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只能继续等。她等啊等,却等来了五儿的死。
幸运的是,五儿虽然死了,七儿也失踪了,甚至可能背叛了组织,遁世逃走了。
这个发现让她激动不已,又若有所失。
激动是因为没了对手,失望也是因为没了对手。
她只能死守着如意夫人,做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对如意夫人不离不弃,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放弃。因为她知道,如意夫人死了,她之前的一切也就全白费了。
她不是墙头草,她无法在如意夫人和品从目之间摇摆,最最重要的是,品从目也从来没有对她递过橄榄枝。她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的忠诚终于感动了如意夫人。如意夫人许下承诺,只要她能杀死品从目,如意门就是她的。
可偏偏这个时候,七儿重新出现了!
她本不想告诉夫人此事,可朱小招那个大嘴巴却抢先一步说了。既然如此,那当着夫人的面打败七儿!这种胜利,甚至比继承如意夫人的衣钵更令她激动。
胜者为王。
背叛组织者死。
如意门,只有这两条门规。
如果不能证明七儿背叛了如意门,那么,就不择手段地打败她吧!
红玉想到这里,抖了抖手中的匕首,问道:“七儿,你敢应战吗?”
***
颐非在隔壁房间,看见了这一幕,也听到了红玉的这一问。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而比起秋姜跟红玉的对峙,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朱小招要带他来看?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忍不住转过头看了朱小招一眼,朱小招感应到他的目光,冲他一笑,依旧是三分亲切三分热情三分体贴外带一分含蓄的神秘。
颐非打了个寒颤,心想不愧是香粉堆里打滚的生意人,笑得真恶心。
***
秋姜没有看红玉,她只是看着手中的毒箭,颤抖和悲痛都已停止,现在只剩下一片平静。
“红玉,在迎战前,我先纠正你三点——一,我不是江江。”
“狡辩!你若不是江江,早被风小雅杀了!”
“正因为怕他杀我,所以才有了江江。”
红玉的脸色骤白,似想到了什么。
而秋姜眼中只有平静,在匕首的锋刃下看上去,像是某种怜悯。
这种怜悯的感觉更加刺激了红玉,她不敢置信道:“你的意思是……江江是假的?”
“江江是真的。但夫人发现风乐天在找这么一个人后,自然不会留着这个大麻烦。”
如意夫人再次出声道:“风小雅想要找江江,所以编造出四国谱在他手上的谎言。而我将计就计,派七儿伪装成江江接近他,为燕国的奏春计划做准备。”
秋姜淡淡道:“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燕王,必须先砍掉他的两条臂膀:一个风小雅,一个风乐天。我一开始,就是奔着他们父子去的。”
“所以,秋姜的姜,根本不是姜花的意思,是江江的暗示。我在风小雅那牺牲了三名得力弟子,就是为了让他相信,七儿就是他那个被略卖的未婚妻。”
“他信了。所以他父亲死了。即使他父亲死了,他也不能杀我。因为,他认为我是江江。”秋姜至此,露出了一个极尽残酷的微笑,即使是红玉这样杀人不眨眼的人,看见了这个微笑,都不寒而栗。
***
一墙之隔的颐非也在不寒而栗。
此事其实与他没有直接干系,但这一路行来,作为风小雅的同盟者,和秋姜的同行者,他们两个之间的爱恨纠葛全部落入了他的眼睛。
他像坐在台下第一排的看客,看了一出跌宕起伏错综复杂的大戏。
戏中二人,男的痴,女的惨,让他也无可避免地跟着情绪忽起忽落。
可现在,居然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如意门的骗局?!
虽然他猜出秋姜可能不是江江,但万万没想到,秋姜是故意冒充江江。也就是说,从头到尾,风乐天和风小雅这对父子都被她和如意夫人耍得团团转。风乐天献出了头颅。而风小雅……赔上了心。
杀人诛心。
世间最恶。
这就是如意门?
这就是如意门最最出色的细作——鬼血玛瑙七儿?
颐非看着镜子里扭曲变形的秋姜,忽然发现,她的的确确就是一幅画,每个细节都是矫揉造作地画上去的。
他从没认识过画皮下的人。
***
“那又如何?”红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就算你不是江江,又如何?”
“那说明我的任务十分成功,我如今归来,如意门就应该是我的。”
“就凭现在的你?”
“这是我要纠正你的第二点——我看起来很虚弱,但只是假象。”
红玉面色微变,沉声道:“我不信!”
