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的声音很低:“51%的股份,我转让给你,不够还债的话,给我一个账目,按房贷算利息,我每个月打钱还款。但是要保证我妈妈的收益,不要让她知道。”
谭书林听起来要发疯了:“你在胡扯什么?!你人在哪里?!”
“你先答应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谭书林压抑着怒气,声音变得低沉:“我知道你去什么地方了,我看到你的定位了……你在火车站,你去找苏炜了!你到今天还想着这个诈骗犯!你……”
“苏炜已经死了。”她静静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车祸,七年前就死了。”
听筒里骤然安静下来,可是很快,谭书林又骂了几句粗话,最后只丢下一句:“你等着别动!”就挂了电话。
不到一刻钟,谭书林就开着车横冲直撞地来到了她面前,他脚上还趿着拖鞋,满眼血丝,狼狈得一塌糊涂,见着海雅,他冲上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将她逮住了。
“你到现在还跟我玩这套!”他从齿缝里吼出来,“你把我当什么?!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是狗吗?!苏炜是什么东西?一个诈骗犯!他死又怎么了!你也要跟着死?!”
海雅没有动,任由他提着自己的领口,她安静地看着他暴怒的脸。
“我刚才说的转让股份的事,你考虑一下。”她说。
谭书林不可思议地瞪着她,她满不在乎的神色勾起他最不愿回忆的过去,她是一堵墙,他是对着墙狂吠的狗,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打动她。挫败、愤怒、自傲……旧梦袭来,他的理智迅速被吞噬,声音骤然沉下去:“你既然一定要跟我谈债务,那我们就公事公办。实话告诉你,把你们那个破公司整个送给我们,也还不清债务!你以为自己是怎么能留学的?又怎么能安稳留在美国实习到现在?没有我你和你妈早就破产流落街头了!可笑,凭什么你一句话我们就要答应分期还款?祝海雅,你无情,我自然无义,明天就可以走法律程序,你们睡大街上做乞丐去吧!”
他转身就走,海雅在后面低低叫了他一声:“书林。”
他像战胜的公鸡,骄傲地把头仰得高高地,居高临下看着她如尘埃般再度跪下去。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他想起自己那些残存稚气的痴念,他和她说,希望两个人之间不光有债务的联系,还应该有些别的。可是,到最后,他们之间依旧只有赤裸裸的金钱交易。
“你告诉我,这些天你对我……是真心的吗?”谭书林冷冷盯着她,“还是无路可走了,想起我这个一直喜欢你的傻子,才来讨好我?”
如果是真心的,为什么她能那么快翻脸?如果不是真心,如果不是……他忽然不敢再往下想,未知的恐慌攫住他,心底的脆弱让他迅速用强硬武装起自己:“你不要真以为我非你不可!”
苏炜,你看看,七年了,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或许这正是对她的惩罚,她注定要穿上烧红的铁舞鞋,把自己跳死。
谭书林死死瞪着她,慢慢地,她的鼻尖红了,眼睛也红了。他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外套并不厚实,衣着单薄,纤瘦的身体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青了,豆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忍着,就是不让泪水掉下来,实在是楚楚可怜。
他的怒气刚刚胀满成一粒一触即发的气球,此情此景,却又让他迅速泄气。
“书林,我只是有些被刺激到。”海雅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虚弱无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一颗泪珠恰到好处地落在腮边,“我今天遇到了杨小莹,她和我说苏炜死了,我……我只是……我去他的墓地看了一眼……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情绪有些不稳定,你不要生气……”
多么婉转脆弱的解释,不管苏炜的身份是什么,他们毕竟相爱过一场,前男友死了,她去墓前看望一下再正常不过,他可以理解,无论有多不高兴,毕竟死人争不过活人。
可他静静看着对面的祝海雅,她肩膀缩着,整个人都缩着,全无光彩,让他迷恋疯狂的神采飞扬忽然消失了,她变回了高中时唯唯诺诺跟在后面的尾巴,用可怜近乎卑微的态度,流着泪讨好地看着自己。
他的心突然冷了下去,一瞬间,这些年的过往在眼前飞速掠过,她的突然强硬,她的偶然温柔,她的针锋相对,她的巧笑倩兮,还有她此刻的卑微讨好。
假的,全是假的。
用魅惑的态度勾引他,说着甜蜜的谎话欺骗他——祝海雅早已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诈骗者。
彻骨的寒意令人齿冷,谭书林张开嘴,像是怀抱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沙哑地问她:“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真心?”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很快就要回答,他心中却忽然升起一股极细微的绝望,急切地抬手阻止:“不……我不想听,当我没问。”
“对不起,书林。”她擦去眼泪,新的眼泪又涌出来,挂在睫毛上颤颤巍巍,“我再也不会了,我对你……”
“我不想听!”他失控地大吼,转身就走。
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女人,他再也不能多呆一秒。
“你不要我了吗?”海雅在后面轻轻地问他。
谭书林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无神地看着远处不知名的黑暗,他怎么会不要她?七年了,他做了那么多努力,改头换面,为了不再从她眼里见到对自己的冷漠与鄙夷,为了堂堂正正底气十足地与她站在一个高度。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但不是这个她,不是这个充斥了谎言与狡诈之心的女人。他爱的祝海雅,独立而善良,冷漠又有人情味,神采飞扬,从不依附任何人。他想和这样的她在一起,想和这样的她一起生活。
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他,她冰冷的身体紧紧贴着,微微发抖。
“你不要我,我只能去死了。”她幽幽地说着。
他想起自己盛怒之下说的话,要让她破产,让她们母女流落街头,到最后,她还是为了债务向自己奴颜婢膝。而他,也依旧是十几岁的谭书林,用金钱打压她,迫得她向自己低头。
到最后,他只能用这种手段留住祝海雅,多么卑鄙无耻。他和她根本是一丘之貉。
心里的愤怒渐渐弱了下去,彻骨的冷意却已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就说你爱我。”谭书林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连自己都感到陌生,“说你从来没有爱过苏炜,也不是为了债务,你爱的只有我。”
“我从来没有爱过苏炜。”她回答得那么快,那么流利,“当然,也不是为了债务,我爱你。”
骗子。
他忽然难受至极,这么卑劣明显的谎话,她到底在骗谁?他又到底想骗谁?
