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卯时,方圆十里所有人都会知道,陛下在我们的船上。”
“我的名声尽毁。”鱼肉乡民本已是最令百姓咬牙切齿的事情,更何况他还是鱼肉到别人的地盘上。
“但是,”姜沉鱼学他先前的样子抬头,看着遥远的天边,“明天的月亮会比今天更圆。能赏到明夜更圆的月亮,这不是很好么?”
赫奕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越笑越大声,最终从栏杆上一跳落地,抚掌道:“好,好!这买卖确实划算之极!这真是我活了二十四年来,最值得的一笔买卖。”顿一下,目光一定,望着她微笑,“你这个小姑娘真有意思。你绝对不是个普通的药女。”
姜沉鱼嗯了一声。
“你也不是江晚衣的师妹。”
姜沉鱼本想否认,但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最终坦白:“确实不是。”
赫奕的眼睛亮了起来,落到她脸上时,则沉淀为深邃的探视:“你是谁?”
“你猜?”
“此船的管事对你毕恭毕敬不敢有违,作为药女,你的地位太高;作为官员,可惜你身为女子;作为领袖,你又太过年轻;如果猜你只是个因为好奇而跟着出行的贵胄千金,你又太过聪明了……”赫奕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猜不到。”
其实并非他笨,而是世上谁能料到,璧国的皇帝竟会派自己的妃子当间谍去敌国?想起自己微妙尴尬的身份处境,姜沉鱼心中一黯,但嘴上却笑道:“没关系,你可以慢慢猜。因为此去程国,还需十多日,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就应你三件事情。”
“若是我猜不到?”
“那就换你应我三件事情。”
赫奕表情微变,虽然在笑,却多了几分诡异:“你可知道,这种赌不能随便打。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子,也是跟别人打赌,如果输了,随便对方提什么要求。最后……”
姜沉鱼截住他的话,“最后那个女孩子就嫁给了赌赢的人是吗?”
赫奕眨眨眼睛:“原来你知道。”
姜沉鱼嫣然道:“知道。”
“那么,你就不怕?”拖出暧昧色彩的强调,恰到好处的停下,赫奕的眼睛,变得越发明亮。
“为什么要怕?能嫁给宜王,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反将一军,赫奕果然无言以对,怔了半天,只好低低的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果然是上对了船,竟会遇到你这么有趣的小丫头。”
姜沉鱼看着他笑,慢吞吞地说道:“有趣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保证,你绝对会不虚此行。”
这一趟,不虚此行的人,其实是她。
若非昭尹派她使程,她几曾能料,自己竟能结识宜国的君主,而且还救了他一命,让他欠下自己这么大的人情?
借着放焰火,吸引江边的百姓围观,然后又以非常霸道的强权征收银两弄得怨声载道。要知道天下间的事,传的越快、闹的越大的只会是丑闻。所以,敛财是假,传讯是真。当人人都知道宜国君王在使程的官船上时,昭尹再心狠手辣也没用了。他能舍得了二百八十人,还能舍得二千八百人、两万八千人不成?此事传扬越广,要灭口消证就越难。即使他再气再怒,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只平安出境。
一场危机就此化为无形。
恐怕从鬼门关头走了一趟回来的船上众人还不自知。唯一知情的,也只有她自己,和眼前这个看似豪迈不羁,其实八面玲珑的宜王了。
与他打赌要三个承诺,赢了固然最好,输了也无妨,她的身份一旦曝光,他能怎样,还真的想娶她不成?无论是她求他,还是他求她,两人间的羁绊一旦产生,就不会消逝。这是一枚绝世好棋,如能善加利用,将来必有作为。
而这样的棋子,在海的那一边,还有很多、很多……
夜空皓澜,分明是同样的天与地,但这一刻于她而言,一切就都已经不同。
最起初,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自己家的院子,然后某一日,无意看见了姬婴,世界便多出一块,围绕着姬婴而转,待得进了宫,便又扩出一片,但终归还是狭隘。
但是现在,现在她站在船头,临江而立,所有的星光全都照得到她,轻风吹过来,送来两岸的花香。前程未卜,又何尝不是拥有无限可能?只要善加把握这些可能,她就能够拥有最后想要的结局。
不再害怕了。
不再迷茫了。
也不再缩手缩脚。
这是她的天与地。
要当谋士,并不意味着她臣服于昭尹,一切起源,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而听从昭尹的安排前往程国,也并不是真的要帮昭尹成功,只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以期待站到更高的命运之上。一如她这一刻,救宜王,为的是救下这一船的无辜者,也为自己争取到另一份机缘。
这样宽广的天与地啊……
姜沉鱼看着看着,眼中有雾气慢慢的升起。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此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再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样子;但另有一些东西开始升华,仿佛破茧而出的蛹,幻化成了蝴蝶。
“陛下。”她侧头,“长夜漫漫,要不要与阿虞下一局棋?”
