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正是薛采。
品从目看了颐非一眼:“有点意思……”他突朝箱子踢了一脚,箱盖弹开,里面的契书像蝴蝶一样飞了出来。
颐非有一瞬的分神——没办法,面对如此多的钱,很少有人能真的不动心。
颐非自觉可以控制的欲望,在这一瞬让他恍惚了一下。
而就这么一下,一条飞索从远处甩来,卷住了品从目的腰,将他拉走。
颐非立刻飞扑上前,抓住了品从目的一只脚,正要拖拽,那只脚的鞋子里弹出一把匕首,划向他的面门。
颐非不得不松手后退。
绳索拉着品从目消失在视线中。等他追过去时,前方就是拱形屋顶的大门,外面狂风肆虐,他一下子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而且风雨中天地一片浓黑,什么也看不见。
颐非啐了一声,只能转身回到院内,瞪着依旧坐在车辕上的薛采不满道:“你为何不出手?”
“本以为你的武功足以应付,但我没想到,金钱的力量实在太大了。”
颐非的老脸不由得红了一红,看着散落一地的契书,还是第一时间选择了弯腰去捡。
薛采继续坐在车辕上看他捡,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趣。
颐非捡啊捡,觉得不太对劲,拿起契书仔细对着阳光照了照,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薛采突然一笑。
颐非手一松,契书再次如蝴蝶般飘走:“我就知道如意门的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不管是秋哦不,姬忽,还是品从目!”
契书是假的,上面的印是用朱砂画上去的。
薛采笑得两眼弯弯,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的活泼感。
颐非瞪着他:“你既来了,为何不早出手?为何就自己来?还有你知道吗?秋姜就是姬忽……”
薛采收了笑,眼神再次变得深邃而复杂:“我知道。”
颐非震惊:“你知道?!!”
“主人……”薛采垂下眼睛,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去世前,告诉了我四国谱的真相。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如意夫人是他的姑姑,而秋姜……是他的姐姐。”
颐非气得鼻子都歪了:“那为何不早说?”
“主人说,姐姐既已前尘俱忘,就不要再打搅她。他们两个之间,起码有一人可以摆脱命运,是上天之慈。”
颐非哑然。
白泽侯姬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颐非看来,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倒霉蛋。
他对父母十分孝顺,对帝王十分忠诚,对朋友十分义气,对情人十分专一,对所有人都很和善……看似完美无瑕。然而,孝是愚孝,忠是愚忠,朋友全都受其牵连,情人更是被他大方地“让”出去了。
最后,还出师未捷身先死,留下一堆烂摊子。
颐非很不认同姬婴,而且,因为姜沉鱼仰慕姬婴的缘故,他还有那么点难以启齿地嫉妒姬婴。可随着姬婴离世,沉鱼称后,一切都已俱往矣。此刻再想起姬婴,其他情绪都已淡去,只剩下感慨万千。
不管怎么说,姬婴是个好人。
所以,这个好人在得知姐姐失忆后,为她做出了一个满含深情的选择:哪怕是在云蒙山上做个可怜的弃妇,也比回如意门好。
我无法摆脱,但你可以断舍。
我已绝望,你要幸福。
我已死,你要活。
姬婴本想用五年时间来慢慢处理姬家,处理如意门。在他的计划里,也许还有等姬忽的身体好了后,把她接下山另选归宿的安排,但这一切都随着他的猝死而中止。
他留下了很多很多遗憾。
他没来得及跟很多很多人告别。
他的一生,就像夜泉下埋在沙泥中的璧玉,想靠水流的力量冲掉上面的淤泥。然而,没等洗净,就已脆弱地提前碎裂。
薛采想到自己的这位前主人,心头一片悲凉。
颐非默立半响,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箱子,问:“接下去什么安排?”
薛采反问他:“你想如何?”
颐非不知为何,满脑子想得都是秋姜当初在沙滩上背着他时那对流血的耳朵。那对耳朵在涔涔流血,流得他心慌意乱。
他本来的计划是跟着秋姜回如意门,处理完如意门的事情后,带着如意门的力量前往芦湾,那会儿风小雅和云笛应该已把王夫候选者们全部处理干净了,就等选夫宴上布下天罗地网,反将颐殊一军。
然而,秋姜变成了姬忽,变成了如意夫人的亲侄女,变成了真正的下一任如意夫人。那么,她之前的所有行为全都有了另外的定义。
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定义。
“我想见见姬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颐非终于做出了决定,“我想问问她,她到底在想什么。”
薛采低声道:“主人去前,曾拜托我:若姬忽一直失忆,保她一生平安。若她恢复了记忆,就……”
“杀了她?”颐非心头一跳。
薛采看着他的紧张,便一笑道:“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放过她三次。”
颐非莫名松了口气,却又因此萌生出更多的烦躁来。
***
颐非跟着薛采走进小楼。
楼里竟已汇聚了十人,全都身穿绣有白泽图案的衣服,看见薛采齐齐叩拜:“主人!”
