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离他,这样近。
马车直入宫中,到了陵光殿。
谢长晏下车,看着眼前的殿堂庭院,虽是初见,却不是初访。
曾经,她被蒙住双目带来此处,得与分身乏术的燕王相见。而在当时,她只当他是因为金屋藏娇才故作神秘。
她以前的视野那么小,小得只看得见春花秋月。
而今,回首往昔,不禁感慨万千。
“你就暂住此地。去程不是易事,需做一些准备。待朕布置妥当,再出发。这段时间……”
谢长晏望着彰华,笑吟吟地接了下去:“这段时间我能去求鲁馆吗?”
“当然。”彰华向车辕上从头到尾跟个隐形人一般毫无存在感的孟不离投去一眼,“不离会陪着你。”
“好。”
眼见得夕阳西沉,天色将晚,本应就此作别,然而,两人立在原地,又都沉默了。
有种舍不得就此分开的情愫悄无声息地扩散蔓延。
一旁的孟不离似乎感受到了,偷偷地滑下车辕,闪身进了陵光殿。
谢长晏和彰华同时留意到了他那此地无银的举动,不由得各自相视一笑,同时出声:“用晚膳吗?”
话说出口,才发现对方竟然说了一样的话。
再然后,便真正同时笑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吉祥捧着膳食走进陵光殿,为彰华和谢长晏布菜。
菜共九道,做得精美,但都是寻常菜系,不复谢长晏当年初来玉京时的奢侈。
然而,彰华仍是吃得很少。
他跟之前一样,吃了三口便停下了,专注地看谢长晏吃。
其实谢长晏这段时间胃口也不好,但今日不同。一来见到彰华心情欢愉,二来得知父亲的真正死因后有了新的目标方向,三来没吃午饭确实饿了,因此不消片刻,便将三碗米饭吃了个干干净净。
彰华见她如此好胃口,眼中涌动着既羡又喜的神色。
谢长晏放下筷子,用手帕净面后,望向彰华的饭桌。忽道:“陛下,你可知燕境之内,何物最酸?”
“洪州的陈醋?”
谢长晏摇头。
彰华又说了几样,谢长晏还是摇头,卖够了关子后,才道:“是李婆婆的三酸菜。”
“噢?”
“北境陈塘山下有个酒坊,当家人人称李婆婆,她家酒还算凑合,但下酒菜实在美味,乃是取杏、枣、柠三果,浸于酒中,调以秘方,窖藏三月后,沥酒留果,切拌成丝。尝一口,酸。再尝一口,辣。然而到了第三口,舌底喉间只留下了甜。”
彰华闻言不禁有些舌底生津。
谢长晏走过去,跪在他几前,将其中一道凉拌茄丝夹到他碗中:“陛下尝尝看。”
彰华先是一怔,然后会意,不禁笑了笑。将那茄丝放入口中,原本清软咸香的茄子,却在口中化成了酸辣之味,再源源不断地分泌出更多津液来。他就着茄丝吃了一口米饭。
谢长晏又道:“那么陛下知道何物最辣?”
“不知。”
“是南山居的蜀葵末。用蜀葵根研磨而成,味微苦,直冲鼻喉,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因此当地山人称呼它为‘泼妇煞’,意思就是泼妇发脾气,而你只能受着。就像这个——”谢长晏夹起一筷芥菜,放入他碗中。
于是彰华便想着那辛辣之味,就着米饭将那口芥菜也吃了。
如此一个说一个尝,到得最后,彰华竟是将一整碗米饭都吃光了,菜也吃了近五成。一旁的吉祥感动得眼睛都湿了。
饭后,谢长晏又送上一杯自己磨的茶:“明日,还请陛下再来同我一起用膳好吗?”
“好。你……”彰华注视着谢长晏含蓄的眼睛,说了一个“你”字后,却又停下了。
谢长晏问:“什么?”