苏炜活着的时候,他输给他,苏炜死了,他依旧输给他。七年,他做的所有的所有,顷刻间意义全无。
“……算了,上车吧,我送你回去早点休息。”
谭书林缓缓吐出一口气,疲惫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即便是欺骗也好,即便是演戏也好,请不要告诉他真相,请不要对他说再见,不要像当年放弃苏炜一样,把他也放弃。他已经为年少时的愚蠢付出了无数代价,即便是欺骗他也好过离开他。
或许终有一天,他的忍耐会到极限,再也不爱她,也或许到那个时候,他才可以得到解脱。可是,在那之前,请继续欺骗他,哪怕是假的,也请留在他身边。
继续欺骗他吧!用这双手紧紧抱住他,抱住他这愚蠢的、无可救药的恶人。
海雅走在公墓的台阶上,一级一级,她缓缓攀爬。
这里好像没有尽头,漫山遍野的墓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黑有的白。不远处,一座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前,苏炜正在低头点烟。
海雅靠近他,他便忽然抬起头,鲜血从他身体每一处迸发出来,他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血人。
“我什么坏事都做过。”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笑得狰狞,“而且我一次也没后悔过,祝海雅,我不是你想象里的白马王子。”
他将胸膛狠狠撕裂,从里面掏出一枚染血的戒指,狠狠抛向她:“但这个是真的!你背叛了我!”
戒指像刀一样扎进脑袋,海雅瞬间惊醒过来,冷汗浸透了睡衣。
又是噩梦,这些天她每夜被噩梦缠身,不得安宁。
海雅在床上静静躺了很久,直到心跳趋于平缓,才坐了起来。
床头柜的第三排抽屉里,放着一个带锁的小盒子。
海雅拉开抽屉,将盒子捧出来,轻轻打开。曾经盒子里只有一枚金色的打火机与半盒苏烟,七年过去,烟早就坏了被扔掉,只剩那枚打火机,她依旧每个月灌油,仔细擦拭,尽力维持它的整洁,尽管如此,时间的流逝依旧让它金色的外壳黯淡无光。
现在,盒子里多了一个黑色的日记本,还有一只蓝色的戒指盒。
海雅望着戒指盒,却没有伸手拿,它太过沉重,她已经拿不动了。
她拿起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一页页无意识地翻动,任由苏炜陈旧的字迹在眼前晃动而过。她曾以为这是他的日记,或许会记载一些缠绵动人的字句,或是隐秘的心事,但这只不过是他记载杂事的一个普通本子,上面写的不过是一些备忘录之类的东西。
苏炜是如此慎密深沉的一个人,把那么多的东西藏在内心深处,从不说,从不写,让她无从了解。
陈旧的笔记本有几页粘合在了一起,海雅下意识地慢慢抠开,小心翼翼,不敢损坏任何一点。最后一页抠开,出乎意料,上面满满的字迹不再是枯燥无味的备忘录,苏炜竟然用漂亮的笔迹整整齐齐抄了一首小诗。
「我越是逃离,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我是一座孤岛,处在相思水之中,四面八方,隔绝我通向你。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在这首诗的下面,写了三个字,是她的名字:祝海雅。
海雅忽然再也抓不住笔记本,它轻轻掉在了地毯上。
她定定看着笔记本漆黑的外皮,她记得那天,凄白的月光,在一片废墟中,他单膝跪地,向她求婚。他们约定,等她20岁就嫁给他。
那时候她一直渴望有一个人真正地爱着自己,让她一生一世都住在蜜糖里。原来她得到过,她将戒指抛还给苏炜的时候,他的眼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说:这个是真的。
是真的,她被他这么深沉地爱过,一世蜜糖,他早已给她了,现在它们去哪儿了?她把它们丢哪儿了?
