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她打慕凰台出来的时候还暗道皇上不曾厚此薄彼,是将她们家三个姊妹都夸了一番的,现在却不敢确定了。耳朵里除了“踏踏踏踏”的碎碎脚步声,竟然丝毫旁的声音也没有了,贤妃不说话,念兮念芝也不说话,一股诡异的气流在她们几人间往返流窜。
念颐暗道不好,她性子其实伶俐,这会儿被大家这种好像在排挤她的气氛团团围住,再不反应过来就是个傻的了!
越是这种情况她只能越是低调,不管一路上十四妹妹念芝抛来多少五味杂陈的眼神,她都只作不见。
等回了望芙宫,贤妃推说自己身子不适,居然就这般闭门不出了,念颐和念芝往后殿走,念芝忽然叫住了六姐姐念兮,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膀子,“姐姐到我屋里坐坐吧,初来乍到的,我这还是头一回进宫,担心夜里睡不着呢。”
顾念兮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居然笑道:“也好,妹妹在家叫二太太宠坏了,小毛病是不少。你我虽是隔房,我却待你亲妹妹一般的——”
换做往常顾念兮哪里会搭理这个空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妹妹,躲她还来不及,这会儿转变得十分明显。顾念芝也是上道,跟着就道:“咱们家自来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不像某些人,蔫不出溜地就要抢人家的物件儿。”
念颐本来只是竖着耳朵偷偷听她们说话,不打算参与其中,没想到念芝一张嘴就来了这么一句,她也是气闷委屈,现在什么都还八字没一撇,她抢什么了?再者说了,皇上夸她一句怎么了,不就是没夸她么。
因为不愿意受气,念颐也不搞背地里的什么小动作,明面上就回她一句道:“妹妹说得真好,可不就是有某些人,想方设法也要觊觎别人的物件。”
她说着就扭头走了,裙摆一霎那拂了地,带动的小草微微颤动,一同颤动的还有顾念芝的脸,“你这是说谁呢!有本事把话说清楚,别说一半藏一半的,惹恼了我,我回去到爹爹跟前告你的状,你且等着!”
顾念芝的反应着实有些过了,不过,正因为是叫人给拨弄了心中的小算盘,才会收势不住什么话都往外说了。和她手挽手的顾念兮不知不觉放下了她的手,顾念兮是经由念颐的话才想起来,要说谁更对太子妃位动心思,顾念芝决计跑不掉。
脸上神情跟着就淡漠下来,隐隐有责备之意,“你也仔细着些,这里是宫中,不是咱们家里,你适才指着念颐呼呼喝喝的是什么形容模样,若是叫有心人传将出去了说咱们襄郡侯府的姑娘都是母夜叉… …这名声好听么?”
话毕,也不待顾念芝辩解,转身便往自己安置的偏殿里去了,心里琢磨着明日在姨妈贤妃那里探探虚实。
窗缝一角里,念颐见六姐姐离去了,念芝便也悻悻地回了房,这才直起身把窗户关了起来。
她就知道,以六姐姐的性子才不会当真在这时候与念芝一同回去,她若是她,就该多花费功夫在贤妃娘娘跟前卖卖乖,平白和念芝牵扯在一起做什么,就为了孤立她?
犯不着。
横竖,她是不会因姊妹间的这点子小事伤心难过的,房里几个一同长大的丫头都比念兮和念芝来的亲厚。
之后的几日里,念颐便闷在了屋里,她其实是爱玩的心性,无奈外面宫人总想看新鲜打量她,她又不是猴子,却有什么好看?再便是,她出去走动也无处可走动的,兴许还要给人设计了去。
不怪念颐想得多,是她的成长经历造就了现如今的她,没有娘亲,又爹爹不疼哥哥不爱,因此上,她对外界总是存着很高的防范心理,其实,这也只是没有安全感的一种体现。
一晃眼七天就过去了,念颐的活动范围就不曾超出过这间屋子,只有傍晚的时候她会着宫人把琴搬在窗棱下,对月排遣排遣心事。
她这样,一日两日还好说,过了七日海兰却真瞧不下去了。平时在府里好歹还走来走去呢,没道理用散心的状态进宫来的,却镇日憋在屋里的,又不是孙猴子给如来佛镇压了。
正巧,这一天,海兰在后殿前的小园里浇水,不意中听见路过的宫人言之棠梨苑的梨花一夜之间全绽开了花骨朵儿,开得清香宜人,不禁就动起了心思。
外面阳光灿烂,甫一进室内海兰眼前不适地黑了黑,她把花洒放下,笑盈盈走到歪在窗边长榻上看书的姑娘面前,“姑娘还在看书呢?”