“没什么。”彰华笑笑,走出殿去。
吉祥连忙提灯走在他面前,灯笼里的光映亮了脚下的路。
彰华注视着那抹暖黄色的亮光,在心中完成了想说的话——你长大了。
以往,都是朕谈天说地,为你授学。
如今,你反过来告诉朕奇闻逸事,民俗乡情。
以往,朕总要思索如何潜移默化地让你开怀。
如今,你来别开生面地讨朕欢喜。
你长大了,长晏。你不再是昔日那个娇俏单纯,用仰视之姿注视朕的豆蔻少女。如今的你,跟朕平视间不急不怯。
你终于长成了朕所需要的样子。
可是,你父为救朕而死,你母亦受此事连累。
两条人命隔在你我之间,羁绊之上,写满了沉沉亏欠。
所以,朕知道,哪怕九死一生,哪怕就此远别天涯,此生再难相见,也要让你去程国。如意门就像一个盘踞在命运前方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如果不能除掉它,我们就无法走到终点。
夜月下,彰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肩头依旧沉如千斤,但和煦的春风吹得他的心暖洋洋的。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一对燕子飞过夜空,啾啾叫着隐没于月色之中。
“噢?”长公主府内,长公主正在跟方宛下棋,听到下人的来禀后,微微扬眉。
第68章 浮生如梦(2)
而一旁的方宛则要震惊许多:“你说什么,真的是谢长晏?你确定?”
下人忙道:“倒没有见到她本人。不过那辆马车上,赶车之人是孟不离,所以猜测车内坐的应是谢长晏。”
方宛急道:“光猜测有何用?赶紧确认啊!”
“马车入宫了,我、我们的人没法跟进去啊……”
长公主懒洋洋地落了一子,道:“行了,知道了,不必理会。”
“是。”下人应声而去。
方宛忙道:“殿下,咱们不管谢长晏了吗?陛下不是驱逐谢长晏离京,永不得回来吗?如果真是她,抓到她就可以治她的罪了!”
长公主睨了方宛一眼:“治什么罪?陛下亲自带回宫的人,轮得到你治罪?”
方宛闻言面色一白。
“再说,要的就是她回来。她不回来,陛下不会动。陛下不动,我怎么走下一步?”
“恕侄女愚钝,殿下的意思是?”
长公主一笑,明眸流转:“你以为,谢长晏是怎么回来的?”
方宛恍然道:“莫非是殿下促成?”
长公主推开棋盘起身,走到架着旧剑的玉案前,伸出手,摸了摸上面的剑鞘。
“当年我跟你说,还要等一个人回来。而现在,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长公主勾起唇,眼神中却充满了深深怨恨。
陵光殿中,谢长晏拿到了记录谢惟善生平的甲历,上面最后一行字写的是:“同观十年三月初三,谢惟善率水军出海,为渔民护航,遇程寇,诛敌三百,力竭殉国。”
她抚摸着那行字,想着有朝一日定要重写此句,还历史以真相。
带着这样的信念和决心,谢长晏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在得知陛下日间要同大臣们商议选拔新相之事,肯定没空过来后,谢长晏便去了求鲁馆。
这还是求鲁馆重建后她第一次来,馆门依旧未变,还是那三个奇形怪状布满机关的化形字。然而,谢长晏按照记忆中的解法碰触机关时,门没有开。
她只好拍了拍旁边的小门。
拍了许久,才有人应门,带着满脸的不耐烦,却是个不认识的陌生面孔:“干吗?”
“请问公输老师在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面生的弟子已不耐烦道:“没空!”
“那……木师兄在吗?”
“也没空!”
