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隽终于有些动容,微微叹一口气,别过脑袋淡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如此。”
“我不在乎。”她还是那么固执。
他好像突然生气了,眉头拧起来,声音很冷漠:“把你的固执用到该用的地方!不要再烦我!”
说罢起身要走,醉雪到底是不甘心,追上去又问:“到底要什么样的天仙才会入你法眼?”
他当真努力想了一会儿,最后又露出个讥诮又疏懒的笑容。
“不知道。”他耸耸肩膀,“大约真是个仙女才行吧。要天下第一美,还要有很多钱,我讨厌穷光蛋。”
显然她一条也不符合,只有黯然退场。
她也以为舒隽一辈子都会这么过下去了,和不同的女子暧昧,抱着他的黄金山腐烂的死去。
但他到底还是没有,真有人入了他的法眼,却不是仙女,只怕美女两个字和她也打不着边,而且……她很穷,毫不在乎地吃鸡蛋饼,吃得满手都是油,相当粗鲁。
醉雪吸了一口气,心里还是酸涩占了多数。
女人的可悲大抵在此,终免不了感情用事,明明晏门三少在到处追赶所有和舒隽有过联系的人,她应当快点离开建康,找个安全的地方过日子。
可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嘴在说:“……葛姑娘,在你眼里,舒隽是个什么样的人?”
伊春抓着湿巾子使劲擦手,神态自然,没有任何如梦似幻的神情,像是提到一个老朋友似的亲切,笑道:“他啊,是个怪人,但人很好。”
就这些?
醉雪不信。
“他……容貌英俊,有钱……”忍不住提醒她一下。
伊春点点头:“嗯,长得不错,也挺有钱,就是太抠门了。”
醉雪再也无话可说。
舒隽护着她,陪着她,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异于常人的迟钝?
不,不是这样。
有很多很多女子,提到舒隽第一句话总是他俏皮,或者他美貌,又或者他是个摧心的小坏蛋。
从来没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因为从他所有行为来看,根本找不到半点好的地方,称为坏得流油还差不多。
舒隽也以别人说自己坏而自豪。
醉雪遗憾自己没有生一双好眼睛,像她一样,看穿所有外表的迷雾,直达内心。
她一瞬间就明白为什么舒隽看上的人是葛伊春。
“要好好活下去……你和他。”
醉雪忽然起身,在窗边纵身一跃,像一只紫色大蝴蝶,轻飘飘落在杜姓男子身边。
拴着大船的绳子被斧子劈断,船很快便随水飘远了。伊春立在窗边向她挥手道别,忽见醉雪把双手拢在嘴边朝她轻叫:“快去找舒隽吧!迟了他被别的女人抢走,你可别哭!”
什么意思?伊春傻了。
眼看她神情狡诈,朝岸边那些美丽的楼宇指了指,用眼神告诉她:舒隽此刻正在温柔乡徘徊呢。
她分明知道舒隽人在何方!被她骗了!
伊春差点有个冲动要跳出窗台,追上去问她舒隽究竟在哪里,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有许多人冲进茶馆将她团团包围。
她立即手扶铁剑,转过头,只见身后是一群陌生年轻男子,个个腰挂长剑,站姿英挺,分明都是练家子,而且身手相当不错。
少年们簇拥着一个青年人走过来,他身材微胖,一张脸圆圆的,笑容十分可亲。
“好巧,我们又见了,葛姑娘。”他笑嘻嘻地说着,“方才是与老朋友聊天喝茶?”
伊春厌恶地皱起眉头,一个字也不想和他说。她猛然回头,瞪着渐行渐远的醉雪,她笑得像只狐狸:白痴,我怎会那么容易让你和舒隽那混账双宿双飞,自己解决麻烦吧!
她冷道:“她走了,你怎么不去追她?”
晏于道笑得像个弥勒佛:“有你在也是一样。我素来知道姑娘是个大方人,不会为难我,必然会将舒隽藏身之处告诉我,对不对?”
