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了伤后,才会知道怎么治疗;你吃过苦后,才会知道怎样避免;你失去东西后,才会珍惜此刻拥有;你爱过人后,才会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爱……你要经历很多很多事,变得越来越丰富,直至——柔滑圆润,无坚不摧。”
风小雅的手缓缓上移,最终摸了摸她的头,一字一字道:“伤方知愈;历方知避;失方知得;爱方知心。你既承了凤命,当遭此劫。”
谢长晏忽然顿悟。
风小雅的动作、神情、口吻,看似亲昵,却不是她所错觉的旖旎。因为,这本是一个长者的姿态。
像师父对徒弟。
像兄长对妹妹。
像种花人对花。
像雕刻师对玉。
含着期待,含着怜惜,含着小心翼翼的呵护——却不是情人的方式。
这个顿悟让谢长晏整个人一轻,莫名地就解脱了。
谢长晏定定地凝望着风小雅,眼神从狼狈渐渐转为清明。正想说点什么,风小雅朝她比了个手势,伸手入怀,取出一物。
谢长晏看到那个熟悉的匣子,不禁惊呼出声:“舞水蝶?!”
“对。”风小雅走到几旁,将匣子打开,里面果然是那只舞水蝶。
“这个不是在荟蔚郡主那儿吗?”
“是在她那儿,屋榻时她及时逃离,所以匣子并未损坏。”风小雅说着又掏出一把小夹子,将蝴蝶翻了个面,“过来。”
谢长晏当即听话地走过去。待得近了,看见蝴蝶的胸腹,不禁一惊:“这是?”
只见舞水蝶的胸腹已被剖开,血腔中的汁液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干枯的体壁。
“蝴蝶所有的内脏都浸润在血腔之中,这是它的心。”风小雅用小夹子指着其背部一长条形物体,一边讲解一边指出各部位道,“口吻负责吸食花蜜,体壁收缩进入此处。这一瓣膜则用来防止食物回流。”
谢长晏立刻敏锐地指出:“这颜色不正常吧?”
阳光下,从瓣膜一路蔓延到尾部,整个剖开的体壁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风小雅赞许点头:“聪明。所以我将它的体液吸出来,分别喂给了其他三只蝴蝶。”
谢长晏的眼睛亮了起来:“结果如何?”
“每只都呈现亢奋状,飞舞个不停。然后在六、十二、十九个时辰后,分别死去。”风小雅说到这儿,用一块丝帕擦干净了自己的手,“也因此,我拖到现在才来。”
“这、这说明?”
“这只蝴蝶生前被喂了毒药。该毒能令它保持亢奋,活着交到方宛手中。但时间一到,就会死掉。”
谢长晏大喜,“我就知道不是我害的!它的翅膀如此完整,粉末都没怎么掉,怎么可能是撞死的?”
风小雅笑盈盈地看着她:“恭喜你,不用折腾去程国抓蝴蝶了。”
谢长晏欢喜过后,却又诧异:“师兄你怎么……也对蝴蝶如此精通呢?”
风小雅僵了一下,随即答道:“楚王好细腰,臣子只能趋之……不过毒药就非我所长了,没查出是什么毒,你知道的,公输蛙现在很忙。”
“忙着管陛下要钱吗?”
“是啊。所以陛下把群臣们弹劾他的奏书都转送给他了。他现在正忙着登门一个个骂回去。”
谢长晏不由得被逗笑了。之前那种压迫全身的尴尬于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她想,她真的是很喜欢跟此人相处。“不管如何,凿山的难题解决了,运河想必就能快些竣工了吧?”
谈及此事,风小雅的笑意就减了许多:“还是有些慢了。明年开春若还如此干旱,禾稼缺水,到时候收成锐减,怕是会引发饥荒。”
“那……现在屯粮来得及吗?”
