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唬住了,蔫蔫儿地表示知道了,伸出手臂搁在自己膝盖上,只是看着他,当真分毫不动。
阮苏行暗自顺了顺气息,目光重新调回来,落在司灵都受伤的手臂上。一道三寸余长的血口子横桓在臂间,恍似绝世的美玉平白裂出一条丑痕,幸而并不深刻。
血染红了她的半边袖袍,他抬头,对上她一眨不眨的眸子,蓦地冷声道:“叫你安分守己,真有这样难么?”
“唔?”画贞一时脑筋转不过弯来,也是满心在偷觑他黑布下真容的缘故,没听清楚他说了甚么,憨憨一笑道:“恩人不必担心,我一点儿都不疼。”
谁担心她了,同她对话何异于对头弹琴。
阮苏行垂下视线,把金创药的瓶子下倾,纯白的药沫便洒在她伤口上,渐渐止住了血。
他没多顾忌,撕下自己膝襕上一块布叠成长条为她包扎,画贞手痒痒,蠢蠢欲动着一直想去揪恩人罩面的黑布,忽听他嘱咐道:“回去后切记勿要沾水,受伤的事,不可外传弄得人尽皆知。”
她懵懵懂懂,拉回思绪后忖了忖才琢磨明白了,由衷道:“恩人真是个大好人,对我真好。”
阮苏行眉间略略拢起,“不,我对你不好。”
“恩人哪儿都好,就是一点,太过谦虚了…”难以言说,她对面前的男人有源源不断的好感,她甚至自己也不晓得这些感觉从何而来,仿佛已认识他许久许久。
夜空里,淡青色的流云半裹住了月亮,月华微敛。
阮苏行起身,弯腰欲扶起画贞,“你行动不便,我送你回去。”
他的脸在明暗转换的光线下深深浅浅,她仰起下巴看他,隔着一层布,救命恩人的脸容近在尺咫。
真想看一看…
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来,画贞并不放手,她一把拉下了自己覆面的布,“恩公,你我不如就坦诚相见,可好?”
说着作势把手伸向他的脸,阮苏行往后一退,她立时咯咯咯笑起来,笑了好一时,他情知是她作弄于自己,抿了抿嘴角,倒也不恼,便放松了警惕。
画贞看准时机,猝地扯住他的领口脚尖一踮,隔着布,在他反应未及时亲到了他唇角。旋即含着一抹羞涩,大大咧咧地道:“许是因你救了我,不知为何,我很喜欢你。亲你一口,便是有了肌肤之亲罢?”
阮苏行隔布摸了摸嘴角,缄默不语,心头却有古怪而陌生的情绪纷至沓来。
第16章
流云罩月,朦朦晚烟,万物都在静谧里,正是结伴同归时。
画贞被恩人扶着肩膀,面上笑意盎然,时不时地冒出一些叫人意外的话。她侧头有意无意地窥探他的脸,可是都看不见,只有那双狭长的眸子,倒是看得愈发清晰。
垂眸看自己的手臂,手臂上有适才他从身上撕下来的布,用以为她包扎伤口。精美华奢的面料,细致入微的纹理,这是,姜国皇室内用——
画贞长长吁出口气,一串绵长的白雾点缀进夜里,她把视线再次移向身旁扶持自己的男人。
并非她胡言乱语,他的确是个好人,明知是她,明知她假扮质子,甚至出现在陈国太子命丧之地,却依然来带她走。
画贞一直自认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她猜得到,他此番相救必然不会是为她自己,还是同玄迦圣僧有关罢…他想靠她见到玄迦,竟不知是有甚么意图?
天上飞过几只夜鸟,叫声粗嘎无比,扑棱棱扬翅栖在一棵大树上,直着脖子看行走的二人。大树枝叶凋零,看起来一派颓态。
阮苏行突然停步看向司灵都,他拂开她勾着自己的手,往东北方向看去。
画贞亦注意到那边的动静,唇角却扬起一抹天真的笑靥,“怎么了?适才你我正聊到‘肌肤之亲’,恩人这是终于要有所回应了么?”
东北方位的脚步声越发急促,他扬臂把她护在身后,“有人来了。”
画贞探出头,望见转角处一人快步而来,他腰间跨着长刀,面容冷峻毫无半分表情,准确看住了站在阮苏行身后的她。
不是未央却是谁?