“你可以试试。”
“如果我赢了?”
“如果你赢了,我就把玛瑙的名字还给你。今后听你的,你说什么就什么。”
“一言为定!”红玉刚说完,就扑了过去。
秋姜距离她不到一尺,再加上她已没了佛珠,红玉很有信心一击必中。
杀了七儿,如意门就是她的!
红玉的动作极快,几乎可以说是她有生以来最快的一次。她故意挑着眉心的位置扎,因为她看那朵姜花很不顺眼!
然而,她忘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在她刺中秋姜的眉心前,一道白光从她后背刺入,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
红玉的匕首碰到了秋姜的眉心,但也仅仅只是碰到,再然后,脱手坠落,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低下头看着心脏处冒出头的剑尖,再扭头看向身后——如意夫人的手上握着一把剑,剑柄上有两根很长的丝带,而锋利的剑身就插在自己的身体里。
红玉颤声道:“为、为什么?”
明明是她和七儿的决斗,为何夫人要出手?
她没有提防夫人,因为夫人已没了内力,更因为近一年来她们两个生死相依,同甘共苦。
她万万没想到,夫人会选择杀她……
“我老了……”如意夫人松开剑柄,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绿衣已不再,细腰依旧。
这是秋姜时隔五年后,再次见到如意夫人。她跟刀刀描述的一样,有一张假脸。因此,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五官还是那么完美,头上戴着乌黑如墨的假发。但是……
她确实老了。
衰老从她微微蹒跚的步伐、微微佝偻的脊背,和连香粉都无法遮掩的腐朽体味中流泄出来,像一只年久失修的鼓风箱,随时都会破碎。
“所以,你不想把如意门传给我,你非要传给她?”血源源不断地从红玉的身体里流出来,同时流出来的,还有她的眼泪,“为什么?为什么?!”
这些年,只有她忠心耿耿地守在夫人身旁;
山崩那天,她背着走火入魔的夫人赤足走了三天三夜才逃出生天;
她为了给她治病四处偷窃杀戮,偷到的食物都先给夫人;
她像照顾生母一样地照顾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固然是为了得到她的权力,但也确实付出了真心。
可在自己和七儿之间,夫人还是选择了七儿……
红玉眼中的震惊和悲伤变成了愤怒:“你不公,我不服!”
如意夫人眸底似有叹息:“傻孩子,如意门中,怎么可能有公平?”
“但强者为王,你是门主,更不该破坏规矩!”
如意门内,一切靠实力说话,就像养蛊一样,七宝全是一路拼杀冒出头的,这也是红玉敢在夫人面前挑战七儿的最大原因。
但这一次,如意夫人破坏了这条门规。
秋姜忽然笑了,笑得充满了恶意:“这就是我要纠正你的第三点——你认为,我为了当如意夫人,杀了所有的女的竞争者。事实正好相反——是为了让我当如意夫人,所以没有第二个女候选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一开始,从我出生起,我就注定了是下一任如意夫人。”
秋姜说着,走到了如意夫人身边,跟她并肩站在一起。
两人的侧影被唯一的壁灯镀上了一层金边,红玉突然发现——这两人,长得有点像。
鼻梁的弧度,下颌的位置,竟像镜子的两面,完全一样!
“她是……你的……”红玉忽然有了个很可怕的想法,这想法令她再次颤抖起来,“女儿?”
秋姜轻笑了一声:“不是。”
红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秋姜又道:“她是我姑姑。”
***
颐非的手一下子抓住了镜子。
然后他扭过头,求证般地望向朱小招。朱小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证实了这句话。
七儿,是如意夫人的亲侄女!
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如果一个门派要延续,血缘的确是最安全的保证。
只是此事,红玉并不知道,而朱小招却是提前知道的?为什么?
颐非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那种不详的预感也就越来越重了。
***
红玉定定地看看秋姜,再看看如意夫人,半响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嘴里流出了无数血沫,可她全然不顾,继续放声大笑。
秋姜淡淡道:“现在,你服了吗?”
