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山雨欲来,风云际会的时刻啊……
秋姜颇有些嘲弄地勾了勾唇角,潜入知止居。
这座坐落在天玑巷尾的前太子府,跟草木居差不多大,都是三进的院子,有一个很漂亮的天然湖,湖边柳树已秃,枝干上积着累累白雪。
秋姜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得竟如此快。她来玉京已半年,从盛夏到寒冬。万物全都藏在了白雪之下,忍受着煎熬,等待着复苏。
就像她一样。
秋姜注视着夜色中微微泛光的屋子,停下遐思,深吸口气,飞掠了过去。
谢长晏不在。
从门卫的聊天中得知,风小雅在半盏茶前赶着马车来把她接走了。
秋姜听得一怔——风小雅明明内力反噬,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这么快就好了?还能赶车?
被雪覆盖的道路上残留着清晰的车痕迹,秋姜心有疑惑,索性追踪而去。
她倒要看看,风小雅到底在搞什么鬼。
没准,正如四国谱是假的,所谓的江江,也是假的!不过是诱她继续入局的说辞。
秋姜眼眸渐沉,跑得更快。
车痕一路延续,越走越偏,半途又下起了雪花,地面越发泥泞湿滑。秋姜心想,她果然一点都不喜欢燕国,又冷又干,相比之下,还是璧国好,气候宜人四季如春。
如此追了大概一炷香功夫后,来到一条河前。
长河已冻结,月色下宛如一条从天上挂下来的银带,无比璀璨地铺呈到脚边。
百丈远外的河岸旁,停着一辆马车——黑色的马车——正是风小雅的马车。
秋姜心头蹿起一股怒火,捏紧手心,动作却更加谨慎,悄无声息地借着风声靠近马车。孟不离和焦不弃都不在,车内传出了女孩儿的声音:“我的脚好看吗?”
秋姜一震,一时间脑海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紧跟着,响起了一个男人的轻笑声。
她那被高高揪起的心,因着这记轻笑,突又落回了原处——不是风小雅。
马车里的男人,不是风小雅。
秋姜想看看车里的人是谁,但又怕离得太近又无遮挡而被发觉,索性后退,飞奔回岸,重新找了个位置藏好。
就在这时,脚下踩到一物,借着月色仔细一看,是一只孔明灯,不知被谁遗弃在岸上,并未破损。
秋姜的手一抖,突然反应过来——幸川!
这里就是幸川!
十二月十二日,放灯求福,可得安健的幸川!
十年前,江江的失踪之地!
再看孔明灯上的字条,上面果然已写了心愿:“求让阿弟的病快快好。”
字迹歪扭,似出自孩童之手。
如此粗心,将灯带来却又忘了放,遗落在了枯草中。
可秋姜看着这行字,眼底泛起了些许温柔:这个人的弟弟也有病啊……再回头看一眼马车,心中有了主意。
她掏出火石,把灯点燃,随手给放了。
孔明灯在飞舞的雪花中袅袅升起,放眼看去,一马平川的荒原上,这是唯一的一点火光。
马车那边的人果然看见了,一人探出头,朝这边望来。
秋姜躲在石头后,如此一来,对方看不见她,她却能将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有一双异常深黑的眼睛,看上去比四儿还严肃。联想起他刚才在马车里的笑声,跟脸实在挂不上钩。
电光石火间,却又醍醐灌顶地反应了过来——燕王!
此人,恐怕是燕王彰华。
只有他能随便使用风小雅的马车。
也只有他能私自将大燕未来的皇后谢长晏带出知止居。
秋姜转身就跑。
那人反应极快,立刻解开拉车的一匹马追过来。
秋姜想,未见到钰菁公主之前,还是不要横生事端,避免跟燕王交集的好。
燕王的武功还可以,但追踪的经验却很匮乏,秋姜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他甩脱了,绕道的路上,却意外地再次看见了风小雅的马车。
秋姜飞身上了某处屋顶,注视着马车匆匆而来,想着刚才那个娇俏活泼的女声:“我的脚好看吗?”
