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秋姜想了想,低声答道:“也许是因为……我也没那么喜欢姬家。”
如意夫人眼底起了一系列的变化,亮起来又暗下去,最后伸手将秋姜唇边溢出来的血丝擦掉:“原来如此……”
秋姜剧烈地喘息了起来:“姑姑,你能告诉我一件事么?”
“说吧。”
“四国谱在哪里?”
如意夫人皱了皱眉。
“不能告诉我吗?”
如意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道:“四国谱在……”
***
门外,颐非紧张地盯着十余丈外的小楼,袖子里的手握紧松开,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这是你们设的局?为了从如意夫人口中套出四国谱的下落?”
“对。”
“我不明白……四国谱有那么重要?”
薛采也注视着那扇静悄悄的门,门紧闭着,如意夫人到底会不会上当,会不会告诉秋姜四国谱的下落,谁也不知道。
“四国谱对你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但对秋姜、对主人,非常重要。”
“为什么?”
“为了还债。”
“还什么债?”
“还姬家欠下的债。”
颐非重重一震。
薛采垂下眼睛,看着衣袖上的白泽图案,想起了那个人说过的话——
“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吧。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
“怎么割?”
“如意夫人的计划,名为‘奏春’,意指偷天换日,换四个皇帝。而我的计划,叫做‘归程’。”
“归程?”
“让离开的回去;让偏差的纠正;让一切回到原点。让程国重新成为程国,让姬氏重新成为姬氏。让如意门的每个弟子,得到原来的名字,返回他们的故乡。”
“这不可能做到!”
“我一个人不行,但有很多人帮我,很多人一起,甚至很多国一起,就有可能。”
“就算回去了,他们失去的童年不可能回来,他们受过的苦痛不可能忘记,他们杀过人的手不可能洗干净……那样的回去,有意义吗?”
“对他们,也许有,也许没有。”那人抬起眼睛,明眸如星光下的平静的大海,蕴着力量,却饱含温柔,“但对我,有意义。”
于是,在那个人死后,在时机成熟时,这个计划在薛采手上开始实施。
联三国之力,想要杀如意夫人也好,想要毁掉如意门也罢,其实都很容易。然而,想要安置如意门的三万弟子,想要让他们重新做“人”,想让一切不动声色地回到原点,却实在太难、太难了。
可是,白泽死士九百人,人人本应有名字。
孟不离焦不弃,也本有名字。
山水松竹琴酒,那些死去了的人的墓碑上,也该有真正的名字。
薛采经常会坐在书房中发呆,偶尔,化名阿秋的婢女会经过他窗前,一脸天真懵懂。那时他就会想:要不要唤醒她?
归程计划,若无这个人,只怕是不成的。
但若要她加入,就必须让她恢复记忆。
可公子当年没有。公子曾在图璧三年的一个雨夜赶赴玉京偷偷上了云蒙山,他在榻旁看着已经睡着了的秋姜,久久地看着,最终只是替她盖好被子,悄然离去。
他认为有他就可以了。他和品从目再加上成为新程王的颐殊,一定能将如意夫人逼入绝境,得到四国谱的下落。
他觉得他还有五年时间,足够完成这件事。
但他没想到,他在回国的路上死在了回城——卫玉衡的弓箭手换了一支箭,那支箭上有品从目的毒,于是,白泽公子身死异乡。
品从目也没想到这一点,他知道这件事后三天三夜没睡觉,到第四天,红着双眼来找薛采,说:“把姬忽唤醒。”
薛采不同意。
品从目沉声道:“我知道你对阿婴有承诺,可他忘记了,这已不是他姐弟之事,不是他一家之事,甚至不是一国之事!我老了,不知还能坚持几年,我等不到下一个领路人了。”
既然计划叫归程,那么自然有一个领路者,带领众人回家。姬婴,就是那个领路人。如今姬婴死了,颐殊不受控制,薛采又分身乏术,不可能常年在程国待着……天下虽大,却确实没有比姬忽更合适的人选。
“首先,我们如何保证一定能唤醒姬忽的记忆?其次,我们如何保证姬忽会是我们的人?最后,我们如何保证姬忽恢复记忆后,会愿意当那个领路人?此中变数太多,变数过多,就会导致失败。”