房门突然被敲响,妈妈的声音很高,带着无法压抑的喜悦:“雅雅,起来了没?要快点啦!不是说了今天和书林去领证吗?”
海雅浑身都震颤了一瞬,近乎无助地回头望着紧闭的房门,她被硬生生从前尘往事中拽回现实,是的,她终于彻底屈服,答应了今天要和谭书林领证。
“我、我马上,20分钟!”她干涩地回答,清楚地听见妈妈欣喜的脚步声走远。
海雅极慢地从地毯上捡起黑皮笔记本,它好重,重的她手臂都在发抖。合上笔记本,她再也没有勇气看它一眼,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本子,而是苏炜胸膛里跳动而滚烫的心脏。
除了将这颗心脏锁进黑暗的角落,她别无选择。
外套里装着新买的苏烟和护照,她将护照压在笔记本下面——她不会回美国了,七年时光,像梦一样,醒来后,现实还是那个现实。
撕开苏烟的包装纸,她抽出一根烟,熟练地点燃它,苦涩的烟味刺痛了她的喉咙,她还是不能习惯烟草的味道。
其实她也不用习惯,这是最后一次了。
海雅狠狠抽进最后一口烟,呛得使劲咳嗽。
最后一次了,苏炜,最后一次回忆你的味道。
她想起那个深雪桔色的迷离世界,苏炜站在彼岸华灯之下,什么也不说,就这样静静望着她,像是等着她跨过那条河,靠近他。
可她再也不能靠近了,身后铁链的声音犹如勾魂般,人偶自己回到了华丽的舞台上,烈焰燃起,铁做的舞鞋正在被炙烤。她只能同样静静地看着他,任由泪水爬满整张脸。
推开门,外面一片素白,昨夜下了一场雪。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回国就已经快三个月。
谭书林的车已经等在路边,妈妈笑眯眯地把海雅送上车,又交代了好几句,这才放心地回去。
车开得很慢,这会儿正是上班的时间,加上路面积雪,谭书林开开停停,速度慢得跟蜗牛一样。他一句话也不说,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就好像旁边的海雅是空气一样。
从那天她从N城回来,他就变了,只有在长辈面前才会和她交流,单独相处的时候几乎将她当不存在。城南公寓的门被紧紧锁上,他没有再去过,她也没有再去过。美丽的谎言构建起来非常容易,可是要破坏它,更是容易一万倍。
“蜜月后我回北京。”谭书林突然开口了,语气平淡,“你就留在这里吧,你家公司的业务就交给你自己弄。”
他的意思是分居?
海雅未置可否。
到民政局的时候已经快9点了,里面排了老长的队,不登记真不知道,结婚的人有那么多。排了整整两个小时,结婚证终于顺利办了下来,海雅将证书装好,扭头一看,谭书林还低头看着结婚证,怔怔站在原地。
“书林?”她过去招呼了一声。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神色复杂。
“给。”他将结婚证合上,扔在她怀中,“如你所愿,也如我所愿。”
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纠缠,今天终于有了结果,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一个红色的小本子。
回到家之后,妈妈见到两张结婚证,又是一场欢天喜地,她紧紧握着海雅的手,眉梢眼角都开出欢喜的花来:“你的事终于定下,妈妈真是开心,你爸爸在地下知道,肯定也开心。”
海雅笑了笑:“我上回听见你都开始和沈阿姨商量婚礼的事了,怎么还会不定下,不是早就决定了吗?”