谢长晏……么?
她的唇勾了起来,轻笑一声道:“姐姐给你个见面礼。”
某酒家门前立着旗杆,她随手抽下挂旗的绳索,在手上绕顺了,赶在马车前抵达一处必经的路口,将绳索横拦在路上,然后在心底默数:“十、九、八……”
数到三的时候,马车果然朝这边驰来。
“三、二……一。”几乎是一字音刚落,马车就一头撞上了绳索,从冰滑的地面上横飞出去,眼看就要撞到路旁一侧民居的围墙,黑暗中前后左右突然飞出四道黑影,扑向马车。
秋姜眯了眯眼睛:“跟着暗卫啊……”也是,大燕未来的皇后,怎么可能孤身一人出行。
罢了,目的达成,先行告退。
秋姜转身一跳,飞快地隐没在夜色之中。

第十一章 我诈
对世家们不喜的准皇后出手,是秋姜送给钰菁公主的见面礼,为了表达“咱们是一伙的”,以及“你看,我完全有能力干掉她”。
钰菁公主果然对此很在意,见面就问:“你为何要动谢长晏?”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五官美艳皮肤光洁,据说她的保养秘诀就是采阴补阳,驸马死后,她与多名年轻武将私通,纵情声色的同时,还很好地维系了同世家的密切关系。
从这方面看,倒是跟程国的三公主颐殊挺像。
这样的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野心。
或者说得更直白点——欲望。
欲望极盛之人,光男色不足以满足,必定还有更大的图谋。
颐殊公主的图谋她知道,想当程国的女帝。那么钰菁公主呢?奏春奏春,把“奏”变成“春”,岂非正是“偷天换日”的意思?
也就是说,光换皇后不够,还要换皇帝?
虽然此番如意夫人并没有告诉她“奏春”的具体内容,只让她入京后协助大长公主。但秋姜在草木居小半年,多少也听了些京中八卦。比如说——大长公主跟燕王不合。世家们也对燕王这两年的行事作为颇有微词。再比如说——大长公主的女儿荟蔚郡主,喜欢风小雅。
因此,秋姜断定,世家们之所以敢把主意动到换皇后上,跟这位钰菁公主肯定脱不了干系。她故意弄个绊马绳,吓谢长晏其次,主要是为了试探钰菁。
而钰菁,果然上当,主动提起了谢长晏。
秋姜往火盆里加了勺水,懒洋洋道:“听说是大燕未来的皇后,便忍不住看看。”
“你既要看,为何不做彻底,让她死了?”
秋姜正色道:“现在杀她,不过杀一稚龄幼女;他日再动,就是杀大燕的皇后。我不杀贱民。”
钰菁公主冷笑起来:“只怕他日你根本没有机会。”
秋姜目光闪动,想诱使她说出更多线索,便恭维道:“有您在,怎么会没机会?”
钰菁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转移了话题:“陛下那边的戒备越发森严了。”
“这岂非正是公主您要的?陛下以为是世家所为,世家则是伤鸟惊弓,两边斗个你死我活,届时,渔翁得利者,是您。”秋姜继续试探。
钰菁公主的目光转为阴冷:“我不要利,我只要他死!”
有意思,此人是彰华的姑姑,亦是皇族,却不帮自己的亲侄子,反而伙同世家外人想要弄死彰华。燕王啊燕王,你的处境也不比程王铭弓好多少啊。
想到这里,秋姜笑了:“放心吧殿下。如意门既接了你的任务,就必定让您——如意。”最后两个字,说得无比暧昧。
钰菁公主盯着她,面色深沉:“但风乐天不死,陛下不会输。”
很好,他们还打算对付公爹。秋姜便往铜盆中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勺水,淡淡道:“那老狐狸比他儿子还奸,他儿子是毫无破绽,他是浑身破绽,都不知从何入手……”说到这里,眉心微蹙,突然动了。
秋姜飞过去一脚踢开门,把在门外偷听的人抓了进来,扔在火盆旁。
那人嘤咛一声倒在地上,手中折册飞散,凌乱不堪地挂了一身。
只见她十六七岁年纪,左眼下方有一颗痣,像滴将落未落的眼泪,因此抬眸看人时,显得楚楚可怜,更有股说不出的媚态。
秋姜心中啧啧,这媚态可不是天生的,是训练出来的。此人是谁?大长公主养的媚奴么?
