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此人对面坐下。
胖老头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径自吃了起来。
秋姜见他吃得极香,觉得既来之则安之,便也下筷了。
菜一入口,舌尖生艳。
秋姜很震惊。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道菜,竟能被做得如此好吃!
“想知道窍门吗?”胖老头含笑问她。
“愿闻其详。”
“加酒。”胖老头从身后摸出一壶酒,摇了摇,“两滴,即可满盘生香。”
秋姜盯着那壶酒。
胖老头便又笑了:“来点?”
“我去取杯。”秋姜冲进厨房翻出两个酒杯。在喝酒一事上,她素来积极。
胖老头给她满上。两人举杯对饮。
酒一入喉,眼睛更亮,秋姜赞道:“这才是酒啊!要的就是这股子火烧火燎的劲。”
“没错!干!”胖老头一口饮尽,然后又咳嗽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解释道,“我这嗓子老毛病,一喝酒就咳。”
秋姜刚要说话,他又道:“你若劝我戒酒,我便不请你喝酒了。”
秋姜笑了起来:“劝人戒酒好比劝人休妻,我才不做这么煞风景之事。”
胖老头听得十分高兴,当即再次举杯:“说得好!敬你!”
秋姜仰脖一口干了,再吃一筷子菜,只觉人生惬意,莫过于此。
“儿媳啊,听说我儿一直在找你啊。”胖老头一边咳嗽一边貌似不经意地说道。
秋姜眸光微闪,笑了起来:“是啊,公爹。”
这位长得一张笑面,形如弥勒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燕第一名臣——风乐天——风小雅的爹。
“想回去么?”
“不怎么想。”
风乐天给她满上:“可以多嘴问句为什么么?”
“他不与我同房。”
风乐天顿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是被酒呛着了。
秋姜笑吟吟地看着他。
风乐天好不容易把气顺过去,叹了口气:“确实是我儿的错。他那身子……哎。”
“他得的是什么病?”
“中毒。”
秋姜一怔——她其实是随口一问,本不指望风乐天会告诉她。毕竟关于风小雅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以及为什么病成那样了还能练出一身武功,如意门探查多年都没能搞明白。
没想到风乐天竟一口回答了,更没想到,竟是中毒!
“不说是什么融骨之症么?”
“也算吧。他娘怀着他时,被人下毒,他娘拼死把他生下自己走了。他出生时毒素已入骨髓,逼不出来。而且随着年纪增长,骨头越来越软,最后会全身瘫痪。”
秋姜盯着他:“那……又是如何治好的呢?”
风乐天给自己满上,呷着酒缓缓道:“我找了六位高手,往他体内同时注入六股内力,控制了正经十二脉,助其行走……”
秋姜惊呆了。
风乐天眨了眨眼:“疯狂吧?”
“闻所未闻!”
“是啊,当初大伙儿都觉得我异想天开,不可能实现,小雅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只有一个人相信我能做到。”
“谁?”
“一个小孩。姓江,名江。叫江江。”
秋姜的眉头蹙了一下,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江江?为何觉得似曾听闻?
“是小雅儿时的未婚妻。”
“儿时?”谁都知道风小雅后来娶的妻子是龚小慧,不是江江。
“对。她失踪了。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二日,幸川,走丢了。”风乐天看着她,目光却像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这一瞬,他的眼中也露出了风小雅那种哀伤的、怜惜的、难掩绝望的神情。
秋姜看到这个眼神,心跳突然骤快,一个荒诞至极的想法跳入脑中,因为太过荒诞,整个人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不、不、不!
不可能!!!