“啪”的一声,小门被甩上了。
谢长晏吃了个闭门羹。她回头看了孟不离一眼,孟不离抬头望天假装自己没有看见。过得片刻,见谢长晏还盯着自己看,只好指了指一旁的围墙,然后摇摇头,意思是:这墙我跳不上去。
谢长晏虽是望着他,脑中却在思索馆门上的机关,并没有真的求助他的意思,因此也没气馁,而是转身再次去按“求”字上的机关。这一次试了几下后,“咔咔”几声,门终于开了。
谢长晏勾起唇角:“原本只是奇门中找‘开’门,现在却是找‘死’门,公输蛙的趣味,可真是越来越恶了。”
她昂首挺胸地走进馆中。
求鲁馆依旧乱得像被千军万马蹂躏过一般,到处都是碎木残片。不过与之前有所区别的是,原来的庭院里摆的是水车,现如今摆了一艘船模。
跟送她的那艘沙船不同,这是一艘战船,形如海鹘,建有女墙,墙体上开有箭孔,攻守兼备。除此外,关键船身处都蒙着防御用的厚厚皮革。
此刻,求鲁馆弟子们正在测试那些箭孔,“嗖嗖”的射箭声不绝于耳。
谢长晏好不容易逮住一人问:“老师在吗?木师兄在吗?”
那人却是认识她的,当即又惊又喜道:“在屋里。你来得正好,老师正在骂师兄。”
谢长晏丝毫不感到惊讶,公输蛙常年焦虑,只能靠骂人发泄。哪天若见他心平气和了,才要担心。
谢长晏谢过那人,径自朝主屋走去。求鲁馆的格局跟之前一模一样,丝毫未变,然而抄手游廊的墙上,画的不再是玉滨运河图,而是改成了“乘风破浪图”,新式的沙船和院中的战船都在画上出现了。
走过长廊,还没到门,就已听到了公输蛙招牌式的咆哮声——
“婚婚婚!婚什么婚!不许婚!
“传宗接代传宗接代,你家一贫如洗,还想传宗接代,接乞丐的江山吗?
“你唯一的价值就是这儿,离开这儿你就是个废物!”
期间偶尔夹杂着木间离唯唯诺诺轻如蚊子哼的争辩声。谢长晏叹了口气,推门直入。
木间离正满头大汗,看见谢长晏,如见救星:“谢姑娘!”
公输蛙正骂得痛快,看见谢长晏,愣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暴躁:“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跟我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吗?滚滚滚!滚出去!”
这是谢长晏跟他上次不欢而散时说的气话,难为过去了三个多月他还记得。吵架原因是公输蛙嫌弃她的水转翻车华而不实,她争辩了几句,最后说道反正胡智仁那儿卖得不错。公输蛙骂她竟跟胡智仁那种虫子打交道,大怒挥袖而去——唔,士农工商在他的定义里,士是只会说废话吵闹不休的鸭子;农是愚昧未开化的牛;商是吸血的水蛭;只有工,开天辟地,继往开来……
对于他本职学问以外的话,谢长晏素来是左耳听右耳出的。
因此,谢长晏闻言微微一笑,问木间离道:“木师兄,怎么了?”
木间离苦笑。原来是他家给定了门亲事,让他下月返乡完婚。于是他来请假,却被公输蛙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长晏惊了,没想到公输蛙不但反对女子嫁人,还反对男子娶妻!难怪此人二十好几,如此英俊却还孑然一身。
公输蛙见骂不走谢长晏,便将气出在了木间离身上:“我这儿正是忙碌之际,你一走就要一个月,谁来替你的位置?要走也行,走了就别回来了!”
木间离愁眉苦脸道:“老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伦之礼,你就通融通融吧。”
“我的字书里,没有通融二字。”
谢长晏解围道:“师兄去吧,我替你。”
“什么?!”木间离跟公输蛙双双一惊。
“一个月而已,我替他。反正我要在京中逗留,左右无事,来此帮忙也好。”
公输蛙眯眼斜睨着她:“你,能顶替他?”
木间离立刻道:“谢姑娘才思敏捷,远胜弟子!”
