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被她腹诽着的阮苏行即便此刻也是同陆贵妃保有一定的距离,不过他对她说话的语调倒是比对画贞好多了,“下次便不要等了,你身子娇弱,吹不得风。”
陆贵妃眉尖若蹙,低低嗔道:“陛下昨日未曾出现,现下又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莫非是臣妾做的不好么?”
这是陆妤沁一直想要问的,事实上也不是她第一次问,她是真的不明白,自己才貌双全,又是陈国公主,家世与他相当,何以入宫至今都不曾获召幸…想她初来乍到之时想的是坐上后位的美梦,以为唾手可得,如今却难如登天。
她怀疑过阮苏行另有心头好,可除了昨夜才打姣蕊口中说出的眉间有朱砂痣的神秘女子,根本不见阮苏行沾任何女人的身子,就是面首也是没的。
在这后庭,何淑妃姿色平平她不放在眼里,再放眼当今世上,若真还有人能与自己相提并论,便只得是梨国的德阳公主。只是那德阳公主如何面貌她无从知晓,且梨国似不打算嫁公主至姜国和亲,因此上,她有充分的自信把姜国君主的心收的牢牢的,却怎么晓得阮苏行除了看在陈国的面子上待她好点,平日看她并未与何淑妃有甚差别!
阮苏行提了提嘴角,他也许在笑,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少顷,方启唇道:“朕何时拒你于千里之外,朕不过是政务繁忙。你曾是公主,非一般人家女郎,莫非不懂帝王家的辛苦之处?”
不过都是托词罢了,陆贵妃心里再清楚不过,罢了,都忍了那么久了,不至于今日招致他不快。她强压下想追问朱砂女子的想法,侧身纳福,“臣妾知错了,臣妾告退,不敢打扰陛下处理政务。”
画贞看着陆贵妃通身,没找出半点摔跤的痕迹,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不过是句心照不宣的假话。假如阮苏行有心,这会子便该搂着娇滴滴的人儿温声软语好好哄着才是,哪像现在,说着冠冕堂皇的推托之词拒绝美人,真叫人看不下去。
陆妤沁枯着眉头经过画贞,视线无意中掠过她的面庞,她登时一惊,停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
画贞舔了舔唇,她的尴尬之处不少,装扮成别人的最大麻烦便是不断出现可能与己相熟或仅仅只是认识的人,她必须迅速地区别开来,绝不能弄混。
“你是那一日与哥哥在一处的…”陆妤沁说着,思绪乱闪,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想起来了,面前这位便是消失达数月之久的梨国质子司灵都!
司灵都。
司灵都…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不会相信司灵都竟是位女子——!她亲眼看见“他”与皇兄陆庭远亲热地走在一处,两人那副模样,岂非相爱的一对男女?
事后她找皇兄证实过,司灵都确实非男子,否则她这皇兄便成断袖了,叫耶耶知道还不知气成甚么样,亏得是假的。不过,这司灵都不是在皇兄的帮助下逃回梨国了么,竟然回来了,皇兄也知道了么?
画贞被陆妤沁弄得一头雾水,正琢磨着措辞,阮苏行却走了过来,他不晓得是否也注意到了陆贵妃的异样,画贞挠了挠后颈,有点儿紧张。
“怎的还不离开?”
阮苏行看了一眼陆妤沁,转而凤眸微扬瞥向画贞。他的口吻永远出奇的寡淡,“随朕来,你要的独处来了。”
“…是。”她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朝陆贵妃笑了笑,其实乐得如此,她正为不知道自己和陆氏的关系而犯难,就怕说错话,因而当即拔腿跟上了阮苏行颀长的身影。
紫宸殿殿顶的覆瓦是墨黑色的,斗拱暗黄,细小的雪絮随风于抱柱间游戏,一高一矮两人在宫人的簇拥下越走越远。
望着这情景,陆妤沁摸了摸心口,隐约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安。
第11章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姣蕊连忙扶住陆贵妃,她方才在茜芝那里又套了半日的话,不想茜芝是个真不知内里的,实在问不出所谓昨儿夜里的眉间朱砂女子是谁,也只得作罢。
见自家娘娘一手抚着心口,还道是身子不适,便道:“娘娘等着,奴婢这就叫她们去太医署请医官!”