***
十二月十二日,在燕国的玉京是个特别的日子。
城郊的幸川结了冰,百姓们在河边聚集,雕冰,赶集,放孔明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万事皆安。
这个习俗是从十年前开始的。
十年前,宰相风乐天的独生爱子风小雅身患绝症,生命垂危,消息传出后,百姓纷纷来到此地为风小雅祈福。
那一夜,幸川河上足足汇聚了千人之多。
第二天,风小雅的病竟奇迹地好转了。
因这机缘,人们觉得是祈祷起了作用,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大家都在十二月十二日去幸川放孔明灯。
期间真有部分人心愿达成的,为传奇更增光彩。
可对风小雅来说,十二月十二日,却是一个噩梦。
那天晚上,他的未婚妻江江,也跟家人去了幸川,被人群冲散,不知所踪。
风乐天早有退隐之心,因此为儿子择的亲家也很普通,祖父是致仕归隐的太医,父亲在京城开了家药堂,有个女儿叫江江,比风小雅小一岁。
江江很是聪慧,七岁起就帮家里的铺子抓药。因为风小雅天生顽疾,常年用药,药堂忙不过来时,便让女儿送药。
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
风乐天十分喜爱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一次玩笑道:“若我儿病愈,娶你为妻可好?”
江江回答好呀。
江父听说后,连忙上门求罪,声称齐大非偶不敢高攀。江江生气地追过来,道:“为人若不守信,与畜生何异?我既已答应,就非风公子不嫁了!”
风乐天本是玩笑,但被江氏父女这么一闹,反变成了真的。风乐天对江父道:“若我儿病愈,便娶江江为妻。若我儿福薄先走一步,我认江江为女,待她及笄之日,亲备嫁妆送她出阁。”
江江闻言回头,朝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风小雅灿烂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显得很是滑稽。
可那个画面,却久久烙在了风小雅的脑海中。
十年了,他其实已不太记得江江的模样了,只记得那个缺了两颗门牙的笑容。
江江失踪后,风乐天下令严查,最终抓到一个人贩子,称见过这么个孩子,被押上青花船去了程国。
风乐天派了许多人秘密去程国寻找江江,担心一旦身份曝光,被人利用拿捏,又或是逼得太紧,对方索性将她灭口。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了。
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最后断定——江江没有死。不但没死,还成了如意夫人最喜爱的弟子,当上了如意七宝中的老七。
在如意门潜伏多年的探子回禀时显得有些犹豫,迟疑再三才道:“她可能跟你们找的那个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十年,足够一个孩子变得面目全非。
更何况,如意门是地狱般的存在。能在那样的环境里出类拔萃的人,只可能是一种人——坏人中的坏人。
风小雅看着前方堆积如山的档案,里面写着七儿这些年做过的事情,虽只查到了一部分,却已足够触目惊心。
他沉默了许久,才一个字一个字道:“即使如此,我也要寻她回来。”
伊人入魔,本是他过。
既是他过,当由他断。
***
秋姜一口酒煞在喉咙,像被刀子割一样地疼。
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将酒咽下,用沙哑的声音道:“你们觉得我就是江江?”
“不是觉得。而是……你就是。”
秋姜皱眉,“证据?”
风乐天笑了笑:“唔……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什么?”秋姜刚问完,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脸上像有虫子爬,痒痒的。她忍不住伸手轻挠了一下,然后发现手上也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这是什么?!
“江江失踪时不过九岁,面貌与你有些像。但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幸好,有一样东西是伪装不来的,那就是——江江不能吃茴香。对她来说,茴香是风发之物,食之风邪。”
秋姜看着手上的红点,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风乐天注视着她,眼神又和蔼,又悲凉:“我们……找了你十年。”
秋姜低头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一时间很难接受,没关系,你可以在此地慢慢想。”风乐天起身,走了几步,回头朝她一笑,“对了,厨房下有地窖,里面藏了二十坛这种酒,想喝自取。”
说完他就真的离开了。
秋姜独自一人坐了许久,她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似乎想了许多许多。
等她终于站起来时,夕阳已沉,暗幕一点点地熏染了天空。
她来到主院的主屋,找到火石将蜡烛点亮。这里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正如风乐天所言,确实可以住在这里慢慢想。
但是,主屋的书案上放着一堆册子,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写着“玉京复春堂江氏”七个字,摆明了诱她去看。
秋姜在案旁坐下,就着蜡烛拿起手册打开,里面记录的正是江江的生平。
江江,祖父江玎,跟璧国太医院提点江淮系出同宗,世代学医,但他天赋有限医术平平,在燕国并无建树,年纪到了就退了,跟独子江运在玉京开了一家复春堂的药铺。江运有个女儿,其妻早逝,江运又忙,对她疏于管教。
手册里记录了一些药铺伙计对江江的评语,大多是一个“野”字。
“小姐胆子很大,不让做的事情非做不可,不让碰的药非去碰,有一次好奇误食了八仙花,腹疼如绞,满地打滚!病好后仍不改性,还是各种尝试,并理直气壮道:‘神农尝百草,众口交赞,为何我尝百草,却受责罚?’”