品从目笑了起来,这一笑,蕴着力量,饱含温柔——竟跟姬婴笑得一模一样:“小忽也是我的弟子。而且,作为老师,比起处处手软顾全大局的阿婴,我一直更喜欢诡秘多变的小忽。我相信,她可以。”
薛采久久沉默。
他仍没有被说服。直到风小雅来信。风小雅问他,他的十一夫人秋姜,是不是躲在白泽府。
薛采凝视着绘有仙鹤梳翎图腾的信笺,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姬忽不可控。失忆的姬忽更不可控。但是,如果有风小雅的加入,变数就会少许多。
更何况,还有颐非。
颐非要回程国夺位;风小雅要帮“切肤”铲除如意门,寻回这些年丢失的孩童;品从目在等待一个如意夫人会信任的继承人;燕王的皇后想要为父母报仇……一股股力量交织在一起,最终变成了一条牢固的绳索。
再然后,将秋姜系在绳索的那头,引领她前往目的地。
秋姜和颐非离开的那天,薛采一直在远处凝望他们的背影,觉得世事真是变幻无常。秋姜本该是领路者,但现在,却被拖着前行。
“我希望——”薛采望着外面的雨,缓缓道,“这一路,经历了许许多多事后,无论能否恢复记忆,秋姜都会选择跟我们一起……归程。”
“我们会成功的。”风小雅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
桥下的锦鲤跳出水面,吐了几个泡泡。
颐非看着那气泡在水面漂浮了几下,归复平静,他终于想明白了全部的事——
姬家在百年前秘密建立了如意门,如意门历代门主皆由姬家的女儿担任。这一代的如意夫人生性残暴偏执,比之前的夫人们都要邪恶,野心图谋也大得多。她拟制了一个叫做“奏春”的计划,动用暗中的力量欲将四国国主全部换成她的人。
程国,是颐殊。这个计划在姬婴的配合下完成了。但姬婴之所以选择颐殊,就是为了反制如意夫人,可惜他突然身死,以至于后面失控崩溃。
璧国,是昭尹。随着姬婴之死,昭尹目前被姜沉鱼所控制,计划失败了。
燕国,是彰华。但彰华识破了她的计划,再加上品从目联手颐殊提前发动,炸毁螽斯山,如意夫人也失败了。
至于宜国,目前尚无异动,大概是如意夫人没来得及。
总之这是一个非常疯狂的计划,却一度非常地接近成功。若真被如意夫人做成了,四国会怎样,唯方会怎样,无法想象。
此后,薛采设局将失忆了的姬忽引下云蒙山,引到白泽府近距离观察,确定此人生性不坏,且得了风小雅的保证后,联燕璧程三国之势开始正式施行“归程计划”。
颐非,作为这个计划中代表程国的棋子,踏上征程。
他必须跟秋姜在一起。
他让秋姜见识程国的朝堂纷争,秋姜让他见识程国的民生疾苦。他们彼此影响,彼此改变,一路风雨同行。
这是薛采押在颐非身上的赌注,也是风小雅押在秋姜身上的赌注。
薛采信任他。而风小雅信任秋姜。
所以最终的最终,秋姜恢复了记忆,走回到了如意夫人面前。
接下去,品从目现身,用自己的死为秋姜铺路。
当如意夫人亲眼目睹自己最大的敌人死了,背叛她的弟子也死了时,就是她最放松也最脆弱的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狡猾多疑的如意夫人才可能满足马上也要死去的秋姜的要求。
品从目在赌这一刻。
薛采也在赌这一刻。
而此刻站在桥上想明白了全过程的颐非,泪流满面。
***
“四国谱在哪里?”
如意夫人皱了皱眉。
“不能告诉我吗?”
如意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贴近她的耳朵,低声道:“四国谱在……”
秋姜屏息等待着。
谁知如意夫人突然停下,眼眸深处露出了警惕之色。
秋姜心中咯噔了一下。
“你知道这个做什么?”
秋姜垂下眼睛,遮住心头惊涛骇浪般的紧张,低声道:“我在圣境接受训练时,有一个朋友。他手上长着八个螺,他特别宝贝那八个螺,盼着长大后,能凭借这个记号找到他的家人……”
如意夫人微微眯眼。
“后来,姑姑让他配合我去南沿窃取谢家的足镔配方。他要扮成谢家的一个远房亲戚,需要对比指纹,怎么办呢?临出发前,他把手按在了火炉上,抹掉了那八个螺。”这是秋姜第二次说起这个人,上一次,她诉说的对象是颐非。
当时颐非听了很难过。而此刻如意夫人听了却没什么反应。
“所以,你想要四国谱,帮他找回姓名?”