她转身便走:“我说了,不知道!”
少年们立即将她堵住,包围圈好似铁桶,她一步也挪不了。
晏于道还笑:“姑娘是知道,却不愿告诉我,因我和姑娘没什么交情。醉雪花了二十两银子便能化解一段恩怨,我愿出二百两,只求姑娘帮我这个忙。”
伊春吸了一口气,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隔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找舒隽?”
晏于道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并非我在找他,而是整个晏门都在找他。姑娘只当卖我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她“铿”一声抽出铁剑,厉声道:“我说过我不知道舒隽在哪里,如今我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让我走!否则休怪刀剑无情!”
晏于道脸色变了一瞬,最后又换成那张可亲笑脸,退了两步柔声道:“姑娘何苦如此固执。”
话音一落,少年们拔剑一拥而上,与她乒乒乓乓斗在一起,茶馆里桌椅板凳连着陶瓷茶具噼里啪啦砸了个乱七八糟。
伊春丝毫不惧,一人面对众多用剑好手,竟然半点下风也没落。
晏于道眯眼看着她上蹿下跳,动作快得像一只鬼,心中难免要赞叹一下。
那么多人,那么多剑,却完全劈不到她身上,反倒是秋风班的那些少年,被她逼得步步后退,包围圈快要突破,她很快就能逃走了。
他素来喜爱少年英才,忍不住又开口:“姑娘身手真好,还是考虑一下加入我秋风班吧?我让你做班长,绝不亏待。”
她只哼了一声,不屑一顾,横剑一划,破了少年们的圈子,一个箭步便要冲出去。
晏于道急急叫了一声什么,立即有数人放出暗器。
伊春将剑挥舞成一条银龙,轻轻松松打掉那些暗器,谁知有一把小刀上系着水晶小瓶,里面装满了毒液,一挥之下水晶瓶碎裂,那毒液溅了几滴在她脖子上,顿时一阵又痛又麻的痒。
她又惊又怒,将铁剑用力朝晏于道掷出,打算利用众人赶去救助的空挡逃离。
谁知晏于道神情惊慌,躲也不躲,傻傻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铁剑戳进肋下,痛得大声惨叫。
晏门三少居然不会任何功夫!
伊春不敢久留,从窗口一跃而出,跳上屋顶,眼见对面停着一艘画舫,她纵身跃上去,跟着再跳,终于落在岸边一栋楼宇的琉璃瓦上。
远远地听见少年们追了上来,她一刻也不敢停,在屋顶上狂奔逃窜。
琉璃瓶里的毒液大约很厉害,只溅在皮肤上居然很快就有了效果,伊春渐渐觉得喉咙犹如火烧一般疼痛,眼前金星乱蹦。
身后少年们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能勉力跃上另一个屋顶,四处观察可以躲避的地方。
有人跃上屋顶来擒她,伊春抬起匕首勉强挡住,谁知那人力气极大,一劈之下屋顶琉璃瓦都被震裂好几块,伊春只觉身下一空,随着那些瓦片狠狠摔进屋子里。
屋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估计是正在喝酒,动作都停在那里盯着她看。
女子似乎受了些惊吓,低低叫一声,一骨碌钻到男人身后不敢出来。
伊春顾不得细看,从地上跳起,低声道:“抱歉!”
说罢掉脸便走。
腰上忽然一紧,却是被人一把抄着抱起,伊春大吃一惊,声音还卡在喉咙里没出来,却听脑后那人叹一口气:“怎么没成大侠?弄这么狼狈。”
她惊愕至极地回头,果然见到了舒隽那张无奈又充满喜悦的脸。

  十四章

  外面走廊传来一阵喧嚣,有人来拍门,连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舒隽将伊春拦腰抱起,心情十分畅快,笑道:“没什么,不要进来打扰。”
说罢转身将伊春放在角落的大床上,摸摸她的额头:“又中毒,你总让人不省心。”
伊春呆呆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声音卡在喉咙里,像个呆子。
躲在桌子后面的美人轻轻唤一声:“舒公子……她……她是?”