念颐没精打采地点点脑袋,海兰心知她是不会有话了,便继续道:“姑娘不晓得,我才听人说棠梨苑的梨花都开了,你是最欢喜梨花的,我想着,宫里的花卉必然不同凡响,姑娘在屋里闷了这些天,再这么下去恐怕要长蘑菇了。”
“你才长蘑菇… …”念颐叨咕一句,其实心里已经感兴趣了,她怎么会不想出去走走,横竖又无人限制她的自由,低调了这么久,应也差不多了。
就把书放下,进里间换上一件粉色的春袄,下边系百蝶穿花的十六幅湘裙,叫一个宫人领着,心情舒坦地往棠梨苑而去。
带路的小内侍是个多话的,一直在夸赞这棠梨苑有多么多么妙哉,宫妃都喜欢往那里去赏花云云,说得念颐泛起了嘀咕,停下脚步道:“宫妃都爱去?那我这会子去不是要撞上的么,我看还是算了… …”
这内侍想到什么赶忙儿连连摆手,分说道:“不不不,是这样,宫妃们确实都爱去,只不过今日娘娘们都被召进慕凰台说话去了,姑娘这会子进园子定然无人在,您大可安心。”
念颐略有迟疑,最后到底是棠梨苑的诱惑大,主要也是因她都出来了,还特特换了身衣裳,不能对不住这身行头啊,便继续向前了。
到了棠梨苑前,老远就能望见梨花的枝桠缀着一朵朵白花都探出墙来了,门口守着的人丝毫不询问,就放了念颐进去。
梨花是清幽甘甜的香气,无声无息间叫人放松身心,那些心理上的疲惫,连日来的闷沉几乎一扫而空。
一阵清风吹过,梨花便簌簌簌落得如雨一般,念颐也不躲闪,从这棵树下绕到那棵树下,仰面眯眼,看着金丝一般的光线从花瓣间的细小缝隙里穿透而过。
突然,她从眼稍里望见墙角一抹鲜明的红色,在这满园的梨花映衬下,那抹红着实惹眼非常。
是一株玫瑰啊——
开得如火如荼,灼灼炫目。
念颐踏着步子信步而去,走近了微躬下腰,伸手就去攀折玫瑰,却忽略了玫瑰花的花梗上有刺。
她嘶了声,被电到一样收回手,放在眼前细看,食指指尖上已然沁出一颗血珠子来,念颐甩甩手郁闷的很,咬了咬唇越挫越勇,不晓得怎样想的,还偏就要摘下一朵玫瑰花来了。
手又伸过去,不过这回她指尖还不曾碰触到带刺的花梗,就被一直跟在身后的男人抢夺了过去。
“你是傻的么,有刺却看不到?”须清和看上去有点愠怒,往日的温文儒雅和此时的他相去甚远。
念颐瞠目结舌,被他一急一吓就结巴起来,“你…你你你… …殿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仿佛懒怠搭理她,纠结着眉头,垂眸看着她指尖上还在不住往外冒血的小窟窿,略一迟疑,便启唇含进了嘴里——
第24章 逗弄
春光无限好,明媚的暖阳,以及面前承淮王温润如玉的侧颊,都叫念颐生出一种自己身在幻境的感觉。
要不然,何以他会突然出现呢?