“小姐很是聪慧。有一年我老家梨子大卖,乡农们纷纷购买梨种,她劝我父不要跟风,应改种柳树。果然第二年梨子丰收,而我父卖柳枝供乡农编筐盛梨,收入颇丰。掌柜知道后问小姐为何劝人种柳,她道:‘父亲以往采买药材,但凡某药丰产,其价必降。物以稀为贵。大家都种梨子,来年梨子泛滥,箩筐必不够用。’掌柜觉得她有经商之才,十分赞赏,更加放任。小姐自此更加胆大妄为……”
“小姐对来铺里赊药的人各种冷嘲热讽,天寒地冻,商户们商量布衣施粥,她总不肯。众人都笑她抠。但我父病重时,她偷了一株山参送到我家。我父靠山参吊命最终挺过那劫。掌柜发现少了山参,大怒彻查,别的伙计揭发说是我偷的,小姐见瞒不住了便跳出来承认说是她拿的。掌柜当着众人的面抽了她十藤鞭……小姐的恩情没齿难忘,我可怜的小姐……”
“小姐去丞相府送药,回来说要嫁给风公子,我们都以为她在说笑话,没想到后来丞相大人竟然真的上门提亲了!掌柜十分不开心,因为风家的那个公子病恹恹的,随时都会咽气的样子。问小姐为何要嫁他,小姐说风公子的病好特别好有趣,她想陪在身旁记录下来,如果能治好,她就是独树一帜的神医了!对了小姐一直想当大夫,理由是‘看病人拼命求自己,很受用’……”
厚厚书册,从不同的人口中拼凑出那个名叫江江的小姑娘。
胆大的行动派,头脑聪明,性格看似跳脱,实则坚毅,还有点小坏。
扪心自问,倒真是跟自己挺像。
秋姜翻看着江江的生平,也看到了这十年风氏父子是如何找她的,用一句“倾举家之财、耗半生之力”也不为过。若非后来娶了个能干的会赚钱的龚小慧,光靠宰相大人的俸禄,早入不敷出了。
线索很是零碎,拼拼凑凑,无不将矛头指向七儿。七儿就是江江的可能性很大。
最最重要的是……
秋姜抬起手臂,红色的斑点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这么一会儿工夫,便又褪了个干干净净。
遇茴香会风邪——江江一个不为人知的特点。
而她,也如此。
秋姜深吸口气,将书册合上,起身举着蜡烛走向厢房。她方才搜索时来去匆忙,没有细看,如今走进寝室,才发现主屋的布置跟别院不同。
一张白虎皮软绵绵地趴在矮几旁,几上放着写了一半的大字,笔迹稚嫩,但十分工整。周围是与墙等高的药柜,每个抽屉上都写着药材的名字,但里面是空的。靠北的角落里摆了张锦榻,小巧精致,枕头被褥上绣着针脚马虎的小花。
秋姜忽然了然——这是江江儿时的房间。
为了唤醒她的记忆,还真是用心良苦。
秋姜叹了口气,索性吹熄蜡烛,在榻上睡下。
药柜虽是空的,但残留着各种药材的味道,秋姜闻着淡淡的药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最后她索性起身,去了厨房的酒窖,里面果然有二十坛酒。
秋姜拎了两坛回到主屋,跳上屋顶,就着月光开喝。
酒性极烈,入喉如烧。她心口也似烧着一团火,又憋又痛又禁锢着发不出来。
秋姜喃喃:“真是痴儿啊……”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睡一觉,明早起来再想。这么多年,遇到事情时,如果不那么急,她都让自己先睡一觉,醒来再思考解决之法。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怪夜色太深,人心亦沉沦。
又怪凡世多难,命不由人。
秋姜正要飞下屋时,忽见远远的山庄大门处有了一点微光。
她心头一惊,立刻伏在了屋顶没有动。夜色中,黑衣的她与屋脊浑然一体,仿若隐形。
那点微光朝主屋走来,借着月色仔细辨认,是风小雅!
