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布置精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用帘子隔出了里间,怀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见她进去,笑道:“小姐你来的正好,刚去厨房,厨娘说船上剩余了些鲜果,送小姐一篮,空出仓库来好等到了下个埠头多补购些。”
姜沉鱼一眼看见桌上的果篮,提手处还系了条黄色丝带。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谢谢她,顺便跟她说,我想洗澡,请她烧桶热水来。”
怀瑾睁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来行事低调,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尽量不添,怎得这会儿突然提出这么娇纵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们去说,她们是不敢不应的。”说到这里,姜沉鱼眨眨眼睛,自嘲的笑,“谁叫我是东壁侯的师妹呢。”
东壁侯可是当今图璧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不但船只所到之处各地百官争相讨好,这船队里,对他献殷勤的更是比比皆是,连带她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说,昭尹给她安排的这个身份绝妙,江晚衣本就来自民间,有个师妹毫不奇怪,而且,这个师妹可以在低调的同时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处,比如有个小丫鬟,再比如,可以奢侈的在船上洗热水澡。
怀瑾去的快,回来的也快,不多时,两个身强力壮的厨娘便抬着一大桶热水哼哧哼哧的来了,倒好水,准备好洗漱物品后,再利索的离开。怀瑾关上门,拉上帘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鱼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怀瑾虽然有点惊讶,但她素来不是个多嘴的丫头,立刻也退了出去。
姜沉鱼走到木桶前,望着蒸腾的水汽低声道:“我现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但她满意一笑,将那篮苹果拎到桶旁,解开衣衫跨入水中,靠着桶壁舒服的叹了口气。
皇上派给她的那两名暗卫应该已经离开了吧?虽然从来感应不到他们的气息,但是,他们也应该知道此时如果偷看妃子洗澡会有什么后果,料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还敢继续藏匿在这个房间里。
姜沉鱼想到这里,将篮子里的苹果一个个拿出来,拿到第九个时,上面有道黄线,她用牙咬开,然后顺着那条黄线轻轻抽拉,从里面抽出一条卷的很小的绢帕,展开来后,里面写了一句话:“至程后,往云翔街蔡家铺子买迷迭香三斤。”
字体一板一眼,似初学者,但每一点都向右斜飞,这是父亲用左手写字时的特有习惯。
在接到出使程国的任务当夜,她便派握瑜将此事知会了父亲,请他先派人赶赴程国做准备。“我要程国内部势力分布的资料,五品以上的官员、燕国、宜国这次派出来赴宴的使者,每个人的生活习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后,是颐殊此人从小到大所经历的每件事情,所接触的每一个人。越详尽,越好。”
这是当日她对父亲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来这字条,显见一切已经布置妥当。接下去,只需要等到了那边与他们接头便可。
姜沉鱼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又仔细想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什么疏漏后,丢掉苹果,将那绢帕浸入水中,墨色顿时化了,等再取出来时,就变成了很普通的一条手帕,任凭谁都无法从上面找出端倪。
做完这一切后,她决定专心享受这个难得的热水浴,谁料,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咚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剧烈的震动了一下,桶里的水也顿时泼出小半。
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似乎出了什么事情。
姜沉鱼没有慌乱,耐心地在热水中等待,果然,一震过后,船只就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再过一会儿,怀瑾来敲门,喊道:“小姐,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怀瑾匆匆进来,将门合上,道:“小姐,刚才没吓着你吧?”
“发生什么事了?”
“是有辆船在咱们前头触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连累咱们也跟着颠了一阵。”
“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是说领航的是个老手吗?”
“不是咱们的船啦!是别人的,这会儿,咱们的船夫正在打捞忙着救他们呢。”
咦?弥江之上,竟然有别家的船在航行?难道对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只通通都得避开让道么?