“他吃苦耐劳,能搬重物,你……”公输蛙的话还没说完,谢长晏已轻轻松松举起了一旁的几案,顶在手上转了几个圈。
公输蛙面色一僵,最后只好冷哼一声:“明日寅时过来!一个月,他不回,你不许走。”然后径自扭身进了内室,又不知去捣鼓什么了。
谢长晏跟木间离相视一笑。
木间离边送谢长晏出去,边擦汗道:“真是天降及时雨。若不是你,我可真不知该如何办了。”
“老师醉心于工,不为外物分心,便觉得门中弟子,都该走火入魔。亏你能忍受他这么多年。”
木间离却摇头道:“能跟在老师身边学习,是我的福气。只是人生在世,父母恩大于天,总要对他们也有所交代才行。”
谢长晏心想完了,这眼看就是第二个公输蛙。自己也许做了错事,不该放他回去完婚。他那妻子的未来,想可见会多凄惨。
“师兄完婚后回来,再要回去探亲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留老弱妇孺在家中,真的放心吗?”
木间离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不然又如何呢?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总不能就吃饭穿衣传宗接代地活吧。想留点什么,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真实有用的东西给后人。比如班祖师爷的钻、刨、曲尺、墨斗,到现在我们还用着。那么我们做的水车、船,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人也能用着……世生万物,人为首灵,不就灵在此吗?”
谢长晏大受震撼。她注视着眼前这个形貌平平、性格温润,看起来并无任何出奇之处的男人,却觉得他前所未有得高大。是啊,世间万物都会延续。人会延续,蚊子也会延续,一代又一代。然而,人之所以跟蚊子不同,就在于人除了留下了血脉,还留下了文明。
而这种文明,是要用时间为代价去探索、去淬炼、去保存的。
谢长晏终于有些明白公输蛙的偏执了。有些人的人生,意义在于天伦之乐,有些人,则注定要孑然一身披荆斩棘。
扪心自问,我是哪种人呢?谢长晏觉得自己有点不上不下不干不脆。她既想要家,又想成材。二者若能兼顾就好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谢长晏告别了木间离准备回宫。明日起就要入馆接受公输蛙的奴役了,今天她要早点回去做一件事。
谁知马车行到途中,孟不离突然停车。
谢长晏掀帘,竟看到了胡智仁:“胡兄?你怎在这里?”
胡智仁牵着马,站在车旁,冲她歉然一笑:“有辱使命,前来请罪。”
第69章 浮生如梦(3)
三人就近找了一家酒楼,要了包间。
各自落座后,胡智仁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谢长晏。
此番谢长晏假装落水生病,拜托胡智仁安排人扮成自己留在沙船上,以吸引藏在暗处的凶手的注意,自己则跟孟不离坐马车回京。因为这类巨型马车已在运河沿岸流行开来,所以她混在其中反而不引人注意。
那么,本该在滨州帮忙掩护的胡智仁,为什么此刻却会出现在这里呢?
看到这封信,谢长晏就明白了。
信封上写着“长晏亲启”四个字,龙飞凤舞,连绵回绕——正是出自当世第一书法名家谢怀庸之手。
“你走后第三天,谢家主便来了,上船非要见你,说要接你回家。他是你的伯父,无人敢拦,结果……就那么露了馅。”胡智仁满脸愧疚道,“而且他来滨州的消息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当地士绅名流纷纷投帖求见……总之最后大家都知道了,谢家主来找亲侄女,但亲侄女不在船上。”
“此乃我的失误,我本该想到才是。”谢长晏看着熟悉的字体,内心软成一片。
谢怀庸曾亲自教导她半年,他的许多金玉良言,对谢长晏来说,至今受用匪浅。
退婚一事后,谢怀庸曾写信斥责郑氏纵女胡闹,要她们尽快回家。言辞虽然严厉,却随信附了十片金叶子。在最初毫无收入来源的日子里,那十片金叶真是救急救命。
