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清和抬手把念颐拨了拨,改动了她面向的方向,如此往复好几遭,念颐心里惴惴的,说不上确切的滋味,等他约莫是满意了,就听见他轻慢地“啧”了声,须臾徐徐开口道:“不是底下人提醒,我竟是丝毫不曾留意。”
这个角度来看,她与先太子妃陆氏肖似得足以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太子那里,不知会否因此生出变故来——
念颐满面只能是迷茫和惘然,她转回来看着他,不知道怎么问,因为她既不知道他把她转来转去是为的什么,也不知道他提及太子妃是何意,这两者之间真有联系么?
待组织整好了语言,承淮王却转动轮椅背过她,他平淡的声气顺着风送进她耳里,“我先走了,你虽未曾及笄,但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倘或叫人看见了到底不美。”
念颐还怔怔的,须清和就从视线里远离了。
她发现自己不可能再心平气和地赏景赏花了,他这么一出现,搅乱了她所有的思绪,她迫切想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太子妃之位,竟然与她也是有干系的么?
***
出了棠梨苑,念颐还在琢磨着这事,她第一次把自己往那个位置上代入,想到太子,脑海中自发浮现出了一抹玄色的萧长背影。
太子给她的印象是沉默到沉滞的一幅影像,高挑伟岸的人立在大殿之中,从头至尾没有半句多话,他的气质游离于这皇家之外,仿佛一个局外人。
渺渺想着,就撞上了预先找过来等待她的海兰。
念颐多扫了身后跟着的那位引她来棠梨苑的内侍一眼,吩咐他先回去,倒是和海兰一头走一头小声说起话来,把须清和的原话复述给她,又道:“这位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做什么要问我若是最后点了我为妃我当如何?怎么可能会是我呢?”
海兰的反应没有念颐想象中的惊讶,她只是动了动嘴角,竟然道:“怎么就不能是姑娘你了,同是侯府的小姐,莫非只六姑娘是正经嫡出,姑娘你便不是了么?”
海兰的心思明显浮动起来,做下人的,更好比像她这样做到把念颐当作亲人看待的,自然是满心只有期盼着自家姑娘更好的。一时忖了忖,压低声音道:“姑娘听我的,这回进宫既然是老太太做主叫您进来,焉能知没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依着我说,这太子选妃是大事中的大事,断不会只凭着贤妃娘娘几句话便定了乾坤,咱们家几位姑娘一同入宫,你即便没有争强的念头,也不要菲薄了自己——”
说着有些兴奋赞许地捏了捏她的手,说道:“咱们太太去的早,留下的嫁妆自是不必说,全由老太太代为保管,现如今的二太太手再长也伸不进去。可说到底,姑娘的嫁妆也没有丰厚到别家嫡出小姐那般叫人仰望的高度,若是嫁入一般人家,来日妯娌间比一比,说不得就要吃亏的。”
念颐还没有想到那么长远,成亲许人之类的,她总以为还早。
海兰又道:“还是嫁进天家好,若然一朝坐上太子妃的位置,来日… …谁能给脸色你瞧?”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咱们顺其自然就是,姑娘也不要有压力,我前几日闷在屋中无事还在寻思来着,那一日,陛下可是惟独褒赞了你一个,六姑娘十四姑娘都没有份,姑娘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缘故?”
念颐一个头两个大,捶了捶脑袋,看上去比海兰丧气多了,“我怎么知道什么缘故,今日九王殿下莫名其妙就提到了先太子妃,还把我看了大半日,难不成还是我和那一位哪里肖像么。”
这话是她胡乱说的,自己没往心里去。可世上素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人居多,海兰身体猛地一震,细一想,只觉想必就是如此了吧!
她对老天爷的感激说不尽,又心道这约莫是阴司里夫人给姑娘留下的福荫,否则姑娘就这么长到十五岁,及了笄,稀里糊涂叫二太太打发了嫁出去,还不知那家会是怎样的人家,哪里比得上太子殿下一根手指头?