“国无三年之蓄。”风小雅说到这儿,嘲弄一笑,“士却有千窖之丰。”
谢长晏心中震撼,越发明白燕王为何一定要打压世家了。
“百年士族,累世公卿,国盛,族兴;国死,族犹存。于他们而言,无论朝堂如何更替,君王换谁来当,都没关系。所以,国是君之国,民之国,而非士之国。灾是君之灾,民之灾,而非士之灾。”风小雅冷笑道,“如此之士,何以为臣?如此之族,要来何用?”
谢长晏第一次见到风小雅露出怒容,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
风小雅见她脸色微白,当即收起情绪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既已知根源所在,慢慢解决就是。你要对陛下有信心。”
谢长晏低声应了一句“是”,心中却有一颗怀疑的种子,偷偷发出了芽。
风小雅看了眼日光的斜度:“时候不早,我要走了。”
谢长晏刚要送,却见他走到窗边,竟是掀开窗子怎么来的,又怎么出去了。
等等,为什么好好的门不走非要跳窗啊?
风小雅朝她挥了挥手,随即窗户就又落下了。另有叩门声极有规律地响起。
“请进。”谢长晏应道。但那人不进来,依旧在叩门。
谢长晏皱了皱眉,走过去打开房门,就看见孟不离背着荆条直挺挺地跪在门外,那只寸步不离的黄狸则围绕着荆条打转,时不时扑上去啃咬一番。
如此一动一静,倒也相得益彰。
“孟君,你这是做什么?”
孟不离的目光垂落于地,地上有一张纸。
谢长晏捡起来,发现是一封请罪书。此人惜言如金,写字风格亦很简洁。上书:“查,伏兔系后厨丁大所为。未早察,请罪。”
谢长晏扬了扬眉:“丁大在哪儿?”
长公主府——
方宛跟在荟蔚郡主身后,二人说说笑笑地走向花厅。
荟蔚郡主道:“我的蝴蝶前天刚交上去,今天宫里就派人来了,肯定是陛下表哥要给你个说法。快走!”
二人来到花厅,看见如意正跪坐在榻上喝茶。
荟蔚郡主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小声嘀咕:“怎么派他来呀?”走进门内,大大咧咧就朝长公主去了,“娘!”
方宛有些艳羡,但她隐藏得很好,低眉敛目地走进去。
如意盯了她两眼,放下茶杯,起身道:“传陛下口谕。”
殿内众人全都神色一正,纷纷屈身跪下。
“已查实舞水蝶系毒发而死。”
此言一出,方宛面色顿白。长公主一惊,荟蔚郡主则是叫了起来:“什么?毒?”
“就是这个。”如意说着,将一个小瓶子丢向方宛。方宛没敢动,那瓶子就砸中了她的额头。
“你做什么呀!”荟蔚郡主急了。
如意冷瞥了她一眼:“陛下吩咐这么做。”
方宛整个人重重一抖。
“此事与谢长晏无关,勿再寻衅滋事。说完了,就这样。”如意转身就走。长公主亲自相送。
荟蔚郡主撇嘴道:“什么人呀,区区一个阉奴,居然给我们脸色看!”
转头,见方宛依旧跪在原地,脸白如纸,便伸手扶她起来:“宛宛,你别怕。卖蝴蝶给你的人是谁?我让人把他抓起来,居然敢这样糊弄我们,给陛下的寿礼都敢玩花样,找死!”
正说着,长公主回来了,闻言目光闪了几下。
方宛轻泣道:“是、是宜国的一个商人,寿宴后我想再找他买一只,就已找不到了……”
“可恶,果然宜国多奸商!”荟蔚郡主想了想,叹了口气,“便宜谢长晏了。陛下表哥还真是护着她!”
长公主忽然淡淡道:“荟蔚,给绵绵的铁掌送来了,去看看吧。”绵绵是荟蔚的爱马。荟蔚一听,果然欢喜地跳了起来:“这么快?好,我这就去看!”