“我不是老担心你还想着那个苏……”妈妈说到一半,又赶紧打断,“大好的日子,我嘴快了,都过去啦!你跟书林结婚,我们就放心了。”
她感慨地轻轻拍着海雅的手,幽幽地说:“书林小时候脾气坏,那是被宠坏的,可他性子是好的。雅雅,欠债的事先不说,书林多好啊,年轻帅气,配你不是绰绰有余?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之前还不愿意。你爸爸去了,奶奶老了,妈妈就只有你一个人能依靠,你以后要跟书林好好的,别惹他生气,多让着他一点,早点生个孩子,定定心。”
结婚只是开始,后面的路还十分漫长。
海雅愣愣望着暗沉窗外一点点路灯的光,月亮已被乌云遮蔽,小雪窸窸窣窣地下,她握紧妈妈的手,给了她一个温顺的微笑。


尾声 他赠我蜜糖,我报以砒霜

  脚上烧红的铁舞鞋焚烧着她的灵魂,
那么,现在开始跳吧。
六月,盛大的婚礼在S市的一座教堂中举办。
有关婚礼的事,妈妈和沈阿姨讨论了无数次,因为沈阿姨是基督教徒,坚持要在教堂里举办婚礼,妈妈却并不认可。那些日子她们的争辩简直令日月无光,可最后,妈妈还是屈服了。
或许是因为海雅穿婚纱的样子实在太美丽。
当她挽着一位男性长辈的手,款款走进教堂的时候,妈妈不禁哭了,她一生最大的隐忧得到解脱,此刻的心情难以言喻。
沈阿姨也哭了,海雅嫁给谭书林,就像是她年轻时的遗憾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圆满,她的心情亦是难以描述。
脚下的路并不长,可是海雅走得很慢很慢,她像是最精致的淑女,步伐完美,挑不出一点错。
隔着面纱,她凝视前方的神。
慈爱的神,请你低头看一眼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曾经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而我的懦弱与自私伤害了他,令他的灵魂无法安息,每一夜在我耳边无声呐喊。
请告诉他,我真心爱过他,只是我的自私让我选择了放弃他,世人的目光让我选择了远离他,他身在炼狱中,我却无法成为他的光,因为我是太软弱的人。他赠我蜜糖,我报以砒霜,而今我亦饮下这份罪孽的毒药。
请平息他的怒火,抚慰他的绝望,让他的灵魂沐浴在光之中。
我曾犯下无数错,并且还将继续犯错,我知道,此生我将无法得到宽恕,我将活在空虚与痛苦中不得翻身。
礼乐已经奏响,礼花在空中绽放,谭书林立在神之下,他等着她。
她没有资格得到真诚的爱,也没有资格拥有无忧的幸福,从今后,谎言与欺骗将充斥她生命中的每一秒,她的内心时时刻刻受到烈火的煎熬,直到死亡将她带走。
她已经走向他了,铁舞鞋被烧得通红,一步步踏过华丽的舞台。
神父的声音从遥远的天外传来:“谭书林,你是否愿意娶祝海雅为妻,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她,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祝海雅,你是否愿意嫁谭书林为妻,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他,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手被握住,一枚戒指套在了无名指上。
谭书林的吻也轻轻落在她的唇上,公式化一般,很快就撤离。他低头看着她,平静无比。
如他所愿,如她所愿。
海雅环顾四周,每一个人都在笑,羡慕的,开心的,嫉妒的——祝福与喜悦的海洋淹没整座教堂。
脚上烧红的铁舞鞋焚烧着她的灵魂,那么,现在开始跳吧。


番外 天亮前,请不要离开

  上午10点,谭书林从美梦中醒了过来,精神抖擞地梳洗完毕,在衣柜里挑了半天,选了一件最合意的羽绒服,在镜子前摆一个帅气的pose。
钱包没问题、手机没问题、护照没问题、单反没问题、雨伞没问题——一切都没问题。
他乐呵呵地给顾思文打电话,确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这才吹着口哨出门了。
走廊里祝海雅的房门是关着的,谭书林想了一会儿,还是上前敲门。来英国都一个多月了,天天上语言学校,她也不腻歪,异国他乡风情万种,又没爹妈的唠叨,多自在!和朋友们出去玩不比天天上课有趣?
敲了五分钟,里面也没人应门,祝海雅肯定又是准时准点上课去了,真没劲。
不过,就是她人在,估计也不会答应出去……谭书林想起之前她冷酷无情的拒绝自己的告白,心里有些来火,更多的却是黯然。
这一个多月他故意弄得像没事人,就是不想叫她看出来自己的难过,搞的好像她的拒绝对自己有多巨大的影响似的。没什么大不了,他谭书林还会缺女人吗?不要以为他非她不可。
顾思文说今天有几个漂亮妹子也会来,这就对了,天底下美女多呢,祝海雅没眼光让她死去好了。
谭书林重新抖擞精神,一路吹着口哨进电梯。
顾思文是他在语言学校里认识的,几次接触就发现双方在国内家底应该都不错,留学生其实跟小小的社会没多大区别,同一个层次的人才会一起玩,有钱的自然会跟同样有钱的玩到一处。谭书林在国内就是个闲不下来的脾气,身边总跟着一堆狐朋狗友,热热闹闹地玩耍,结果到了英国,人生地不熟,祝海雅也不怎么搭理他,过得好生难受,好在认识了顾思文,他比他早来几个月,认识不少人,天天跟他在一起,就好像回到国内的热闹生活一样。
谭书林喜欢这种热闹。
进了地铁,谭书林发现自己之前抖擞的高昂情绪慢慢就消失了。伦敦地铁的复杂,以至于他来了一个多月都没搞清楚。想找人问路,入目所见全是黄头发蓝眼珠神情冷漠的老外,个个穿得黑扑扑,看着压抑得很,莫名的胆怯让他不敢开口。
好不容易拿了一份免费的地铁线路图,他还不小心坐过站了,等到了约定地点,迟了半个多小时,顾思文他们等的满脸不耐烦。
“你怎么不买车啊?”顾思文拉开自己的车门,示意他进去,“你看妹子都等烦了。”
谭书林回头一看,车后座正坐着两个妆容精致的女孩,正用好笑的目光打量他。其中一个打趣似的开口:“你坐地铁来的?还带单反?哈哈!你们看,他还带个单反出来!”