“我服,我当然服,有什么能比得上血缘呢?就像皇帝老子一样,大臣再忠心,皇位也是要传给自家儿子的……”红玉轻蔑一笑,看着眼前的这对姑侄,“我佩服你,夫人。我真心佩服你。如意门的训练这么苦,考试这么难,任务这么恶心,我们这些命不好的人,没的选择,只能承受。可你连自己的侄女都舍得塞进来跟我们一起混,让她杀父!杀友!杀公爹!杀丈夫……”
红玉说到这里,重新将目光对准秋姜,看着她,就像看着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赢了?你错了。输的人是你啊。因为我马上就能从这见鬼的地方解脱了。而你呢?你得活着,等待源源不断的敌人来找你报仇,等待野心和欲望将你一口口反噬。我祝福你,七儿。我祝你顺利接任如意夫人之位!带着如意门千秋万代!永远活在这个冰冷、恶心、满是血腥的地狱里!无父,无友,无夫,无亲人!”
说完,她就用力握住心口上的剑尖,将整把剑从前方拔了出来,连带着拔出的还有长长的丝带。
血如浓浆般随着丝带的抽扯喷了出来,可她却似毫无感觉,继续一把把地扯着。
剑器上的丝带足有三尺长,她拔了好久。
越到后来,动作越慢,眼看就要全部拔出来时,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啪地跪倒在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人也朝前栽倒,倒在了如意夫人脚边。
如意夫人眼中终于露出了几分不忍之色:“红玉……”
红玉冷冷道:“我叫玛瑙!沈玛瑙!”然后她用力一拔,最后一截丝带也终于抽离了她的身体,带着血肉落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她的呼吸停止了。
如意夫人再次咳嗽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老了的缘故,她觉得自己的心软了许多,看到这样的场景时,有些承受不住。
秋姜则用脚踢了踢红玉的尸体,挑眉道:“一个侏儒,血倒是挺多。”
如意夫人看着她,心中五味掺杂,十分复杂。
这么多年,她终于成功地把七儿磨炼成了最好的继承人,可这一刻,七儿的冷血却连她都感到了恐惧。
“我只剩下你了……”如意夫人无比悲伤地说道,“我也快走了,我们家……就剩下你了。”
“有什么关系?”秋姜道,“我会找人生孩子。女孩子,继续接管如意门。男孩子,继续当皇帝。”
她的表情云淡风轻,甚至还带了点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说明天天气会很好。
但这两句话听入颐非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有无数个问题想问,恨不得现在就撞破墙冲过去质问,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此刻过去,就没法再听闻真相。
所以,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墙前,盯着镜子里模糊成条的秋姜,听着传音孔里传来的咳嗽声,等待着。
秋姜……到底……是谁?
她是皇帝家的人?哪个皇帝?父王吗?燕王吗?璧王吗?还是宜王?
然后他注意到秋姜手中依旧握着那根毒箭,答案如同跃出海面吐息的海鲸,突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
“你要先找到品从目!”如意夫人的视线也落在了秋姜手中的毒箭上,“为你弟弟报仇!为我报仇!为如意门,清除背叛者!”
“知道了。”秋姜淡淡道。
如意夫人很不满意她此刻的平静,却又觉得这样的平静正是如意门最需要的。她心中充满了矛盾,只能呼哧呼哧喘着气,颓然地坐了下去,就坐在红玉的尸体旁:“叫四儿进来处理吧。”
隔壁房间,朱小招听到这里,拍了拍颐非的肩膀,示意他该走了。
颐非最后看了镜子一眼,什么都没说,乖乖跟着朱小招离开。
朱小招将他送出大门,楼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
颐非上了马车,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然后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姜花的味道。
姜花就放在一个人的膝盖上,八月天很热,但他却穿的很多,一身灰蓝色的长袍看起来很厚,很破旧,好几处都露出了棉花。
但他非常非常好看。
他差不多是颐非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老人。
“从目先生是个很高很好看的男人,跟你差不多好看,但他老了,你还年轻。”刀刀对风小雅描述过的特征,风小雅自然也告诉了颐非。
此刻,颐非注视着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心中因为之前遭遇的惊讶已经太多,所以尽管此刻品从目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也不觉得如何了。
品从目打了个响指,马车便开始行动了。
颐非不问他为什么出现,也不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他只觉得很疲惫,莫名地想喝酒,想狂歌一曲,又或者是脱了衣服跳进湖里好好地泡一泡。
品从目忽然轻轻一笑,如青山碧水竹叶清泉,带着怡然自得的从容。
“你知道她是谁了?”