“对。他在南沿为了帮我死了,我答应他有朝一日告诉他,他原本是谁。”秋姜说到这里,深吸了几口气,“我不想就这样空着手去地下见他。这是我最后,也是唯一的心愿……姑姑,求求你。”
她抓住了如意夫人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
这种冰凉感消去了如意夫人的多疑和猜忌,她终于点头道:“好。我告诉你——”说着,如意夫人将那个杀死姬婴杀死品从目并划花了她的脸的箭头按进秋姜心口。
秋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四国谱在……”如意夫人用力一按,箭头整个没入秋姜体内,“品从目家中。”
秋姜的手颤抖着,想要推开她,却已没了任何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涌出来,染红她的衣襟和如意夫人的手。
“从目想要四国谱,虽不知他要去何用,但我还是愿意满足他。可惜他到死也不知道,四国谱就藏在他家中,早早地给他了。”
秋姜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想说话,却已说不出完整的字音。
“还有你,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想知道,我也愿意满足。但是,我老了,这一路背叛我的人实在太多了,除了死人,谁也无法真正让我相信。所以,我成全你的好奇,你也成全我的疑心吧。”如意夫人说着,将箭头又拔了出来,血顿时喷溅而出,好些溅到了她脸上,她伸手缓缓擦去。
在这个过程中,秋姜终于没了呼吸。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但却失去了神采。
如意夫人将她的眼睛合上,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恭喜你解脱了。来生聪明些,别再投胎到姬家。”
***
小桥上,一条锦鲤再次跳出水面,然后翻着肚子死去了。
颐非心中一紧。紧跟着,他听见如意夫人的惊呼声从小楼里传了出来。
薛采面色微变道:“出事了!”
罗紫立刻扭身冲向小楼,颐非也跟了上去。
门撞开后,只见如意夫人正在跟一人交手,两人动作都极快,拉出了一绿一黑两道线。
颐非一眼看出黑线正是风小雅,心中微宽,当即四处寻找秋姜,最后在墙角找到了她,却是一具尸体。
颐非顿觉大脑刷地一白,连心跳也跟着几乎停止。
罗紫看到这一幕,忙叫道:“玉倌!玉倌——”
江晚衣不会武功,因此这时才赶到,忙将药箱打开,为秋姜抢救。
那边,如意夫人一掌击退风小雅,大怒道:“你们果然联合起来骗我!”
罗紫嫣然道:“我记得我入门时,夫人教的第一课就是‘骗术’。夫人授人以骗,就要做好被骗的准备。”
如意夫人当即朝她掠去,却被薛采中途拦截。
如意夫人冷笑道:“就凭你?”
薛采抬起袖子,嗖的一箭,如意夫人立刻折腰,腾空翻了好几圈,才堪堪避过这一箭,再落地时,发髻已乱。
“袖里乾坤。据说你一直想要?给你。”薛采说着,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
如意夫人慌忙躲闪之际,风小雅再次掠到,跟薛采配合一前一后夹击她。
如意夫人喊道:“来人!来人——”
罗紫笑道:“没有人会来的,夫人。您当着那么多弟子的面,杀了品先生,又杀了朱小招,他们怕都怕死了,哪里还敢再靠近此地?”
“我是如意夫人!!我的命令他们敢不听从?!来人——”她的嘶吼声远远地传了出去,然而,没有任何人进来。
罗紫继续说风凉话道:“夫人一生尊崇无双,一呼百应莫有不从,便连程王都为你所控。正如朱小招所说的,您是蚁后,所有的蚂蚁都不敢不听你的话。可是,您忘了,在一种情况下,蚂蚁们会杀了蚁后——”
她说着伸出手拿起梳妆台上的镜子,对准如意夫人道:“就是当蚁后老了时。”
如意夫人一眼就看见了镜子里自己的脸——满是血污红点和伤口的一张脸!
她的动作顿时慢了。
然后她就倒了下去。
袖里乾坤的最后一支箭终于射中了她的眉心。
她躺在地上挣扎,却发现四肢都已不听使唤。
薛采抬步缓缓走到她跟前:“我跟公输蛙不同,公输蛙不屑在箭上用毒,但我必须用。你可知为何?”
如意夫人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充满了震惊和惶恐。
“你当然知道我在箭上抹的什么。因为,你也曾经把它抹在另一支箭上,用它杀了你的侄子。”
此言一出,屋里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江晚衣猛地扭头道:“公子是她杀的?!”
他这一转头,手里的银针顿时偏了几分,一旁全神贯注盯着秋姜的颐非顿时急了:“你专心点!”