再然后,第一本《朝海暮梧录》出了,谢知微来了一封信,说父亲极喜此书,放在床头时时翻看,再不提要郑氏回家。所以让她放心继续玩,若能顺便打探一下二哥谢知幸的下落就更好了。
说也奇怪,同样游历在外,谢长晏却始终不曾遇见谢知幸。此人就跟失踪了一般,除了每年过年时往家修书一封报个平安外,谁也不知他在何处,在做什么。
再再然后,便是这封信了。
谢长晏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谢怀庸破天荒地没再用草书,而是字字端正,落笔凝重。
“闻弟妹为歹人害,不幸离世,你虽及笄,却仍年幼,当安寄翼下,以挡风雨……吾一生平庸,前无以长技振兴家门,后不能护族人安身立命,甚愧……愿以残烛之年,言教身授,为汝另择佳偶,以尽父职……”
谢长晏看完,默默地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入袖中。
五伯伯真是仁善啊……那么严厉的脸,那么温柔的心。
然而,对于他的这番苦心,她终究是要辜负了……
“若有回信,可交于我。”胡智仁道。
谢长晏想了想,管小二要了一张纸,折了一只鸟,递给他:“那就劳烦胡兄将此物送至隐洲吧。”
胡智仁看着那只鸟,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禁有些黯然。若谢长晏能答应谢惟善,乖乖回家,也许他去提亲,便能成了。
可谢长晏现在,摆明了是要继续在外飞翔。
他忽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谢长晏嫣然:“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尽管说。”
“能否将这个信封送给我?”胡智仁指着几上写着“长晏亲启”的信封道,“实不相瞒,我心慕三才先生的狂草已久……”
谢长晏哈哈一笑,将信封递给他:“那我就借花献佛,博胡兄一笑了。”
“多谢多谢!”胡智仁无比珍爱地将信封用丝帕包好,才放入怀中。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谢长晏不由得又是一笑。
“对了,你的行踪泄露,若那凶徒追踪而至……”胡智仁有些担忧。
谢长晏淡定道:“我想过了,躲不是办法,只有将那黑手揪出来,才能真正安全。”之前,她不知前因后果,只能化明为暗,以图安身。如今从彰华处得知了真相,知道了自己跟如意门的所有瓜葛,那么,就要化被动为主动了。
说到这里,她走到包厢的窗旁,将窗户轻轻支起一线,望着底下人群中的某处,勾唇一笑:“看来,已经来了呢……”
楼下一堆临街叫卖的小贩里,有个中年肥胖货郎,吃力地扛着个插满糖葫芦的竹竿,偶尔拨动一下手中的鼓。
谢长晏朝孟不离招手:“你来看,面善不?”
孟不离走到窗边看了几眼,一脸茫然。
“此人的体重从一百二暴增到了一百七,但卖东西时还是这么不上心……”
“啊!”孟不离想起来了,是燕王寿诞那天跟踪他们的那个卖橘人!有一阵子,为了找他,谢长晏还画过他的画像。此人身上发生了什么?竟从竹竿变成了水桶!
“胖了这么多你还认得出来?”胡智仁惊讶。
“体形虽有变化,但看他的眼睛,仍是左眼较右眼大,耳垂肥厚,头发稀疏,下巴光洁……最重要的是,身高不会变化,仍是五尺五分。”谢长晏说着比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微微一笑。
胡智仁的目光闪烁着,由衷感慨道:“你的目测力……真是天赋异禀……”
谢长晏未再逗留,跟胡智仁告了别后,继续坐马车回宫。
孟不离问:“不抓?”
“抓这种小喽啰没用。等车进宫,我自行入殿,你寻个机会跟着他,看他回哪里,见谁。不要打草惊蛇。”
“是。”
如此谢长晏回宫,入宫门后孟不离离去,她自行赶着马车前往陵光殿,途中见到一人,当即眼睛一亮,用马鞭拦住那人的去路道:“如意公公,又见面啦。”
如意正捧着一堆丝帛,没好气地睨着她:“你可算回来了,害我差点白跑,喏,给你的!”
谢长晏拈起丝帛看了看,笑道:“呀,宜国的贡品墨锦啊。给我的吗?谢啦。不过,我还想要点东西,可以吗?”