海兰没把自己的想头告诉念颐,只想着寻机会寻人扫听扫听先太子妃的事,回到望芙宫后又是白开水似的过了两三日,她们真算是消息不灵通了,到了晚间才晓得翌日竟是老太后五十一岁的寿辰。
阖宫都忙得团团转,布置灯笼张灯结彩的,妙音阁里宫禁中养着的伶人也都紧张地一遍又一遍排演,只为明日在太后娘娘的寿辰上好好露一把脸,各宫嫔妃们也不曾闲着,只有在诸如这样的日子里一部分常年不得见天颜的失宠妃子才能见到皇帝,故此自然都是花了大代价来装扮自己。
便是贤妃,也暂且将太子选妃这事往后摆了摆,她膝下无儿无女,近来却察觉皇上对她不似从前看顾了。
究竟是不是错觉实在不好说,她对镜抚摸着自己面颊,三十二岁了,年轻时美不胜收的姿容好似握在手中的沙,一点一点流失殆尽,再不多久,想来便要同皇后一般了罢。可是皇后是皇后,她是君主的正妻,年老色衰也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俯视众人,她就不同了,只能在她的眼缝里行事,求得一点生存。
要不是她的孩儿早亡,她何至与此——
服侍贤妃梳头的宫女晃了神,不意中扯下她一根头发来,贤妃嘶了声,扭身劈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打上去。
那宫女不敢叫疼,紧咬着唇伏跪下去,脑门在木质的地板上磕得“砰砰砰”直响,却半点也不敢为自己讨饶。
服侍在望芙宫的人都习以为常,此时全低下了头,最近一段时日,娘娘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日常当差谁不是十二万分的小心,大家心照不宣,都看向了赵公公。
赵福全一抖拂尘,他是阉.割过后缺了把的茶壶,嗓音尖细刺耳,扬声道:“都还杵着做什么,来啊,还不快将这贱婢拖出去——”
那宫人也无望,灰白着脸被两边上来的内监向后拖了出去。
殿中鸦雀无声,贤妃把象牙梳奋力向地上一掷,砸出好大的声响。她本来就心情不郁,借着这由头趁势便发作出来,“福全,你瞧现如今皇后到底是什么想头?她果真看上那丫头了么,枉我说破了嘴皮,她却因那日陛下一句话迟迟拿不定主意!”
赵福全捡起地上的象牙梳端正站起来,略低了低身子为贤妃梳理头发,想了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线狠绝,道:“娘娘不必动怒,依奴婢看,皇后娘娘之所以能把顾念颐与咱们六姑娘放在一处比较,那是因为顾念颐存在,若是,她出了什么意外,或是… …”
他顿住话头,眼角笑出一道褶子,忽地笑道:“奴婢今日先练练手,明儿便为娘娘梳个随云髻,您忘啦?陛下最是欢喜娘娘梳这发式,您却许久不曾梳了。”
贤妃提了一口气,蓦地精神起来,看着雕花棱镜中照出的自己,缓缓绽出笑颜道:“你这狗东西,说话倒很合本宫心意。”她抚了抚自己的长发,镜中倒映出的面容模糊扭曲,“此事,就交给你了。”

第27章 寿宴前戏

因第二日便是宫中老太后的寿辰,这天傍晚,念颐还坐在窗前吃宫人送来的膳食呢,海兰就已经为她搭配了四五套衣裳出来。
她一件一件不厌其烦地对着尚在专心用饭的念颐隔空比对,预备着把她家姑娘装扮得漂漂亮亮的,不为艳压群芳,但是至少不辜负姑娘她天生生得的这一张动人容貌。
该高调的场合,绝不能傻低调。
否则届时明日六姑娘一并十四姑娘都穿得光鲜亮丽,她们姑娘却仍旧是清清素素半旧不新的一身,到底显得没有过寿的喜气不是?且常言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即便原就长得俊,若是没有一身合适的裙衫来作陪,终究也是要落了下乘的。
念颐嘴里含着筷子,就这么看着海兰进进出出的忙活,她比她还积极。
把目光调向槛窗外,月亮淡淡的轮廓已经在青黑色的天空里显出来了,流云像薄雾似的缠绵盘绕,却挡不住阵阵清辉透云而出,偶尔,也会有不知名的黑色鸟儿扑棱棱着羽翅从屋檐一角飞过去,带起檐下风铃不绝于耳的铃铃脆响之声。
明日想必是个极好的天气吧。
念颐放下碗筷,打算到小院里走动走动好消食,才到门边,迎面却是十四妹妹念芝。她一副探头探脑的模样,应该是想进来。
念颐睨了这妹妹一眼,侧过身道:“来做什么,看我明日穿什么?”