“壁脚好听吗?”她问。
少女立刻跪直了看向一旁的钰菁公主:“殿下,我没有!我没有偷听!求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那你在门外做什么?”
“我、我……叔叔的忌日将至,我列了一份清单,本想让殿下看看合不合适,走到门前,见屋内没有点灯,便迟疑了一下下,就一下下,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啊!”少女上前抓住钰菁公主的下摆,哭了起来,“我没有偷听,我说的都是真的!”
秋姜有点意外,原来不是奴婢,而是已逝的驸马的侄女。她此来机密,本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如今被此女撞破她同钰菁见面,照理说,是应该杀了灭口的。但看钰菁公主的神色,恐怕不舍得此女死……
秋姜便笑了一笑:“我不杀贱民。殿下自己看着办。走了。”说罢转身就走,耳中听到那少女哭求不止,钰菁公主心软地叹了口气,道:“起来吧……”
唔,看来这位钰菁公主的软肋,不是荟蔚,而是……那位已死的驸马呢。
为了那位驸马,钰菁公主不惜与如意门谋皮,至国家族人百姓于不顾。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秋姜掠出公主府时,看见一地积雪,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怔忪。
白雪皑皑,如锦如缎,入夜后的公主府无人出入,因此毛茸茸的雪毯十分完整,没有一丝痕迹。
一时间,满目苍茫,竟是看不出哪里是路。
“入雪原后,人在行走时要往前方投掷一样鲜艳物件,作为目标,才能不被无穷尽的白色迷惑,丢失方向。”脑海中,一个声音乍然响起,震得她心中一抖。
“你要做的,是一件非常艰难、孤独、不为世人理解、而且希望渺茫的事。你会遇到很多诱惑,困境,生死一线。而你只能独自面对,没有人可以提供帮助。”
“如果你的心有一丝软弱,就会迷失。”
那声音慢慢远去,眼前的雪下得更大了,像诱惑,又像告诫。
秋姜取下佛珠,丢在路上,然后朝佛珠步履坚定地走过去。
必须完成任务。
必须成为下一任如意夫人。
于她而言,从一开始,就只有征途,没有归程。
***
秋姜回到了四儿的住处,四儿却不在。
她不以为意,倒头就睡在了四儿的榻上。此地很是安全,下方有重兵看守,又没什么人知道老燕王摹尹隐居于此,她也是借了四儿的光才知道这么个神仙住所。
不得不说,如意夫人的这颗棋子安插得极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四儿性格执拗,不善言辞。但若非如此,摹尹当年也不会在那么多随从中独独选他。
这一觉睡下,再醒来已是第二天。
屋外传来节奏均匀的砍柴声,一起一落,十分好听。
四儿有点小癔症,比如葱一定要切成一寸才吃,柴一定要砍成均匀的八块,手一定要干干净净……能在如意门中活到现在还成了七宝之一,着实不容易。
秋姜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推门出去,“你回来啦!”
四儿在挥斧头的间隙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门。
秋姜侧头一看,这才发现门上插着一支毛笔,她抽出毛笔,将笔管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字条来,上面写着:“杀风乐天。”
秋姜眯了眯眼睛。
这是如意夫人的笔,意指“亲笔”,毛是鸡毫,意指很“急”,也就是说,这个任务要赶紧办。
昨晚她见钰菁公主时,钰菁就提过“风乐天不死,燕王不倒”,今日收到夫人的指令,看来,她们果然等不及了。听闻燕国的奏春计划已酝酿了很多年,为何偏偏今年开始行动?是什么让他们觉得时机成熟了?因为她来了玉京?还是因为……谢长晏也来了玉京?!