他总是这般神出鬼没,分明就是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呐… …
好在他只是轻轻吮吸了一下就松了口,念颐觉得自己的手指被裹挟在一片温软之中也只是片刻,但是这足以叫她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心惊动魄”了,一时飞快地将手从他手中抽走背到自己身后,一双眸子里羞赧惊疑不住地交替闪现。
须清和看得倒有几分乐呵,他见不得她犯傻,只为一株带刺的玫瑰就义无反顾似的,现下她瞪圆了眼睛,眼里只有自己,他莫名觉得十分受用。
抬手微微舒展袖襕,面上神色竟仿佛比她还更迷惑不解一些,问道:“念颐为何这样看着我?”
他边说着,边抚了抚自己的脸,低声又道:“莫非是沾上了米粒… …”清黑的长眸中写满了无辜,每一个动作却又透着股与生俱来的优雅端方。
念颐张了张口,话到唇边居然无以为继。
她前番也算是瞧出来他的深浅了,娇生惯养不知造就了怎样一番脾性,便是传闻中的承淮王骁勇善战战无不克,听着是很规矩周正的人物形象,可谁就能断行他果真便是如此呢?
看着他现在要多无辜有多无辜的眼神,念颐更是坚定自己心中的想法,承淮王其人,绝不会是他平素示人的温柔和熙,似他这般变脸和换面具一样熟练自然,她真不晓得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用的是怎样的他。
只是…他却为什么非要和她有所交集似的?
念颐琢磨不清,就连须清和上一回的剖白心迹她过后其实都不曾往心里去,王孙公子,风流俊俏,他看她,大约好比遇见一桩新鲜吧。
想着,念颐撇了撇嘴,忽然就不扭捏了,她把自己的怀疑开诚布公摆在明面上,眯着眸子看着他,先是揶揄道:“殿下只管放心,您这样的体面人,一路上来了这里,若是脸上果真沾上什么米粒,还愁无人告诉您么?”
须清和听罢抿着薄薄的唇微微笑开。
他老神在在望着自信满满的她,抬了抬下巴示意,“说,继续说。”低醇的嗓音里蕴着些微不自觉的宠溺。
不过他这些小“花招”在念颐这里都被自动过滤了,她皱了皱鼻子,大有反客为主的意思,围着须清和的轮椅极为缓慢地踱了一圈,道:“殿下的轮椅几乎不沾尘土,往常用的很少是么?今日特为进宫来就为逛园子——”念颐眨了眨眼睛作出笑的模样,指指此处通往棠梨苑正门方向的所在,满满的意有所指,“可真是辛苦您了。”
她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这是明摆着告诉须清和她已经看穿了他,他就不要再假装了,她知道他是成心跟着她进来的,必然是如此。
不想念颐面上流露得还很隐约的得意尚不曾散去,须清和竟是慢声慢气地道:“噫…竟叫你发现了?本王处心积虑之于,不辞辛苦,约莫…委实是单单只为念颐你而来的罢。”
居然就这么不要脸地承认了——
念颐一副被鱼刺卡住脖子的模样,竟无言以对。
须清和调开视线,却身体前倾,伸出两根长指将那朵火红撩人的红玫瑰折断,口中道:“我只当自己是半点蛛丝马迹也未露出来… …嗳,对了,”他从袖中取出一方毫无纹饰的雪白帕子,缓缓包住带刺的花梗,蓦地望住她,面含春风般微露出了笑靥,“既然你知道我是刻意而来,想必,也猜出你那婢女因何无端知晓了这处满是梨花的园子罢?”