姜沉鱼立刻起身穿衣,怀瑾道:“小姐,做、做什么?”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个那么大胆,竟敢触犯天威。


第八章 出海


甲板上,人头攒动,将船头围绕了个密不透风。女子们窃窃私语,显得比平时躁动。
姜沉鱼走过去,众人看见是她,纷纷侧身让路,而人群分离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件红衣。
红衣本已火般浓艳,被水浸透,红得越发灼眼,彤云般铺泻在修长的躯体上,与黑发缠绕,带出十二分的妖娆,衬得坐在船头的男子,有着难以言述的风姿。
他极瘦,露在袖外的手骨节白得几近透明,手与腿都比一般人要长,拿着酒坛仰头狂饮时,就多了几许别人所模仿不来的大气与不羁。明明浑身湿透,却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
他将酒全部喝完后,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这才转过头来,对着众人摇了摇酒坛,眨眼道:“廿年陈酿,果然好酒。”
江晚衣立在一旁,闻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来,取了两只大碗,亲自斟满,递给红衣男子一只,自己也拿一只,坐到他对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独饮无趣,不如两人对饮?”
红衣男子眼波儿往斜上方一瞟,当他做这个动作时,表情就显得说不出的撩人,看得周遭一帮女孩儿们脸红心跳,而他凝望着桅杆上的潘方,笑道:“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么?”
潘方低下头,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就在众人以为他不会有所回应时,他突然一个纵身,轻轻落地,盘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鱼目光微动,走出队列,自侍女处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将酒斟满。然后对怀瑾点了下头。怀瑾会意,立刻进内舱取了古琴出来。
姜沉鱼跪坐于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划过,金声玉振。
乐声一起,红衣男子顿时面露喜色,举了举碗,江晚衣跟着举碗。潘方虽然仍没什么表情,但喝的比他们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尽。
怀瑾上前斟酒。
周遭众人看的目瞪口呆——什么都没问,都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怎么就开始拼酒了?
盘膝坐地的三人,则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时,旁边的空地上,就堆满了酒坛。
姜沉鱼十指如飞,越弹越快,三人也跟着越喝越快,最后,她一个散挑七,琴弦突断,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时嘭的一声,碎成了碎片,里面的残酒飞溅出来,弄污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声,啧啧叹道:“诶呀呀,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呢。”
红衣男子扬唇笑道:“我赔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如此,晚衣便先谢过宜王了。”
什么?宜王?
周遭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
这个看上去闪亮耀眼华丽无边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国的国君赫奕么?
难怪燕王彰华曾云:“四国之内,荇枢如千年古树,苍姿英阔;铭弓乃寒漠孤鹰,孤芳自赏;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燕王说这句话时,乃是五年之前,璧国的国君还是先帝荇枢。荇枢闻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确像太阳。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阳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国的生意。”
富饶丰裕的宜国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热衷商业。宜国的商旅遍足四国,宜国的买卖通达各处,宜国国都鹤城,本国居民不过七千,外来人口却有三万。宜国,无所广、无所强,却以其精,得与三国分衡天下。
而此刻,这个头发和衣服都还在滴答滴答淌着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众人站在一旁围看,什么样表情的都有。
而当事人则无比坦然地面对种种猜度震惊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现在身无分文,钱两财物全都在刚才的船里被沉了……”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区区一艘沉船算的了什么?”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说着,从鞋中取出一个豆腐干大小的金算盘,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长的手指飞快的拨了几下,然后抬头道,“四千六百二十六两。谢谢。”
江晚衣一愕:“诶?”
“三十匹织绣坊的上等云缎,六十盒浓芳斋一品胭脂,七十箱红书楼的雪纸,九十篓甲级桐花油,还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来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两白银,看在你我一见如故且你又请我喝酒的份上,我就给你打个九折,吃点亏,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两好了。”赫奕将金算盘举到他面前。
江晚衣诧异道:“可是我并没有买这些东西啊。”
“你是没买。”
“那为何问我要钱?”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为你的船突然转弯,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头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这笔帐我不能问龙王去要,就只好问你要了。”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叹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罢,你既要了,我不给岂非太失理。”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够爽快!看来璧王果然慧眼识人,挑了个好使臣呢。”
江晚衣沉吟道:“不过这笔钱恐怕要晚些才能给你。”
赫奕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无妨无妨,只要在我下船时给我就好。”
这时一名随从匆匆奔来,对着江晚衣耳语了几句,江晚衣点点头,起身拱手道:“有些琐事要处理,容我先撤。”
赫奕伸手做了个请自便的姿势,看着江晚衣转身离去,然后将目光收回来,转到了姜沉鱼身上:“今日有幸聆听姑娘的琴音,真是让人三月不知肉味。你的琴已旧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赔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鱼非常干脆的一口拒绝:“无幸。”
这下轮到赫奕一愣。
姜沉鱼掩唇,含笑道:“因为我不想弄得和师兄同一下场。宜王若是问我追讨琴弦突断惊了御体的损失,那可怎么办?”