不太友善的打趣让谭书林心中来火,他冷冷说:“坐地铁来的,怎么了?单反用来照相,有问题吗?”
顾思文也觉得好笑:“我们去逛街买东西,你带什么单反,又不是去景点旅游。”
买东西?谭书林愣了一下:“买什么?我没什么需要买的。”
顾思文索性不说话了,笑着发动引擎,等车开出一段后,他开了车载音箱,趁着音乐响起,才望着谭书林摇头:“小谭啊,你叫我给你介绍妹子,我给你带过来两个,你就没表示?带妹子逛街,买个包包啊香水啊衣服啊。你倒好,背个书包,还背个单反,穿个旅游鞋,你成心拆我台啊?亏我在妹子面前把你吹得天花乱坠的。”
所谓买东西原来是这种买。谭书林看了他一眼,顿时了然。
这种泡妞手段他自然熟悉无比,在国内他身边的女人大多都是这么来的。只是,想不到来了英国还是这样。他看着自己胸前的单反,学生气浓重的羽绒服和背包,忽然也觉得自己像个傻帽。
他在想什么?难不成到了国外就以为能来一场清新脱俗的恋爱?
看看顾思文,再看看后座的两个明艳妹子,他的交际圈就是这种类型,用钱说话,兜兜转转,他还是老样子。
“停车!”谭书林突然大吼了一声。
顾思文被他吓一跳:“你干嘛啊?”
“我有事,不去了。”谭书林面罩寒霜。
顾思文登时急了:“人我都给你叫出来了你说不去?你搞什么啊!”
谭书林板着脸冷冷开口:“我没钱,我是穷鬼。”
激烈的刹车声响起,下一刻他就被人从车里赶了出来,顾思文破口大骂:“不识抬举!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子把你当朋友真是瞎了眼!”
谭书林从泥地里把背包捡起来,骄傲地转身离开,好像自己才是赢家。他再也不会上这种当,再也不要交这些狐朋狗友,老维和桃子的事,一次就够了。
在地铁站里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回到家,谭书林气呼呼地洗完澡,才发现肚子饿了。
该出去吃点东西,可是之前几乎每天都跟顾思文在一起,去什么餐厅,点什么菜,都是他做主,谭书林悲哀地发现自己来英国一个月了,却连自己一个人去餐厅这种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好。
他不敢和那些黄头发蓝眼珠的老外说话,总觉得自己的英语发音很可笑,语法错误也很多,一定会被暗暗笑话。他也不想吃那些难吃的英国菜,更不想去学校被说教,或者被顾思文耻笑。
这里真是糟透了,没一件顺心事。
海雅一打开房门,便听见电话铃声在响,她甩了鞋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刚把电话抓起,沈阿姨焦急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雅雅!书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海雅愣了一瞬,她确实有一个多月没见到谭书林来上课了,之前他好像跟一个富家子弟走得很近,想必又是过着什么花天酒地乐不思蜀的生活吧。
“他这两个月花了快一年的生活费,我给他屋子里打电话没人接,打手机是关机,到底怎么了?”
沈阿姨快急哭了。
海雅只得撒谎安抚她:“我今天还见着他了,阿姨你别急,我过去看看。”
好不容易把沈阿姨的情绪稳定下来,海雅皱着眉头去敲谭书林的房门,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应,这下连她也有些慌了,该不会谭书林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她急忙用备用钥匙开门,一打开就见客厅茶几上堆满了中餐馆的外卖餐盒,各种喝空的可乐瓶子乱七八糟横在地板上,沙发上乱得如同狗窝,换下来的外套裤子毛衣一大堆,堆得跟小山一样。
海雅皱了皱眉头,高声叫他:“谭书林!谭书林?你在不在?”
卧室里传来细微的动静,海雅一把推开门,只见里面黑漆漆地,灯也不开,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只有电脑的光在闪烁,谭书林裹着被子缩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玩游戏。
谭书林会躲家里玩网络游戏?海雅只觉不可思议,当然这种人也不少,特别是中国留学生,不善交际,羞于开口,最后只能窝在寝室打网络游戏打发时间。可谭书林怎么可能是?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来都是光环围绕,就算他不想,都有一群人抢着要接近他,捞取好处,他会窝在家里打游戏?
海雅走到床边,想了想,还是开口:“你多少天没出门了?”
谭书林戴着耳机,像没听见似的。
海雅索性把顶灯打开,屋里顿时亮了,谭书林急忙挡住光线,怒道:“谁叫你进来的?!”
