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会儿,刀客们就气势汹汹地从甲板上冲进来:“丁三三逃了?逃哪了?在哪在哪?”
此时颐非已走到秋姜之前的房间门前,一脚踢开门迈进去,回头露出半张脸懒洋洋地应道:“在这里——”
刀客们立刻挥刀向他冲去,颐非突然手臂一长,把秋姜也拉进屋,然后砰地关上房门,厚实的门板就这样跟第一个冲到跟前的刀客来了个亲密接触。
刀客立刻丢刀捂住自己的鼻梁:“痛痛痛痛痛……”再一放手,两道血从鼻孔里缓缓流下。
该刀客大怒,捡起地上的刀咔地砍进门内,入木三分,正要拔出再砍,颐非在房中道:“别进来。进来我就奸了你们二公子。”
刀客们集体僵硬。
颐非走到床边,望着帘子内鼓囊囊的被子,一手掩唇吃吃贱笑了两声:“你们可想清楚了,就你们二公子这样的,被打被骂被杀被剐都没什么,但如果被人那个啥了,还是被个男人给那个啥了,他会怎么样?”
刀客们集体颤抖,正一片寂静时,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愤怒几分冷傲几分难以言说的羞耻地响了起来——
“会怎样?”
屋内的颐非怔了怔,看向秋姜:“我好像耳朵出错了?”
“你没听错。是他。”
颐非变色,立刻扯掉床帘掀开被子一看,里面鼓起来的是两个枕头,哪里有云闪闪的身影?
与此同时,一人砰地一脚踢在房门上,整扇门就那样倒了下来,震得船身都跟着抖动。
而云闪闪愤怒到极致的面容,赫然映入眼帘:“你要对我怎么啥?说!什么是那个啥?!!!”
他身后,刀客们训练有素地围成两圈,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廊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里是甲板下的下等船舱,没有窗,唯一的门被踢掉了。门外有个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的云二公子,云二公子身后有二十多把亮闪闪的刀,而在他们脚底下,还有一大群能把人心都给叫碎了的鸭子。
颐非眼珠一转间,已审时度势完毕,当即上前两步,单膝曲地跪下,把图腾项链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呈递到云闪闪面前。
“小人从那臭娘们手中夺回了蛮蛮,特地来献给二公子的。”
他身后的秋姜翻了个白眼——
她就知道!
这家伙,危急时刻果然又出卖她了!
云闪闪怒冲冲地上前一步拿链子,谁料指尖刚碰到链身脚下就一滑,整个人前倾,而下一瞬,颐非已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他一把架住,囚固在自己身前。
刀客们大惊失色,刚要救人,颐非已将那条头发丝般粗细的链子绕在了云闪闪的脖子上,作势轻轻一拉,云闪闪已杀猪般地叫了起来:“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识时务。”颐非笑眯眯地瞟了他一眼,“先告诉我,是谁把你给放了的啊?”
“我。”
清幽飞扬的语音,分明清晰入耳,却一时间让人分不出来自何方。
颐非的眼神乱了一下,而就在那一乱间,只听一阵重响,头顶上方的天花板破了个大洞,数条拴着绳索的铁钩从上面掷下来,将颐非的袖子、腿、衣领、后腰穿了个透,然后跟钓鱼似地一拉,颐非就被拉上去了。
秋姜一看不好,连忙飞身抓着跌在一旁没来得及有所反应的云闪闪一起也从洞口跳出去。
洞外就是甲板,微腥的海风把她的头发吹的朝后笔直飞起。
与此同时,无数把枪戳过来将她围在了中间。
秋姜立刻松开云闪闪——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比颐非还要识时务。
甲板上,乌压压的士兵。
跟刀客们截然不同的充满肃杀之气的士兵们。
这是久战沙场训练有素的精兵才有的气势。
秋姜的心格了一下——不妙。
在她头顶上方,颐非被铁钩吊在船帆上,见秋姜也被擒,不禁苦笑道:“你跟着出来干嘛,瞎折腾。”
秋姜咬下了嘴唇,没有回答。
前方的士兵忽然转身,立正手中的长枪,齐声道:“将军!”
一三十出头身穿铠甲的英武男子,像一杆最锋利的枪,气势逼人地从船头走过来。
虽然秋姜是第一次见这个人,但她立刻猜出了此人的身份——云笛。
此人就是程国当朝第一名将云笛么?
没想到,他也在船上!