薛采点点头,对颐非道:“为了赶在飓风前到潋滟城,我只带了这十人。”
品从目跑了,他毕竟是地头蛇,很快就会集结人手反击,所以行动一定要快!
颐非便带着这十人匆匆赶往如意夫人所在的小楼。
一路上颐非做了无数个试想,在见到秋姜后第一句该如何开口。可没等他想好到底怎么办,就发现自己已经不用想了。
因为——小楼在燃烧。
熊熊大火噼噼啪啪地燃烧梁柱,街上却一派安静,没有任何人出现救火。
大火很快蔓延开来,将旁边的楼也烧着了。
颐非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此刻的景一样——外面狂风暴雨,里面火烧火燎。
无数期待、忐忑、疑惑都被这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小楼起火,只证明一件事——秋姜要“消失”了。
就像当年南沿谢家的“谢柳”消失时一模一样。
谢柳也好,秋姜也罢,最终的最终,只是幻觉一场。
明镜菩提真亦幻,提笔无意不可诗。
第四卷 前世·蛇环
第二十四章 预言
芦湾司天台的观星塔的最高层,站着一个身穿紫衣的少年。
少年负手立在塔上,塔极高,足有九九八十一层,能将整个芦湾城尽收眼底。夜月下的芦湾形如一条盘踞吐芯蓄势待发的大蛇,其中两个腥红的眼睛,便是程国的皇宫所在。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晚风吹着他的袖子和下摆,仿佛就要乘风而去。
一旁驻守的侍卫,和塔下等候的仆婢加起来有近百人,怕惊扰少年,全部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少年看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
那些人便跪了一盏茶。
最终少年将负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遥指着蛇身的某个方位道:“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
众人大惊——要地震?!
少年转身走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矮几前,矮几虽矮,但十分大,长宽都是九尺九寸九分,上面赫然是一盘舆图。
如果谢长晏在这里,就会觉得跟公输蛙送给她的那张玉京舆图很像,只不过,更大,也更为精致。
而舆图所显示的,是整个程国。
而上面的五个地方,被各加了一个水晶罩。五个罩子联起来,像一个星星的形状。此刻,其中一个罩子里的屋舍模型已经烧毁了。
如果颐非在这里,就会看出烧毁的那一处,正是潋滟城的三濮坊。
少年的手依次从五个罩子上划过,就像划了一个星星一般,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最终起身道:“走吧。”
侍从们齐刷刷起身,毕恭毕敬道:“是,国师!”
这个少年,正是程国新立的国师,姓袁名宿字见见,今年不过十七岁,擅风鉴,精五行。更有传闻说他因面目姣好,是女王颐殊的新宠,女王对他言听计从,耗费巨资为他搭建观星塔不说,还在全国五处地方搭了五个罩子,名为聚星阵,用来给女王添福。
能不能添福大家不知道,但劳民伤财,搞得天怒人怨却是真的。
而且,几日前潋滟城那个罩子真的着火了,整个三濮坊全都烧成了废墟,幸好没有波及其他地方。女王震怒,命潋滟城城主彻查此事,并命袁宿尽快修复聚星阵。
袁宿走下观星塔,便有一顶白色的软舆等着,抬舆的是四个脸蒙纱巾的妙龄女郎。对此也很多人曾表示过奇怪:女王那般善妒,怎会允许她的新欢身边有其他女子?
袁宿目不斜视地上了软舆,一个女郎问:“国师,去皇宫么?”声音如出谷黄鹂,动听之极。
“不去了。”袁宿揉了揉眉心,淡淡道,“你们把观星的结果禀报陛下吧。”
女郎们对视着,显得有些为难:“我们恐怕说不清楚。”
“那便明日再说。”袁宿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女郎们只好抬着他回府。
***
“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半个时辰后,颐殊在寝宫中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拧眉不语。
蒙着面纱的白衣女郎道:“启禀陛下,左右掖门要地震,得趁早做准备才是。”正是声音格外好听的那一个。
颐殊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谁说这是要地震的意思?”