才转过身要吩咐身后的小宫女们就被陆贵妃按住了手臂,她神情看上去缓和了些许,“无妨,只是想到了一些事,可能…”
“娘娘?”姣蕊不解,左右望了望,悉悉索索道:“您是不是在担心奴婢昨日提及的女子?”
陆妤沁眉心微锁,她此刻在意的却不是那不知所谓的女子,而是陪同陛下一道儿进了紫宸殿的司灵都。
以前疏忽了么,抑或今日也不过是自己多心?
她看得出阮苏行对着司灵都时比与自己在一处更随性,即便他话语依旧不多,但看得出来,他和司灵都在一起言语之间极为直接自然,不像和自己,这样久了还只是敷衍。
况且她不晓得她是女子还好,现在分明知道了,只要一想起司灵都既与自己兄长打得火热,又在陛下跟前如鱼得水,她的心思就纷杂缭乱得一发不可收拾,往最坏的方向想去。
陛下可晓得这司灵都是个女子么?司灵都真正的身份是何人?她从梨国来姜国有甚么目的,她既已同皇兄情投意合便不该在陛下跟前频繁走动才是——
“不行,我必须见皇兄一面!”陆妤沁说道,眉间颇有几抹锋棱,“快叫底下人安排…等等,你亲自去,切记不要叫外人知晓。”
姣蕊不知娘娘缘何突然着急要见陆郎君,门路也不是没有,毕竟是亲兄妹,往下打点一番见一见也使得,并不是头一次。可这回娘娘的反应很叫人纳闷,她答了声是,却听娘娘忽的问自己道:“你注意到那司小郎君不曾?”
姣蕊不用绞尽脑汁便回想出那张脸容,随口道:“怎提及那位?司郎君是梨国送来的质子,原先一夜蒸发了的人,这不,昨日又出现了,奴婢今早上在太液池南岸还听见人议论起他呢。”
陆贵妃眼中含着期待,她对司灵都出现又消失还是如何其实没有那样感兴趣,只问道:“那...你观‘他’相貌如何?”
这一问把姣蕊问愣住了,心话说娘娘这是甚么意思,莫不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瞧上了那司郎君罢。
她只是个宫女,管束不了,只得咽下满腹疑问。又回想了一番方据实以答道:“司郎君面相阴柔,眉间含情,虽不是陛下这般的俊逸伟岸,却别有一番古时潘安宋玉的品貌似的,最稀奇是司郎君的面皮儿,奴婢适才忍不住近距离看了又看,发觉仿佛真能掐出一汪水出来,白里透着红,神采奕奕,要不是奴婢自知身为低微攀附不上,当真嫁与他的心思都有了——”
听见司灵都被如此评价,陆妤沁攥紧了手上的帕子,又道:“我再问你,依你之见我却比‘他’如何?”
“娘娘何出此言?您是当世皆知的美人啊,再者,性别不同如何能够作比。”话是如此说,姣蕊说完却看见自家娘娘脸上态度坚持,她没法子,抬指搔了搔额际才吱吱唔唔地道:“娘娘是当世美人,名气响亮,但…要奴婢看,司郎君身为男儿却也不差,都好,都好。”
“都好?”
陆妤沁心里“咯噔”一声,照姣蕊话里的意思,岂不是在说司灵都是略强于自己些许的。她倒宁愿自己从不知司灵都是个女子了,眼下心坎里便犹如突然多出个疙瘩,你在意不在意,它都已经存在了。
阮苏行再怎样表现得不近女色,他也终究是个男人,如今有司灵都这样容貌不俗的小娘子成日在眼前晃悠,难说不会动心生情。
女儿家天生有敏锐的危机感,陆贵妃尤甚,她只盼见到陆庭远后皇兄他能给自己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否则,她也必不顾惜与他的情面,势必要将司灵都是女子一事捅穿了闹到御前去。
却说画贞这里,阮苏行宁愿与她“独处”也不乐意与他那美貌的妃子在一处温存,这点着实叫她糊涂。不过呢,她心明眼亮,窥的出他并不是讨厌陆贵妃,反而,他是真的待陆贵妃有所不同。
后宫女子无数,宫妃只得二人,偏对着陆贵妃,阮苏行说话的声气都变得裹着暖风似的。想来不全因陆妤沁是陈国公主,这背后另有隐情罢,只是她还不曾挖出来罢了。
关于阮苏行的许多许多,她还需要时间。
她必须了解他,最好能弄垮他,来这姜国走一趟,碌碌无为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住自己,有目标总是好的,没准儿哪一日就实现了呢?