她的口气不大好,顾念芝也不以为意,就势就进来了,边走还边嚷嚷着要喝水,说什么渴死了。念颐屋里的宫人自来为她奉水,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还就真不相信念芝只是来串串门,往常怎么不见她来看她来的,这时候充什么熟。
果不其然,在念颐干晾着念芝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念芝找不到话头就自己说道起来,“十二姐姐,明儿可是太后娘娘的生辰呀,太子殿下也会出席呢——”
这是一句废话。
念颐呷了口茶嗯了一声,还是不理会她。不过她理她一下已经足够念芝继续说下去了,顾念芝放轻了声音,拿手指指窗外,念颐一看这方向是前面偏殿,微有些不解地扬了扬眉。
“姐姐还不知道吧?”顾念芝前倾身子,“贤妃娘娘为了叫六姐姐明日能引得太子殿下注意,可是卯足了劲要将她装扮成个仙女呢!唉,我看陛下分明是看重十二姐姐你的,偏生就是贤妃娘娘是六姐姐的姨妈不是姐姐你的,真是可惜… …”
念颐听到这里已经面色不好了,她一直知道念芝的脾性,只是此时此刻见她如此愈发觉得她像个搅屎棍,非得黑黑白白在里头搅和,仿佛她和六姐姐不和睦了她就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似的。
也不想想,她和念兮要真都是一点就燃的性子,她从初进宫起做的那几桩事不是足够和她闹翻了么?且她们襄郡侯府的几个小姐闹得那般,简直白叫别人看笑话,连银子也不用花费。
见念颐不说话,念芝就起身在屋里走了走,假作不经意地问道:“十二姐姐,你明日却穿什么?我记得姐姐有一个碧玺石的佛珠手串,可好看了,此番进宫带来了么?”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挑拨是顺便,真正来借她的东西才是目的。
念颐根本不在乎一个佛珠手串,念芝的心理她想想也能明白,横竖老太后是吃斋念佛的人,念芝戴个佛珠手串去,保不齐还真能增添点那位的好感。念颐是不管她的,只想早早打发走她,便扬声唤了海兰把那碧玺石佛串拿出来与了念芝。
等到顾念芝走了,海兰关上门就道:“十四姑娘真是可惜了,叫二太太养成了这般的小性。”今日如果是喜珠在这里只怕早就啐上了,海兰稳重些,笑了笑,复道:“不过十四姑娘的话倒是能听进去,明日六姑娘想必光华瞩目,我还是那句话,姑娘不必艳压四座,我们自己不给人比下去也就是了。”
念颐支着下巴说是,窗缝里月色清明,月光漏进室内倚在窗扉前的小榻上,她瞧着瞧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张同这月光一样朦胧的身影,只是却是那人离开棠梨苑时,掩映在梨花雨中的些许背影——
“怎么想到他了…!”念颐甩甩脑袋站起来,在海兰不解的目光里跺着步子走进内室,须臾她又出来了,吩咐沐浴。
海兰忙不迭去准备,等念颐洗完后就身心放松地爬上床入了梦想,究竟来日如何,都交给命运罢。
第二日很早便醒过来,海兰和几个宫人伺候着穿衣洗漱不在话下,海兰把一条葱白底绣红梅花的八幅湘裙抖开来展现在念颐面前,这当真是一条极好看的裙子,还是今年初春的时候新裁的,布料是老太太屋里送来的。
不得不说,老太太仿佛总是格外疼惜她们姑娘一些,海兰不知道念颐的身世,只以为是老太太怜惜她们姑娘自小没有亲娘照拂,故此才格外看顾。