江晚衣只好收敛心神回来继续为秋姜施针。
而颐非后知后觉地一怔,这才意识到刚才薛采说了什么,震惊抬头道:“姬婴所中之毒不是品从目的吗?”
“卫玉衡那废物的手下,怎么可能拿到此毒?有此毒的只有先生、姬忽和如意夫人三个人。姬忽当时在云蒙山,而先生不可能杀公子,只有你,如意夫人……”薛采盯着如意夫人,眼眸黑浓,因为汇聚了太多悲伤而无法解读,“你恨姬家,你恨琅琊,所以,你杀了她的儿子。”
如意夫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薛采上前一脚踩在她的手上——就像她之前踩朱小招那样。
“一年一个月又十二天,我每天都在想,怎么把这支箭还给你。先生不让我杀你,姬忽不让我杀你,因为他们都要完成公子的计划。而现在,你说出了四国谱的下落,你终于可以死了。”
如意夫人的目光从薛采移向风小雅,再移向颐非罗紫,最后落到满头大汗的江晚衣和他针下毫无反应的秋姜身上,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从目临死前说赢的人是……她。”
她突然喊道:“神医,她还能活吗?”
江晚衣没有答话,神色十分严肃,额头的汗一滴滴地淌过脸庞。
如意夫人看在眼中,冷笑了起来:“神医,你可莫要让他们失望啊。不过据我所知,你已经让很多人失望了。当年,你没能救回曦禾夫人的好朋友……”
江晚衣的手指一顿。颐非急道:“别听她的!”
“后来,你没救回姬婴。再后来,你连你最爱的女人曦禾夫人也没救……”
薛采突然抬脚踩在她的嘴巴上。
如意夫人大怒,拼命挣扎,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然而,江晚衣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颐非急声道:“那不是你的错!生死有命医术不是万能的,你已经尽力了!”
如意夫人虽不能说话了,但还能笑,因此整个屋子回荡着她桀桀的诡异笑声。
薛采皱了下眉,这时风小雅过来,俯身在她脖子处一按,如意夫人一震,顿时没了任何声音。
薛采埋怨地看了风小雅一眼:“慢了。”
风小雅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秋姜,脸色苍白魂不守舍,最后更是站立不住,只能慢慢地坐了下去。
“你还好吗?”薛采看出些许异样,担心道。
风小雅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注视着江晚衣,缓缓开口道:“秋姜告诉我,如意夫人说出四国谱的下落前,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现。所以,你们都在外面,我却在这里。而我在这里,却没有救她。”
颐非这才知道原来风小雅一直藏在楼内。也是,他们中此人武功最高,若要留一人监控全局,也唯有他能不被如意夫人发觉。
“我没有救她。这对我来说,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同样,曦禾夫人当时一心求死,你没有救她。那对你来说,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我明白。”风小雅说到这里,对江晚衣笑了一笑,“所以,就算你此刻不能救回秋姜,我也不会怪你。她死得其所,她没有遗憾。”
江晚衣扭头目露感激之色,刚要说话,颐非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不行!她没遗憾我有啊!他不怪你我不干!你必须给我救活她!否则我就砸碎你的药箱……”
薛采走过来,一脚将颐非踢开:“你算老几?”
江晚衣怔住,片刻后,轻笑出声。
风小雅的话让他很感动,但颐非这一闹却令他瞬间放松了下来。他再次拿起银针,朝秋姜的穴道扎了过去,这一次,稳如泰山——
伏愿垂泣辜之恩,降云雨之施,追草昧之始,录涓滴之功,则寒灰更然,枯骨生肉。
方不负,这神医之名。
一阵风来,吹得屋檐上的铃铛摇了起来。
风来风停,叮叮当当。
第五卷 今生·蛇蜕
第三十二章 旧梦
秋姜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梦境中,有一个少年在读书。他是那么专注,以至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也忘记了她。
于是她心生不满,将棋子放入几旁的青团子中。
那少年一边看书一边拿起青团子吃,咔擦一声,崩了一颗门牙。
他震惊地抬头,看见了趴在窗外的她,便苦笑起来:“我得罪了姐姐?”
“没有。”
“那这是为何?”
“疼吗?”