荟蔚郡主兴致勃勃地离开了。方宛看出长公主是有意留自己说话,神色越发不安。
长公主走到一旁开始插花。一时间,花厅里只能听到银剪“咔嚓咔嚓”的声音。
方宛听着这一声声的“咔嚓”,额头冒出了细细的冷汗,最终,她承受不住,磕起头来:“殿下!我错了!殿下!我真没想到那蝴蝶竟是被毒死的……”
长公主轻笑了一声。
方宛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32章 得遇桃源(4)
“还不打算说实话吗?”长公主说着,将一朵开放正艳的菊花整朵剪了下来。
方宛吓得一个哆嗦,低下头去:“我、我……其实,我知道蝴蝶喂了药。那商人跟我说过,舞水蝶离程即死,喂药能延长几天寿命。我心想着,只要活着送到陛下手中就可以了。若事后再死,便是宫中人饲养不当造成的,与我无关。没想到半途杀出谢长晏……而且那蝴蝶竟提前死了。我、我没办法,只好说是她害死的……”
长公主悠悠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道错在哪里。”
方宛一愣。
“给蝴蝶喂药也好,见机不妙嫁祸给谢长晏也好,都是手段。既要争皇后之位,自然要用手段。”
方宛咬了咬嘴唇:“那、那可是我用的手段……太、太拙劣了吗?”
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得她心中拔凉。
“手段不算拙劣,但人,太自以为是。”
方宛再次一抖。
“既要栽赃,就要做得严严实实,令谢长晏绝无翻身的可能才对。喂药之事为何不提前说?事后又为何不补救?蝴蝶本在荟蔚手中,你应该毁尸灭迹,怎能任她交到陛下手上?你是觉得宫中无人,查不出那蝴蝶被喂过药吗?”
长公主每说一句,方宛的脸就越白一分:“我、我……我不敢。我若真毁尸灭迹,陛下问荟蔚讨要蝴蝶,而她拿不出来……我担心陛下因此迁怒于她……”
长公主听到这句话,表情微缓,放下了手中的银剪:“你倒还算有点良心。”
方宛连忙磕头:“自殿下上次叮嘱过后,方宛凡事都先想着郡主,不敢令她受到任何牵连。可是郡主侠肝义胆,见我受委屈,主动挺身为我出头。所以,我、我……”
长公主盯着方宛,似乎在打量她,又似乎在怀疑她。
“殿下,现在怎么办?”方宛跪着移动到她裙边,抓住她的裙摆,满脸是泪,“陛下既已知真相,又令如意公公来责备,必定是生我的气了,我、我、我可还有机会?”
长公主轻踢了她一脚:“下次再敢有所隐瞒……”
“宛宛绝不再犯此错。必定事无巨细,全告于殿下知晓!”方宛立刻对天发誓。
长公主这才作罢,点头悠然道:“机会,自然是还有的。谢长晏越受陛下喜爱,五大世家就越坐立不安。等着吧……”
丁大死了。
自杀。用割肉刀自刎了,血从榻上源源不断地滴淌下来。
谢长晏认得他的脸,记得有次在庭院中见他杀狗,捏着狗的嘴巴将一壶酒灌下去,等狗醉倒后,他一边哭一边割断了狗的脖子。
那是谢长晏第一次目睹屠狗,因此记得异常清楚。当时他用的,就是这把割肉刀。
谢长晏扭身奔出小屋吐了起来。“下次再、再有这种,不必……”说到一半,想起了风小雅说的历事论,“罢了,还是看看吧。”也算是见识过畏罪自杀的场景了。
孟不离依旧背着龟壳般的大藤条,带着猫,静静地立在一旁。
“主使者是谁?”
孟不离摇头。
谢长晏扶着柳树,擦了擦什么也没吐出来的嘴巴,思绪万千。
伏兔之事,本不算大事,只是有人想拖延她进宫。但现在杀人灭口了,就一下子严重了。也就是说,对方并不忌讳杀人,必要时刻什么都干得出来。
如此一来,事件并未就此结束,反而越发危机四伏。
一个厨子,能在车上割一刀,自然也能在饭菜中加点毒。
谢长晏想到这儿,面色微白,刚要说什么,就见一队仆婢愁眉苦脸地走过。
一名小婢看见她,当即跪下了:“姑娘,恕罪!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其他仆婢纷纷效仿,当即跪了一片:“是啊,求不要赶我们走……”
谢长晏诧异:“这是做什么?”