“你妈妈找不到你,急哭了。”海雅抱着胳膊冷眼看他,“两个月不上课在家打游戏?”
她语气里隐藏的蔑视让谭书林极为不爽:“关你什么事?!”
海雅冷淡地看看周围:“本来就不关我的事,你妈妈找不到你所以来找我而已。你自己联系她吧,我走了。”
谭书林急忙又叫住她:“等一下!那个、那个顾思文在学校有没有说什么?”
海雅皱眉:“那是谁?”
“和我差不多大,个子也差不多高,说话带京腔,比我们早来半年,开一辆白色路虎。”
海雅声音更淡漠了:“不认识,类似的纨绔子弟大概都跟你一样,不怎么来上课吧。”
她说他是纨绔子弟。
谭书林整个愣住了,等反应过来想要大发雷霆的时候,她人已经走了。
祝海雅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鄙视他?!他一拳砸在床板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许多天没出门,就连卧室的灯光都足以刺痛他的眼睛。谭书林飞快把灯关上,屋里重新陷入黑暗,他拿起鼠标继续练级,却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
祝海雅那片隐隐含着蔑视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
他本想变得更好,做一个优秀而独立的男人,让她刮目相看,后悔自己曾经瞎了眼看上诈骗犯。可他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不上课,花钱如流水,天天窝在家里打网游——纨绔子弟,她竟一点也没说错。
肚子好饿,胃里像有火在烧,谭书林心烦意乱地合上电脑,又想给中餐馆打电话叫外卖。
纨绔子弟。
这几个字一直戳着他的神经,无论他怎么高傲地告诉自己,祝海雅的看法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他都明白,他是在自欺欺人。
他厌恶她那片蔑视的眼光,厌恶她语气里暗暗的鄙夷,他更厌恶现在的自己,和猪一样堕落。
不能再在这里呆着,他必须要出去走走,不然快疯了。
谭书林从沙发上随便抽了几件衣服穿上,刚推开门,就见海雅抱着一筐衣服也刚出门,两人打个照面,她神色自然地点点头,他却尴尬地不想看她。
“我要去洗衣服,你要不要一起来?”海雅看着他尴尬的模样,目光闪烁,忽然开口询问。
谭书林声音闷闷地:“在哪儿洗?怎么洗?”
海雅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走向他:“就在楼下,走,先把你要洗的脏衣服装一下。”
原来他们住的公寓一层就是洗衣房,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他竟然才发现。
投了几个硬币,再把洗衣液倒进去,谭书林回头看着一旁的海雅,她正一件件把自己的衣服往洗衣机里塞,他有种莫名的失落,站在原地不知要往何处去。
他的肚子忽然发出响亮的声音,惹得海雅愕然转头望着他。
谭书林摸了摸鼻子,带着点心虚,带着点小心,低声问她:“这附近有中餐馆吗?要走多远?”
海雅摇了摇头:“餐馆隔壁就有,但不是中餐馆——你为什么不自己做饭吃?”
就算他会做饭,也不知道该买什么菜,更不知道超市在哪里,何况他从没摸过厨具。饥火燎心,他不想让祝海雅看出自己的无能和窘迫,转身又想上楼叫中餐馆送外卖。
“你等一下。”海雅叫住他,迅速将剩下的衣服丢进洗衣机,一面问:“带钱了没?”
谭书林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超市买点菜。”
海雅不由分说,拽着他走出公寓楼。
这座公寓周围生活设施其实十分齐全,从药店到超市再到地铁站,而他来了两个月,却从没想着了解一下。
谭书林推着购物车像个傻子似的跟在海雅后面,看着她熟练而麻利地从架子上拿东西,他忍不住又小声说:“……我不会做饭。”
“不会做可以学,反正是给自己吃,饿不死就行。”
海雅示意他推着车去柜台结账,收银员是个金发碧眼的中年女人,神情严肃,刷完条形码之后,她飞快地朝谭书林说了一句什么,他完全懵了,呆在那里。
海雅流利地用英语和那个女人说了几句,她便拿了个塑料袋又刷了一下。
“你不是过了雅思么?”出来的时候,海雅随口问了一句。
谭书林挫败得只想钻地缝里,偏偏这个也做不到,只能更加小小声地解释:“我……听不太懂,他们说得太快了。”
出乎意料,她并没有笑话他,只淡淡说道:“听习惯就好,你该每天上课,把他们的口音熟悉一下。”
他有点不服气:“你没有犯错的时候吗?说错了怎么办?”