赫奕打了个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师兄精明多了。”
一名侍女从船舱内走出来,躬身道:“热水已经备好,有请宜王沐浴更衣。”
赫奕起身,抖抖红衣道:“妙极妙极,销魂当属酒后澡,不羡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边笑着,一边扬长去了。
围观的众人见热闹完了,也纷纷散去。而姜沉鱼注视着赫奕离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声轻咳在身旁响起,她侧头一看,却是江晚衣回来了。
江晚衣冲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间风凉,还不进舱?”
姜沉鱼皱眉道:“为什么宜王会出现在弥江?”
“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是刚从青海进来的;第二,他和我们一样也是要出海。”
“无论哪种可能,堂堂宜王来了璧国,而国内竟无一人知晓,实在是……”想到这里,姜沉鱼心中五味掺杂:皇帝的密探,父亲的暗卫,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之前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接到!若非此次误打误撞撞了对方的船,恐怕一直都蒙在鼓里。而且,这次触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吗?会不会另有玄机?
江晚衣笑了笑,道:“还有更离奇的事情呢。”
姜沉鱼扬眉。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点热切,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显得兴趣浓浓:“船沉了,只有宜王获救。不是我们不想救别人,而是——”他竖起一根手指,冲她摇了一摇,一字一字道,“江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姜沉鱼霍然一惊。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收尽,夜幕降临,船灯摇曳,交织出重重阴影。仿若此刻所发生的一切,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进舱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低声道:“你们出来吧。”
帘子轻拂,两道人影几乎是同一时刻绽现,屈膝跪落,没有丝毫声音。
姜沉鱼看着这二名暗卫,心底涌起很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固然是对这两人行动间的快捷、利落而感到由衷的赞叹,一方面又带着隐忧——曾以为父亲所训练的暗卫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逊色。他日若起冲突,后果……不敢想象。
想到这里,她将怀里的古琴放到桌上,“你们可有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幕?帮我看看,这琴弦,究竟是怎么断的。”
两名暗卫依言上前,对着琴身端详片刻,双双抬头,彼此交换了个复杂的神色。
姜沉鱼扬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内力将琴弦震断不难,但是,当时宜王离主人有三尺远,隔空发力,弦断琴却不颤,更未伤及人身,则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说他,他不但身怀绝技,而且还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暗卫道:“如果属下没有猜错,他当时是同时向你们三人发力,主人和侯爷都不会武功,因此一个断了琴弦、一个碎了酒碗,唯有潘将军,可与其相抗衡。”
姜沉鱼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当时的确只有潘方毫无变化地坐在原地继续喝酒,想来是将宜王的力度给无形化解了。
“不过……”一人迟疑。
“不过什么?”
“属下还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看,这琴弦的裂口并不怎么平整,如果是属下的话,可以做得更干脆利落些,由此可见对方的功力虽然轻巧,但强韧不足。但是,以宜王同时能试探三个不同方向的人而言,他的武功绝不会在属下之下,因此,属下怀疑……宜王可能受了伤,导致后继无力。”
什么?他有伤在身?
可刚才看见他时,他虽然狼狈,但气色极好,而且又那么痛快的喝酒,完全不像受伤之人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宜王为什么要试探他们?外界只晓宜王精商,没想到他还擅武,一位位高权重、身骄肉贵的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深不可测的武艺?还有,为什么沉船只救起了他一个人,而他又受伤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璧国境内?他的船是真的触礁,还是另有原因?