两人跨过门槛一路往紫宸殿深处行走,闲杂的宫人都停在了宫门外。这规矩画贞知晓,还不是阮苏行的怪癖么,他大约太喜欢安静了,点滴风吹草动都犯忌讳。
偌大一处紫宸殿分明是日常处理政务之所,眼下却冷宫也似,若是没有一路所见的奇花异石雕梁画栋,她可真要怀疑这是一座阴冷静谧无人出入的废宫了。
天上掠过黑压压的弧线,有不知名的飞禽呼扇着翅膀飞过,眼前的男人襕袖生风,他身上有好闻的龙涎香,过去她阿耶的御书房也常点此香,每当秋日走到浓郁的时候,她坐在秋千架上,阿耶便在一旁温文带笑看,空气里既是深秋的泥土气息,亦是阿耶清冽独到的龙涎香。
两种香气幽然浮动,居然同此时重合。她想阮苏行也许只是个话本子里描述的精怪,她阿耶宾天离世,存了股气息在人间,修炼几年,撞得机遇,恰巧附着在了这位姜国君主身上。
想想也是有趣,画贞勾勾嘴角,主动靠了过去。
她看上去就像在搭讪他,起话头时声气儿略显畏缩犹豫,“陛下应当不是拿灵都作挡箭牌罢?贵妃娘娘来找您,您却避让,不怕伤了娘娘的心么,再说,也太下娘娘的面子不是。”
阮苏行闻言驻足,他侧过身望她,想起了甚么似的,眸中蓄起轻微的嘲讽。
也不知是否在嘲讽自己,话意里竟然现出几许寂寥,“朕原以为,这世间诸般人事,能掌控则掌控,不能掌控即销毁。但事到临头,发现此法行不通。”
她难般听他如此说话,不解其意地皱起了眉头。
“告诉你也无妨。”说完这句话后阮苏行的脸突然有丝扭曲,他思及自己与陆妤沁的真实关系,连肩膀也小幅度颤动起来。
画贞骇然地往后退了步,她活到这么大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喏喏道:“陛下千万、千万别因此恼了我,我不多嘴过问就是了,您别告诉我听,千万别,我走,立时便走!”
他身体滞了滞,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失态,拎起腰间玉带上佩着的暗色云龙纹香囊放到鼻端深嗅,好一时,才抑制住了那股汹涌而来的狂躁杀意。
斜飞的眼角挑起,他看见司灵都乌龟似的躲在几人合抱粗的廊柱后,只露出一双澄亮澄亮的眸子偷偷看自己。
“朕不亲近她是为她好。”说着,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拽了出来。
画贞整个人活似一只小鹌鹑,她并不敢问他为甚么不和自己的妃子亲近反而是为人家好,人家好好的年华嫁给他便是做好了奉献一切的准备,他倒好,感情人家堂堂一个公主,这还不如嫁给庙里的和尚去,反正都是守活寡。
碎雪绕过扶手一点两点落在她头发间,受了温度不一时就消失不见。
画贞耳际的碎发被风吹在鼻子边沿反复搔弄,她痒得皱了皱脸,活像个包子,却又不敢贸然有大幅度动作。
“失礼了。”阮苏行眉心拧了拧,五指慢慢脱力放开了她。
画贞吁出一口气,余光里阮苏行神情又有变,忽然踅身往前去了。
不怪她摸不准他,君不知正常人与正常人总是相似的,怪人的行事作风才往往死水惊澜,惊心动魄。
阮苏行步子越跨越大,丝毫不考虑辛苦跟着他几乎跑得要飞起来才勉强追上的司灵都。他捏紧手中含有镇定草药的香囊,是了,并不是幻觉,司灵都身上那股子若隐若现的气息竟也让他有镇定舒缓之感。
可怎么会,他身上这气味从前并没有,是此番再次出现才有的,只是巧合?