秋姜刚这么想,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在这艘大船对面,还有另一艘更大更威武的战船。
也就是说,在她提灯去船舱底层救颐非的时候,云笛已登到这艘船上救了他弟弟,不仅如此,此刻他还生擒了颐非。
他……要抓的,是丁三三,还是颐非?
如果是丁三三,为什么?如果是颐非……颐非跟他不是一伙的吗?
秋姜正在思索,云笛已大步笔直走到了她面前,盯着她,表情古怪。
“你怎么在这里?”
秋姜一头雾水,但她最擅长的就是不动声色,脑袋里虽是一团紊乱,表情却波澜不惊,她静静地回视着云笛,并不答话。
云闪闪娇呼一声,冲到了云笛身边:“哥,就是这女人欺负我!你要给我报仇啊!”
“我没有。”秋姜道。
云闪闪大怒:“什么?你不承认?你脱我衣服羞辱我!”
“我是女人。”
“什、什、什么?”
“我想献身给你,才脱你衣服。我这叫自荐枕席,不叫羞辱。”
“你!你!你……”云闪闪气得鼻子都歪了,一跺脚,转向云笛,“哥,你可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云笛没理他,径自盯着秋姜,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跟我进船舱。”说着一挥手,指着秋姜的长枪立刻收走,让出一条路来。
秋姜只好硬着头皮跟云笛走。
头顶上方,颐非忽然开口叫道:“等等,我怎么办?”
云笛压根没理他,只有云闪闪一听这话,眼睛一亮,抬起头朝他狞笑:“你?就让小爷我来跟你玩玩吧!”
颐非哀嚎。
***
哀嚎声很快就被关到了门外。
一层船舱前半部分,乃是个巨大的花厅,布置极为华美,左右各有八扇窗,全部大开着,风呼啦啦地往里灌,海风很冷,秋姜不禁打了个寒噤。
云笛看了她一眼,走过去把窗户关上。
秋姜留意着他的举动,心中全是疑问。
云笛关完最后一扇窗,却不回身,背对着她,忽然开口道:“我以为你在燕国。”
秋姜眉睫微颤。
“闪闪飞鸽传书来说抓了份大礼给我,我以为他是指丁三三,没想到却是你……”云笛的手在窗棂上握紧,又松开,又握紧,声音越发低沉,“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你若不回来,我虽然思念,但心是平静的。你一回来……我……我的心就乱了。”
秋姜呆住了。
如果此人不是那么的严肃,如果此人不是身穿铠甲,如果此人说得再柔情蜜意一些,如果此地不是船舱而是花前月下……那么,这样的对话足以成为情人重逢的感人场景。
可惜,被表白的对象,却是失忆了的秋姜。
她只觉得异常尴尬,还有点怜悯,又有点自厌——她之前到底是个什么人,跟风小雅纠缠不清不算,还跟这位程国的名将有一腿?
云笛突然一拍窗板,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似的,转过身来。与此同时,腰间的宝剑也呲地一声脱鞘而出,明晃晃地指向了秋姜的眉心。
“我对你说过,也对自己说过——不要再回来。只要你再踏上程国半步,我就杀了你!”明晃晃的剑刃,也格外清晰地倒映在了云笛眼中,令原本就严肃的他看起来越发凌厉,冷静而冷酷。
剑尖,距离秋姜的眉心,只有一分。
而这一分,秋姜知道,自己逃不过去。
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空有架子的花瓶,他的每一分功勋都是由厮杀而来,他杀的人比许多人一辈子见过的人都还要多。他的交手经验之丰富,远在她之上。
作为细作,她擅长的是暗杀,是谋略,而不是明刀明枪的决战。
因此,秋姜索性将眼睛闭上。
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就不信,一个看她冷就立刻去关窗的人,还能真的动手杀她。
果然,剑尖抵住了她的眉心,却没再往里刺入,而是停住了。
剑刃冰凉,让她的肌肤起了一阵寒栗。
但她很快冷静,因为刃上的轻微颤动,没有停。
秋姜知道——云笛的心,是真的乱了。
因为心乱,所以手抖,因为手抖,所以剑颤。
这一剑,他不会刺进来了。
她安全了。
秋姜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云笛那依旧一丝不苟凝重到阴沉的脸庞。
他盯着她,目光里并没有迷恋、不忍和痛苦,有的,只是深深绝望。最后,他终于将剑转手一掷,剑噗的刺进窗板,钉在了上面。
“你……为什么要回来!留在你的燕国不就好了么?留在风小雅身边不就好了吗?你杀了那么多如意门的弟子,你以为夫人会放过你?你知不知道就算我不杀你,还有无数人等着手刃你报仇?你只要一踏上程国的疆土,就必死无疑!”云笛说着转过身,又去面壁了。
秋姜无言以对。
“你跟风小雅……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姜沉默。
云笛终于忍不住回头,盯着她:“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
“实话……”秋姜忽然笑了,笑得云淡风轻,“什么是实话,什么又是虚话?我说的,你就信么?”