如意皱着眉,一副“你怎么如此麻烦”的表情道:“还要什么呀?”
“我要……”谢长晏附耳过去,如此说了一番。
黄昏时分,当彰华来到陵光殿时,就见谢长晏正在摆膳,如意本在一旁帮忙,见到他连忙蹦蹦跳跳地迎过来:“陛下!谢长晏亲自做了几道游历途中学到的特色菜,陛下你可要给面子多吃点啊!”
彰华微讶地看向谢长晏。当年,他带她去万毓林竹屋喝羊汤时,她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如今却能亲自动手做饭了。
谢长晏笑道:“还请陛下品鉴。”
彰华坐下来,看着眼前的四道菜——
第一道,是冷盘切片,不知是什么肉,白白软软,小小一盘,看上去平淡无奇。
彰华正要提筷,谢长晏道:“这道菜,烦请如意公公先试吃一口。”
如意愣了愣,还是过来试吃了。一吃之下,眼睛睁得极大极圆,他咀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道:“这是什么?味道、味道……真不知该怎么说呀!”
“如意公公吃了,看来安全了。陛下请。”谢长晏将筷子递给彰华。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意还在莫名其妙,彰华已夹了一片肉吃下,他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这是……鲐。”
“啊?那不是有毒的鱼吗?!”如意脸色顿时一白,吓得赶紧抠喉咙。
“是。三月是鲐最美之时,也是最毒之时。而这道菜正是至毒至鲜融于一体的鲐肝,清蒸切片。陛下觉得如何?”
如意抠了半天喉咙,没察出有何不对劲,便也冷静下来,再看向那盘冷切时,又有点跃跃欲试。
彰华慢慢地品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抬眼道:“宛如战车碾过喉舌,披坚执锐,摧枯拉朽。”
谢长晏拍手道:“确实。我第一次吃也是这种感觉——天下怎会有如此奇物?多亏玉滨大运河,如今玉京也能买到此鱼了。”
彰华再看第二道,还是鱼,却是一股怪味,似臭非臭。
如意在旁捏鼻道:“又是毒又是臭的,谢长晏你做的菜真是猎奇。”
“御厨炊金馔玉,我不猎奇如何敢献于陛下?”谢长晏说罢介绍第二道菜,“此乃鳜花鱼,常用于清蒸。但我去徽山时,见当地山人有一种独特的腌制之法。虽然气味奇怪,但吃起来无比鲜美。陛下想必不曾尝过这种做法,请——”
彰华尝了一口,只觉香鲜透骨、肉质酥软,与寻常吃到的鳜鱼口感确实完全不一样,当即赞道:“好吃!”
第三道,是汤。
剔透无杂质的清水中沉淀着一个白色圆球,形如满月,旁边缀着一棵碧油油的芥菜。色泽清雅,赏心悦目。
彰华喝了一口,不禁挑眉:“鸡汤?”可这明明看起来就是一碗清水。
第70章 浮生如梦(4)
“这道汤叫鸡汁豆花,非常费时,将老鸡配料磨成肉浆,反复过滤去掉杂质,最终豆花洁白无瑕,清汤澄明如水,达到‘吃鸡不见鸡’的境界。”谢长晏说着不禁一乐,“这是永泉寺的住持教我的。他想吃荤,又怕人发现,就绞尽脑汁地想出这么一道菜,跟人说自己喝的是清汤,其实……”
“是被你发现后被逼无奈教你的吧?”
两人会心一笑。
而第四道就是主食了,一碗杂米饭,融合了莜麦青稞糯米红豆,色泽鲜丽,但每一颗都异常饱满,看上去油光锃亮,吃起来却毫不油腻,只觉清香鲜美,颇有嚼劲。
“陛下常吃精米,想必多有厌烦。这碗粗粮饭正适合换换口味。”
两菜一汤一饭,许是味道实在很好,又许是蕴了谢长晏的心意,彰华最终全部吃完了,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