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快就知道了。”
方如优飞快地奔跑着,跑进了一中最漂亮的一栋建筑楼中,三分钟后,她平稳了呼吸,换上甜美镇定的笑容,敲响了校长室的门。
“您好校长,我母亲让我问问您,之前说的那个捐助新实验楼的事情您考虑得如何了?”
***
方若好拎着水果走进校职工宿舍。
期末考后,高一年级就放寒假了。她联系好了给一个初三生补课,地点就在妈妈现在住的医院旁。如此一来,可以看顾妈妈和补课打工两不耽误。
临行前她去跟陌北老师告别,答谢他一直来的悉心照顾。
宿舍楼高六层,没有电梯。陌北老师家在最高层。因为来得较晚,资历最浅,所以分到的是最差的一个30平开间。他的妻子柳橙是个善良却平庸的女人,在24小时药店上班,为了补贴家用经常上晚班。儿子贺源西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贺老师提起他就唉声叹气,更焦虑的是,虽然是一中的老师,但想把儿子塞进一中附小,却也很困难。
三十三岁的贺陌北正处于中年男子最煎熬的阶段,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已快消磨光,事业处于胶凝期需要累积,而下一代的教育包袱已沉甸甸地压了上来。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就苍老了许多,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方若好走上六楼时,就听到隔音效果不佳的墙那头传来柳橙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尖利的声音:“为什么?李主任那边不都说好了给源西留个内部名额的吗?为什么变卦了?”
方若好下意识停步,立定了。
贺陌北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文,因此也就听不清楚。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后,柳橙失声哭了出来:“怎么能这样?学校想劝退方若好,找不到理由,凭什么拿你出气?”
一股冷流从后颈处流下脊椎,手中的水果顿时变得沉若千斤,有些拎不动。
“你的职称报上去没批时我就觉得奇怪,现在还连累了源西!不行,这个我接受不了,我去跟他们说……”房门被猝不及防地打开,站在楼梯口的方若好手一抖,几个桔子从塑料袋里掉出来,跳着滚下了楼梯。
推门而出的柳橙就那样跟她打了个照面。
贺陌北追出来:“别这样,也不一定跟若好有关……”话说到一半,也看到了门外的方若好,顿时停住了。
六目相对,彼此都很尴尬。
贺陌北最快反应过来,上前接过方若好手中的袋子:“怎么来了?快进屋再说。”
方若好先把桔子捡回来,才低头进了房间。
小小的开间里堆满了东西,是那种无论怎么收拾都无可避免地显得凌乱的家,虽然只有一扇窗,但有个小阳台,除了晾晒衣服还用来做饭。此时快近午时,炉上的锅里飘出猪肉炖白菜的浓香。一个小男孩踮着脚站在锅旁,正在偷吃。
阳光明艳,并不吝啬地照进阳台,给小男孩镀了一层金边。乌密整齐的妹妹头下,是一张异常小巧精致的脸,眼睛占据了三分之一,又大又亮,睫毛更是像把小扇子。
他叼着片肉转头,看见来客人了,下意识就把锅盖盖上了。再一看是方若好,当即吹了记口哨走过来,“哟,杨白劳又来借钱啦?”
贺源西早不记得三岁时方若好从人贩手中救了他的事情,对此刻的他而言,方若好是个总惹爸妈起争执的麻烦精。
方若好没有回应他的嘲讽,径自把水果放在一叠书上,然后抬眼看着依旧尴尬的柳橙:“可以说说……是怎么回事吗?学校……在为难老师么?”
贺陌北连忙说:“跟你真的没什么关系……就算没有你,今年的职称晋级也轮不到我,别放心上。”
柳橙沉默。对着十五岁的孩子,她真是说不出自私刻薄的话。
“那么……附小名额的事呢?”
“这个好!这是个好消息!谁要去那种打鸡血的集中营!”贺源西歪在沙发上抄了个篮球在手上玩,满脸都是不在乎。
柳橙瞪着他,从他身下扯出刚叠好还没来得及放入衣柜的衣服:“天天就知道没心没肺地玩,面试时一首诗都背不出来,你爸不得不腆着脸去送礼。你要是跟王老师的儿子一样乘法口诀倒背如流,我们用这么愁吗?”
“可王小胖丑啊!”贺源西眨了眨眼睛。
方若好心中感慨:这年头的孩子真早熟啊,这么小就知道美丑了。尤其是贺源西,特别清楚自己有多美貌,并且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点。
“有颜的人生是开挂的。”他又洋洋得意地补充。
“你从哪看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电脑里啊。”
柳橙气得又去瞪贺源西:“都让你少给他玩电脑了,这是看了多少不该看的东西啊!”