“这个也是你——”念颐是真的吃不消了,她万万没想到连她今日来这里都是他一手安排好的,甚至连素来可靠持重的海兰都没觉出哪里不对,还一团欢喜将她送出了门。
摆摆手,念颐又是一阵沉默地无言以对,她和他在一块儿,他开口了便真没她说话的余地了。
须清和见她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似的,笑容益发出自肺腑。
究竟真正欢喜上一个人该是怎样形状他亦无从得知,只是偶然在这样的时光里,遇见这样一个她,使得他阴霾的天空绽出丝丝晴明,便觉世间一切都鲜焕生动起来。
他向她招招手,“过来,你不是想要这红花么。”
念颐亦步亦趋,看着那朵荆棘似的玫瑰被他包裹在宫制上好的白锦丝绸里,红越发的红,白也白得更为惹眼。
他指尖莹白,在花瓣上轻拂过去,就这么递给她。念颐伸出手的一瞬间想起自己的手指方才还叫他含在嘴里,虽则他或许心无旁骛只是帮她… …
唉,这种事情是万不能够细琢磨的,越性儿想就越是臊得慌,念颐顿时被一股无边无际的羞意附身,颤颤地接过红玫瑰,煞了性,只垂着脑袋立在梨花树下,像个小媳妇。
须清和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他若有所思,忽而语气怪异地道:“要我解释一番么?适才我也是无心才…是你自己被刺了手还要再伸手去摘,我不过是吮了吮你指尖罢了,约莫,就和吃猪蹄膀没两样的,你却不要太往心里去才是。”
猪、蹄、膀?!
念颐两眼一翻,他这是人说的话吗,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由就地抓了一把落花混着树叶,往他身上丢,气道:“合着我的手指在殿下眼中瞧着只是蹄膀… …!”
他偏过身,那些“攻击”自然是一点也不近身。
不过倒是侧首微微又笑起来,他如今倒是发觉到逗弄她的快乐所在了,便挑高了一边眉毛复看向她,“念颐还是不要往自己面上贴金为好,蹄膀的滋味说不得比你更好些。”顿了顿,眯眸复笑道:“哦,也是,至少不是腥甜的滋味。”
第25章 棠梨苑日常
有句话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究竟是怎么样念颐完全不晓得,她没到那个境界,不过短时间内也差不离了,满脑子里只有他说她比不上一只猪蹄膀——
不,更过分的其实是他居然把她和区区一只猪蹄膀两相比较,这怎么会有可比性呢?
念颐咬着牙,恨不能双手插腰,由于须清和是坐在轮椅上的,是以她这个架势看上去是一副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模样,这点地理上的优势给她增添了无数的信心。
毕竟,她还从未感受过承淮王在高度上可能会带给她的压迫。她也没有想那么许多,虽说在潜意识里,她是真的从不曾认为会有那样的一天。
“殿下说话怎么成心要伤人的,如何要说蹄膀的滋味说不得比我更好些?”
念颐一面说一面竖起了自己可算作是纤细柔白的食指,莹润的指甲盖在日光下泛着一层饱满的光泽,顶端晕着浅浅健康的淡粉色。她没有如时下京中贵女贵妇们一般在指甲盖儿上涂抹凤仙花汁以作为修饰,却仍旧好看得叫人挪不开视线。
从小她屋里的海兰、喜珠她们亦是时常夸赞她的,因此念颐颇有几分傲气,努了努嘴,很不服气地道:“殿下瞧见了么?这是我的手指,猪蹄膀横竖是不能够与我来比较的——”
言下之意,居然好像是在告诉他,她的手指要比猪蹄膀可好吃美味多了。
须清和略蹙了蹙眉头,狭长的眼睛里转瞬便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神采。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扶手上习惯性地点着节奏,笑意一点点在唇际绽开来,“这却简单的很么——”他拖着低低悦耳的男音满不在意地说着,“念颐若是不服气,尽可以再把食指与我。”
“给…做什么要给你?”