孟不离和焦不弃不在,走在风小雅身边的人,是风乐天。
秋姜暗叹口气,越愁什么越来什么,看样子是没法等到明天再想解决之法了。
她以为风小雅是来找她摊牌的,谁知,他走到主屋院外时,却停步了。
月光淡淡地照在他脸上,为他原本就苍白的容色又覆上了一层哀愁。
秋姜以往看他,觉得他太过阴郁,现在知道了原由,想到这样一具行走的肉身中,竟有六道内力互相对冲抗衡,就觉得着实可怜又可敬。
秋姜伏在屋脊上看他。
他则一直盯着主屋的门。
风乐天在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罢。”
风小雅却仍不动。
“最难的话,我都帮你说了。现在,该轮到你跟她谈一谈了。”
风小雅目光闪烁,最终抬步前行,刚走到檐下,突然抬头——
秋姜暗道一句不妙,风小雅的武功深不可测,必定是发现她了!当即从另一侧屋脊滑落,想也没想就要跑。
身后风声袭来,风小雅果然追了上来。
“秋姜!”他叫道。
秋姜回手扔去酒坛,风小雅闪身避开,酒坛落地,哐当砸了个粉碎。
秋姜趁他这一瞬的耽搁,加快脚步,飞身来到围墙前,脚尖一点,就要越墙,身后风小雅又叫了一声:“秋姜!”
声音急促,最后一个姜字破了音。
秋姜抓住墙头,手臂借力往外跳落时,扭头看了一眼,正好跟风小雅的目光撞了个对着——
电光石火,万语千言。
秋姜心底深处似有一根弦,被他的目光狠狠一拨,发出了一记悲鸣,震得两耳嗡嗡作响。而就在这时,风小雅素来笔挺的身躯摇晃了两下,突然倒了下去——
像一件空衣服,鼓着风,软绵绵地落地。
秋姜心中一紧,本是按在墙头借力的双手,改为抓住墙头,最后,跳回院内。
她缓缓朝风小雅走去。
风小雅伏在地上,身体抖个不停,似是痛苦到了极点。
是陷阱么?为了拖住她,所以故意示弱么?
秋姜心头闪过狐疑,但最终强压下所有不堪的设想,蹲下身,抱起了他的头。
风小雅定定地看着她,冷汗如雨般划过他苍白文弱的脸庞。
他用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牙齿打颤,吐字模糊。
但秋姜还是听懂了。
他说的是:“江江。”
二字如山,沉甸甸地朝她压落。
秋姜感觉自己的耳朵再次嗡嗡啸叫起来,而她避无可避,退不敢退,陷入深深困境。
***
风小雅晕了过去。
秋姜把他背起来,一步步地朝主屋走去。
他又轻又瘦,像具骨架般压着她,却让她的每一步都迈得十分困难。
秋姜想,我应该不管他,继续逃的。他晕倒了,所有人都会着急,忙着救他,就顾不上追我。这本是最好的逃离机会。
可是……
她心中有点犹豫,有点生气,还破天荒地有点难受。这种情绪对她来说十分少见。这么多年的训练,她以为她的意志已经足够坚硬。
却偏偏遇见这么一个人。
孽缘。
秋姜把风小雅背回主屋时,风乐天正等在那里,见此情形面色顿变:“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秋姜把风小雅放在榻上,他已陷入昏迷,却依旧紧抓着她的一只胳膊,不肯松开。
风乐天为他搭脉。
“怎么样?”