“我要批试卷,不给他他闹腾啊……”贺陌北苦笑着,转向方若好,“所以你看,也跟你没关系。是他资质不够,附小没要他……”
看着眼前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家子,方若好心中翻腾着一种异样的情绪。有点羡慕,因为她记忆中自己的家里,父亲这一角色从来是缺失的。又有点悲伤,因为他们是如此和善的好人,为了开解她而小心翼翼地粉饰太平。
她,真的是个错误的产物,天生命带不祥。
谁跟她过于亲近,都只会不幸。
变成植物人的妈妈是那样,被逼转学去国外的颜苏是那样,如今,轮到了老师……
方若好紧握手心,扬起微笑,笑着在贺陌北家逗留了十五分钟,谈了谈寒假计划,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自然告别。
走出职工住宿楼后,她出发去车站。酷冷的一月,纵然艳阳高照,校园景色仍然一片萧条。她行走在草木枯萎的校园小径上,强撑的笑容褪去,委屈的眼泪升起,一时间,愧疚难言。
尤其是,在被她撞破屋内的对话后,老师和师母所表现出的那种体贴,拼命解释一切跟她无关,反而令她更加无地自容。
就在她低头默默前行时,前方的路面上,忽然多了一个人影。
方若好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抬起头,就看见了方如优。
☆、第 21 章
方如优正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小径中间,脸上依旧挂着甜美亲昵的虚假笑容:“嗨,头牌学妹。”
高二和高三因为学业繁重的缘故,都没有像高一一样这么早放假。所以方如优手中抱着厚厚一叠试卷,看样子是要去教室的,却不知为何,刻意拦在了她面前。
方若好想了想,中规中矩地回了一句:“学姐。”
方如优的目光笑吟吟地落到她的背包上:“回家了?”
“嗯。”方若好点了下头,硬着头皮绕过她继续走。一步、两步、三步……身后果然传来方如优悠悠然的声音:“恩师家出了那么大的麻烦,而你就能这么坦然自若地回家,心挺大呀。”
方若好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她听出了所有的画外音。
下一刻,她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方如优:“是你吗?”
“什么呀?”
“是你做的手脚吗?入学名额,还有评职称……”
“一栋实验楼换来拨乱反正的红利。要知道,走后门弄来的名额,取消也很正常。至于评职称,只能说他实力不够咯。”方如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本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来,想看看方若好在师生情和学业前程中如何两难。而方若好压抑表情下掩藏不住的愤怒很显然地取悦了她。“下一步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跟贺陌北过不去?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到?”
方若好看着这张如花笑靥,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因为无论什么反应,似乎都是在进一步取悦方如优。
方如优忽收起虚伪的笑容,正色道:“罗娟转院去了哪里?”
去了郊区的一家私立医院。但方若好拒绝回答。
“是爸爸安排的吧?”方如优眼中有痛苦一闪而过,变成了冷嘲,“怎么,有我帮忙交医药费还不够?也是,我只肯让你妈住最便宜的病床,药都是国产的,哪比得上爸爸那么周到。是去住单间用进口药,找大犇医生了吗?”
方若好犹豫,想澄清事实,可那样一来,又将牵扯到颜苏……怎么澄清?说她为了妈妈,跟颜母做交易放弃了颜苏吗?
“嘴上说不稀罕爸爸,事到临头还是选择向现实妥协了啊。跟你妈妈一样,毫无自尊心,毫无廉耻心,用别的女人的丈夫、别人爸爸的钱,就这么心安理得吗?”方如优愤怒地叫了起来,“可那是他的钱吗?那是我妈妈的钱!姓沈!姓沈!不姓方!!”
方若好张了张嘴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妈妈的住院费,是用卖房子的钱付的。可那房子,确实是爸爸买给她的。从某种角度来说,方如优说的并没有错。
方如优盯着她,一字一字道:“你们,真让我感到恶心。”
“你……”方若好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轻轻开口,“想要我怎么做,才能不去为难贺老师?”