她“哗”地把手再背回自己腰后,年纪轻,城府不深,想什么都写在眼睛里,眼皮都不见眨一下,只如临大敌似的望着承淮王嘴角弯弯的弧度。
须清和仰了仰下巴,嘴角的笑弧逐渐淡化,眉头却是为难地半蹙起来,道:“你怕什么,本王不过是为了叫念颐你安心,预备勉为其难再尝一尝你的指尖也就是了。”
听听,听听,这全是这位身居高位的王爷说出来的话,他还要脸不要了… …她都要替他羞臊了。
念颐气咻咻地把玫瑰花放在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香气,然后放回他腿上,退后一步拉开距离道:“这个我不要了,私相授受一般,我和殿下才没有这般熟稔。”
他也不在意,因她不要了这花便失去价值,是以慢条斯理地取下层层包裹着花梗的雪帕,一抬手,将那只玫瑰扔进了梨花花瓣积压的墙角堆里。
“你不要的物事,我也不要。”
须清和口中如是道,微垂着头把雪帕折叠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整个方块,抬手掩进了微澜的广袖里。
接着,他再自然不过地启唇望住她,眸子似水,脉脉的,漾起湛湛然的清晰光致,“你看我如今是这般模样,来一趟着实不易。这处园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我一个人,拖着这累赘的身子,真不知要如何吃苦受累方能赏景… …”
光是这么听上去,仿佛确实有几分引人怜惜。
再加上他本人干干净净的澄定目光,念颐顿时就有点生受不住了,可是她心里真是很奇怪呀,心说堂堂一位王爷,出行时身边怎的连个下人小厮也没有的,也太不称职了吧。
思及此,猛然就把那个应该是叫做方元的下人给记了起来。
念颐握拳在手心轻捶了下,为他不忿道:“殿下是不是还不曾把那懒家伙赶走,要我说,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平白还要多出口粮来喂饱他,他呢,一桩实事也不做,这都还单是我知道的第三回,我不知道的,竟还不知有多少回呢…!”
她有天生的古道热肠和打抱不平的精神,说起这种事恍似打了鸡血。
须清和听闻这话面色不改,温和地笑望着她,颔首赞同道:“念颐说得很是,方元这般偷懒耍滑,此番家去我定然整治。”
他这样说的时候,方元正靠在棠梨苑外一株古树前嗑瓜子,和他一道嗑的是负责把念颐带来的小内侍和专事看守这处园子的看守。
此时方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其他二人都转头看他。
他只好揉揉鼻子笑说无事,因背上生出股发毛的不适感,便直觉不好,目光情不自禁地瞟向了棠梨苑里——
里面念颐正在附和着须清和,“… …早该如此了,殿下腿脚不大方便,一个人在外到底不安全,若是我,定然寸步不离的。”
须清和眉梢一动,正待开口,念颐也难得能够在他说出些“金玉良言”之前反应过来截住他的话头,赶忙道:“殿下不要开口,您一说话,我就没话可说了。”
“你却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他仿佛有点不乐意,往后靠在了轮椅上,过了一会儿才是换了副声气向她道:“可怜我腿脚不灵变,一个人,竟是连景色也不能赏得了。”
这是把话又绕了回去,他本来就是想叫她陪着他,这么明晃晃的心思,念颐不会察觉不到,原先她倒确实是有心装作不懂他的暗示,可是,在想到他的一些经历和那个十分不称职的方元后,她心思反复,居然不忍心拒绝他了。
罢了罢了,就顺着他吧,总归她自己也是来逛园子的,多一个人也不打紧。
念颐抿着唇绕到须清和身后,手碰到轮椅上才惊觉自己短短的一段时日里已经推过他许许多多次了…唔,仿佛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多,只是她觉得这种感觉很是熟悉。
园中暖风含香,叫人不觉中熏熏然。梨花随风落起来和桃花是一般的,不过是色泽淡了下去,但也扑扑簌簌如同下雨。
念颐边推着须清和边伸手接花,他很安静,她松了口气。
当手心里拢的花瓣多了她就停下来放到唇边,运足气鼓起腮帮子大吹一口,直把无数花瓣呼啦啦吹得纷纷,落了须清和满身满头。
她其实是无意的,是风向要跟他过不去,自己也没觉得如何,孰料须清和却记仇似的,忽然指着一处高高枝桠上还半含着骨朵儿的梨花枝桠道:“我想要那个,你去为我摘来。”
念颐答应一声,迟登登地伸手在眉骨上支了个凉棚,仰着脑袋打量了那枝桠好半晌,最后恹恹地把视线望回他,嘴里又是嘀咕又是不满,碎碎念道:“殿下这不是为难人是什么,您就不能自己摘花么… …”
叫他自己摘花只是顺口说出来的,话毕她就觉得不对,怕自己无意中伤害到他。
忙要追补时,却见须清和悄然吊起了一边唇角,他向后靠着椅背舒展身体,悠然惬意地道:“我摘不到。念颐也晓得的,我只是个残废。”
第26章 罂粟
在念颐十三年的光阴里,除了须清和,可能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带给她如此受挫的影响。
他的每一句话都太深刻,深刻到叫她随时随地都想拔腿走人,只是碍于面子,少不得还是得应对着他。
从须清和用那么悠闲的语气说他自己是个残废起… …念颐就语塞的紧,想要直接指出来,仔细看过去时却发现此时他面上的神情较之以往任何一刻都更为一本正经。
倘若她是个聋的,单只望着他端正的表情,估计她就会对他给予最大限度的同情了吧,可承淮王他看上去丝毫不像是会为自己是个残疾人而低落敏感的人,更甚至,他的脸皮厚度一度超出她狭窄的想象。
这么一个男人,身份尊贵,不能轻易开罪,除却表里不一外还有些他的乖僻之处,究竟要如何应对才不叫他觉得她是糊弄他?