负责看押她们的一名老妪道:“陛下得知丁大一事,命将知止居内的仆婢全部更换。”说完,又扭头骂那些仆婢道,“哭什么哭?早干吗去了?这么多双眼睛,都没看见丁大在马车上做手脚,还有脸求情?”
仆婢们无比委屈,谢长晏也替她们委屈,本想求情,但在看见郑氏后,又打住了。知止居内不止有她,还有娘亲。她遇点危险也就罢了,若连累了娘亲怎么办,更有甚者,利用娘亲来要挟她怎么办?此地必须绝对安全才行。
谢长晏挥了挥手,老妪便继续押着那帮人走了。
郑氏走过来,目送着那帮人哭哭啼啼地离开,面色凝重:“到底是谁这般处心积虑地害吾儿?”
“我死了能得利的人。”谢长晏的眼瞳由浅转浓。她忽然想到了办法。当即朝孟不离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去书房。
到了书房后,谢长晏立刻拿起笔开始画画。画几笔,沉思一会儿,再画几笔,看看孟不离。
孟不离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
如此过了一炷香时间,谢长晏终于画完了,示意他过去看。
孟不离一看,画纸上是一个中年男子,分明平凡无奇的相貌却硬生生被画出了特点——
左眼较右眼大,耳垂肥厚,头发稀疏,身形消瘦犹如一株微微弯折的竹竿。
旁边还标上了备注:“此人身高约五尺五分,体重一百二十左右,下巴异常光洁,少须或者无须,疑是太监。”
孟不离惊讶地看着谢长晏。
“认得?”
孟不离点点头。
谢长晏不指望他说话,便自行分析了起来:“此人就是那天推着一车橘子监视我们的人。丁大被灭口了,但他应该还活着。只要能找到他,同样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黑手。陛下清肃了知止居,等于拔掉了对方在我身边的眼线。这个时候,与其大海捞针地找,不如我为鱼饵,让他们看到机会,再有动作。所以,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我要你做两件事。一,派人护卫我娘安全;二,配合我外出,引蛇出洞。”
孟不离一怔。
“你如果做不了,就让师兄换能做的人过来。”
孟不离面色一肃,仿佛受到了侮辱。
谢长晏看着他,一笑:“那么,明天见。”
第33章 得见雪月(1)
从第二天起,谢长晏恢复了求鲁馆和万毓林的行程。她给时饮定制了一个十分醒目的马鞍,上面不但缀满了五色丝线,还拴了两排银铃,奔跑起来时铃声玎玲,煞是好听。
求鲁馆还是废墟一片,木间离和众弟子们焦头烂额地从废物堆里寻找有用的东西,而他们的老师公输蛙,则忙着跟谏官们吵架,以及找燕王要钱。
万毓林随着寒冬的逼近木叶凋零,猎物也大多冬眠了。谢长晏赶在胡桃过季前收了最后一批果子,计划着重新做个核雕向陛下赔罪——至于她之前的那封奏书,当然是没有交上去。
她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复杂和繁忙,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悼念她那还未开始就已成空的少女情怀。
然而,在街上招摇过市也好,去林中独自钓鱼也罢,那幕后黑手就跟冬眠了的野兽一样,再没有亮出利爪尖牙。
一晃三月,时近年关。
这一日已入夜,谢长晏亲自看着母亲入眠,为她拢好被子后才起身回屋。十二月的玉京天寒地冻,鼻息间萦绕着袅袅白气,宛如隐洲长年不消的雾。
谢长晏心中忽然有了点挂念。
不知五伯伯的身体是否好些了,跟他半年,亲眼见他从三天服食一粒仙丹变成一天一粒;不知九哥哥的个头有没有长高,他最担心的就是会跟五伯伯一样矮;对了,还有二哥哥,三姐姐出事后他就外出游学了,至今杳无音信……
她从结冰的湖边走过,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投递到地上,孤单一道。
亲人、故乡、童年,很多东西,都已远隔天涯。
带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谢长晏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前,刚要推门,眉心一动。
她闻到了香味。
谢长晏的手停在门上,睫毛颤了又颤,最终,带着几许惊诧几许疑惑几许欢喜地缓缓推开门。
门内的香炉已被点燃,一人站在炉旁,一手摇熄火折,一手将盖子盖回去,转过身来对她一笑。
白烟黑衣,刹那,暖了夜。
“怎、怎会这个时候……来?”都过酉时了啊。
“刚见过公输蛙,被他提醒了一件事。”风小雅脸上略有迟疑之色,目光闪烁了几下后,终于问了出来,“你,见过飘雪月没有?”