舒隽说:“是我老婆。”
美人看上去快要晕倒了。
他又说:“这样吧,素姑,你现在替我去抓药,顺便打些热水送来,我可以减你一半欠债,划算不?”
素姑抓着药方出去的时候脸色青白交错,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伊春一把抓住舒隽的衣服,轻道:“你……躲起来!不要让晏门的人看到你!”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神情冷淡倨傲:“看到我?看到我又如何!”
话音刚落,窗户便被人从外面砸烂了,约有四五个少年提剑闯入,见到舒隽都是一愣,跟着便是狂喜。
他从伊春手里抢过匕首,一把拽下帐子遮住她的视线,匕首在手上转一圈,他慢吞吞走了过去。
伊春只能听见几声痛呼,紧跟着便没了一点声音,她勉强起身,帐子忽然又被人揭开,舒隽把匕首丢还给她,跟着身子一歪靠在床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此时惊惧茫然的情绪渐渐退去,伊春突然感到无比的尴尬,嘴唇一动是要说话,他却开口道:“那天晚上,五个矮子来夜袭。”
伊春只好答道:“……哦。”
他别过脑袋,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来玩。”她的回答一点都不神秘,“那……你呢?还是到处讨债?”
她刚才听见他和那个什么素姑说还钱的事,醉雪说他沉醉温柔乡,伊春很了解这个人,他的花花肠子都投注在钱财上了,估计没那个精力搞温柔乡。
舒隽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慢慢的,他的手却抚上她额头,轻轻摩挲,指尖带着温柔暖意。
“下次……”他的声音很低,“下次要走,记得和我打招呼,不要什么也不说。”
伊春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快得几乎不能承受。她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因为毒药还是什么别的,连手腕都禁不得要微微发抖。
她死死攥住一片衣角,好像这样就能让狂奔的心脏稍稍停下来歇息。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抱歉。”鬼使神差,好像又回到那个大雪的夜晚,继续他们没说完的话。
舒隽笑了笑,手掌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拍,“啪”一声:“惹我生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是素姑来送药和热水了。
远远地,伊春见到一团艳影在门口晃一下,她生得很美,不输给醉雪,但仔细看去,还是能发现她年纪不小了,眼角有细碎皱纹。
素姑也好奇地看着她,还没看两眼门便被舒隽关上了。
“素姑是这里的老鸨,这家软玉楼是她借了我四千白银建的。”舒隽拧了帕子替她擦洗手脸上的汗水泥巴,一面随口说,神态自然,找不到任何解释的痕迹。
说罢端了熬好的药,自己先尝一口,确定没有任何异样,这才将她扶起,慢慢喂她喝药。
“小南瓜呢?”喝完药伊春躺在床上,只觉手脚无力,轻轻问他。
舒隽放下帐子,陪她半躺在床上,说:“他如今也有十五岁,到了自己出去闯荡的时候了,不能一辈子跟在我身后做下人。”
十五岁,她也是十五岁下山历练的,这是个特殊的年纪,从此告别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经过历练慢慢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青年。
“睡吧,这里只是普通客房,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来过,不脏。”
软玉楼毕竟不是普通女子该来的地方,他这样安抚她。
舒隽替她把被子盖好,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附身在上面轻吻一下:“醒过来就不在这里了。”
伊春竟然就这么慢慢睡着了,右手被他放在掌心里握着,两人脉搏靠得那么近,仿佛心跳声也变得一致,平稳又安详。
醒过来的时候天是蒙蒙亮,伊春一时分不清究竟是黄昏还是黎明。身下的床不再柔软,而是硬邦邦的,她试着动动手脚,已经不像中毒时那么麻木了,只还有些虚软无力。
推开被子起身,立即发现这里不是软玉楼。隔着绣满花纹的帐子,能隐约看见木制的窗棂,窗户推开半扇,微风把睡在窗下一人的衣袖吹得簌簌轻响。