可真是棘手。
脑袋里正飞快转动时,忽然听见承淮王道:“念颐当真不愿意为我摘么?”
他身上稀稀落落飘了不少梨白的花瓣,展袖震了震,地上立时松松铺盖上了一层,还有几瓣无巧不巧,落在了她鞋面上,梨花清雅,仿佛是原先就有的花卉绣纹。
念颐在心里默默叹了叹,而他这时却不曾在看她,眼睫羽扇一样盖着,薄唇微微抿起,她不能够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如实道:“并不是我不愿意,是我没有这个能耐。”
“你喜欢太子么?”
这句话冷不丁从他嘴里冒出来,一下子就把念颐弄得懵住了,前一息两人说的还是摘花,因何后一息他说的却是太子了… …
“从何说起呢?”花肯定是不用摘了,念颐看不见他的表情,心头发痒,不由蹭过去看他,隐约觑见承淮王唇角掖着几许波纹一般的笑意,犹如水面晃了晃,他清癯的面容上就没了一点表情。
须清和沉默了一会子才把视线和她对上,他仿似收起了和她玩笑的那张嘴脸,带着几分期许地道:“只是问你一问,念颐答我便是了。
她不好意思,思想起那位太子殿下来,最初的记忆约莫是进宫那日看见麒山王遥遥向望星楼上的太子揖手作礼罢,这都有日子了,之后便是在…是在慕凰台,太子帮了她一把,否则她要是摔上一跤,肯定要闹出笑话了,此时思想起来,才发现自己还欠着一个致谢… …
“瞧瞧,”须清和拢了拢袖襕,眸中所有神色尽皆沉淀下去,只依稀残着一抹嘲讪,黑漆漆的瞳孔映着她,道:“才一提及太子你便如此了,如此看来,果然是心慕于他。”
“嗳,你这个人——”念颐面上没来由热了热,心下却有几分气恼,“我不过才见过太子殿下一面罢了,什么心慕不心慕,哪里就有这样的话?再者说了,我心里知道那位殿下来日是要做姐夫的人,只有敬重尊敬,旁的丝毫不敢多想的。”
他低低“嗯”了声,扬唇道:“假使他们点你为妃,而不是你姐姐,你却如何是好。”
念颐语塞了,不是她瞧不上自己,她是真的从没有哪怕一刻假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的潜意识之中,此番她和十四妹妹念芝都只是打个幌子进宫做一下陪衬,真正要给皇后娘娘以及圣上相看的人是念兮。
在这样的想法下,那日无端被皇上夸了夸,她后来心中亦是有些意外,知道宫里人都好奇她,更怕伤了姊妹间的和气,是以一直闭门不出。她是安安静静地进宫来的,只想仍旧安安静静离宫去也就罢了。
此时听承淮王语气里的未尽之意,莫非有什么变故是她不知道的么?
念颐绞了绞手想向他打听,可承淮王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一径盯住她的脸看了,他的目光分明同以往不同,似乎是探究的,从头顶看到下巴,一路锐锐地扫下去,看得她手臂上鸡皮疙瘩都浮了起来。
他突然道:“你见过先太子妃么?”她还没来得及摇头,他已经自顾自接了下去,“是了,你怎么能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