云笛斩钉截铁道:“只要你说,我就信!”
“那么……”秋姜慢吞吞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为了你回来的。你信么?”
云笛整个人重重一震。
秋姜直视着他,索性靠近:“因为思念你,所以我还是回来了。我抛弃了一切,只想回来找你,哪怕你要杀我,哪怕你要我死,我也要回来。”
她每靠近一步,云笛就后退一步,这一回,轮到她对他步步紧逼。
秋姜继续道:“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背叛颐殊,为什么跟颐非暗通款曲,为什么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时候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然后对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云笛开口想说话,却被秋姜打断。
“直到你刚才对我出剑,我才想清楚——原来,你是为了我来的。”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秋姜已经逼到了云笛面前,近在几乎都能碰触到他鼻尖的地方,然后,慢慢贴上去,靠在他怀中。
这个男人的身体立刻就僵硬了。
秋姜伸出手,在他胸口画圈,刚画一半,手就被云笛抓住。
云笛的表情十分古怪,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抓她的手也在轻轻的抖,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她一把推开。
秋姜跌倒在地。
明明是十分尴尬的场景,秋姜却笑了,捂着脸笑了起来。
“云大将军,你的演技真差呀!”
云笛怔住。
秋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谁教你的那句,什么你不来我虽然思念但心却是平静的,而你一来,我的心就乱了……真是难为你了。能把那么情意绵绵的话说得跟背书一样,估计也挺难的吧。”
云笛紧皱眉头,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你懂的。不止你懂,外面的那个人也懂的。请他进来吧。别再演了。这种肉麻苦情的戏码不适合你,更不适合我。”秋姜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过去打开门。
外面,云闪闪正在用长枪戳颐非,颐非的衣服已被戳的千疮百孔全是洞了,他拼命闪躲,底下的人看得哈哈大笑。
秋姜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转向云笛:“你还不叫停?你的盟友就要被你弟弟玩死了。”
云笛眯了眯眼睛,终于开口道:“住手!把丁三三放下来!”
云闪闪一听,不满道:“不要啦,人家还没玩够!”
云笛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他就立刻低下头,乖乖去解绳索了。绳索一解开,被吊着的颐非就降了下来,只见他空中一个翻身,自行解脱了身上的钩子,稳稳停在了甲板上。
云闪闪握着空荡荡的绳头,呆了一呆:“你、你你居然不是真吊?”
颐非扭了扭脖子,再揉了揉自己的手臂:“谁说不是真吊?吊的我手脚都麻了。”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进了船舱。
云闪闪一头雾水,睁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秋姜,最后看向云笛:“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云笛等颐非一进门,就砰地关上了房门。
依稀听到云闪闪在外抱怨,但那抱怨声很快就没了,估计是被谁劝住了。而船舱内,只有颐非秋姜和云笛三个人。
云笛依旧严肃。
秋姜表情冷然。
只有颐非,笑眯眯的,被虐待半天还一副心情好好的样子,啧啧道:“我就说你不行。果然,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撑到,就被识破了。”
云笛冷哼了一声。
秋姜道:“你知道他不行,还让他来试?”
“他不自己试一下,怎么会死心呢?”颐非往榻上上一倒,看着自己满身伤口,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你比我好多了。你只是被谈情说爱了一番,而我却是当了人肉枪耙啊。”
秋姜清凉如水的目光转向了云笛:“你们真是亲家?”
“嗯,未来的大舅子呢。”颐非替他回答。
秋姜沉下脸:“我没问你。”
颐非吐了吐舌头,从怀中取出个药瓶子来,“算了,我疗伤先,你们继续。”
然后他就开始老老实实地给自己上药。
秋姜再问云笛:“你为什么要试探我?”
云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抬头,做出了反应:“我不能让你这么危险的人物回程国。尤其是,跟着他一起回来。”
“所以你要确定我是真的失忆,而不是伪装成失忆的样子故意跟着他,其实另有所图?”秋姜无法理解,“我不明白。如果我没有失忆,就知道你是假的,你根本就骗不了我……”
“他是真的。”颐非突又插话。
秋姜一怔:“什么?”