伊春小心揭开帐子,带着一些谨慎四处打量。
这里应当是普通客栈,构造简陋。窗下放了一张长椅,舒隽人正睡在上面。他身材修长,却被迫躺在长椅上,那姿势难免拘谨的很,难得他居然能睡着,还睡得挺香,鼻息深邃绵长。
伊春蹑手蹑脚下床,不想惊动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虽然是夏天,但睡着了吹风对身体总是不好的。
天边有大朵大朵彩霞,隔着窗纸也将那鲜艳的橙红色渗透进来,落在他熟睡的面上。
伊春屏住呼吸静静望着他,这张脸睡着的模样纯善又无害,叫一万个女人来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会心生爱怜,剩下那个不是盲人就是呆子。
可是睁开眼就完全不同了,他脾气其实很坏,任性而且孤僻,说是个怪人绝对不夸张。
她取了一条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毯子边刚触到他身体,他立即睁开了眼睛,还有些睡意朦胧,不似平日里神采飞扬。
“……什么时候了?”舒隽揉了揉额头,声音沙哑地问她。
“应该快天黑了。”伊春低声说。外面的彩霞万里并不是清晨的景象,只有黄昏才会如此绮丽。
舒隽飞快从长椅上翻身坐起,好像睡得不够过瘾,伸了个大懒腰,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一面取了冷茶来喝。
伊春赧然一笑:“我好了,谢谢你,总是麻烦你照顾我。”
他目光流转,淡道:“谢什么,我高兴而已。”
伊春抽了一条板凳出来,坐在他对面,想了想,说:“晏门的人好像知道你爹杀了他们的小门主,所以现在到处找你呢。追我的那些人,是晏家三少手底下的秋风班。他闹得动静很大。”
舒隽很冷淡地“哦”了一声,根本不在乎。
伊春只好又说:“那……总之,你要注意。”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静静看着她:“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做什么,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伊春顿了一下,轻问:“那你要去什么地方?”
“留在建康城,这里的人欠我钱最多。”
伊春也“哦”了一声,无话可说。
屋里忽然变得十分安静,没人说话,这种气氛令她又感到不知所措,本能在提醒她注意危险。
她看了看屋子里的装饰,最后指着帐子上的刺绣干笑道:“那……帐子上绣的葱花挺别致的。”
“那是兰花。”舒隽只是告诉她事实。
伊春尴尬万分地站起来:“我走了,那个……舒隽,谢谢你替我解毒。”
她转身走了几步,忽听舒隽在后面说:“去哪里?又打算不声不响跑掉?”
“我……只是再要个客房,这里是你的客房吧……”她有点语无伦次。
舒隽靠在墙上,皱着眉头,隔一会儿忽然懒懒一笑,抬眼定定看着她,低声道:“你在怕什么?”
“我……没怕。”但好像有点底气不足。
“我会吃人?”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
“你顾虑的不错,我确实会吃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怎么把你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一点不剩吃进肚子里。”
他又笑起来,笑得像在叹气,声音很低很低。
伊春回头看着他,他也这样看着她。两个人,四只眼,目光里好像有千言万语在互相传递,又仿佛空空的,什么都不曾表达。
过了很久,伊春慢慢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是醉雪给她的二十两银子。她把银子轻轻放在桌上,低声道:“这个,还你的银子,连本带利是二十两,对吧?”
他没回答,目光慢慢变得阴冷。
“我最近也知道怎么敛财了,身上不像以前缺钱,所以……”
伊春话没说完,忽觉胳膊被人大力捏住,他一路几乎是凌空提着她,最后狠狠朝墙上一推,伊春的背狠狠撞在墙板上,发出好大的声响,她疼得几乎站立不稳,膝盖一软就要跌下去,却被他用力捏住脖子卡在原处,动弹不得。
舒隽发怒了,应当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真正的怒火。
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眼眸暗黑深邃,望不到底。他没有任何表情。
忽然,他低声道:“你欠我的太多了,真以为自己能还得起?”