未央不辨阮苏行的身份,只道是个挟持公主的恶徒,他是无所顾忌的,不由分说抽刀向阮苏行砍去。画贞一看不对,急忙闪身拦在了当前,“打住打住,这位是大恩公,休得无理——”
他怏怏停下动作,生怕误伤了她。
画贞放心下来,拍了拍胸脯笑着转身介绍道:“是这么回事,我方才叫一群人团团围住了,脱困不得,是这位…”
身后却哪里还有人,空空如也,一只花白的猫儿舔着爪子跳了过去,留下一串梅花般的脚印。
画贞歪了歪头,表情也略略转冷,她抬手抹了把嘴巴,哪里还有半分适才天真娇憨的模样,暗叹道:“看戏时便是台下客,不知不觉,自己却走入这幕戏中了。”
未央不明就里,目光只停留在她受伤的手臂上,他眉间掠过一抹讶异,上前道:“受伤了?”抬起她已包扎得完好的手臂看了看,面带疑惑,仿佛惊奇于她的包扎速度。
“是‘恩人’包扎的,怪你来的太早,我还有好些话没来得及说。”画贞不着痕迹地拿开手,喏喏道:“脚也扭伤了,你快来背我,回去后我要泡个澡,天寒地冻,真要冷死个人。”
未央无奈,他教说再多,也不过是她耳边掠过的一阵风,她听过了就算了,不愿意记进心里。
他曲起膝盖,扭头看鼻子也冻得红红的公主,“郎君上来罢。”
画贞答应一声,一手勾住未央的脖子轻便地爬了上去,活像只树袋熊。未央安静地向前走,思想着如何能更好地叫她接受自己,不单是对他态度有所和缓便够了,公主年纪轻,把旁人都想得太过简单,满以为自己聪慧无双…
是,她的确有几分运气,但做大事不是凭借运气便可成就的。
说来说去,源头还要追溯到陛下,即便是大公主不愿意再留在姜国,也不必让小公主代替而来,她承担不起这份重担。
姜国皇帝行动莫测,性孤僻,便是待太后亦是诸多提防,更别提寻常的外人,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取走调兵遣将的虎符,这几乎是国之命脉,毫无可能。
画贞从怀里摸出那封带血污的信件,在别人的肩膀上看东西,视野晃动在所难免。
她动作幅度太大,不慎牵动右手臂上的伤痕,痛了痛,一霎那眼前忽然掠过阮苏行酒窝微旋的模样。
猛地抬头,她把信封塞回去,心情居然有些沮丧。
不是她非得扮猪吃老虎,她不是猪,他更不见得是老虎。事到如今看来真无法再抵赖了,她无法自圆其说骗过自己。
她有时候觉得,虽然作为一个姜国的皇帝,可阮苏行长得真好看呀,他的眼睛长长的,笑起来弯弯的,鼻子挺挺的,嘴唇薄薄的,颜色也恰到好处,比她以为全世界最好看的太子哥哥还要出挑——
是了,他还有一只酒窝,但他是男人呀,笑起来竟然那么招人,全然是另外一种状态,实在叫人纳罕。哪怕他并不曾朝她笑过几次,怕有一回还是冷笑,她却依然招架不住,有点心心念念的总想见到他。
这样不好。
画贞扁了扁嘴,丧气地摊在未央背上,她想了想,问道:“如果一个你救了的人,说要对你以身相许,你会不会觉得她另有所图,会怀疑她么?”
“…怀疑?”