秋姜将字条和笔一起扔入炉灶烧掉,转身就走。
四儿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出声。
他继续将剩下的木头砍完,然后走进厨房,掀开锅盖,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人份的饭食。
四儿盯着饭食看了许久,最后默默地将两份都吃掉了。
***
风乐天已不在陶鹤山庄了。
不止他,风小雅和他的随从也不见了。
陶鹤山庄空无一人,除了地窖里少了的两坛酒,没有留下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秋姜很想再喝两坛酒,但又担心酒气泄露行踪,只能作罢。
“等我有机会了再来喝你们!”她对一地窖的酒坛十分遗憾地说道。
而等她回到草木居时,风氏父子依旧不在,听下人们的意思,竟是失踪了。
难道风小雅反噬得太严重,所以他爹送他就医去了?
秋姜一边沉吟一边潜入风小雅的院子。难得小狐狸和老狐狸都不在,此时不查更待何时?
她闪进了风小雅的书房。
书房极大,但被杂物堆得满满的。各种琴、瑟、箫、笙琳琅满目地摆在架上,乍看之下还以为是进了乐器行,最离谱的是还看到了箜篌和编钟。
看来世人皆道风小雅极精音律,各种乐器信手拈来不是虚言,就不知他拖着那样一具身体是如何学乐的。
墙角还有半人多高的矮柜,上面密密麻麻地塞着书册。秋姜随手翻了几本,全是曲谱。
秋姜转了一圈,得出一个结论:风小雅不怎么读书,书房里除了曲谱,一本别的书都没有。
书房有一侧小门,推开后,里面是风小雅的卧室。
床头拴着一串铜铃铛,想必是身体不适时用来召唤随从的。
床榻旁是一组矮柜,里面瓶瓶罐罐全是药。
除此外,她还看到了一盆姜花。
这盆姜花就放在枕头旁,虽是寒冬,但因为屋内生着地龙十分温暖的缘故,开放正艳,花朵纯白无暇。枕头旁还放着一把铜制药杵,比一般药杵要小许多,杵杆一端刻着一个“江”字。
秋姜心神微悸——这恐怕是江江儿时用过之物。
杵身蹭亮,显然有人常常把玩。
想到这么多年,风小雅手握此物追思江江的画面,饶是她自认无心,也不由得有些痴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脚步声,立刻放下药杵跃起,跳上横梁,伏在上面。
片刻后,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人,却是孟不离,肩膀上还蹲了只黄色的狸猫。
秋姜屏住呼吸。
孟不离没有发现她,而是径自走到柜中取了一件风氅出来,他肩上的猫,在他弯身的一瞬跳到他背上,孟不离笑着转身抱住它——
秋姜暗道一声不妙,将身子又缩了缩。
但孟不离并没有抬头,抱住猫后,拿着风氅就出去了。
秋姜当机立断,立刻翻身落地。这风氅自然是给风小雅的,跟着孟不离,就能知道风小雅去哪里了。
她追了出去。
孟不离独自一人来到马厩,牵了一匹马走。秋姜不敢靠得太近,但又不能被马落得太远,追得十分辛苦,心中第一百次咒骂起燕国的冬天。
幸好孟不离的目的地并不远,半盏茶功夫就到了。他停在知止居外,却不进去,而是将马拴在树下,自己翻身跃过了围墙。
难道风小雅藏在知止居?秋姜心中越发疑惑,当即也翻墙潜了进去。
知止居内一团混乱。
仆婢们正进进出出地收拾东西,偶尔几句私语飘入她耳中——
“谢姑娘怎么敢这样做啊?也不怕杀头!”