“他……”颐非点点云笛,“真的认识你。而且——”
“也真的说过,只要你再踏上程国一步,就杀了你。”云笛说这话时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和认真。
但这一次,秋姜的心,却真真切切地乱了。
她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也坐到了榻上,脑海里思绪翻滚,一时间,完全无法反应。
颐非认真地给自己上着药,而云笛不再说话,花厅里很安静。
安静得仿佛能够把一切唤醒,又仿佛能把一切都埋葬。
秋姜不由自主地抓着自己的胳膊,艰难出声:“我之所以知道你是在演戏,是因为三点。第一,那些钩住颐非的绳索,虽然看起来很粗很结实,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是不难挣脱的,可他却乖乖让你们吊起来,这肯定有问题;第二,你演得实在太差,你根本连我的碰触都难以忍受,怎么可能如你所说的喜欢我;第三……你在套我的话,别人纵然察觉不出,但作为一个久经训练的人,这些问话的技巧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其实你真正想问我的是——为什么离开风小雅,对吗?”
云笛的目光闪动了两下。
秋姜苦笑:“何必呢……一个两个,都拿过去来试探我,为难我。真的……何必呢?”
“我说过,我不能让你这么危险的人物回程国……”
“尤其是,跟我一起回来。”颐非再一次地接了云笛的话,但这一次,他的表情也异常认真了起来。
他注视着秋姜,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道:“因为,船只一旦抵达芦湾,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所以,在这之前,我,以及我们所有人,都要确保不会有意外发生。而你,无疑是最大的一个意外。”
“因为你是薛采指定的人,是风小雅背后推动的人,也是……”云笛上前两步,一字一字道,“女王的人。”
一阵风来,吹开了被剑刺中的那扇窗户。
窗户吱吱呀呀摇晃,窗板上的剑柄颤啊颤的。
仿若悬在秋姜脑中的记忆,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你叫秋姜,是蓝亭山下一个叫做‘归来兮’的酒铺老板的女儿,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在山上养病。”
假的。
“公子上山参佛时,看见酒铺意外着火,你父母双双陨难。公子见你孤苦,便纳你为妾,带回草木居。”
假的。
“你父本是程国凤县人,因在程国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国,在璧国帝都卖酒时认识了你娘。两人成亲后生下了你,为了给你看病辗转到的燕国。所以,你的户籍在程。但你父孤儿出身,家中已无亲眷。而你母冯茵有一位姐姐叫冯莲,还在帝都,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统统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突然一阵狂风刮来,窗户狠狠一撞,插在上面的剑终于承受不住力道掉了下来。
摇摇欲坠的记忆,在这一瞬,全面崩塌。
秋姜终于想起了如意门。
想起了她本来的名字。
她当然不叫秋姜,也不叫七儿。“七儿”的所谓人生是从一场大雪开始的——
天寒地冻,风雪呼啸。
她被关在一个大大的屋子里,身边有很多人,都是孩子,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不到十六岁,她是里面最年幼的。
身边的孩子们大都在哭,还有争吵和打架的。屋子里乱哄哄,而且冰冷冰冷,没有火炉,更没有衣物。
屋外是一大片雪地,雪地尽头,是高高的围墙,像一个巨大的罩子,罩着这栋孤零零的屋子。
她等啊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大人走进来,对他们说马上开始一场考验,只有通过试验的孩子才有机会去圣境。于是,他们被丢弃在屋子里,七天七夜,没有食物没有救援。
七天之后,那个大人终于回来了。屋子里的孩子们也因为各种原因死的死、病的病、伤的伤、残的残。
她是唯一一个完好无损的孩子。
她被单独挑选出来,带到一个叫做品先生的男人面前。
品先生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问她在去极乐世界之前,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她回答:“有。我是谁?”