未央的反应是老年人的,他脚下慢慢走着,回答道:“为何要怀疑?这女子敢如此说,必是爱慕于我。”
“胡说!”画贞呛红了脸,“她兴许只是单纯欣赏那男子,怎么就是爱慕了?真是佩服你的想象力——”
一路避过巡夜的武侯,快到真仁坊的质子府邸了,未央停下脚稍稍喘息一口,看着墙角泛白的积雪,“公主可是对今夜救你之人一见倾心,心生爱慕之意。”
画贞的心弦仿佛被拨动了,讷了好久,不奇怪未央会联想到自己。
她揉了揉脸,老实说,她对阮苏行的好感是真的,谁不欢喜面貌俊致气质出尘的好郎君?她对他今日搭救的谢意也是真的,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改变她是梨国公主,而他是姜国君主的事实。她或是装傻或是卖乖给他看,都只因在其位,谋其职,都是真心实意的。
滚滚红尘里,高高庙堂间,不是历史长河里作古的人物才想要天下。
姜梨两国,再加陈国,三国鼎立的平和状态不会太久了。在位者不甘于只为人上人,要做便做唯一的九五至尊,天下归一,万民臣服。
她的皇叔是一个,皇叔机关算尽,她并不觉得有甚么不对。传闻阮苏行在位以来心狠手辣,她也觉得很好。眼前一个便还有陆庭远,他为了摆脱质子的枷锁,不惜以自己亲兄长的血来达成。
画贞年纪不算大,心却大,知道自己要做的是甚么应该做甚么,不该有的想法一旦出现也会自己制止,像吹灭火苗。
“你说的对,也不对。”
她看着右手臂上纹饰精美的碎布,寻思了一下道:“我是仰慕今夜救了我的那人,可他不止是他。嗯...听不懂也不要问,我不答你。”
第17章
又过了几日,日光倾城。
化了的雪水沿着翘尖的檐角“滴答”、“滴答”坠落在地面上,空气清新,粉尘在穿透轩窗的光束里翻滚浮游。
画贞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一件青草色的圆领袍,她走到檐下,正巧滴下来一滴水,点在鼻尖,伸手摸了摸,指尖湿润润的,便微微一笑。
香瓜拿着一件绛红的披风追出来,看见她还在就松了口气,“虽说是日头出来了,可这雪水初融的时节最是寒凉,稍不留意便要着凉的,郎君身底子并不如何好,还是穿上披风罢。”
画贞哦了声,张开双臂等她为自己穿,眼睛却木讷地望着梨国的方向,“怎么回事?信送回去这样久,姐姐却毫无反应,总不至于出事了?”左思右想不会,有皇叔在,姐姐怎么可能出事。
香瓜把她平伸的两臂按下去,绕到她身前系披风的红带子,想了想道:“郎君这样为长公主担心,奴婢瞧着倒不必。长公主在梨国,您在姜国,现今儿是谁在龙潭虎穴呢,郎君还是多为自己操操心才是。”说着,颇为埋怨的看着自家这自说自话的公主,暗道若不是她迷晕她,何至于便她一人出去了,又是手臂受伤又是扭了脚被背回来,这是造了甚么孽!
“就你话多,我这不是都好了么。”画贞晃了晃右手,“伤口已经有些结痂,过段时间便会好全了,至于脚,你看我这不是走得神气活现的,放心,我这几日闭门不出,安安分分的,再怎么也不会有人疑心到我的头上。”
她说起这个香瓜恍了下神,才想起近日坊间都传开了陈国太子在姜国遇害一事,缉捕犯人的告示都贴了,描述的外形和她们公主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好在是蒙了面,不然这会子人家都打上门来了…
香瓜想着,脸便皱成了只苦瓜,画贞最是看不得她这样,摆摆手就一个人跑了出去。
出府门上车去往皇宫,不带侍女,只一个人,下了马车也是叫车把式候着,自己两手背在身后状似悠哉地往宫门里头踱。各个宫门上都对了鱼符,出入自是畅通,她不禁有些飘飘然,不知自己何时进阮苏行的书房也能够这般自由自在的。
大明宫的宫女一个赛一个的俊,红红的唇,头上多有戴花儿的,脸皮儿白嫩。别看宫装裙衫是统一的,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她们的领口袖口镶边或花纹都别具心思,画贞再看自己,一身常见的男式圆领衫,摸摸头发,梳成了个小揪儿,软趴趴地杵在那里,作为一个质子,“他”真是太平凡了,一个十足不招蜂引蝶的质子。
摸出怀里的仙鹤,不足她一拳头大小,通透的玉身,在阳光下仿似会发光。
画贞不禁有些得意,等她拿着这个仙鹤给阮苏行,他必会惊叹一番,人嘛,不都是这样,当你对一个人有所肯定,便是接受他的开始了。未央的手真是巧,仙鹤是他雕刻出来的,惟妙惟肖,还有几分可爱的情趣,便是陆贵妃本人见着了保不齐也欢喜呢。
紫宸殿近在眼前,殿门前守着两个内侍,一瞧见司灵都便思及那一回陛下只与他一人进殿,其余人等可皆是在外等候的!