马车轱辘声在寒夜中显得格外分明。车身微微摇晃,窗帘飘起落下,水晶灯内的烛光时明时暗,令人恍生错觉。
我在哪儿?我要去干什么?
谢长晏注视着车外亲自驾车的风小雅的背影,心中也似点燃了一炉香,氤氲起茫然一片。
如此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暖手炉都不热了,车终于停了下来。
风小雅打开车门:“到了。”
谢长晏提裙下车,目光投向前方,顿时震撼——
一条二十丈宽的长河冻结成冰,蜿蜒着伸向前方,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天是黑青色的,河是银色的,河与天的交界处,是一道幽幽泛蓝的白线。而在这道线的正上方,一轮浅黄色的圆月悬挂当空,大得超乎想象。
“来。”风小雅将手伸给她。
谢长晏迟疑。
风小雅便往前一探,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带着她走上河面。
冷风呜咽,他的手,温暖温存。
“这是……哪里?”
“幸川。”
一句话瞬间掠过谢长晏的脑海——“他十岁那年,一度垂危。百姓们一听说丞相大人唯一的儿子出事了,纷纷于十二月十二日的冰雕祭携孔明灯于幸川,为他祈福。”
啊,幸川!
十年前的风小雅,生命垂危之际,玉京百姓纷纷点灯为他祈福,就是这里?
那,他此刻带自己来此的用意是?
谢长晏心如擂鼓,敲起不成曲的乱乐。
始作俑者的目光却不在河上,而是极为专注地望着空中的圆月,隐含期待。突然间,他的手紧了一紧:“来了。”
谢长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见一片、两片……无数片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圆月微醺,飞舞的雪花流转着亮银,一眼平川的世界里,一动一静,而他和她被温柔地包容其中,独得天地厚赐。
“飘雪月……”谢长晏终于明白了风小雅的用意。玉京干爽,能见皓月,又得云雨移来,降落人间,化作了雪花。月亮与雪鲜有共存之时,如今却呈现在了同一片风景中。
“真美……”她不禁喃喃出声。
“公输蛙那只老貔貅,偶尔也会吐点好东西出来。飘雪月极为罕有,你我适逢机缘。”
适逢机缘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时,真真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她想终她此生,都无法再忘记这一幕——在她十三岁一个冬雪的晚上,有个人带她来看月亮。
一个名义上是她“师兄”的男人。
一个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
一个让她窥见情之一字的男人。
一个分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男人。
谢长晏走了几步,注视着几乎能当作镜子照的冰面,清晰看见自己的眉眼。风吹红了她的鼻子,也许还有眼眶。许是因为四下再无旁人,谢长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准皇后的盔甲从身上剥离,露出柔弱的沮丧的消极的模样——她看上去就像只畏畏缩缩的兔子。
风小雅见她顾影自怜,并不是想象中开心的模样,当即目光微沉。想了想后,突然伸手将她抓过来,用手揉乱了她的五官——和上面丧丧的表情。
谢长晏目瞪口呆。
“哭什么?瑞雪兆丰年,这一场雪来,于明年春耕大利。应该高兴。”
谢长晏怔了怔,从他眼中看到满溢的欢喜,所以这才是带她来看雪的真实用意?