女郎一怔。
颐殊本已入睡,此刻掀开床帐,身上穿着一件光滑如水的宽大丝袍,光着两只脚,下榻踏在柔软的白虎地毯上。白虎稀罕,富贵人家不过用它拿来做衣,而她倒好,制成了铺满整个寝宫的地毯。
“月亮进入左右掖门,又向南出端门,意思是,会有大臣叛逆,君王将有忧患。”颐殊走到香炉前,将里面的香拨了拨,缓缓道,“再过三天就是九月初九,魑魅魍魉如今都聚集在了芦湾,谁对我忠心,谁会被收买,届时,能看得一清二楚。”
白衣女郎连忙伏地而跪,“誓死效忠陛下!”
颐殊淡淡道:“行了,你回去吧。若有人向你打听消息,就将观星结果告知,不必藏着。”
“是。”白衣女郎又行了一礼,刚要离开,颐殊忽又叫住她:“见见最近在忙什么?”
“国师听闻三濮坊着火,三天三夜没合眼,今晚又上塔看了半宿的星星,疲惫得很,总算回去睡了。”
颐殊的目光闪了闪,笑了:“去吧。”
白衣女郎行礼退下。
颐姝打个响指,某道垂帘后立刻冒出了一个身穿黑衣的死士。
“此女不能留了。”
死士点点头,又影子般消失在了垂帘后。
颐殊回到床榻,掀开帘子,榻上竟有另外一人。刚才白衣女郎进来禀事时,他便在帐内没出声。此刻,他看着颐殊,忽笑了笑:“这是第几个了?为什么也不能留?”
“我问她原宿在忙什么,应回答‘闭门不出,三日未眠’,而不是‘总算回去睡了’。”
“有区别?”
“当然,前者是任务,后者是感情。她已对袁宿生了情谊,才不忍心见他不睡觉,才因他总算肯睡觉而松口气。”
男子道:“你不让那些姑娘喜欢袁宿,就别安排她们去侍奉他。给袁宿派些男人抬舆,他好你好大家都好。”
颐殊明眸流转,吃吃地笑了起来:“你吃醋啊?”
男子突然一把将她扑在身下,狠狠地掐了一把她的腰:“小没良心的!三天后你就要嫁给我了,不该有的心思还是全都断了吧!”
颐殊边躲边笑:“谁、谁说我、我一定会嫁你?”
“不选我,你想选谁?胡老头?薛毛头?风病鬼?马蠢货?云二傻?还是周道士?”
颐殊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是是是,他们都是傻子呆子孩子老头子,只有你,好哥哥,我的心中只有你……”说完,像一滩快要化开的水,柔软温存地朝男子裹了上去。
夜色深沉,程宫中却有春色无边。
***
夜色深沉,颐非却睡不着。
事实上,自三濮坊起火,失去秋姜,哦不,姬忽的下落后,他就睡不着了。
每每闭眼,就看见那对流血的耳朵,和留在沙滩上的那一个个颤颤巍巍的脚印。肆虐的海浪层层冲击上来,洗刷着那些脚印,也洗刷着他的心。
他翻来覆去,最终抱着枕头起身,敲响了隔壁房间薛采的门。
薛采穿着亵衣来开门。门才开了道缝,颐非就跟鱼儿似地从他身侧滑了进去,径自将枕头放在薛采榻上,笑道:“说来咱们也认识许久了,相交匪浅,但还没同床共枕、抵足而眠过。这样的友情是不完整的,来来来,今日把这份情谊补上。”
薛采冷冷地看着他:“一,我跟你没什么交情;二,我不与人共寝。”
“别这样,明日就要进芦湾了,危机四伏,生死难测。没准这就是咱们共处的最后一夜,来来来,陪哥哥谈谈心。”
薛采只说了一个字:“滚。”
颐非眼中忽然有了泪光:“明日就要见到鹤公,实不知该如何跟他说秋姜之事。”
大概是因为此事牵扯到了姬忽,薛采神色微动,将门关上了。但他没有上榻,而是找了个垫子席地而坐。
如此,颐非躺在他的榻上,他坐在榻旁的地上,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番。
颐非拍拍空着的半边榻:“真不上来?”
薛采表情一沉。
“莫非你睡觉打鼾抠鼻磨牙放屁?”