念颐也是个爱俏的小姑娘,女孩子家就没有不爱漂亮的,她把湘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马上就跑到屏风后换上出来了,海兰一看果真不错,红梅恍惚开在裙襽上,行动间栩栩如生不说,竟仿佛还有隐约的幽香。
屋里服侍的几个宫人也交口称赞,相处了一段日子她们发现这位襄郡侯府的十二姑娘人好说话,又生得美,也是发自内心里有几分希望来日真是这位小姐做太子妃。这点倒是与她们主子贤妃背道而驰了,好在也没人敢往外头去说。
太后生辰是皇宫里的头等大事,不过此番并不是大寿,老太后也吩咐一切从简便可,于是底下人就在临水的妙音阁里安排了几出戏,唱戏的角儿都是现今当世里有名气的,多少王公贵族等闲也求不来,不过宫里发话了么,谁再清高也不敢推辞,从去年起就被接进宫里排演起来,只为这一日博老太后一笑。
皇帝孝顺是出了名的,他是真孝顺,也因此老太后近些年有心提拔麒山王,这位孝子也是没什么微辞。
近来天气晴好,夜晚月华如练星辰遥遥,等看完了戏时候差不多了,众人便会移至望星楼赏月观星。望星楼共有九层,矗立在皇宫禁苑里,立于最高层时仿佛手一伸,即可摘下星辰,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念颐还从来都没有上过这个望星楼呢,听说今日可以到楼上看星星,她难得的露出了俏皮兴奋的神情,不知不觉中连仅有的一丝丝忐忑都消弭了。
白日过得很快,晚上才是重头戏。
眼下众人都坐在湖边看戏,戏台子就在湖心水榭里,台上人舞着水袖面容杳杳,嗓音如黄莺出谷,许是距离太远了些,念颐一时分不清男女,只看到那人黑发如瀑,萧长的身段笼在大红色的长袍里,唱着不知是拜月亭中王瑞兰的哪一段,咿咿呀呀水袖款摆,倒极是赏心悦目。
一曲作罢老太后高兴地喊“赏”,那唱戏的“戏子”便往女眷这边行来,念颐还无知无觉,她旁边的念芝已是拉了拉她,悄声说道:“十二姐姐还不曾瞧出来么,这是麒山王殿下,可不是普通的戏子,殿下他这样是为讨太后娘娘欢喜呢——”
念颐慢腾腾“哦”了一句,转头看念芝,星辉和影绰的火光都映在她眸子里。
忽然问道:“你这样兴奋,莫非已芳心暗许了?”她只是想起初次念芝见到这位麒山王时就兴奋得什么似的,现在更是不减那时。
饶是光线不明,念芝面上一霎那间的红霞也没逃过念颐眼睛,她假作没有发现,只是觉得这妹妹一点都不懂自己,心里本能地爱慕着一个,行为上却挣扎着要去攀附另一个,何必呢。
念芝的目光追随着麒山王到了男席,戏台子上的戏念颐不感兴趣,也不知不觉看了过去。
这一看,她就看见了坐在麒山王身侧的人,约莫就是太子殿下了… …他在为自己斟酒,周围的人声和他都像是隔着距离,掩袖饮下一口,他忽而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侧了侧首。
念颐受了惊吓,急急地扭头,她其实也不是在偷窥人家,也不晓得自己这么一惊一乍是为哪般,等略略平息下来,才又试探着把眼神游弋了过去。
然而这一回太子的位置上却是空的了,念颐很奇怪,下意识地举目寻找。台上戏音绵绵绕耳,她没能再看见太子,可是在悠远空旷的戏音里,她似乎听见了车轮的“辘辘”声。
这声音很轻很轻,轻到一般人都发现不了。
边上的念芝突然对六姑娘顾念兮道:“六姐姐,那位难不成就是承淮王殿下?”