皇宫里从来不乏自作聪明之人,画贞才走过去,想说叫他们往里头通报一句,没成想她还未开口那左边的内侍就说了,“您又来啦,嗐,这可有日子没见着郎君了,近来可好么?怕您不晓得,近期正满城抓杀人犯呢,陈国太子偏死在了咱们这儿,您说说,这叫甚么事,唉,郎君可小心了,奴婢们都盼着您大安呢!”
画贞含糊地笑了笑,心里很是尴尬,他们在抓的人不正是她自己?只不过,那害了陆长风性命的却不是她。但她也没有义务将此事告诉别人。
阮苏行也是很古怪了,他都明知是她了,还藏着掖着的不告诉底下人,真是君心难测。
“得了,奴婢们罗唣了,郎君万不要介意,您请您请——”一面笑脸相迎,一面把她往门里让。
画贞脚下踉跄几步,站住脚时不解地回望那两个,他们胆子真是大,叫她敬佩,居然不通禀便放了她进来,回头里头那位活阎王生气了是算他们的还是算她的。
来在正殿前,檐铃的泠泠脆响声又拂进耳畔,画贞猫着腰踮着脚,轻手轻脚靠过去,她先是探首在隔扇门外望了望,这才拿手敲门,只敲两下,“陛下在么,灵都可以进来么?”
等了好一时不见回应,她急躁地在原地来回转圈圈,最终一咬牙一跺脚,理智落了下风,毛毛躁躁地不请自入了。
殿中一进去便有种温暖如春的感觉,青花瓷大缸里栽着好几株特殊培植的水仙,香气四溢,闻着便心情放松。画贞取出玉雕仙鹤捧在手掌上,转进偏殿里,入目却是阮苏行横卧在软榻午歇的背影。
她动起了歪心思,环顾左右,蹑手蹑脚绕到软榻正前方对着阮苏行的面孔。
他应当是真睡着了罢...薄唇微微启着,面色平静安和,透过略有些松散的领口还能瞧见他里面,唔,纯白的中衣,还有…
画贞轻咳一声收起目光,蹲下.身趴在软榻的边沿上,她假模假样地说道:“陛下?陛下您在做梦没有?陛下?我将仙鹤的玉雕拿来了,真可惜,眼下实在不敢吵醒陛下,这么的,您要实在是睡着了,那我便替您放起来罢!”
她说着说着自己乐不可支地偷偷笑起来,还在他笑起来会陷下去的酒窝处戳了戳,戳完了尤嫌不够,竟是又抚了抚他的脸,做完这一切,心窝里顿时又是满足又是矛盾。
她有丝沮丧,知道自己不可再如此下去,急忙蜷起手指拿着玉仙鹤站起来。
“那、那我可真自己找地方放了,您一会子醒过来,要是少了甚么,可千万不要算在我的头上——”她就这么自说自话的,权作自我安慰。
初生牛犊不怕虎,画贞撸了撸袖子,准备假装为玉雕找地方安置,她还自作聪明地做了好几个假动作,明明知道此际无人会注意到。
她是真心想快些寻着虎符的,皇叔同姜国边疆戍边的甚么将军已然狼狈为奸...不不,他们已然达成了某种默契,如今重头在她这儿,一旦找见了虎符送过去,就没她的事了,她也不必惶惶不安,担心自己有喜欢上阮苏行的那一日。
倘或到了那一时,真是穷途末路。毕竟只有感情才是不可控制的。
画贞走到阮苏行日常办公的书桌前,看得出来,他是个博览群书的人,光是案几上堆着的几本书的类别就很叫人眼花了。还有他的字,真真龙飞凤舞,她凑上去看上面写的甚么,想偷点机密瞅瞅,无奈她只看得懂规规整整的字体,阮苏行这笔字介于行书和草书之间,她看得眼冒金星,句不成句,揉揉太阳穴只得放弃。
一般来说,抽屉里放的都是重要的物件儿,况且阮苏行的书房平常哪有人轻易得进,便进来能遇见他在午歇也是千载难逢。
画贞壮了壮胆,回望阮苏行,见他仍安安静静地侧躺着,背部面向自己,她就放心了。
跪在软垫上拉开正中的抽屉,里边有股墨香味飘出来,她摸摸鼻子,弯腰张大眼睛细看,这抽屉里有书簿,有一盒羊脂玉的棋子,有几叠压得齐整的画儿,可就是不见虎符——
“抽屉里都没有,会在哪儿放着呢?”她喃喃自语,细细的眉尖皱了起来。
“是啊,到底放在哪儿呢。”
一团阴影无声无息笼罩过来,随之而来是男人特有的低低却富有磁性的嗓音。他仿似也很好奇。
画贞有一瞬间还想回复这句话,真是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虎符到底放在哪里?