海雅耸了耸肩:“说错就说错,你见到会说中文的老外是什么反应?他说错几个词,你会笑话他吗?对他们来说,我们是外国人,语法用错再正常不过了。”
她说的有道理。谭书林的心情好了一些。
回到公寓的时候,衣服已经洗好了,趁着烘干的功夫,两人上楼把买好的东西放下,海雅去他的厨房看了一眼,终于忍不住叹口气:“油盐酱醋,什么都没有。”
谭书林只得再把鞋穿好:“我去买。”
“有些东西得去中国超市才有。”海雅摇了摇手,“先用我的吧,下次带你去一趟中国超市你就认得了。”
她把两只塑料袋拎回自己的房间,从容地指挥他:“今天我先帮你做一顿,你去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干净,等下再去把衣服拿上来。”
好奇怪,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就动了起来,无比听话地将自己狗窝里的垃圾收拾干净,又去楼下把烘干的衣服搬上来,一件件笨拙地叠好,做完这些的时候,电饭锅里的米饭已经熟了,海雅开着抽油烟机,正把肉片往锅里倒。
谭书林默默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流利地炒菜,这感觉真的很奇怪,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他糟糕透顶的生活振作起来了,他从来也不知道,祝海雅这么厉害,所有的事到她手里都被理得井井有条。
“盘子。”她回头指挥他。
他一点儿都不生气,甚至还有点开心,乖乖地把盘子拿给她装菜,一面听她慢悠悠地讲解怎么做菜,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彩椒肉片,爆炒鸡腿,西红柿炒鸡蛋,白菜汤,她利落干脆地给他整了三菜一汤。
谭书林尝了一口,的确像她说的,能吃,饿不死,至于口味跟中餐馆的饭菜比起来自然是天壤之别。他本来想针对她不出色的厨艺糗两句,但她完全没问好不好吃,他只能默默低头吃饭。
“等下要给你妈妈回个电话。”海雅开口,“别叫她太担心。”
谭书林喝了一口淡而无味的白菜汤,一点都不好喝,他却觉得整个人暖洋洋地,先前那些颓废沮丧都消失了。
她果然是最好的。
吃饱喝足,回到焕然一新的公寓,谭书林有种像在做梦般的虚幻感。
打开电脑连上网,他本来想点开游戏,可不知道为什么,又把鼠标移开了,百无聊赖地打开一个论坛,随意翻阅各种帖子。
忽然,一首小诗映入了他的眼帘:“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
谭书林觉得心脏像是被世上最轻柔最精致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似的,荡起无数涟漪。
他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想着祝海雅在隔壁的房间,想着她纤细的手指麻利地切菜,想着她把长长卷发随意盘起的动作。他不由慢慢躺倒在床上,温柔的羽毛刷刷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一种悠远的愉悦沁上心头,像是喝了一杯醇美的酒,他微醺。
隔天海雅出门上课,一推门就见谭书林背着包清清爽爽地站在外面,见她出来,他摸了摸鼻子,做出特别自然的神情:“我还是觉得该上课,习惯一下口音。”
他已经做好被她嘲笑的准备,可海雅却只点了点头,按下电梯:“不懂的可以问我。”
那一根羽毛刷又开始蠢蠢欲动,谭书林阻止不了唇边的笑,太蠢了,他只能捂着嘴进电梯。
要变得更好,他想变得更好,认真上课,再也不醉生梦死,把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面对那群神情严肃的老外,也要自信地挺起胸膛。他真的想变得更好,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
因为她是最好的。
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谭书林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晚上没吃饭,胃部火烧一样的疼痛让他再也没法集中精神。
时针指向夜间十一点半,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关上电脑,外间的助理小刘像是发现他准备离开,立即也跟着起身。
“怎么又没走?”谭书林皱眉看着她。
小刘是新晋的助理,来了还不到一年,名牌大学毕业,身材容貌都可以打80分,公司里许多男人对她趋之若鹜,不过她一心扑在事业上,这半个月来业务繁忙,他天天处理到深夜,她也陪着一起加班,这份勤勉还是值得称赞的。
小刘笑得有些腼腆:“谭总您还在加班,我怎么能先走。再说我看您没吃晚饭,叫外卖的时候特意多叫了一份鱼片粥,您要不先吃点吧?”
谭书林摇了摇头:“不用了,早点回去。”
小刘柔声说:“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您得注意身体健康啊。”
谭书林疲倦而麻木的脑袋终于有点回过味,他低头看着这年轻的女孩子,她漂亮的脸上有一种还不够收敛的期待,他的目光又暧昧地下移,顺着她的脖子,落在她丰满的胸部——确实是80分的身材和容貌。
半个月来的疲惫让他有些蠢蠢欲动,他接过她端来的鱼片粥,打开盖子,小小尝了一口——鲜味刚刚好,热度也刚刚好。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多年之前,饥火燎心的那个晚上,祝海雅给自己做的淡而无味的白菜汤。
他把鱼片粥放回桌子上,朝小刘笑了笑:“我吃不惯鱼片粥,谢谢你的好意了。”
小刘轻巧地跟在他身后三步的地方,寒暄似的问:“那您爱吃什么?”