“当然。”
于是她展齿一笑道:“那样你就会记得我啦。”
少年露出不解之色。是啊,他什么都不明白。不知道她就要离家,前往异国,去完成姬家女儿的使命。
大家族的女儿,都是有用处的。
长大了或用来联姻,维系利益;或出任女官,光耀门楣。而她的使命更与众不同一点,她要前往一个叫做如意门的地方,去做那里的主人。
母亲琅琊在临行前将她叫到房中,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半响才道:“你是否不愿意?”
她道:“这是母亲想要的么?”
“是。”
“那么,我愿不愿意,不重要。”她望着琅琊,时间长长,“母亲送二弟走时,也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琅琊顿时变了脸色,沉声道:“你知道?”
她淡淡一笑。二弟被送走时,她虽然只有三岁,但早慧知事,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她问爹爹二弟被送去哪里了,爹爹连忙捂住她的嘴巴,警告她不要乱说话。
再后来,老师来了。老师来教导她和大弟上课,有一天教了一首诗,诗里有两句:“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意思是:“曾经形影不离的兄弟,如今相距千里天各一方”。她便想起了不知去了哪里的二弟。
老师见她情绪低落,问她在想什么。
她当时已经十分信任老师,虽心有顾虑,还是告诉了他:“我有个弟弟,一生下来就不知被母亲送去了哪里。我偶尔会梦见他。明明连脸都看不清楚,可就知道他在哭,哭着求娘亲不要送他走。”
不知为何,老师听了那话后神色非常复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问她:“你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老师知道?”
“我可以带你去。但是,你要保证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即便阿婴,也不可以告诉。”
她同意了。
第二天,老师带她和阿婴去踏青,再然后,把她交给一个黑衣人:“他会带你去,只看一眼便回来。”
她从小就是个胆大包天的姑娘,一点都不害怕,不但不害怕还觉得很兴奋,尤其是那个黑衣人抱着她在空中飞,穿梭于屋顶之上,风声灌得她耳朵生疼生疼,可她却爱上了那种飞的感觉。
她问黑衣人:“这是武功么?快教我教我!”
那人张开嘴巴,给她看他的舌头,他的舌头只有一半,他不会说话。
她心中震惊,有更多的话想问,比如你的舌头怎么没的?你为什么听老师的话?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真的能见到二弟吗?
这一系列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人将她抱到一个很荒芜的院落,趴在屋顶上。院子里有一个女人在洗衣服,另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蹲在一旁帮忙。
那是冬天,天很冷,女人的手浸泡在水中又红又肿,男孩便从怀里摸出一壶酒,递到她嘴边。女人小小地抿一口,笑着蹭了蹭男孩的鼻子,男孩便咯咯咯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
于是在那一瞬,她明白了——他就是她的二弟。
男孩似母,他跟阿婴都长得像娘,延续了一幅好相貌。唯独她像爹爹,五官平凡。
女人洗了一个时辰的衣服,她便趴在屋顶上吹着冷风看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女人洗完小山般的衣服,拉着男孩的手回去了,黑衣人才抱着她离开。
她被送回到老师面前,老师问她如何,她还没回答,眼泪便一下子流了下来。
“我不明白。”她道,“老师,这一切我都不明白。”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老师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世间最可怜之人一般,充满了悲悯和叹息。
而那个所谓的“有朝一日”,一年后,来临了。
母亲告诉她,姬家有个组织叫“如意门”,每一任门主都从女儿中选出,这一代选中的人,是她。
她恍恍惚惚地听完,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午夜从梦中惊醒,赤裸着双脚就冲了出去。
她跑到老师所在的客房,哭着问他:“为什么?我还是不明白!老师。”
老师擦干她的眼泪,再为她处理脚上被石子割出来的伤口,对她说:“我有答案,但我的答案未必是你的答案。因为你所看见的也许跟我看见的不一样。我的选择不是你的选择。你的答案是什么,需要你自己寻找。你的选择是什么,也需要你自己决定。”
她十分不解。那个时候的她,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在姬婴的青团子里藏了棋子,嘣掉了他的一颗门牙,希望他能永远记住自己。然后去琅琊房间,气得母亲心口剧痛不得不躺下。再然后,她被送上了青花船,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船在海上飘啊飘,拥挤的船舱每天都有孩子死掉,船夫们将死掉的孩子扔进大海里,她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看着,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
可她原本,是个多么爱笑的人啊……
秋姜想,这个梦太长了,而且马上就要梦见很可怕的经历了,不行,她必须快点长大,快点把那段时光熬过去才行。
然后,梦里的速度就真的变快了,五颜六色飞快流转,再停下来时,她被品从目牵着手,走出圣境,来到了螽斯山——如意门的大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