顾念兮自持身份,并不顺着念芝的指点看过去,连一句回答都没有。倒是念颐辨别出辘辘声的来源,望见灯火杳杳的光晕里,须清和面上浮着一层笑靥,才从过道上过来。
而推他的人不是方元,竟是适才消失的太子。

第28章 秘密

他兄弟二人感情很好的样子,须清和偏头说着什么,太子微低着身细听,一路说笑走着,很快就回到席面上落座。
念颐纳罕地看看承淮王,再看看太子,她入宫以来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场景,只觉原来他们的关系是这样好的,自己竟然不知,再觑两眼麒山王,那一位殿下虽说是与太子和承淮王坐在一处,转个身就好凑在耳朵边说话了,他却和他们半句话也没有,从头至尾都看着别的方向。
由此可见麒山王同太子的关系恶劣到什么地步了,亲兄弟间都是一样的不爱敷衍的性子,连面子情都省去了。
念颐不由想到承淮王的腿疾,心里暗叹如果不是因为腿,怕如今与太子争锋相对走到这地步的还轮不着麒山王,该是战功赫赫的承淮王了。
她居然为他感到可惜,无知无觉地瞅了须清和好一会儿,可是直到老太后率领众嫔妃移驾望星楼时,他都不曾向她的方向哪怕看上一眼。
这让念颐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类似于丢失了重要物件时才有的失落感。幸而,她不是个死脑筋的人,摇摇头也就把那股奇怪的心潮压了回去。
*
望星楼下点满了宫灯,两排窈窕的宫女侍立着开出一条路迎接老太后,众人紧随着,妃嫔们都忍不住叽叽喳喳,毕竟望星楼平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随意进出的,今次有这样的好机会,许多人早便巴不得了。
念颐也是诸多兴奋中人的其一,侍女们都被留在楼下庭院中等候,大大小小的宫妃们也陆陆续续进去各自赏景了,海兰仰头望了望这高高的九层楼,仰得脖子泛酸,意外感叹道:“这楼这样高呀,若是从楼上摔下来,还不把活生生的人摔成肉泥饼子了… …”
念颐心不在焉地说是,忽然抬手在海兰两只眼睛上一抹,接着就把手掌覆在自己眼皮上,海兰不解,她却摇头晃脑地道:“你没有机会上去,如今我借了你的眼睛,一会子我在上面看到的,就等同于是你看到的。”
海兰微一怔,须臾整了整她的衣襟道:“姑娘自己看就是了,楼上高,您千万小心些,不要去得太偏。”
她也不过只大她几岁,却要拿她小孩子一样拿照应,念颐心中不以为意,嘴上还是满口的应承,话毕踅过身,提着裙角小跑着进去了。
望星楼内雕栏画栋,脚踩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呜鸣声,连扶手上都雕刻着精美的纹饰,念颐走到楼梯半当中,向前看向后看都是一个人也没有,背后是一团鬼魅一样的黑暗。
她心里无端发起虚来,要不是因为适才和海兰说话耽误了工夫,这会儿就不会一个人落后在这里了。
拾级而上,不想连着爬到了五楼都是空无一人,她已经气喘吁吁,不过倒是不害怕黑暗了,楼中日常都是有宫人负责打扫的,空气中没有丝毫尘埃的味道,反而是一种富贵的暗暗香气在鼻端流动。
念颐转动视线,跑到窗前俯看下去,楼下的人密密麻麻的都只像蚂蚁似的,灯火杳杳,最喧哗的人声皆是远远的,她身后漫地的帘幔在夜风的吹动下前后鼓动,影影绰绰,念颐听见悉索的小动静,不十分鲜明,但是她转身张望,总觉得帘蔓飘得诡异,仿佛某一时便会从中蹿出个黑影来。
“有人吗?”
念颐试探着问,可是没有任何回应,她又凝神注意了一会儿,这才放下防备,总觉得自己不该疑神疑鬼的,倒像个胆小鬼了。
正预备走向角落的楼梯,忽然听见另一边传出“咔”的一声,这回她确定自己听得清清楚楚,绝不是错觉,不由心想原来当真是有人,可是会是谁呢,是念芝躲在这里要吓唬自己么?
她壮着胆子走过去,“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
回应她的是一团空气,还有从很高很高的楼上,女人们忽而扬起的笑闹之声。
念颐这会儿距离大开的另一扇窗户已经很近了,窗外乌沉沉一片,背着光,连树木也无法生长到这里,她略瞥了一眼,注意力就又转回去,可是突然间却是从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她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就被一只粗砺的手捂住口往边上拖去!