品先生回答她:“你是谁不重要。从今天起,你想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旁的等高花瓶里姜花正滟,芳香沁脾,宛如一只停在翡翠簪头的蝴蝶,清丽灵动。
也许是因为她注视的时间久了些,品先生看了那瓶花一眼,折下一朵递给她:“喜欢?是你的了。”
她惊诧。而品先生的下一句话是:“今后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得到。因为——在圣境里,无所不有。而你必将,无所不能。”
品先生没有说谎。但他也没说实话。
她确实去了一个叫做圣境的地方,也确实后来无所不能,但那是以不断地濒临死亡为代价换来的。
她从九岁长到十二岁,开始外出执行任务。
每一次任务完成后,她在圣境内的地位都会高一些。
她成了如意夫人最喜欢的弟子。她在圣境内被尊称为七主,是如意七宝中的玛瑙。
到了十九岁时,所有人都在说如意夫人会把衣钵传给她。她也在积极地等待那一天来临。
而就在那时,如意夫人给了她一个筹谋多年的任务——四国谱落到了风小雅手上,伺机接近他,窃取此物。燕国的大长公主钰菁,会给予帮助。
四国谱,是流传在唯方大陆的一个传说。
传说璧国的姬家之所以迅速崛起,百年不倒,就是因为他们有一本《四国谱》。里面记载了世家的秘密,任何一个说出来都足以震惊天下。而姬家,就是用这些秘密要挟各大世家,操纵他们为自己办事。
如此重要的东西既然落到了风小雅手上,必须赶在姬家有所举动前,抢到手中。
夫人给她安排了新的身份——酒庐老板的独生女儿,在填写姓名时,她忽然想起品先生递给她的那朵花,于是提笔写下了“秋姜”二字。
如意夫人看着这个名字,扬眉一笑:“秋天的姜花?词简意美,不错。”
新身份就那样被一步步完善——
秋姜,性灵貌美,擅酿酒,通佛经。
父程国人,母璧国人,七岁随父母移居燕都郊外蓝亭山下,经营酒庐为生。因其父酿得一手好酒,无数权贵慕名远来,踏青品酒,自成风景。秋姜因为病弱,送往山上庵堂养病,鲜少出现在人前。
如意夫人把写到这里就停了的名录册递给她,嫣然道:“接下去该怎么填写,你自己看着办吧。”
七儿看着上面结体宽博气势恢宏的字迹,想了想,提起毛笔接着写了一句话——
“菩提明镜,惹了尘埃。”
第二卷 前世·蛇魅
第八章 缘起
“豆腐。”
素白的手垂入木制盆的清水中洗净,用丝绢拭净了,挪到一板半尺见方的豆腐前。
“又称膏菽。言好味,滑如膏。取黄豆用石磨磨成粉,熬成浆,以纱布滤净,再反复熬制,加石膏粉兑之,放入板盒,以石压之。一个时辰后开盒,即成膏。”
玉手拿起竹刀,嚓地一切,切下巴掌大小的一方,放入木盘。
“说来简单,但想做得好,每一步都要做到极致。好比这块,为何好?”修长的手指一翻,指尖多了一枚针,举到一尺高的地方松开,银针坠落,稳稳地插入了豆腐中。
“晶白细嫩,遇针不碎。”
竹刀如风,每一下、每一顿、都极具韵味。不一会儿,便将豆腐雕成了一朵白玉莲花。
双手未停,翻搅着另一只小碗,将一朵真正的荷花捣碎,浇入蜂蜜,混成粉色后,将汁浇在豆腐莲花花瓣的尖尖上。如此一来,豆腐莲花上也泛呈出了逼真的渐粉色。
再取来几片荷叶,剪入盘中。
将剩余的荷花蜂蜜烧热,加入绿豆粉,捏了一只蜻蜓出来。
最后,把糖泥蜻蜓小心翼翼地放到豆腐荷花上。
一盘“蜻蜓落荷”便栩栩如生地呈展在了木盘中。
手的主人再次洗净了手,用丝绢擦干,将木盘托起,走向一旁的软塌。榻上闭目盘膝坐着个眉发皆白身形枯瘦的老和尚,还有一位年约四旬风姿犹存的道姑。
道姑用满是欣慰的眼神看着那盘佳肴,躬身对老和尚道:“小徒拙计,献丑了。恭请无牙大师品评。”
老和尚这才睁开眼睛——
看见做菜的女子对他盈盈一笑。
清雅绝伦的白玉豆腐莲花,在她的笑靥下也黯然失色。
无牙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豆腐放入口中。
中年道姑忍不住问道:“敢问大师,可行?”
无牙慢慢地咽下那口豆腐,再抬眼看做菜的女子时,便多了许多情绪:“这盘豆腐,得形、色、香、味。却不得魂。”
女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样的素斋,招待寻常人无妨,想献给鹤公,却是不够。”无牙大师说着轻轻咳嗽了起来,拢了拢身上的袈裟,叹声道,“罢了,还是老衲自己来吧。”
女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语音有些不甘:“请问大师,何为魂?”
“素斋之魂,是‘净’。心不净之人,做不好心食。”
“大师由何看出我心不净?”
无牙的眼神充满悲悯,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打碎了的绝世瓷器,片刻后,一笑,垂下眼皮不再说话。
女子却似大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将整盘豆腐啪地回扣在托盘上,竟是生生地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