“内力反噬!”风乐天的神色变得很难看。
秋姜还在琢磨为什么会内力反噬时,风乐天对她道:“这次情况不妙,他已昏迷,自己无法梳理,需要你帮忙。我说,你做。”
秋姜点点头,按照风乐天教得输入自己的内力,一点点地帮助风小雅梳理他体内紊乱不堪的内力。整个过程非常复杂,若非风乐天在旁指点,还真是做不下来。
最后,终于平息下来的风小雅安详地睡着了。
秋姜抹了把额头的汗,从榻上下去时,只觉整个人疲惫不堪。
一盒药膏递到了她面前。
秋姜扭头,风乐天指了指她的胳膊。秋姜掀起衣袖,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风小雅抓出了指印。他太用力了,以至于她那一块都有点青了。
秋姜接过药膏,道了一声谢。
风乐天注视着熟睡中的儿子,目光里满是担忧。
秋姜忍不住问道:“他这是?”
“反噬。那六道内力虽能令他继续行动,可心绪不宁,内力不稳时就会反噬其身,更增痛楚。他本该剃度出家,戒骄戒躁,但是……”
秋姜垂下眼睛。但是,他为了找她,仍在红尘中煎熬。
“就算你不是江江,留下来,趁机跟如意门了断,不好么?”风乐天朝她看过来。他有一双特别温柔的眼睛,被这双眼睛注视着,让人很容易就放下戒备,生不出任何逆反之意。
“真能了断么?”秋姜轻轻一语,却令风乐天沉默了。
“如意门成立已有一百二十年,组织比你们所能想象的更加庞大。甚至在燕国的世家皇族内,亦有夫人的耳目。我们的门规只有两条,一‘胜者为王’;二‘不得背叛组织’。触犯第二条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秋姜直视着风乐天的眼睛,淡淡道,“我知道您是燕国的宰相,但是,我不认为您能保得住我。”
更别提一个自身都难保的风小雅。
风乐天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秋姜向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风乐天没有阻止。
秋姜就那样一步步地走出主屋,走出陶鹤山庄。
月色逐渐淡去,天边露出微薄的光。
秋姜走进万毓林,本要出林,半途却沿着溪流一拐,上了另一座小山。
山腰处有几间竹屋,屋前围着栅栏,一个少年正在晨起砍柴,如此寒冬竟裸着精壮细瘦的上身,砍柴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说不出的美感。
秋姜跳上栅栏,盘腿坐着看他砍柴。
少年半点惊慌的样子都没有,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不知为何,看着看着,秋姜的心,也跟着平静了许多。她忽然开口:“我饿了。”
昨天一整天就吃了几口茴香炒鸡蛋,亏得酒喝得多,肚子火烧火燎地没顾得上饿。这会儿酒劲过了,便觉得浑身难受。
砍柴的少年终于瞥了她一眼,放下斧头进屋去了,屋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切菜声。
鸡窝里的公鸡开始打鸣,太阳出来了,照着眼前的一切,回忆昨日,恍如隔世。
过不多时,少年端着半只切好的烧鸡和一碗莼菜豆腐汤出来。秋姜立刻跳下栅栏,蹲在砍柴用的木墩上,像饿死鬼般地吃了起来。
少年将砍好的柴火捆在一起,摆得整整齐齐。
秋姜一边大口吃肉喝汤,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四儿啊,我好想你啊!”