赫奕笑,眼角弯起,带出三分戏谑三分自得与一分似有若无的宠溺,“我的棋可下的很好哦。”
姜沉鱼学他的样子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夜风轻轻的吹,江水静静的流。
江边人头攒动,越来越多,抱怨声,哀求声,吵闹声,汇集成了两人下棋时的背景,与空中飞蹿的烟火一起,烙为永恒。
第二日卯时,当晨曦落到江上时,船夫们抬着一只只箱子上船,排列成行,再打开盖子。
两眼布满血丝显得有点憔悴的李管事捧着书册禀报道:“昨夜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九人观看了焰火,并上缴现银。除少部分人还没交齐外,其他共收缴到四千二百零九两银子。已经清点完毕,请姑娘过目。”
姜沉鱼看着那一箱箱的银子,淡淡一笑。
倒是与她对弈的赫奕一改之前昏昏欲睡的样子,从座椅上跳起,冲到那些箱子面前,喜道:“很好很好,都收上来了,都是我的……”正要伸手去抱,姜沉鱼使个眼色,船夫们立刻啪啪啪的将盖子又全部盖上了。
赫奕惊讶地转头道:“这不是给我的么?”
“谁说是给你的?”
“可你们明明还欠我四千……”
姜沉鱼伸手,李管事会意地递上自己的算盘,她伸手拨了拨,边算边道:“我们撞沉了陛下的船,理应赔偿船上货款共四千六百二十六两。但是,陛下现在住在我们的船上,吃我们的用我们的,每日三餐按百两计算,还有点心茶水宵夜,再加五十,至于更换的衣衫鞋袜,和日常所用,马马虎虎再加八十。还要打点侍女的佣金,给下人的赏钱……”
赫奕急了,忙道:“等等,我为什么要给赏钱?”
然而姜沉鱼不理他,将算珠拨得飞快,“再加上房费,一天所花共三百一十两,按十五日后到程国算,共计四千六百五十。还有我们送宜王去程国,宜王身份尊贵,当以贵宾价计算,那就再加一千两的旅费。如此一扣除,陛下还需给我们一千二十四两银子呢。我知道陛下现在没钱,没关系,等船到了程国,我们派人跟陛下去驿站取,就不算这自取的车马人工费了。”
赫奕呆呆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放长吁口气,苦笑道:“我现在就从船上跳下去,还来不来得及?”
姜沉鱼嫣然:“陛下难道没听说过上船容易下船难么?”
赫奕伸着手指,朝她点了半天,最后无奈的拍向自己的额头:“你厉害,你厉害,棋下得好,帐也算的精,我算是服了。”一边说着,一边朝船舱走去。
姜沉鱼唤道:“陛下,棋还没下完呢。”
“不下了!省的等会若是输了还要给你银子,本王要睡觉去也,谁也不得打搅……”声音渐去渐远,周遭有几个婢女忍不住,笑成一片。
李管事问道:“姑娘,这些银子要搬到舱底么?”