但她唇角微开,话到了嘴边却惊觉身后之人便是阮、苏、行,登时三魂七魄都飞掉了几个,脖子一缩手一抖,把那玉雕仙鹤都砸了出去。
“空咚”一声——
玉雕裂成了两半,她的心也是两半的。
画贞僵硬地阖上抽屉,沿着软垫往前爬了几步,尽可能离身后的危险源头远一点,再远一点,也许再爬着爬着她便可直接爬出这里了。
只可惜这种龟缩的想法得不到她身后男人的认可,他一把揪住了她的后领子,直接拖得她正面面向自己,“啧,不请自入?”
“你很好,士别三日,朕当刮目相看。”他掷地有声,看向她方才旁若无人翻找的那抽屉。
画贞缩着肩膀毫无胆气,明知他知道自己是女子还要假装自己不知道他知道,放任他这又野蛮又粗鲁的行径。她吞了吞口水,想到的也只能是转移话题,突然一脸惋惜,“呀!仙鹤的玉雕裂成两半了,灵都辛辛苦苦几日几夜,没想到…这可是陛下要给贵妃娘娘的…”
他连眼角也不给那玉雕半分,陡然欺近了她,“你在朕这里寻甚么?你告诉朕,不如朕来帮你找。”
转移话题失败,她犹如吃了黄连,连连摆手说“不”。
真是流年不利,阮苏行前一刻还睡着黑甜,怎的她一有动作他就醒了?他究竟何时醒来的,她摸他脸的时候,还是她偷笑的时候?
越想越无颜面对阮苏行,画贞两手一遮掩住了自己面孔,声息嗡嗡地传出来,“是我不好,我不该翻你的抽屉,我跟你说对不住,我赔不是好不好?您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君王肚里好游水,便不要同我一个小小小小质子一般见识了,掉您的面儿…”
他拱起了眉头,“这是做甚么,朕哪有这般吓人。”
画贞心说你这是不曾被人现场抓包过,她多尴尬呀,又畏惧他,真恨不能就地挖坑躲进去,说她掩耳盗铃她都肯认。
阮苏行松开了一直揪住她的手,大约是把司灵都是个半大女孩的事想了起来。他揉了揉眉心,才睡醒思维凝滞,冷不丁道:“朕睡得迷糊,只问一句,方才你...为何用手摸朕的脸?”
第18章
有些话只消说上一句,轻易便可达到魔音贯耳的效果。
画贞的耳畔响起了嗡嗡的耳鸣声,滋滋滋的如同热锅上煎炸的肥肉,油里掺和了水,“次啦啦噼啪啪”争执吵闹个不休。
她咬着唇,不说话,两颊匀匀地红了,像上好玉石里透出的晕泽。他的睡意至此刻全然消了,见她如此便又凑近了些,哑声道:“说啊,为何摸朕的脸?”
画贞呼吸都要停住了,她嘴上天花乱坠,有时叫人以为她油里油气诸事老道,然而恰恰在男女之事上白纸一张,晓得去欣赏美的事物人物,不论男女,但若往深里研究,其实并没有经验体会。
阮苏行扳住了她的下巴,二人呼吸相闻,他因练剑而微有些薄茧的指腹在她唇瓣上缓缓摩挲,深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的气味,低低叹道:“知道么,朕很是欢喜你身上的味道,只要闻见一缕,便觉飘飘欲仙。”
飘飘,欲仙?