薛采懒得再听他贫,直接道:“你不必告知风小雅秋姜就是姬忽。”
见他说到正事,颐非收起散漫之色,盯着床头的流苏看了片刻,才道:“我以为你跟风小雅是朋友。”
“我没有朋友。”薛采道,停一停,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有主人。”
颐非明白了他的意思。姬忽一事事关姬婴,所以,薛采绝不会主动泄密,这是他对姬婴的一点柔软情怀,却比世间任何事都重要。
于是颐非忍不住问道:“姜皇后知道吗?”他很好奇,在此刻薛采心中,姬婴和姜沉鱼,到底孰轻孰重。
薛采沉默了一会儿,似有不悦道:“她更没必要知道。”
颐非轻笑起来,笑到后来,却复惆怅。他继续注视着床头的流苏,那流苏一荡一荡的,他的心也似跟着荡来荡去,难以平静。“你知道吗?当我听品从目说如意夫人掌握着四国谱时,心中就冒出了一点期盼……”
“你觉得姬忽不顾一切地回去如意夫人身边,是为了得到四国谱?”
“对!”颐非一骨碌坐起来,热切地看着薛采,“你也这么想是不是?”
薛采答道:“通常而言,我不会把人想得那么好。我建议你也不要太期待。”
颐非瞪他:“你会不会安慰人?”
“颐非。”薛采忽然喊了他的名字,认认真真的口吻,令颐非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严肃了起来。
薛采道:“我让你跟姬忽一起回程,是因为我知道她会不停地将你卷进如意门的事情中,你会看到很多东西——以前,身为尊贵的程三皇子的你,所看不见的东西。”
颐非默然。他知道薛采在说什么。
确实,这一路上,他看见了民生疾苦,亲自感受了略人之恶,他看见了危境,却也看见了出路。
正如秋姜所说的那样,不是明君,程国必死。
想要活下去,就得励精图治,重整民生,开启民智。而落实到具体措施上,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铲除如意门。
“而你现在……”薛采的声音在这样清冷的夜里,听起来很低沉,“最重要的事,不是秋姜。”
是颐殊。
三日后就是选夫盛宴,成败在此一举。
颐非想着想着,自嘲地笑了起来:“所以,我这是被私情冲昏了头?”看着烛光中薛采人小鬼大的脸,他挑了挑眉道:“喂,小孩,你瞧不起我吧?”
薛采翻了个白眼,倒头就睡,一幅不愿再跟他多言的样子。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瞧不起自己啊。你看看我,一把年纪,一事无成,嫉妒自己的亲妹妹,却斗不过她,跟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有人肯帮我,我却将一腔心思全放在了女人身上……”颐非看着头顶的流苏,流苏已经停了,他那点活动的心思也似跟着死掉了,“两次。两次,我两次喜欢上的,都是昭尹那厮的女人。你说,是不是挺可笑的?”
薛采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因为他背对着颐非,所以颐非看不见。
“姜沉鱼也就算了,她多美啊,宛大的程国就没出过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她来了,往船头一站,风吹着她的斗篷,飒飒作响,我当时在马车上看见她,心想,这大概便是诗经里说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吧……”
薛采这下不仅仅皱眉,而是默默地攥住了被角。
“后来,她成了璧国的淑妃,再后来,又成了皇后。而我,变成了花子——叫花子。”颐非再次轻笑,笑声里却有无尽心事难以言述。也许是这夜色深沉,压抑得人很想倾诉。又也许,是因为他在薛采面前本就毫无形象,无需担心他耻笑自己,“坦白说,这一年,过得挺憋屈的。每日被花子花子的叫着,都快忘了原来的名字是什么了……”
“我并没有让你等很久。”薛采终于开口道,却依旧没有回头。
“是。你够快了。才一年,就给我制造了如此好的反攻良机。可薛采,你如此帮我,图的又是什么呢?”
薛采的视线投递到很远的地方,仿佛看着谁,又仿佛是在看着自己:“我一辈子只答应过两件事。一件,是姑姑,我答应她重振薛家;另一件,是主人,我要为他收拾残局。”
这个残局,就是如意门。
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但细想起来时,那个吉日又似乎是昨日。
公子被抱在朱龙怀里,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因此看起来越发荏弱苍白——他是当时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在那一刻,却让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虚弱。
他快死了。
当时的薛采心中一片茫然,反复想的只有一句话:他怎么会死呢?他可是姬婴啊!