“你派几个人,留在此处。待得过了午时后,将这些银子发还给百姓们。”
“诶?”
姜沉鱼笑了笑:“不过,不说宜王还的,就说是皇上听闻宜王胡乱收钱的事,所以拨了笔官款补偿他们。”
“是。”李管家露出明了之色。
姜沉鱼看着桌上下了一半的棋,其实她和赫奕棋力相当,胶凝一夜也没有分出胜负,再下下去,赫奕也未必会输。但他不再下下去,自然是因为见收到了这么多银子,表示此事已经传扬得很广,性命应该无忧了,所以卖个面子给她离席而去。
而自己化解了一场杀机,虽然可以推脱为并不知道皇帝要杀赫奕,但无论如何,终归是坏了昭尹大事,所以,用昭尹的名义发这笔钱,替他博取些赞名收买些人心,也算是补救之法。如今正是用人之计,昭尹纵然恼她,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此趟程国若事情能成,他一高兴,也许就不追究了。
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做了,人也已经救了,有些事情她可以掌控,但有些事情担虑也没有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当船只最后行驶到天池镇,镇上一片风平浪静,船员们安然地购物装货时,姜沉鱼望着人来人往、仿佛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的埠头,不禁升起一种恍惚感来。
昨夜那惊心动魄的阴谋,究竟是真实存在过,只不过因为被她破坏而没有发生,还是,仅仅只是敏感多疑的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一场虚无?
无论如何,阳光如此明媚,照在船夫们鼓起的手臂上,闪烁着汗水的光华;照在侍女笑闹的眉眼上,软语娇音悦耳如铃——生命如此美好。
只要还存在着,就是好的。
想到这里,她提裙也走下船去,抓了一抔泥土,放入腰间所佩的香囊中。
彼黍离离,行迈棲棲。
璧兮璧兮,吾心如噎。
一愿父母康健,膝下恩逾慈;
二愿公子平安,欢容长相侍;
三愿盛世清平,待我归来时。
【番外】
番外 船上时光
船上时光漫漫,凡尘俗世到了此处仿佛就变得旷远了。
海浪轻拍,沙鸥飞鸣,阳光暖洋洋地照在甲板之上,湿漉漉的风吹拂在脸上,恰到好处的清凉。
沉鱼依着栏杆,望着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面,阳光在指缝间幻化成七色弧光,如此旭暖,如此祥宁,如此美丽的五月天气,反而滋生出某种不真实来。
江晚衣提着药箱经过。她看到了,下意识问:“有人病了么?”
江晚衣冲她一笑:“还会有谁。”
她顿时领悟过来——宜王,是有伤在身的。看来既然船已出海,他也不想再遮掩了。当即道:“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走向花厅,远远便看见赫奕趴在窗旁的贵妃软榻上,由两个美貌侍女伺候着,一个喂他喝酒,一个帮他捶腿,好不惬意。
见他们进去,赫奕招手道:“你们来的正好,这十八年的女儿红刚开封,酒味正醇,再加上老天给面子,赶上这么风平浪静的好天气,一起共饮几杯吧?”
江晚衣微微一笑,没说什么,走过去将药箱放下,其中一位侍女搬来凳子让他坐,又极识眼色地挽起赫奕的袖子垫好垫子供他把脉。
赫奕则舒舒服服的卧着,就着另一名侍女的手吃了颗荔枝,然后转过头盯着江晚衣,忽然道:“我喜欢你。”
江晚衣的手一抖,差点从他脉上滑下去。
侍女们捂唇吃吃的笑。
赫奕眨眨眼睛,慢吞吞地说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见我在喝酒,也不劝我停下的大夫。”
江晚衣这才明白自己被摆了一道,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即使劝你戒酒,也是没用的。”
“不错。”赫奕竖起大拇指,“人生在世,若不能喝酒、不能吃辣、不能亲近美女,还不如杀了我算了。所以,其他都可将就,唯独这三样事情,是万万妥协不得的。”
侍女们笑得更是厉害,花枝乱颤。
姜沉鱼看在眼里,心道这位宜王果然不是普通人,才一晚上就已和船上诸人打成一片,令得这些平日里规规矩矩的下人们也敢在他面前想笑就笑,毫不遮掩。
身为君主,却丝毫没有王者的架子,是该说他与众不同好呢?还是说他另有图谋好呢?