“知道。”颐非深吸口气,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是姬忽。”
忽,一个勿一个心,意忘也。
无心之人。
难怪秋姜总是说,她是无心之人。
颐非此生可算是大起大伏,经历过不少风浪。
他遇到过很多女孩子。有聪明的,有漂亮的,有厉害的,有高贵的,还有很特别的。
他遇到的第一个很特别的姑娘,自称虞,是东璧侯江晚衣的师妹,脸上有一块丑陋的红斑,弹得一手好琴,笑起来时睫毛会轻轻颤动,瞳上有月的弧光。
后来,别人告诉他,那个虞姑娘不是药女,她叫姜沉鱼,是璧国国君昭尹的妃子。
他遇到的第二个很特别的姑娘,便是秋姜,薛采的婢女,风小雅的十一夫人,如意门的七宝玛瑙,性格变来变去不好说,但一路下来,颐非自认为看人看心,觉得她其实是个不错的好姑娘。
结果没想到,秋姜不是江江,她叫姬忽,也是璧国国君昭尹的妃子。
姬忽是谁?
世人皆知,姬忽是璧国世家姬家的嫡长女,白泽侯姬婴的姐姐,从小天资过人,文采翩然,号称四国第一才女。
一篇《国色天香赋》名斐四国,被璧王看中,求娶入宫,是端则宫的主人。
她离经叛道,隐于深宫,不见外人,活得十分潇洒肆意。
她才华横溢,爱喝酒,据说歌也唱得极好。
她的事迹广为流传,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这样一个人,摇身一变,成了如意门的七宝。
颐非想到后来,不知为何,只想笑。
世间最荒谬的事情,似乎总能被他遇上。
虞姑娘是。秋姜也是。
于是他便笑了笑,再抬眼看向品从目时,眼神说不出的漠然:“为何让我知晓?”
越不可思议的事情意味着越是秘密,而秘密,是不能被太多人知晓的。
他记得自己在船上曾问过秋姜她到底是谁,秋姜回答说风乐天为了知道这个秘密,事后献出了头颅。那么他呢?此刻的他,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璧国姬氏,野心勃勃。一百二十年前,姬敞跟着季武一起打下了图璧江山,但季武无后,姬氏以自家血脉取而代之。不但如此,还暗中创建了如意门,用青楼赌场敛财,靠死士细作壮大。”
颐非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地握紧了。
关于姬家,世间有很多传说。传说他们家有连城璧和四国谱,一个是巨大的财富,一个是天下的机密。有了这两样东西,姬氏可以永远兴盛。
但去年姬婴归国途中被杀,璧王昭尹一病不起,皇权落到了姜沉鱼手中。
而在姬婴死前,他做了一些在外人看来非常奇怪的事情:他陆续罢免了族内弟子的官职,让他们迁居,不允许他们回京,并把自己的府邸和下属全部赐给了薛采。
百年姬氏,就此退出朝堂,退出了众人的视线。
颐非低声道:“如意门……就是四国谱么?”
“如意门把一百多年来掌握到的机密全部记在四国谱中,只有如意夫人知道四国谱在哪里。为了保证对如意门的绝对控制,每一任如意夫人,都是从姬家的嫡女中选出。”
难怪秋姜,哦不,姬忽,说如意夫人是她姑姑。
也就是说,如意夫人也是姬家的女儿。
难怪秋姜,哦不,姬忽,说她从一出生,就注定会是如意夫人。因为姬家这一代的嫡女,只有她一人。
其实再细想一下,把“姬”这个字拆分开,就是一个“如”加一个“门”字。
如意门,是姬氏的衍生物。
“可我还是不明白。据我所知七儿九岁时就进如意门了,那么姬家的那个姬忽,是谁?”
“是她的婢女。”
“那《国色天香赋》呢?”
“别人写的。”
“谁能替她写出天下第一的才名?”
“言睿。”
颐非顿时无声。
言睿是姬婴的老师,也是唯方第一名儒,只是那样一个人,也会替人捉刀?
“姬家既然要送女儿接掌如意门,让姬忽彻底死去不是更好?为何还要找人扮演她,让她入宫?”
“为了扶昭尹登基,姬家需要一个女儿,以联姻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态度。”
确实,昭尹是在娶了薛家的嫡女和姬忽后才最终赢了太子、晋王和弘王,坐上了王位。
颐非皱眉沉吟片刻后,又问道:“是你杀了姬婴?”
品从目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我若说那是意外,你信吗?”
颐非盯着眼前这个风神娟秀,虽然不会武功,却莫名给人极大的震慑感的老人,沉声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开始的问题——为何让我知晓?”
