃惊而睁大的眼睛,以及双颊处浮起的红晕……这一刻的万俟兮,总算有了普通女子应有的反应。
沈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腰去。
万俟兮抱着衣服放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再加上被他一直取笑,不禁有些恼了:“有这么好笑么?”
“不不不,没啥好笑的,不过,哇哈哈哈……”
万俟兮终于恼了,摔了衣服就走,沈狐连忙一把拉住道:“好妹妹,别生气,我跟你开玩笑呢!”
万俟兮的脸当下变得更红了。沈狐却不肯再放开她的手,直将她拉到第二个盒子前道:“有了衣服没有首饰可不行,打开看看,这套首饰,你喜不喜欢?”
万俟兮听他的语气充满神秘,不禁起了几分好奇,当即伸手打开盒子,看见盒里的东西时,顿时大吃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里面放的,竟是麟趾镯!
“你……”
沈狐拿起其中一只,在她眼前摇了一摇,然后拉起她的右手,将镯子套了进去。
五色天石,映着白玉般的手,极尽明艳,璀璨生姿。
“很合适呢!”沈狐啧啧称赞。万俟兮却连忙缩手,想将镯子取下时,却怎么也拿不出了。
沈狐也不阻拦,笑嘻嘻地看她摘,末了还说一句:“套住了,你还想逃么?”
“你!”万俟兮摘不下镯子,急的汗都冒了出来,“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这镯子本就是给你的。”
“你……你明知这镯子不仅仅只是对镯子,还另有深意……”万俟兮说到这里,猛地收了口,怔怔地看着沈狐。
沈狐脸上那种轻浮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有认真,只有诚恳,只有一双水晶般剔透的明亮眼睛。
他……在跟自己求婚?
他……是在对自己求婚?!
万俟兮的手不禁慢慢握紧,一时间,天旋地转,几不知身在何处。
麟趾镯是沈府女主人的象征,沈狐将镯子送她,也就是在暗示希望她能做沈府的女主人。他、他……他明知道那不可能!
“沈狐,你可知道,我顶冒哥哥之名,乃是欺君大罪,一旦揭穿,万俟满门都会遭殃。”万俟兮的声音里满是绝望。
沈狐温柔地答她:“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上次逼你喝下薄幸草时,真的以为我们之间就在那里终止了。”
沈狐继续温柔,“我知道。”
“那么你可知道,我是不能够恢复女儿身的,万俟一族的金字招牌不能在我手上倒塌?”
沈狐仍是温柔,“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万俟兮眼中雾气一片,“那你为什么还要逼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就当我们从不曾相识过,不可以么?”
沈狐注视着她,许久许久,忽然一伸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万俟兮直觉的想挣扎,却听他在耳畔轻轻地说:“因为我还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万俟兮,你喜欢我。”
她整个人顿时因这句话而僵住。
“既然我们彼此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万俟兮的眼泪掉了出来,慢慢地、不胜哀伤地说道:“难道、只要、彼此喜欢,就、可以、了吗?沈狐,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啊……”
“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根本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沈狐托起她的脸,以指尖擦去她的泪水,非常非常温柔地说道,“你为什么不看看我给你的第三份礼物是什么呢?”
万俟兮拼命摇头:“我不看!你在诱惑我,你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来诱惑我抛弃责任,抛弃家族,继续犯错……”
沈狐叹了口气,挑起眉毛道:“真的不看?”
万俟兮摇头。
“我再问一遍,真的不看?”
万俟兮还是摇头。
“好吧。”沈狐推开她,拿起最小的那个盒子转身就走,边走边道,“人家本来真的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恳求我爹把先帝赐给我爷爷的那面免死金牌拿了出来……”
万俟兮一愕,惊道:“什么?”
然而沈狐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往前走,叹气道:“本还想着,这下就可以解决一切麻烦了,谁知道人家不稀罕,连看都不看一眼,唉唉唉,我真的是好失败啊……”
“等等!”
“金牌啊金牌,你说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人家都不要你……”
“我说等一下,沈狐……”
“没办法了,只能把你还给我爹,继续锁在密室里了……”
“沈狐!”万俟兮脚尖一点,飞身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回来,看见的却是沈狐笑得不知道有多狡猾的脸。
这家伙!分明、分明是故意的!可恶!
沈狐将盒子递到她面前,懒洋洋道:“喏,现在肯打开看了?”
万俟兮瞪了他一眼,指尖刚碰到盒盖,沈狐突然又道:“等等!”
“嗯?”
“你可得想好了,要不要打开。我爹说了,这里头的东西,只能给自己家的人。”沈狐朝她眨眨眼睛,然后还吐了下舌头。
万俟兮停下,指尖在盒边上犹豫着,将开未开。
沈狐虽然还在笑,但呼吸却明显的摒止了。
风轻轻的吹,彤楼屋檐下的那只铜铃叮铛叮铛的响着,整个世界骤然而空。
只剩下那两根纤长的手指,停在锁边,仿若开天劈地的那把神斧,混沌世界会否清明,全赖它是否一动。
静止的时间太长,沈狐不禁紧张地舔了下发干的嘴唇。
也就在那时,那两根手指动了,带着种说不出的缓慢韵律,轻轻一拂,从此花红柳绿,万物复兴……
“喀咔”一声,盒子上的锁开了。
盖子跳起,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面金牌,在阳光下闪烁着,映得她和他的眼睛,全都染上了希望的光泽。
而那光泽,还有个名字。
叫做——
幸福。
灵犀叹有浓情意,玉过流光可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