她正在暗自揣测,江晚衣已搭脉完毕,一边起身去开药箱,一边道:“陛下所受的乃是内伤,被阴柔之气伤及心肺,再加上又被冷水浸泡,如今寒气已经渗至经脉各处,如果不尽早根治,一旦留疾,后患无穷。我先用银针为你疏通经络,拔出寒气,再开药方滋补。幸好船上各色药材一应俱全,而陛下的身体又一向强壮,调理上十天半月,应能痊愈。”
“神医就是神医,这画脂镂冰掌的伤,别的大夫见了无不头疼,到了你这却不过是小事一桩。”赫奕赞叹着,目光却一转,落到了她身上,“听说这位虞姑娘是侯爷的师妹,想必医术上的造诣也相当不弱。我这个人嘛,其实挺怕痛的,但如果是美人来落针的话,心情就会大好,心情一好也就不怎么觉得疼了,所以,不知可否劳动虞姑娘的玉手?”
江晚衣怔了一下,转头看向姜沉鱼。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雪青色长袍,外罩黑色大披风,肌肤在阳光下,显得几近透明。纵然脸上长着红斑,但如画眉目,又岂是瑕疵所能抹杀?因此赫奕称她为美人,倒也不算是错。
由此不禁叹息——有些美丽果然是遮掩不住的。
一如此刻用药物将自己破相了的沉鱼,一如曾经粗布麻衣蓬头垢面的……某个人。
想到那个人,江晚衣恍惚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时,姜沉鱼已洗净了双手,来接他的药箱。
他微微惊讶,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会针灸?”
姜沉鱼摇头。
“那你还……”
姜沉鱼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都不怕死,我有什么好怕的?”
这……江晚衣呆住,却做不得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箱子里的银针取出来,然后坐到榻旁。赫奕面对美人,果然极其配合,酒也不喝了,主动褪去外袍,露出后背。
他虽然瘦,却不是皮包骨头的那种,肌肉纹理有致,再加上养尊处优,肤白胜雪,因此往桃红色的锦缎上一躺,还显得很赏心悦目。
侍女们羞红了脸,别过头去不看,却又忍不住偷偷的看。
倒是姜沉鱼,面对半裸的男子,既不扭捏也不羞涩,无比镇定地从针包里拔出一枚针来,以拇、食、中三指夹持针柄,以无名指抵住针身,架势十足地在火上淬了淬,然后瞄准某个部位扎下去。
江晚衣一看她落针的方位,心中一抖。
果然,针刚落下,赫奕整个人就剧烈一震:“哎哟!”
姜沉鱼按住他,见她面色沉静,不似玩笑,赫奕的嘴唇动了几下,但最终没说些什么。
姜沉鱼继续拔针,淬火,然后落针。
赫奕终于忍不住,咧牙扭头,“虞姑娘,你确信你没有扎错?”
她嗯了一声。赫奕想了想,带着疑惑的表情还是乖乖趴回去了。然后姜沉鱼扎下了第三针,这一次,不只江晚衣失声啊了一声,身后两个侍女更是发出尖叫:“哎呀流血了!”
两颗血红色的珠子,慢慢地从针眼里涌出来,宛如一朵花,绽放在雪白的脊背上,格外醒目。
赫奕这次连喊的气力都没了,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大概是因为过于疼痛的缘故,眼睛里依稀浮现着水光。
姜沉鱼道:“别怕,陛下,还有六针就完了。“
赫奕回她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冲江晚衣勾了勾,江晚衣心中一叹,走过去拍她的肩膀:“还是我来吧。”
姜沉鱼道:“不行,陛下不是说非要美人落针的么?”