“可陛下没杀她头,还应允了谢夫人的退婚请求……”
什么什么?!秋姜大吃一惊。
“退了也好,我本就觉得她不够资格当咱们大燕的皇后,举止粗鲁,成日里嘻嘻哈哈的,没个大家闺秀的样。”
“别说了,人都要走了,留点口德吧。”
“我是实事求是呀。你觉得她像皇后的样子么?还有谢夫人,抠抠搜搜的,也是一股子小家子气……”
秋姜没再听下去,摸索着去了谢长晏的屋子。
闺房窗户半开,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出头的妇人,衣着朴素,鬓发微白,脸上还有两道较深的法令纹,面相显得有些凄苦;另一个则是个跟妇人差不多高的少女。
秋姜在树杈间蹲了下来,心想,这就是谢长晏啊,倒是跟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之前听她在马车中说话,还以为是个娇俏软萌的小姑娘,没想到,长得如此棱角分明,眉目深长,不甜美也不可爱,带着些许锐气。真不知芝兰谢氏是怎么养出的这么个异类,居然敢退燕王的婚约?
她可没忘记谢长晏对彰华说的那一句“我的脚好看吗?”一听就是在撒娇。而彰华回应她的笑声,也很温柔亲昵。
前几天还在腻乎的两个人,今天就毁婚,为什么?
少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妇人道:“娘,那些都不必带,咱们抓紧。趁这会儿天黑,悄悄走,免得被人围观。”
妇人看着一屋子的箱子,颇为不舍地叹了口气:“也罢,都是身外之物。可以走了。”
谢长晏灿烂一笑,拎起两个最大的包袱出了门。
墙角有黑影一闪,秋姜认出来,那是孟不离。
孟不离为何也如此鬼鬼祟祟的?
幸好,幸好她一路十分小心,离得也远,应该没被孟不离发现。
秋姜摸索着跟了上去。
知止居的院子里备好了马车,谢长晏把包袱扔上车,再扶妇人上车,另有两名婢女也跟上车去。此外所有仆人全部列队站在门旁恭送。
谢长晏朝她们挥了挥手:“这段日子劳烦各位费心了,有缘再见!”说罢跳上车辕,接过车夫的马鞭,亲自挥了一鞭:“驾——”
马车碾碎冰雪,驰出了燕王曾经的府邸。
灯笼摇曳,在白雪上晃出一地星星点点的碎光。
旁观着这一幕的秋姜忍不住想,她可能亲眼目睹了一场传奇——
若不是谢长晏,换诸于任何一个别的女子,都不敢也不可能退皇帝的婚。
而若不是彰华,换诸于其他皇帝,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偏偏是这样的姑娘遇到了这样的帝王。
这一幕终将记入史册,石破天惊。
那么,究其背后的真正原因:是皇帝输了,世家赢了吗?
秋姜的眸色转为深沉。
而这时,孟不离也牵回了自己的马,看样子要离开。秋姜决定暂时放下谢长晏,还是先找到风乐天要紧。
她没想到的是,孟不离并不是放弃跟踪谢长晏,而是先谢长晏一步帮她安排客栈去了。
秋姜在湿滑酷冷的雪地里追了二十里,追到渭陵渡口,看到孟不离在最大的客栈门外停下时,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
孟不离向客栈老板展示了一下刻有鹤图腾的令牌,老板面色顿变,弯腰道:“最好的房间一直留着呢,小人这就领你去。”
孟不离却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幅人像画,向他展示了一下:“等会,她来住。”
客栈老板记下画上人的模样,道:“是是,一定安排周全。”
孟不离点点头,在大厅里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杯茶,把帽子一压遮住脸庞。
他这是在等谢长晏吧?
客栈老板吩咐一名伙计道:“贵客马上就到,去把地龙烧起来。”
伙计连忙应了,秋姜趁机跟上伙计。从后门出去是个院子,积雪已扫净了,露出湿漉漉的青石路,蜿蜒着通向隔壁的院子。那是个一进的小院,共有四间房,西房门前种着一株罕见的梅树。
伙计把地龙烧了起来,秋姜则趁机把四个房间转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伙计干完活就走了,而谢长晏还没来。
秋姜趁机在西屋榻上坐下,捶着酸软的腿,忍不住自嘲道:“这半年光顾着种花,吃饭保命的本事却退步了,这可不行啊……”
思绪则情不自禁地飘到了风小雅身上。
他跟他爹到底去哪了?是真的因病离开了,还是听说如意门要对他们动手,故意躲起来了?