卡住她脖子的手瞬间松开,伊春晃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
他说:“我不要你还,把你的银子带走,马上走。”
舒隽转身面对着窗户,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伊春靠在墙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突然火起,腾地一下就烧成了燎原大火。她一把抓住那个布包,狠狠朝他身上砸去,怒道:“还给你!我才不要!”
舒隽反手接住布包,神色复杂且阴沉,看看布包里露出的银子,再看看她,又狠狠把银子砸回来:“我叫你走!”
“我高兴待着!又不是你家!”伊春干脆把茶壶也扔过去。
舒隽额头上的青筋都要跳出来,袖子一摞:“要打架?”
“我才不和你打!”伊春伤心地看了他一眼,“好,我走了!”
她大步冲到门边,扯开房门便要跑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将她腰带抓住狠狠朝后拽。木门“咣当”一声巨响又被砸上,却没半个伙计敢上来查看情况。
“钱还没还。”舒隽用力箍住她的腰,冷冷说。
“你自己不要的!”伊春大怒,此人反复无常,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她反手一掌打在他肩上,舒隽退了两步,忽然抬脚将她小腿轻轻一勾,伊春顿时站立不稳朝下栽倒,她偏又不甘心被他这么轻易撂倒,双手在地下一撑,身体像一尾柔软灵活的鱼,一下弹跳起来。
他正张开双臂迎在面前,不得不跳入他怀里。
挣扎、扭动、使出所有的力气招数来对付他,却好像没什么用。伊春觉得眼前的人变成了野兽,自己似乎也要被感染成失去理智的野兽。
唇炽热地胶结在一处,像在做血腥的厮杀,他的嘴唇好像破了,她的也不能幸免。
她咬他一口,他必然咬回来;她扯破他一条袖子,他必然也扯断腰带作为报复。
黄昏里那些绮丽绚烂的晚霞仿佛统统绽放在眼前,伊春感到灼热而且窒息,那是一种失去任何思考能力的意乱情迷。她快要被揉碎了,真的变成一片一片的,被他一口一口吃下去。
不知怎样纠缠到了床上,她的手脚都好似被绳索捆住,毫无用处,那个雪夜里所有的未发生完整的回忆全部倒流进脑海,令她大口呼吸,快要死去。
舒隽忽然停下所有粗鲁的动作,他撑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而且炽热,瞳仁漆黑,仿佛是最暗沉的黑夜。
他握着她的双肩,手指几乎要嵌进骨头里,绷得极紧。
“伊春,睁开眼。”他的吐息喷在她额头上,烫得吓人,“睁开眼看着我。”
伊春猛然将双眼睁开,恶狠狠地瞪着他,和他一样深邃而且漆黑的瞳仁,苦苦压抑着冲天火焰。
“放开我!”她声音沙哑,冷漠,却如同冰里藏着岩浆,很快便要包不住。
舒隽看了她许久,右手渐渐撤离她的身体,手指却眷恋地缠绵在她手腕上,抓起一只手放在唇边亲吻。
“……别人的心意总是被你拿来践踏,好像你什么都不需要。”他低声说,“你没有欠我什么,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做这些我都不在乎,你伤不了我。”
他不会生气,生气也没什么大不了,被刺伤更没什么大不了。
“你要走,可以。我马上放手。”
舒隽慢慢放开她的手腕,坐直身体。他身上的袍子从一边肩膀上耷拉下来,露出大片赤 裸胸膛,在黄昏的艳光中闪烁着橙红的色泽。
“下次再遇到,我会当作不认识你。”他揭开帐子便要跳下去。
伊春从后面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走。”她说。
舒隽低头看她,伊春与他对望良久,静静说:“我说了,不走。”
他忽然动了一下,抬手抱住她的脖子,只觉心中情潮不可抑止,要把心脏都冲垮似的。
绣着葱兰的帐子合上了,阻绝所有闪烁的光线。