赫奕连忙一把拉住江晚衣的手,用无比热切的眼神望着他,急声道:“啊,东壁侯!朕突然发现,原来你竟是如此钟灵毓秀、英俊不凡,朕决定赐封你为天下第一美人!”
江晚衣的表情顿时变得无比怪异,一旁的侍女,忍俊不禁开始哈哈大笑。
姜沉鱼原本还是一脸肃穆正经的模样,然而侧头间,伸手覆唇,笑意遮挡不住,终究是溢出了几分。
笑声从大开着的窗子一直一直飘传出去,便连船尾的厨房都听见了。
一名厨娘道:“听这笑声,肯定宜王又出什么洋相了。”
另一名厨娘道:“自打这宜王上船后,就热闹好多呢,天天都欢声笑语的。诶,你说他真的是皇帝吗?”
“当然是啦,侯爷和将军他们都亲口确认过的,哪还能假?”
“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呢。”
“是啊,真真是头回见到这样的皇帝呢……”
后史记有载:
赫奕,宜之十九代君王,少好游,嗜酒,可连举十数爵不醉。精于商,惰于政,情通明,性豁达,可与贩夫走卒相交也。故又称——悦帝。
第九章 入程
海上十七日,人间六月天。
也许是上天眷顾,此趟航行接下去都很顺利,一路风平浪静,船员私下纷纷咋舌道,必定是因为宜王也在船上,君王福贵之气庇护所致。
姜沉鱼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那个悦帝,不带来灾难就不错了。不过说来也奇怪,虽然他们打了赌,但是赫奕却好像完全不在乎似的,不但从不向船上旁人打听她的身份来历,而且此后的相处中,也绝口不提赌约一事。
他不提,沉鱼自然更不会提。
如此一晃半个月过去,船队如预期的那样,准时在六月初一早上巳时,抵达程国最大的港口,也是程国的国都所在——芦湾。
当沉鱼跟着江晚衣走出船舱时,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岸上那齐刷刷列队相迎的军队时,还是震了一下——
只见军队以十人为一列,排成十九行,一般高矮,身穿清一色的黑色劲衣、织锦腰带,插有红翎的银色头盔和同色风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过时绣有金蛇图腾的程字旗飒飒飞扬,显得说不出的威武。
而在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骑在一匹白马上的年轻男子。
白马很高大,男子却颇矮小。
他的年纪约摸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红色盔甲,五官深刻,神色肃穆,眉宇间有着很浓的杀气,一看就是久经沙场淬炼出来的,令人望而生畏。
姜沉鱼心想,这位大概就是铭弓的次子、程国赫赫有名的红翼将军——涵祁。传闻此人武艺非凡,坚忍善战,颇得军心,但为人心狠手辣且喜怒无常,尤其忌讳别人说他矮小。
听说程国的前任兵马都监马康想讨好他,特地找了匹只有三个月大的汗血宝马,笑道:“把我那匹小马牵来送给二皇子,小马配小人才合适啊。”
涵祁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当下人牵着那匹小宝马上前时,反手一刀砍下了小马的脑袋,鲜血顿时溅了马康一身,吓得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魂飞魄散。
唯独三皇子颐非,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小人配小马,那么大人就当配大骑喽?也好,此间以马大人最为年长,而百骑之中,又以象最为巨大,马大人今后就骑象上朝吧!”