品从目回视着他,眼神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灾难发生时,人们都会带最重要的东西逃,我炸毁螽斯山,故意放红玉和如意夫人,还有小招走,就是想知道四国谱在哪里。”
颐非确认了心中的猜测——朱小招其实是品从目的人,是他安插在如意夫人身边的。
“如意夫人没有带上四国谱?”
“没有。她是空着手逃的。此后一年,她们不停地换住处,每个地方我都仔细检查过,没有。”
“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我认识如意夫人半辈子,她不想说的,从没有人能问出来。”
“所以你改变主意,打算从从秋姜哦不,姬忽……”颐非说着这两个字,觉得嘴巴莫名有些发苦,“那里入手?”
“人通常会在两种情况下吐露最大的秘密。一,极度信任;二,将死之时。我本以为小招能够继承如意门,没想到他做牛做马一年多,如意夫人仍只字不提。所以,想知道四国谱的下落,目前看来,只有姬忽才行。”
“你让邓熊杀我们。”
“如意夫人生性多疑,姬忽不能回来得太顺利,必须要让如意夫人和红玉确信你们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品从目说到这里,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我若真要杀你们,你们现在已经是死人了。”
颐非的手攥得更紧了,但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放松,也跟着笑了一笑:“如此说来,多谢不杀之恩。”
品从目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你是聪明人,而且运气也很好。我知道薛采、风小雅都在帮你。甚至姬忽,也很看好你。”
“他们不是帮我。他们是在跟我做交易。”
“你还很清醒。这一点很好。清醒的人,往往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品从目说到这里,从坐榻旁捧出一个匣子,打开放在了颐非面前,“这是我的条件。我觉得,我比他们都有诚意。”
颐非看到匣子里的东西,呼吸不由自主一窒。
“薛采一心想让姜沉鱼坐稳江山;风小雅一心想找回江江除掉如意门;姬忽一心想要接掌如意门重振姬家。他们也许都能助你夺回皇位,但你要付出的是疆土,是利益,是尊严,是很多很多东西。而我,只要四国谱。为了得到四国谱,如意门的一切,任你取用。”
匣子里,厚厚满满,全是地契、房契、商铺契和奴仆的卖身契。
如意门一百二十年的精华沉淀,尽在此中。
颐非只觉嗓子干哑得厉害:“举国财富,只为了换四国谱?”
“是。”品从目的眼神透过他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四国谱是我的执念。我必须在死之前得到它。而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眉眼清透,举止优雅,整个人显得无比干净,年轻时必定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即使他现在老了,也老成了女人们最喜欢的样子。
颐非忍不住想,自己老了的话,肯定没法像他这么好看。
然后他笑了起来,神色越发放松,将匣子的盖子盖上,推回到品从目面前:“确实很有诚意。但是,我拒绝。”
品从目的表情顿时变了。
他收敛了温雅,缓缓道:“为什么?”
“程境内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拿来跟我交易?”
品从目微微眯眼。
“而且,正如你说的,你都老得快死了,也许今晚一觉睡下就再也醒不过来。我为何不选择旭日,而选夕阳?”颐非的笑又贱又坏,充满刻意的恶意,是一种让人看了会迅速愤怒的笑。
品从目却没有生气,而是悠悠道:“有点意思啊,小家伙。”
“谢谢,我一向很有意思。”
品从目的手在软塌上轻敲,车壁上顿时冒出了四个箭头,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指向颐非。
颐非叹了口气:“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
“既然你拒绝,我只能把你送给女王,退而求其次地继续选她。”伴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箭头发出咔擦的机关扣动声。
咔擦声后,万物仿佛静止。
箭头依旧卡在孔里,没有射出来。
品从目挑了挑眉。
颐非噗嗤一笑:“听说你虽不会武功,但精通机关、毒术。秋姜哦不姬忽的那串佛珠就是你做的。你如此放心地跟我同坐一车,我猜这辆车里肯定藏了很多东西。”
“所以你动了手脚?”
“我什么也没做。”颐非无辜地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
品从目打了个响指,马车顿时停了下来。
但,只是停下来,然后是诡异的安静。那些暗中跟在车旁随时待命的死士,并没有出现。
颐非笑得越发开心:“看来,旭日在时,不选择夕阳的人不止我一个。”
马车的车壁突然朝外崩裂倒下,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震响。
车外,是一栋小楼的前院。院子空旷,除了他们,只有车夫。车夫坐在车辕处,身形格外矮小。他将帽檐往上拉了拉,露出了同样稚嫩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