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姜沉鱼,不详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鱼突然想到某种可能性,心中一沉——
她也许低估了那位城府极深的年轻帝王。
首先,如果宜王真是秘密进璧的话,那么,昭尹很有可能通过暗线已经知闻了这件事,那么,如果她是他,当机立断所要做的就是——暗杀掉赫奕。
最直截了当的消灭对手,一向是昭尹的行事作风。
因此,昭尹派出密探狙击宜王,宜王的随从在此过程中被摧折耗尽,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人——否则,作为一个皇帝,怎么也不可能独自一人上路。
在最危机关头,宜王找到了良机——那就是出使程国的官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假装被救上船,如此身份一公开,众人皆知宜王上了璧国的官船,昭尹就不能再对他做些什么。因为,如果让宜国国君死在了璧国的官船上,此消息一传出去,两国必定大乱。
完了,我们全都被利用了……
姜沉鱼咬住下唇,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手,拨开重重迷雾,慢慢的规整出清晰思绪来。
好个宜王!
好个镐镐铄铄,赫奕章灼的赫奕!
本来也是,天下最精明者当属商人,最老谋者当属政客。而作为两者最成功的结合体的赫奕,又怎会是个简单人物?
昭尹想暗杀他于无形,不想自己的船队反而被赫奕利用,成了对方的平安符。估计这会得知了消息正气的跳脚。但也没办法了,人已在船上,两百多人恐怕这会都知道宜王上了咱家的船,想再动手已晚……除非!
除非撇了这二百八十人,做那宜王一人的殉葬品!
姜沉鱼豁然站起,脸色变得惨白——以二百八十人,换一人,其实,也并非不值得的。因为,宜王一死,宜国必乱,宜国一乱,目前四国表面上的协和状态就会瓦解,燕程必有动静,天下越乱,于璧国而言就越为有利……之后的风起云涌暂先不计,现在就看昭尹狠不狠得下心,舍不舍得了这二百八十人!
潘方是国之大将,晚衣是当朝新贵,她是妃子,他应该会留他们三个活口,但其他人……
如果我是昭尹,我会不会趁消息还没散播出去前,将船上的其他人全部灭口,然后暗中再更换一批人前往程国?只要领头的三人不变,其他人换了,别国也不会察觉。只要能杀了宜王,一切就是有意义的!如果我是昭尹……如果我是昭尹……
姜沉鱼越想越觉惶恐,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一旁的暗卫看见她这个样子,彼此又对视了一眼,低声唤道:“主人?主人?”
两滴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从水晶般剔透的黑瞳中流了出来,姜沉鱼揪着胸前的衣襟,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必再想,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昭尹,必然是会那么做的。
明日辰时,船队会抵达弥江的最后一个埠头——天池镇,做最后的食物补给和准备,然后正式出海,离开国境。
听闻天池镇风景极美,所有屋舍全部建在水上,居民出行,全部划船而行,故又有水上仙境之称。船上众人都对那心慕已久,这几日尽讨论着要去一见风采。
恐怕,到时候船一靠岸,等待他们的不会是仙乡美景,而是枪林箭雨。
这些人……这些自帝都开始便与她一起在船上生活的人,纵然大多还都不怎么认识,但是,他们有的为她巡过逻,有的为她划过船,更有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者,而今,大难临头,就要变成屈死冤魂,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怎叫她不胆战心惊、悲伤难抑?
“不,我想错了……不会这么糟糕的……我太多心了……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她试图说服自己,留一线希望下来,但最后三个字却越说越轻,无力的连自己都不信。如果,一切都像她所预料的那样,以最坏的形式发生,那她怎么办?
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无辜者死去?
可不舍得,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么?与天子做对,是大罪,届时天子迁怒姜家,如何收场?
是置身事外,还是一施援手?是为成大事不拘小节,还是人命关天不让生灵涂炭?
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鱼双腿一软,沿着船壁,滑坐到了地上,但下一刻,却又握住拳头,踉跄站起:我为什么要是昭尹?我为什么要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我为什么要以他的冷血和残酷思考问题?我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比如——公子?