马康自知马匹拍错,不但触犯了涵祁的忌讳,又因巴结之举做的过于明显,同时也得罪了其他皇子,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颐非有命,怎敢不从,自那之后只得骑象上朝,看似风光,实则尴尬,成为一度笑柄。
也因此,在出行前,姜仲曾总结过:“程王三子里,太子麟素庸碌无为,是个耳根软没主张的人;二子涵祁暴戾冷酷,尽量不要招惹;三子颐非看似玩世不恭,但最为阴险,要提防小心。”
如今,姜沉鱼望着十丈之外的涵祁,想起父亲的叮嘱,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微妙的唏嘘——涵祁也好,赫奕也好,这些曾经只在传说里听过的人,宛如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永无交集的人,如今却一个个活生生的出现在了面前,真是不得不说,世事难料。
在她的沉思中,涵祁拍马走到岸头,对着已经走下船的宜王等人抱拳道:“贵客莅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赫奕刚待回礼,另有一个声音忽然远远的传了过来:“二哥真是过分,迎接贵客也不叫上弟弟一起,可是怕我丢你的脸么?”
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油滑与笑意,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姜沉鱼扭头,见三个类似随从的人拥着一个少年走过来。
之所以说是“类似”随从,是因为那三个人气质全都不像随从,可当他们跟在那个少年身边时,就沦落成了随从。
少年带着顶歪歪斜斜的帽子,穿着一件绝对超过十种颜色的衣服,很不合身的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领口处的扣子没扣好,露出黝黑的肌肤和锁骨,走路的样子也是轻飘飘的一晃三摇。
不但他如此,他的三个随从走的更是轻飘。
因此,这四人穿过迎客的队伍时,就像四条虫子穿过玉米,所过之处,顿成狼藉。
姜沉鱼瞧的有趣,不由得目不转睛。
但见那少年走近了,眉目分明,五官其实颇为出色,却表情猥琐,眼神轻佻,再加上一身花里胡哨的装束打扮,不像皇子,倒像流氓。
该流氓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转,格外多盯了她一眼,然后道:“抱歉抱歉,宜王陛下,东壁侯,潘将军,一路辛苦,所以小王我特地准备了一个节目,权当接风。”
说罢,拍了拍手,一阵丝竹声悠悠飘来,弹奏的乃是名曲《阳春白雪》,随之同时出现的,是一辆马车。
姜沉鱼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马车,大的根本就是一幢屋子,下面共有二十四对车轮,由二十四匹骏马拉着,缓缓靠近。
车身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平台,台上坐着数位乐师,或弹奏或吹打,忙得不亦乐乎。而后半部分则是车厢,此刻四扇车门齐齐而开,从里面跳出一个接一个的少女。
这些少女各个容貌美丽,穿着半透明的金丝纱衣,露着两条光洁修长的腿,性感而妖娆。
原本整齐肃穆的军队,本就因为颐非四人的出现而产生了些许扭曲,如今再被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一冲,更是东倒西歪,威风不再。
少女们跑到埠头上,在颐非身后排成一行,毫不羞涩地打量着众位客人,七嘴八舌道:
“哎呀,这位穿红衣服的就是传说中的宜王吗?他可真是好看啊……”
“我喜欢穿青衫子的那位,好俊雅的郎君,有一种翩翩出尘的感觉呢……”
“你们笨死了,要我啊,就选那位将军,看他的身材这么好,对付女人的本事肯定呱呱叫……”
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涵祁原本就阴沉的脸又黑了几分,终于忍不住斥道:“宜王殿前,岂容放肆,还不叫你的这些莺莺燕燕们快点退下去!”
颐非诶了一声,“弟弟我正是因为知道宜王驾到,所以才特地带了这些金燕子们一起来的。久闻宜王风流无双,所在之处必少不了美人相伴,此番初度来程,当然要投其所好,第一时间将我们程国的美人奉上……不知这些燕子们,可还入的了陛下的眼?”
姜沉鱼心中明亮:颐非这么做,分明是抢涵祁的风头。他知道涵祁要来接船,也知道涵祁素来以军律严整而自傲,所以,涵祁迎接宜王等人时,必定会将威严的氛围做足,因此,他就故意带着一班乐师和美女同来,将整个现场搅合的乌烟瘴气……奇怪,他要挑衅涵祁也就算了,就不怕如此轻妄,怠慢了贵客,会招人非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