少年并不理她,捆完了柴,便将鸡鸭放了出来,给它们喂食。
秋姜看到一群鸡鸭围着他嘎嘎叫,扑棱着翅膀要食,不禁噗嗤一笑:“你可真是接了个好差使,这几年都很逍遥快活吧?”
少年仍不说话,喂完鸡鸭后开始扫地擦窗打扫屋子。
秋姜一边啃鸡腿一边问道:“老皇帝又出去了?我说,你这样不行啊,让你监视老皇帝,可你却安安分分地守在这里当杂役。老皇帝去哪云游见了谁做了什么,你都不管。五儿跟夫人告了你一状,说你玩忽职守,消极怠工。所以夫人让我来燕国时,顺便看看你。”
少年擦窗的动作终于停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冷冷道:“那就让五儿来接替我。”
秋姜嫣然道:“你明知他不会做饭干不了这活。”
少年擦完窗户时,秋姜也吃完了饭,摸着肚子大咧咧地往地上一躺:“你做饭的水平高了很多嘛,都快赶得上无牙老和尚了。”
“你杀了无牙,我就是当世第一。”
秋姜又笑了:“我不杀贱民和方外之人。”
“那皇后呢?”
秋姜扬了扬眉毛。
少年注视着她,一本正经道:“谢家十九女已入京近半年,行为出格举止乖僻,世家皆不喜,想要换皇后。”
秋姜两眼弯弯,扑扇扑扇:“如此有趣人物?”
“钰菁公主等你多日,久候不至,便送讯到了我这。”年轻人说着手指一扬,一颗珠子飞入秋姜手中,捏破后里面有张卷得很小的字条,上面写着:“奏春计划开始”。
秋姜的瞳孔收缩了起来,片刻后,问道:“你对这个计划知道多少?”
“老规矩,你懂的。”
秋姜确实懂。也就是说,四儿接到的任务只是监视老燕王摹尹,其他的一概不知。他跟她一样,只知道如意夫人跟燕国的大长公主钰菁拟定了一个叫做“奏春”的计划。但内容是什么,谁负责执行这个计划,尚不得知。
此番,钰菁公主送来字条,告诉她计划开始,莫非认为她是为了此计划而来?又或者,是见她跟四儿都在玉京,所以一并叫上?
秋姜沉吟许久后,将字条扔入厨房的灶火中,淡淡道:“看来,不得不去见见燕国的这位大长公主了……”
四儿忽道:“荟蔚。”
“什么?”
“钰菁之女。她的软肋。”
秋姜含笑看着他,忽起身在他头上摸了一把:“谢了哥哥。”
四儿打开她的手,严肃的脸上终于崩裂出几丝怒意:“我比你小!”
“哈哈哈哈……”秋姜已飘然远去。淡泊的光照着她纤细灵活的身躯,似一只不知何为愁物的鹤。
四儿望着她的背影,半响,才喃喃说了一句:“这般没心没肺,倒也真适合当下一任如意夫人。只是……”
只是之后,声音戛然而止。
***
秋姜回到玉京,却没直接进大长公主府,而是先去了知止居——未来皇后的住处。
谢十九娘名叫谢长晏,今年才十三岁,是前太子妃谢繁漪的堂妹,燕王将她提前召入京中,打算悉心调教,等待及笄后大婚。
可这位谢姑娘完全不像她姐姐,到京后惹出一堆事来:先是得罪了荟蔚郡主,然后公然讽刺东美公子的婆娑酒,搅黄了斗草大会后,弄死了献给陛下的蝴蝶,不肯出席燕王寿宴,最后还弄塌了求鲁馆。
她的表现粗俗严苛,任性妄为。
令原本就惶惶自危的世家们更添不安,细究其种种作为背后燕王的真实意图,就不寒而栗。
因此,他们抱团起来,想要换皇后。起码,换个会为世家利益考虑的皇后。
燕王当然不会同意。
所以,说穿了目前就是皇帝和世家的角逐,谢长晏被换,世家赢;谢长晏不被换,则是燕王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