风起得更大了,整层楼的帘幔都剧烈飘动起来,念颐想呼救却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那人把她把窗边上一提,居然是要将她从此处推下去!她惊骇到无以复加,半个身体都悬到半空中了——
楼底下是望星楼的另一面,黑沉沉的空无一人,她的头发都笔直垂下去,不知是否是方才挣扎时松动了发鬓,一只玉钗猛然从发中跌落,很快就淹没在黑雾里,连半丝碎裂的声响都听不见。
念颐心如死灰,后面那人还在把她往前推,她瞠大着眸子,身体僵硬,她想自己马上就要如那只玉钗一样死了… …!
惶惶中须臾的时间也流逝得极慢,耳边一片尖利的耳鸣,充斥着呼啸的风声,念颐闭上眼,连勉强撑着窗格一角的手指也松弛下来,可是倏尔间,不知是否有人唤了她的名字,紧跟着,那股丧心病狂到势要置她于死地的推搡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温暖的手,来人托住了她的腰一举将她从死亡线上拽回来,念颐双脚着地时还犹在梦里一般不真实,腿上一软,就被来人搂紧在怀里。
“不怕了,不怕了——”他抚摩她的头发,轻声细语地安抚她。
念颐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抖得筛糠一般,她连分辨这人是谁的精力也没有,只是凭着本能紧紧地向暖源靠近,因为知道安全了,眼泪也后知后觉从眼眶里溢出来,然而并没有一星的啜泣声,她还在巨大的惊颤中走不出来。
须清和低头看她,蒙昧的光线里那张小脸惨白无比,遍布着晶莹交错的泪痕,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这样在意她,稍事调匀了呼吸,须清和放柔了声音温和唤她道:“念颐,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有我在,你抬头看看我。”
念颐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松了松,又紧了紧,她吸着鼻子迟疑地仰面看他,眼圈红红的,泪影朦胧,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你啊… …”说完觉得不对,咬了咬唇改唤他殿下,只是她仍旧觉得有哪里是不对劲的,却是什么呢?
由于在思考这个问题,念颐转移了注意力,渐渐好像也就没那么颤栗了,只是整个人有点迟愣愣的,他只道她仍是害怕,一面温语安抚,一面蹙眉望向适才那人消失的方向。
不妨念颐忽地道:“你能站起来?!”
她简直是满面惊骇,抬袖抹了把眼泪便推开他站远了一些观察他的腿,是了是了,从方才起她就暗道奇怪,这个救了自己的人是承淮王须清和,竟然是须清和,为何是须清和?是谁也不该是他才是么!
念颐潜意识里已经不再那么和他有距离感,她不自觉地又忘记称呼他殿下,看稀奇似的围着他左一圈又一圈,红红的眼眸里迸发出鲜明夺目的惊喜来,由衷道:“太好了,你的腿原来无事,我一直觉得可惜呢——”
须清和提唇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松懈,她这样活泼没有丝毫芥蒂地同他说话还真是从未有过,正要开口,不想念颐望向了窗边,她眼神又空洞起来,他索性挡住了她的视线,道:“还看什么,再想做一回飞人我也可以成全你。”
“你… …”念颐把眼神停留在须清和面庞上,他说着这样的话,面上神色却温柔的很,她一看再看,不禁抿着嘴角垂下脑袋,脚尖在地上磨了磨,“口是心非。”
“什么?”他听不清晰,探身来看她低垂的脸面,念颐鼓鼓腮帮子不耐烦地推了推他,只说没什么,一时想起来,脸上一震,问道:“那个人呢,在哪里?你抓着他了么?”
死亡线上走了一圈,她自觉再没什么好顾忌的,撸了撸袖子,把脸一横东张西望道:“那人在哪,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真是,竟然欺负到她头上来了,不不…这不能算是欺负,这根本就是要她死,绝对没有这样的恶作剧的,定然是有人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从这楼上推下去… …只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招惹了什么人,需要别人如此可算是兴师动众地来害她,稍稍一细想便周身发凉,仿佛楼阁的黑暗角落里有双毒蛇一般的眼睛正在窥望自己。
念颐一颤,才抖擞起来的精神都抖落了不少,她腾挪着步子往须清和那里站了站,悄悄距离他近了些,才感觉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