方如优面色微变,神情严肃了起来。
四目相对,一阵风来,吹起她们的头发,凌乱地、浮躁地,往前飞。
“我……”方如优凛冽的目光透过凌乱的发丝,像小刀一样一点点地凌迟着她的心脏,“我希望你回到你本该待的地方,跟你那个曾在洗浴中心接客、现在躺在病床上没有知觉的妈妈一样,卑微丑恶地活着。这样,才能弥补我和我妈因你们而受到的屈辱和伤害。”
方若好的指甲紧紧扣在了手心里。
“可是我已经来了。”
“是啊,那么,我就只能狠狠地、主动地、不惜一切地,把你踩回去了。”夕阳下,方如优漂亮的脸上没有丝毫暖意:“小三都不许有好下场。小三的孩子,也一样。”
***
轰隆隆——
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敲打在车窗玻璃上,肆虐的雷声和水声将外面和车内空间隔离。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她和颜苏两个人。
方若好将额头抵在了冰凉的侧窗玻璃上。
十年前的那个寒假,她最终没能挺住来自婚生嫡女的压力,在宿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后,踩着夕阳的余晖去找校长,用主动转学为条件换回了贺老师的利益。
“我没有再上高中。我知道方如优能把我赶出一中就也有办法把我赶出别的学校。在贺老师的帮助下,我一边照顾妈妈一边自学,以社会人的身份参加高考。幸运的是,中国很大,还是有权势无法操控的领域的。公平公正的高考,给了我一线生机。”
但在媒体的爆料中,她的这份经历却被当作是污点的证明,证明她曾经是个不良少女,高一就退学了。
方若好深吸口气,停止了回忆,转头看向副驾上的颜苏。她和他的距离这么近,可在她眼中,却也隔着一个不等式的符号,身份无法对等,心态便无法平衡。
颜苏,你不会知道——
在那些被现实打压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日子里,你的社交网络是我唯一的光。
握着你的手表,想到你为我抵挡的灾祸,便没有了消极颓废的借口。
我把遥远的你放在信仰的神龛之上,从中汲取奋斗的力量。
我不敢靠近你。
我不能靠近你。
我远远地、艳羡地并满是祝福地望着你。
可你回来了。带着我无法拒绝的理由,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没有喜悦,只有恐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颜苏,我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希望。妈妈,就是我唯一的希望。”她凝望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所以,拜托了。”
颜苏回视着她,片刻后,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她的脸颊,但最终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头发上——就像十年前那样。
“好。”
***
周一早上十点,手术正式开始。
大雨持续了一夜,到早上时终于停止了。
方若好坐在手术室外,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在了她身上。她忍不住想,以往几次等在手术室外时,可都没有阳光。所以,这是一个吉兆,对吧?
她没有干等,打开iPad开始筛选邮件。策划部又发来了一堆新项目,有个剧本光第一句话就吸引了她——
“我刚想自杀,就被捕了。”
往下看,是一个不良少年追求梦想的励志故事。
在大砍省,滑冰是必修课,打架斗殴也是必修课。
在滑冰上极有天赋,被师长们寄予厚望的十四岁少年阿东,在比赛前夜参与斗殴被打断了一条腿,并且因为触犯纪律被赶出了滑冰队。
祸不单行,父亲家暴将妈妈打死,入了狱。他自暴自弃成了小混混,被警察汪大海屡屡刁难。
为了报复汪大海,阿东去他家行窃,看到儿童房里摆放着冰鞋,墙上竟然还贴着自己曾经得奖的照片。这时汪大海起夜正好撞上心脏病发作,本想偷了东西就走的阿东,在最后一刻心软叫了救护车。
回去的路上阿东魂不守舍,生命中似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他去训练营看了队友们的训练,在他浑浑噩噩之时,他们都在飞速成长。
自卑后悔绝望等一系列情绪席卷而来,十五岁的少年放声大哭,决定自杀。这时汪大海带着警员们赶来,以盗窃罪将他逮捕。审问他到底从他家偷了什么时,阿东沉默许久,才回答——是照片——从儿童房墙上撕走的照片。
原来汪大海的儿子生前是阿东的粉丝,也因此汪大海才处处针对堕落了的他。故事最后,阿东走出派出所,汪大海追出来,递给他一双冰鞋。
故事到此结束,没有交代阿东是否就改邪归正重新振作,但整个结局透露着明媚的气息——希望的气息。
剧本不长,就三万字。方若好读完后,在心里得出结论,虽然故事老套,但找好了演员和导演,会很有渲染力。家暴、斗殴、运动、浪子回头,都是颇具观众代入感的好看元素。
她在项目栏里打了个勾,写了个C的评分,放入待选名额中。
刚做完这件事,电话突然响了,是同事。
方若好接起来,就听见那头气急败坏地说:“经理,不好了!基金那边股东们要撤资!”