风乐天看似一张笑面,却能坐镇大燕朝堂二十年,绝非简单人物。以他的权势人脉,没准知道世家跟钰菁公主之间有勾结,接到风声也不奇怪。
那么,他的失踪绝非简单的“躲藏”,应该是在布局反击。自己如若莽撞出手,恐会中计。
还有谢长晏的退婚,是世家博弈的后果,还是皇帝的布局?
秋姜沉吟,决定留下来接触一下谢长晏,不管怎么说,谢长晏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应该比风氏父子好对付多了。
她等啊等,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听到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凑到窗边看了一眼,来的果然是谢长晏她们。
她一个纵身,飞到横梁上藏好。
谢长晏先将行李拎进东厢,又跟母亲说了会话后才走进西厢来。
秋姜听到她在门外笑着说:“知道啦知道啦,那娘你先休息,我也睡一觉……”但人一进来,关上门后,脸上的笑容就没了。
不仅不笑了,还低着脑袋,显得情绪十分低落。
谢长晏走到窗边,对着窗外的梅树发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镀了一层金边。
秋姜从上方打量着她,觉得她像一匹还未驯服的小马,眼睛里带着浓烈的爱和恨,虽在发呆,也能看出些许不羁来。
“这是……要冻死了么?”谢长晏忽然喃喃了一句,将身子探出窗外,折了一截梅树的枝干下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秋姜想了想,索性跳下去问道:“你怎么知道?”说罢,将梅枝从她手上夺了过来。
谢长晏迅速转身,惊道:“你是?”
“你先答我,如何看出要死了?”
谢长晏虽满头雾水,仍乖乖答道:“大燕梅子昂贵,源于梅树难种,尤其是北境冬寒,无法成活……梅树怕冷……”
秋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梅树怕冷?不是说映雪拟寒开么?”
谢长晏一笑:“梅树较别的花卉耐寒,但毕竟不是松柏。这么一场雪下来,这树冻得不行。再加上雪前久旱,水浇得不够多,如今底下的树根怕是已枯了。”
秋姜想,这小姑娘,对植物倒懂得挺多,应该跟自己换一换,她替她去知止居读书,她替她去草木居种花才对。
这时谢长晏又问道:“你……是谁?”
秋姜狡黠地朝她眨眨眼睛,然后比了个绊马索将马车绊飞的动作。
谢长晏十分聪慧,立刻猜到了幸川那晚的马车事故,目光情不自禁地朝一旁的矮几挪了过去。
秋姜连忙遏制她那不切实际的小算盘:“喂喂喂,妄动的话,恐怕不安全哟。”
“你想做什么?”谢长晏顿时涨红了脸,果然还是个小姑娘,“我、我已不是皇后了!”
“我知道。我不杀贱民。所以你现在很安全。”秋姜看着梅枝,目光闪了闪,“你还知道什么有趣的事,再说点给我听呗。”
孟不离帮她租了客栈,必定会亲眼确定谢长晏无恙后才会离开。所以,此刻应该还没走。
而孟不离之前既然刻意回草木居拿了风小雅的风氅,必定会跟风小雅碰头。
正所谓她找不到风小雅,但可以让风小雅来找她。
秋姜决定主动现身,好让孟不离看见她,去跟风小雅通风报信,顺便跟这位差点要当大燕皇后的小姑娘聊一聊。
前大燕准皇后虽然年纪幼小,才十三岁,但还真不是个寻常姑娘,慌乱不过一瞬,很快镇定了下来,问:“你想听什么?”
“你来猜我是谁。你若猜到了,我就给你个小奖励。如何?”
“若猜不到呢?”
“那就……杀了你娘?”
谢长晏大惊:“我娘已不是诰命了!”
她脸上写满了“你刚刚还说不杀贱民,怎么这会儿就说话不算话了呢”的着急和谴责,看得秋姜好是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