然后,姬婴对他说:“我本以为时机成熟,可以静下来好好整顿,但老天,却不给我时间……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吧。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小采,如果你选第二条路,就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他对他说的事,就是除掉如意门,以及……给姬忽一条活路。
薛采至今还记得姬婴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唇角含笑目光温柔——公子真温柔啊,那么那么温柔。温柔地拒绝了姜沉鱼;温柔地放过了姬忽,再温柔地将彼时奴隶之身的他从泥潭重新拉回天际,给了他无上荣光。
“我姐姐姬忽是个可怜人,我本想着她既已失忆,是上天垂怜,起码让她可以摆脱这般不堪的宿命。然而,我一死,谁也不知她会不会恢复记忆,更不知她一旦恢复记忆,会给天下带来怎样的麻烦。小采,必要之时,你就杀了她。”姬婴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可他的话暖彻人心,“做这种决定是很难受的。所以,在那之前,你放她三次,第四次,便可以毫无负担地下手了。”
“我不会有所负担。”彼时的薛采倔强地说。
姬婴便笑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十年后,一切就拜托你了。”
他把白泽留给了他;
他把璧国留给了他;
他甚至把姬忽和如意门……也留给了她。
然而,姬婴没有想到的是,薛采并没有等十年。第一年,他动用手段将失忆的秋姜吸引到了自己府中就近看着;第二年,他见姜沉鱼为略人之恶而哭,决定加快速度。他暗中筹备好一切,同燕王联手,将颐非和失忆的秋姜一起推上了回程的道路。
“不破不立。十年太久了。”年轻的薛相站在书房里,对着墙上那个巨大的白泽图腾沉声道。
秋姜若没有恢复记忆,自然会帮助颐非干掉颐殊。颐非称帝后,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容忍如意门,如意门必将灭亡。
秋姜若恢复记忆,看她选择。若肯弃恶从善,皆大欢喜;若跟如意门继续做恶,就杀了。
薛采想,他跟姬婴确实不一样。姬婴心太软,很多事明明可以干脆利落地处理掉,却总想兵不血刃地完成。可七岁就经历了满门抄斩、从贵族变成奴隶,从天堂堕至地狱的他,早已磨砺了一颗钢铁之心。
姬婴让他放过姬忽三次,也许为的不是姬忽,而是他。
姬婴看出他的变化,担心他将来变成一个魔头,所以在他脚上系了根线,必要之时拉一把。
对于他的担忧和慈悲,薛采有时候不屑,有时候感慨,但更多的,是想念。
好比此时此刻,睡在榻旁的地上听颐非说了半宿狗屁心事的薛采,觉得自己很想很想他。月光透过窗纸淡淡地照着窗边一角,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人说:“这月光,照着程国,也照着璧国。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回答:“我没有牵挂的东西。”
可现在,他有了。
想到这里,薛采突然起身,大步走向颐非。颐非即惊且喜:“你终于肯上榻跟我睡……”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已被他狠狠地打了几下。
颐非大惊:“这是做什么?”
“胆敢觊觎吾国皇后,打你还是轻的。”
颐非连忙捂住脑袋道:“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初见!当时她还是小药女,谁知道她后来会当皇后?女人沾了权势就不可爱了,我早就没那心思了……啊哟!啊哟!为什么还打?”
“敢说吾国皇后不可爱,放肆!”
两人正在打闹,房门忽被轻轻敲响。
薛采停手,跟颐非对视了一眼,扭头道:“进来。”
门开后,一名白泽暗卫走了进来:“公子,葛先生到了,说有急事求见。”
颐非从薛采肩上探出脑袋道:“只有葛先生?鹤公没跟他一起?”
“只有葛先生。”
颐非顿时松了口气。
薛采一把将肩膀上的脑袋推开,理了理散发道:“请他稍候,待我更衣。”
***
半盏茶后,薛采和颐非双双坐在了葛先生对面。
葛先生面色凝重道:“宫中急讯,国师夜观星象,称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
颐非拧起了眉:“颐殊的那个新宠?”
葛先生笑了笑:“袁宿很有几分真本事,未必是以色上位。”
“他的本事就是提议在好好的楼房上加盖罩子?”颐非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拱形屋顶,很是不屑。
葛先生见薛采并不显得如何着急,便也放宽心,详细解说道:“袁宿初入芦湾,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光着一双脚,每天行走在大街小巷,东看西看。然后有一天,在宫门外高喊求见女王,被侍卫一通暴打。第二日,鼻青眼肿地又来了,拉了条横幅,上书‘龙脉将断,大旱将至’,侍卫们气得当即把他抓入狱中关了起来。此后整整三个月,芦湾没有下过一滴雨,更有海水倒灌,污染了很多河流。女王不得不祭天求雨,却没什么效果,直到听说有这么个人,便将他唤入宫中,问有什么解决之法。袁宿说要在城中布一个聚水阵,女王将信将疑,便让人按照他说的去做,封了六十六处浴场,并在西南海域一带的地下埋入定灵幡,最后开山取土,将被海水污染了的五百亩田垫高五尺,在上全部栽种苜蓿草。说也稀奇,不久之后,就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