他在耳边呢喃许多听不清的话语,缠绵而且细腻,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渐渐往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伊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鱼,在温暖的水域里努力往前游,游啊游,时而翻滚,时而辗转,停不下来,不能停下,他在后面紧贴着追随。
终于还是被他尖利的牙齿咬住,疼得浑身颤抖,鲜血汩汩流出。
伊春两只手在凌乱的床单上扭曲摆动,痛苦地深呼吸。想要敞开所有接纳他,并不是容易的事,她好像还接纳了某种锐利足以令她鲜血淋漓的东西。
到底忍不住大叫起来,好像快哭了。舒隽双手捧住她乱晃的脑袋,深深吻下去,他们是如此贴近,每一寸都完美契合,连身体最深处的脉搏都贴紧而灼灼跳动,像是在放肆地高吼不愿离开,不要撤退。
实在禁不住,他稍稍动了一下,她反应极强烈,用力揪住他的头发,颤声道:“别……别动!”
唇又紧紧贴在一起,舌尖流连对方每一寸细微而柔软的线条,彼此纠结,缠绕不休。
她汗湿的腿在他身体曲线上彷徨不安,足尖偶尔绷紧,像是不知所措。
幸好他顾全了那一点小小尴尬,用手替她蒙住眼睛,好教她看不见黄昏余晖中这一幕抵死缠绵的场景。
伊春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一阵比一阵强烈,心脏像是要跳出喉咙,不受自己控制。
她忽然用力抱住他,像是抱住一根救命木头,狂风暴雨,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有一遍一遍低声叫他的名字。
火烧云的天空终于渐渐褪色,变成淡淡一抹红。
艳到极致方转淡。
她永生也忘不了那片淡红的天空。
极度疲惫的时候,伊春陷入半晕半睡中不能自拔。
舒隽紧紧抱着她,低声说了许多许多话,她只是听不清,觉得很热,汗水早已把床单打湿,睡在上面非常不舒服。
他身上的汗落在她胸前背后,像是下了一场滚烫的雨。
他热情如火,他缠绵不休。
伊春却觉得所有感觉离自己越来越远,眼前微薄的光明渐渐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桃花还没开,后山桃林是光秃秃的枝桠,雨水从上面滚落,晶莹剔透。
杨慎坐在桃树下望着她微微笑。他长大了,头发全部束在后面,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还是笑得像个坏蛋,邪里邪气的。
伊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拍拍身边的石头,轻声说:“坐。好久不见,你好吗?”
他就坐在她身边,衣服整洁干净,再没有乱七八糟的补丁,笑得容光焕发。
她低声道:“你家人将你照顾得很好,我放心多了。”
杨慎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他声音低沉:“你也是,比以前好许多。”
一时忽然又无话可说,伊春静静看着他,他也无声地看过来,过了半晌,都笑了。
桃林里似乎有人在轻轻喊他的名字,杨慎起身道:“我要走了,家人在叫。”
伊春急道:“等一下,羊肾!多留一会儿不行吗?”
他在她头顶摸了摸:“别再像头驴了,一辈子很长,很多地方你还没去呢。不是要做大侠么?”
伊春默然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桃林里,心内一时百感交集。
桃树枝上的雨水忽然落在她脸上,缓缓顺着脸颊爬下来,痒丝丝的,伊春猛然惊醒,抬手一揉,才发现只是汗水而已。
是个梦,好真实的梦。
帐子紧紧合着,热得她几乎要窒息,汗如雨下。
反手在床上一摸,舒隽却已经不在了,伊春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觉,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和茫然感一下子攫住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很可怕很不得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