她的过度殷勤让他有些厌烦,声音也冷了下来:“太晚了,赶紧回去吧。”
她有些失望,只得把鱼片粥丢垃圾桶里,因见他快步走出门,她也急忙一路小跑跟上,与他一起进了电梯。
“谭总您住得远吗?我看您好几天没怎么休息,开车多危险啊,要不要我送您?”
谭书林没有回头,他在电梯门的倒影中望着这个女孩子,年轻、优秀、野心勃勃、不轻言放弃,可他不喜欢她脸上不够内敛的张扬和欲望。他垂下眼睫,淡淡开口:“不用了,我太太还在家里等着。”
小刘终于失望地离开,谭书林把车开出停车库,心里却有些想笑。
“我太太还在家里等着”,说的像真的一样。他是有个太太,也是有个家,可她远在千里之外的S市。
等红灯的空荡,谭书林打开微博随意浏览,突然,一行小诗映在眼中:“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吹笛者倚著窗牖,而窗口大朵郁金香。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恍然之间,他想起那个神奇的晚上,那一根柔软的羽毛刷,他为了一个女孩想要变得更好。
可他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谭书林默默丢开手机。心里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狂躁,绿灯亮的瞬间,他把油门踩到最底,车像离弦的箭一样窜出去。他甚至有一种疯狂的冲动,倘若他也出车祸死了,祝海雅会是什么表情?
可惜他命好,一路过来畅行无阻,顺利无比地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谭书林疲倦地推开房门,客厅里明亮的灯光让他有些发怔,很快一个纤瘦的身影从屋里走出来,赤着脚,穿着宽大的浴袍,长长的半湿卷发,空气里带着沐浴液的幽香。
“你回来了。”海雅微微一笑。
谭书林只觉恍然如梦,他怔怔地看着她,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皱眉问:“你怎么来了?”
海雅接过他的包,将他脱下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淡道:“沈阿姨说你最近太忙,怕没人照顾你,我就来看看。”
沈阿姨,结婚三年了,他妈妈在她嘴里依旧是“沈阿姨”。
心里的那股狂躁迫得他语带嘲讽:“哦,是我妈叫你来你才来。”
海雅静静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怪我不自己过来?”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谭书林狠狠扯下领带,与她擦肩而过,重重摔上浴室的门。
过了一个小时他才从浴室出来,一进卧室,见海雅睡在床的另一边,他停了一下,声音冰冷:“睡客房去。”
海雅却没动,她支着脑袋,低声说:“我们结婚三年了,我明年就要30岁了。”
所以?他冷冷看着她。
“沈阿姨和我妈妈都有些担心,该要个孩子了。”她像背书一样说得公式化。
又是沈阿姨,又是她妈妈。
谭书林累得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说,她不走,他自己走。
他转身离开卧室,肚子里忽然发出一个巨大的响声,他才想起自己一晚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海雅穿上拖鞋走去厨房,拉开冰箱看了一眼,摇摇头:“又是什么都没有,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要你管?”谭书林倒了一杯冷水,强行灌下去。
海雅没理他,在厨房里扒拉了半天,终于找出一颗还算新鲜的白菜:“只有这个,这么晚了也不好买菜。明天我会请个钟点工来做饭,今天先将就一下。”
谭书林无力地靠在沙发上,默默看着她洗菜切菜,不再流利的动作,可心里的那股狂躁却慢慢在消退。
“我不要钟点工。”他突然说了一句。
海雅把长发盘起来,系上围裙,一面说:“我很久没做饭了,做的不好吃,你吃不惯。”
“不好吃你可以学,饿不死就行。”
类似的熟悉的对话,海雅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把洗好的菜捞出来放砧板上切,忽然像以前一样指挥他:“把盆里的水倒了,洗干净,锅也洗一下。”
谭书林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默默地把盆和锅都洗干净,甚至把橱里的碗筷也都洗了。
白菜汤很快做好,他尝了一口,依旧淡而无味,可它也依旧温暖了他疲惫的身心。
一种强烈的委屈突然攫住他,谭书林眼睛里一阵阵刺痛,他只有垂下眼睫,大口大口喝汤,把酸涩的泪意吞回去。
这又是她的一场欺骗,故意做这些事让他开心,让他和她亲近,等她怀孕后就可以和长辈们交差了。这不是他想要的婚姻,曾经他憧憬过的,梦想过的,心醉神迷过的,都已被现实碾成碎末。
可他还是期待着她的欺骗,他的生活只剩下这一点的愉悦,就算知道是假的,他依然乞求着。
他已经疲惫于猜测她的真心,夜已经深了,让谎言继续下去吧。
谭书林起身,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
“说你爱我。”他闭上眼。
“我爱你。”海雅回答得很快,胳膊环住了他。
你这个骗子。
他苦笑,把脸埋进她浓密的秀发中。
天亮前,请不要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