“为什么?”方若好震惊。
紧跟着,她的手机就被打爆了,来的全是坏消息。
什么股东甲在跟播出端媒体顾问数据分析之后,认为五年计划不可行,决定退出;股东乙跟导演谢望发生矛盾愤怒推出;张慕远被别家公司挖角了,愿意支付赔偿金,但合作彻底泡汤……
一连番的事情,全部集中到一起,劈天盖地地朝她轰炸下来。一时间,方若好只觉自己手脚冰寒,不知身在何处。
在凌乱如麻的头绪中,有一个事实无比鲜明地浮出水面——
这一切,是有预谋的。
有人刻意布置好,诱她入局,让她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成功指日可待,然后给予她狠狠一击。
那个人,会是谁?
方若好苦笑。除了一个人,一个恨她入骨的人,不做第二人想。
电话再次响起时,是贺豫。
贺豫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许多:“方如优两个月前跟谢岚见面。谢岚求购沈如嫣手中的睿天股份,方如优的条件是——把你从昭华弄走。”
于是谢岚就演了一出戏:假装要对付方如优,从而获得贺豫的支持;然后一招釜底抽薪,把方若好调离。方若好离开了昭华,等于离开了贺豫的保护伞,睿天想怎么整她,方式多的很。
方若好在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整个计划。
“我……我竟不知,我如此值钱。”值得方如优不惜用睿天1/3的股份来陷害她。
贺豫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再次开口:“谢岚还是不够心狠。”
是啊,他如果够狠,就不应该让计划这个时候就暴露。现在暴露,最多损失签约费和前期启动基金。他应该更有耐心,等到导演们的电影都开拍了,等到电影都赔了个一干二净时,再来找她麻烦。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你有什么想法?”贺豫问,“要报仇吗?”
方若好眼瞳深深:“用钱砸人,只为出一口气,是有钱人的作风,不是商人的。我是商人,我只追逐利益,只考虑如何止损,如何反亏为赢。”
贺豫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了一个字:“好。”
方若好挂断电话,走到玻璃窗前,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甚至连疲惫感和麻木感都显得微不足道。
阳光透过玻璃照得她周身明亮,她想幸好,幸好阳光对她如此公平。
手术室的灯灭了。
她整个人一惊,仓促回身,就看见颜苏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摘掉口罩一脸汗水地望着她,勾起唇角轻轻一笑:“幸不辱命。”
方若好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有时候,眼泪会瞬间消失,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又有时候,眼泪会最终流下来,因为在这个人面前,无需遮掩。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剧本最后会改得面目全非地拍出来的,哈哈。
☆、第 22 章
“半闭合的窗台形似高塔
路面上有一朵朵伞花
楼的正前方是宽宽广场
绿色草坪间 砖铺的小路长长
人们提着书本和电话
总是来去匆忙
寂寞的球场里光秃秃的球架
一任野草肆意生长
扶椅的油漆逐渐掉光
无人坐下 休憩欣赏
大人们总有呆滞目光
默默低头不微笑也不说话
是谁在用麻木坚持理想
又是谁把希望
寄托到看不见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方向
而我坚决不要 和疲惫的他们的一样
我们在漆黑海上 仰望星光
我们在低谷深渊 奋发坚强
任何一个理由都可以
考验我们的心脏
把理想和信念装进行囊
一步步的背井离乡
磨难与痛苦 只会令我更加坚强
风雨过后从来都是明媚阳光”
方若好从一中离开时,在最后一期黑板报上留下了这么一首诗。
方如优在黑板前静静站了很久,最后,拿起黑板擦,面无表情地把上面的字迹一一擦去。
***
“玻璃碎片已经顺利取出,但阿姨暂时还没有苏醒。接下去我们将进入放射断层成像阶段,三个月一疗程,希望能跟今天的手术一样顺利。”颜苏的手术服自胸口到后背,全被汗浸成了深蓝色,额头还有汗珠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可他的语调不轻不重、不急不慢,带着安抚人心的巨大力量。
无论多么焦灼,只要听到这个人说话,就会平静下来。
方若好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颜苏伸手,似乎想帮她擦眼泪,但手到中途僵了一下,改为揉自己的肚子:“饿,等我,请我吃饭。”
说完,根本不容她拒绝,就转身飞奔离开。
护士将罗娟推进加护病房。因为手术的缘故,罗娟剃了光头,没有干枯不洁的头发后,平静的睡容反而显得精神了几分。
方若好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轻声呢喃:“妈妈,今天本来很糟糕……但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感到好开心。”
当她在巨大的黑洞里面对种种压力孤立无援时,颜苏为她点亮了一簇火,那火光摇曳晃动,微弱的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但最终,火苗点着了蜡烛,再把蜡烛放进可以遮风避雨的灯罩里。
如此一来,只要蜡烛没有烧尽,光芒就会一直持续。
一直一直在她面前闪耀。
这真是……十年来……最好的一刻了。
没多会儿,房门被礼节性地敲了两下,紧跟着颜苏探进头来:“我好啦,走吧!”