她的心尖颤了一下,那个潜伏已久的狐疑再次冒出了头。
谢长晏咬了咬嘴唇:“可是……看了这样的雪和月后,今后再遇到月夜和雪天,我就会想起这一幕,想起此生曾见过的这幕景象,想到再无法得见的遗憾,就会悲伤。”
你给我这一刻欢愉,却要我用余生无数岁月的悲伤来换取。
把日常可见的东西,用如此特殊的场景烙印在我的生命中,然后成为萦绕不散的回忆,这真的是太可怕的一件事了。
有些残忍啊……师兄。
风小雅终于弄明白了她的七窍少女心,有些措手不及。某种陌生的情绪从脚底升起,一路蔓延到指尖。他看向自己有些发抖的手指,脑中习惯性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蛛丝马迹——
啊,对。这个小丫头喜欢自己。
一开始还不能确认,只觉得她的脾气有些阴晴不定,突然间强势地要求见他,见之后又生气地不理他。
但在求鲁馆的事故中,她紊乱快速的心跳声,赤红的脸颊和耳朵,以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无不出卖了她。
等到了去她房中看到奏书那天,更是白纸黑字,字字分明。
她喜欢他。并且,因为喜欢而慌乱纠结气恼——像所有十三岁的女孩子一样。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都是那么过来的。
成长,本就是一次次的憧憬、进取、丢弃。就像种子,自然而然地吸食着土壤、水分和阳光,然后慢慢发芽。
尤其是皇族,喜欢谁,惦念谁,恩宠谁,因为拥有比寻常人更多的权力,通常也就有比寻常人更为丰富的经历。
很多时候,这甚至是笼络权臣的一种手段。
所以他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一步步指引她,教导她,看她眼梢眉角的稚气一点点褪去,看她清澈无辜的眼瞳中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是蛹,化蝶,所必经的过程。
挣扎、纠结、疼痛,甚至九死一生,才能生出双翼的过程。
他是当世最好的养蝶人之一,见证了无数奇迹,旁观着它们的蜕变,赞叹造物的神奇。多情的外表下,无情却是扎进了骨子里。任凭蝶生蝶死,蝶来蝶去,过眼之后,不留痕迹。
而后,终于到了这一只。
此生最最重要的一只。
突然就变得有些失控。
蝶蛹不会说话,它们的挣扎安静无声。人却不同,会哭,会怒,会表达。
风小雅将发抖的手缓缓握起,注视着雪月下的谢长晏。她已足够克制,但悲伤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溢出,再湿嗒嗒地糊到他身上。
似丝,要将他也包裹进去,一起挣扎。
风小雅哑然,然后失笑,继续慢条斯理地梳理情绪。
这也没什么的。他想。
她若能抽离,他自为她欢喜;她若继续沉溺,他也可以陪同。无非是一场风花雪月,短短几年,或者几个月,错觉消失后,会转为更牢固的羁绊。
她身份特殊,是当世唯一可以跟他玩此游戏的人。
风小雅缓缓伸出手,这一次,却不再是抚摸她的头发,而是轻轻拈住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与自己目光交错。
这个女孩喜欢自己。
她的眼睛里写着满满的仰慕。
第34章 得见雪月(2)
仰慕的目光他见过太多。他的一生,自出世起便注定万众敬仰。所有人都渴望得到他的垂青。久经波涛之人,又岂会因一滴水而心神不宁?
可这月雪太美丽,映衬得这滴水,也就成了绝世的风景。
风小雅微微用力,与此同时,俯下身去,察觉到指尖那头的少女浑身绷紧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睛极黑极亮,鼻如玉葱,眉长入鬓,上半张脸就五官而言,长得不够柔婉,有种罕见的稚龄之外的锋利——
似曾相识。
思绪如正在依序编织的布匹,突然有一根丝打了结,整个机杼“咯噔”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