画贞被他的形容词吓住了,恐惧的微茫在眼底不住闪烁,哆哆嗦嗦地道:“我...知道,是因为陛下那个香囊是不是?我的甚么气味均因抹了香粉,香粉同香囊味出同源,我我可以把香粉赠与陛下——”
说完就轻轻推搡开他,探手认真地在怀间摸索那只香粉盒子,可是她找了半日也找不见,急得额头湿汗津津。
阮苏行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他徐徐摇头,沉黑的眸子将她锁在一小方天地里,“不是香粉,是你身上的味道。朕闻得出来,微甜,像炉子上煨着的糕点。”
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虽说很是沉醉于他的容貌,但是他一旦露出这样一面她委实难以招架,竟不知是不是阮苏行的甚么诡计,一时间心头七上八下,抿着下唇不敢再言语。
她恍惚记得,还在很小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玄迦圣僧每日都给她喂一种丹药,说是长期服用者长大了便可百毒不侵。这类似于苗疆处的蛊毒,很有些人打小儿就被各种毒虫子咬,身体里便有了抗体,自然百毒不侵。
她的香粉和阮苏行的香囊皆是出自玄迦圣僧,而阮苏行曾提出要她带他找玄迦,可见此二人冥冥间有着某种联系。
她身上要一定说有什么所谓甜味,那为何从小到大别人都闻不见?偏阮苏行是狗鼻子么,还是说,是玄迦故意的,他只让他能闻见,可是为甚么?…
画贞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吃了一惊,面上露出懊丧的模样。
遥记得皇叔为她送行时的自信从容,是甚么理由叫他放弃按部就班的姐姐突然换成她来扮演质子这一角色?如今思来皇叔对她的信任当真无根无源。
越想越乱,她分明只是来姜国取个虎符,成不成的,几个月便了,并不想就此陷入其他纷乱里。
“陛下。”画贞理了理思绪,决定从根本上否认他的说法,“陛下方才在午睡,做了梦也是有的,至于我摸您的脸,这是从何说起呢?”
阮苏行微微沉吟,遂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其中一边脸颊。
感受到他的温度,她颤了颤,他便笑了,“看,你对朕心存爱慕。”
画贞曲着五指,看着眼前男人俊美如俦的五官,几乎有一瞬间溺毙在他水一样的眸光里。然而她时刻对他心存警惕怀疑,加之不解其意,马上便接口否认,“我是男儿身,如何爱慕于陛下?还望陛下莫要拿我一个质子寻开心,否则我立时便要回梨国去的。”
“回你梨国?”
他“嗤”地笑了,那只凹陷下去的小酒窝突然显得面目可憎,“可知朕若不应允,你哪儿也去不了。”
画贞无可奈何,眼下的情势于她而言是陌生至极的,阮苏行到底甚么意思,他不追究她要偷盗何物,反在这样没根没底的事情上缠磨,睡傻了不成?
她正绞尽脑汁思忖着如何逃离魔掌,他却摊开手臂将她拢入怀间,清俊的龙涎香蓦地盈满整个嗅觉,她眨了眨眼睛,脑中一片茫然。
“是朕后知后觉,过去对你多有欺辱。”阮苏行在画贞背上安慰地抚了抚,复道:“朕昨日同母亲说话,意外得知些许当年旧事。你于朕而言,注定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我与众...不同…?”
她被动地趴在他胸口喃喃,讷讷的,连压低声线装男人都忘了,哪怕明知他是知道的。画贞吞了口唾沫,觉得这事情不对,竟是开始往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了,这变态说出的话不该是他说的呀,甚么鬼。
“您一定是误会了,这中间必定有误会。你我非亲非故,我如何是陛下与众不同的存在?”
她在他怀里仰起脑袋,看见他线条流畅坚毅的下巴,顿了顿,定下心决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道:“陛下当下宫中有陆贵妃和何淑妃,何淑妃貌美端庄,陆贵妃更是陈国的明珠,美名动天下,您不是也很欢喜贵妃娘娘的么?而我,我不过一个...不好相提并论的。”她的真实身份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
门外陡然扬起一阵喧哗声,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陆贵妃在宫人的阻拦下强硬地闯了进来。
她这是仗着平日君王的几分恩宠,自视甚高,且听底下人禀报说是司灵都前脚进去,这意味着陛下将与其他女子独处,还是个满脸狐媚样女扮男装的小狐狸精,如何能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