他换了便服,鲜红色的套头衫,灰蓝色的牛仔裤——与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装束。
方若好的眼神恍然了一下,心中升起难以描述的亲切感。
颜苏冲她眨了眨眼睛:“怎么?想不到脱去白大褂后就能从严肃禁欲帅医生摇身一变成为如此青春靓丽的美少年?”
“见过。但少年,你忘了刮胡子……”
两人并肩走出医院。在大门处颜苏停步,回身朝她一摊手:“吃点什么?”
“看你这么成竹于胸的往外走,我以为你心中早有去处。”
“我刚加入这个医院两月,对这附近不熟。”
“……我也不熟。”她每周来,都只是待半天,从没在医院附近吃过饭。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颜苏眼中涌动着难以描述的神采:“不如你做?”
“诶?”
“我至今都还记得你当年请我吃的蝴蝶面。”颜苏露出很回味的样子,舔了舔嘴唇。
有些东西,一旦重复,就变得意味深长。
一个小时后,当方若好站在她家的厨房里,洗着玉米和黄瓜时,脑海里一片混沌。她想了很多很多。
她的人生,是从15岁时开始天崩地裂发生了巨大改变的。
那明明是最不堪回首的一段记忆,带着锤心刺骨的伤痛,像封口埋缸的失败卤菜,发酵着酸臭肮脏的气息。
却偏偏的,有些零零碎碎的光,格格不入地缤纷闪耀。
颜苏是。贺老师也是。
尤其是颜苏,因为相处的时间太短,反而显得每个细节都是那么美好。
十年前,为了谢谢他借她电脑,她在亲手做饭;十年后,为了谢谢他为妈妈做手术,她又一次做着相同的食物……这样一个人,跨越了十年的距离,让场景重叠。
可她明明反复提醒和告诫过自己,不要跟他太靠近……
恍惚间,面熟了。方若好捞起来盛进盘内,托着两荤一素一汤一起走进客厅。
单身女子的住所,一切都尽可能地简便,因此沙发就是餐椅,茶几就是餐桌。她把食物一样样的放到茶几上时,颜苏正在书架前打量里面摆放的相框。
相框只有两个,里面分别装着小学毕业的合照和初中毕业的合照。
穿着统一校服排列成行的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顶着阳光站在最具代表性的建筑楼前合影,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分明是最模式化到单调的照片,却被如此重视的装帧起来摆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颜苏的心格了一下。紧跟着就听到方若好叫他吃饭。转身,看见茶几上明显丰盛的主菜时,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还是1/10生活费的标准吗?”
白灼基围虾、黑椒耗油牛肉丝、清炒豌豆苗和排骨玉米萝卜汤。差不多是200元的标配。看似比当年好了太多,却仍是让人感到诧异——工作这么多年,难道她的生活费只有2000?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方若好娟好静秀的脸庞,光洁的肌肤看不出愁苦的痕迹,像所有衣食无忧一帆风顺长大的姑娘。然而,他知道在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知道她遭遇过怎样不公的对待,以及,此刻的平静之下承受着多么天翻地覆的压力。
“尝尝吧。也许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味道了。”方若好将筷子递给他。
颜苏什么也没说,接过筷子捞起面条放入口中。不得不说,真的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了。
这些年,味蕾过度享受,普通食物早已乏善可陈,可是,一碗这样的面条,因为加工者是她,便被赋予了不同的定义。
方若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颜苏把每道菜都尝了个遍,才给予回应:“唔,这盘虾,到饭店怎么也得卖百来块吧;这个排骨汤,太赞了,有机黑山猪的标准;还有这个牛肉丝,嫩得舌头都化了,绝对是神户牛肉级别的,光这么几根就得500以上了……啊,一顿饭吃掉了近一千,好罪过啊。”
方若好噗嗤一声笑了:“反正我也没给你包红包。这顿饭抵了。”
“那不行。我收红包都是五位数起的。”颜苏的表情正经到不能再正经。
方若好笑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碎片取出后,妈妈苏醒的几率就大了许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