如果我是公子……
这个假设一经乍现,便仿若一束光,穿透阴霾湿冷的黑幕,带来了光明与温暖,身体的颤抖就那样神奇的停止了,她握着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的想——
如果我是公子……
如果我是姬婴,我必定不会见死不救,让这些无辜的人死的不明不白。
公子一定会救他们……
哪怕错失除掉宜王的最佳良机;哪怕昭尹会因此大怒;但是,宁可愧对天子,却不愧对天地——那才是公子的处事作风。
那也该是她,目前应该做的事情。
姜沉鱼一掠头发,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已经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夜幕已落,春夏交替的五月,风柔气暖月明。
姜沉鱼走到主舱,吩咐管事的老李:“咱们此次出行,可有带烟火?”
李管事连忙回道:“有有,不夜京老字号的浮水烟花乃是一绝,特意带了两箱,以备到程国后……”
姜沉鱼打断他:“速速取来。”
李管事一呆:“取来?现在要用吗?”
姜沉鱼注视着某个方向淡淡一笑:“当然。良辰美景,无双贵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李管事跟着侧目,发现她所看着的方向,乃是——赫奕。
宜王显然已经沐浴完毕,换了身天青色新袍,懒洋洋地靠坐在栏杆上,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手里提着壶酒,却没在喝,比之先前衣红似火的明艳来,显得静郁了几分。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的落在天上,仿佛是在赏月,又仿佛只是在等候风将头发吹干。
璧国的贵族崇尚孔学,严守“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之教,见惯了正襟危坐的男子,如今再见歪坐斜靠的赫奕,倒萌生出几分新鲜来。
姜沉鱼走了过去:“船上陋简,怠慢了陛下,还请见谅。”
赫奕闻言回头,看见是她,挑眉一笑:“有月有风有酒,还有美人,有了这四样圣物,又怎么谈的上简陋二字。”
姜沉鱼目光闪动,缓缓道:“也许还少了点什么。”
赫奕眨眨眼睛:“比如?”
“此地太安静了。”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嗖的一声长哨,绚烂的弧光拖带起长长的尾翼直飞冲天,然后嘭的炸开,变成了无数点光,映现成繁花的样子,再翛然缓逝。
而那些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她站在夜空之下,淡淡的笑,眉睫间,如有辰光。一束束烟花在她身后飞旋,绽开,湮灭。
船行缓慢,江岸上已有人被烟花吸引,循迹而至,拍掌欢呼。
船上众人也是无限惊喜,全都跑上甲板看。
原本寂静寻常的夜,忽然就喧闹了起来,仿佛沉睡的女神睁开眼睛,万物顿时复苏,花朵绽放,百雀争鸣,有了无边颜色。
而在船舷的这一边,赫奕靠坐在栏杆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姜沉鱼,脸上带着一种几乎可称为高深莫测的表情。
姜沉鱼没有被那样的表情吓倒,扬唇又笑:“陛下,这是我为你安排的特殊节目,你不喜欢么?”
赫奕的目光在空中的烟花和喧嚣的人群处一掠即回,重新落到她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姜沉鱼又道:“陛下肯定会喜欢的,因为——”
她顿了顿,赫奕果然接口:“因为什么?”
“因为,陛下那损失了的四千六百二十六两银子,可都着落到这里了呢。”说到这里,姜沉鱼侧头提高声音唤道,“李管事。”
李管事正在监督下人放烟花,听见她叫,连忙小跑过来:“在,虞姑娘。”
“看到江边的那些人了么?”
“是,看见了。”
“派人搭着小船过去,管那些看热闹的人,每人收取一百两银子。”
“啊?”李管事彻底呆了。
姜沉鱼目光流转,笑得嘲讽,“世上哪有白看的热闹?你尽管去,不用怕。他们若问起,就说是宜国国君命令的,专门为他的准备的烟花,平民百姓凭什么跟着沾光?”
“可可可是……这一百两银子也也、也……”也实在太黑了吧!李管事将后半句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一百两,足够普通百姓用一年的了。
“宜王还说了,若是交不出一百两银子的,就再去找人来看烟花,找来的人越多,那一百两就平摊的越多。所以,最终交多少,就看他们在明日卯时前能拉多少人来,若是叫来了一百人以上,那么多出的部分钱,就给他们。”
虽然这个命令非常古怪,但做了三十年的官家管事,李庆深知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因此二话不说,就转身去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