阮苏行想起多年前,他自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压抑孤我的自我封闭中。后来益发严重,情绪愈来愈难以控制,只要一想起玄迦或母亲便心情不畅。
一落地便是天之骄子,他自有自己的高傲,然而又敏感“脆弱”,接受不了自己身上流淌的并非阮氏宗族血液。
他逐渐难以自控,郁结暴躁到及至时便想杀人。宫里近身服侍太子的侍从一个个丧命,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彼时的当今太后尚且是皇后,在她看来死个把宫女内侍都无妨,要紧是不能叫太子时有发生的癫狂症状传将出去让人知晓。便将太子东宫大换血,换了一批信得过的宫人,同时暗下里寻医制药,过了两年,好不容易才寻了只有特殊气味的香囊让儿子随身携带,至此太子的狂躁症状才有所控制。
阮苏行蓦地停下脚步,画贞是埋头疾走,他停得突然,她便一脸糊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回身拿住了她的衣领,把她脚尖都提得快要离地。
“朕十分好奇…”阮苏行垂下眼睫,下眼睑覆上两抹青灰色的阴影,他低头专注地闻她身上隐约萦绕的馨甜气息,鼻尖几乎贴到她的皮肤。
画贞一愣,旋即阵脚大乱,“陛下这是何意?!放开我,叫人瞧见成何体统——”
他却露出和熙舒缓的表情,嗓音低低矮矮的,仿似古老却余韵悠长的民谣,“司灵都,你说,你便告诉朕你身上熏的甚么香?”
第12章
画贞吸了吸鼻子,她一时却想不起自己熏了甚么香,满面赤红还要嘴硬。
却见他薄薄的唇翘起个阴森的弧度,“你紧张甚么,害怕叫人瞧见?昨日不还躲在屏风后偷瞧朕沐浴,朕都不曾大喊大叫,你凭的甚么。”
阮苏行看着司灵都闻言后瞬间由红转白的面颊,无端感到一阵快意,表情微微松懈下来。他是喜欢司灵都如今身上这味道的,眉眼微抬着看她,恍似逗弄。
画贞却瞠大了一双眼眸止不住的大惊失色,但她不愿意也不敢承认昨天的事,偷看皇帝洗澡该怎样治罪先不说,首先她一个出了宫的人,到底是如何在没有任何各宫门记档的情况下又进来的?
“你会飞天遁地?”阮苏行笑道,狭长的凤眸里满是嘲讽的恶趣味。
绝没有白白招认的道理,无异于自寻死路,这不是告诉人家你一个梨国质子心有不轨么?画贞心下暗暗计较一番,厚着脸皮笑道:“陛下怎么又拿灵都来玩笑…”
她困惑地摇了摇头,眸光清明而无辜,“我听不懂您的意思,甚么屏风沐浴?昨日灵都离开紫宸殿后便直接回宫了,喔!灵都还是与陆郎君一同出的宫门呢!陛下若是不信尽可寻他来对质,一问即知。回府后,我并不曾出门,如何分身来偷看陛下,您怕是认错了人?再说了,我本男儿身,陛下亦然,我偷看您,我成什么人了,您有的我都有,看自己岂不一样…”
阮苏行拂袖绕着他踱了踱,他料到他必不会认下,不想这家伙还会倒打一耙。
“你通往紫宸殿的暗道,朕已叫人封上了。”
这般于画贞而言石破天惊的话语,他说出来却是风清月明的神气,横了她一眼,揣度着道:“只盼你老实本分在我姜国。只要不弄出幺蛾子,朕会护着你。”
她才意识到这整座宫廷的一草一木皆在他掌握之中,心思转的灵巧,想着既然已被识破不若顺水推舟认下,反正他也不像是要处置她的样子,可...最后一句是何意?
画贞吞了吞口水,面上有几分茫然,“陛下会护着,我吗?”
她眼巴巴把阮苏行瞅着,心情像从高山上荡下的幽泉,全然一头雾水。阮苏行则侧身眺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屋檐,风雪厚重,入目雪色皑皑,此刻的慈恩寺看来竟有几分沧桑意味。
“陛下?”她往前倾了倾身,好奇得像个孩子。
他仿佛回过神来,淡淡道:“你不是跟在玄迦圣僧身边几年?朕有一事埋于心底,他日还需你来引见。”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对他有用处。
不知为何,画贞居然有点儿失望,她舔了舔唇,主动道:“陛下适才问灵都身上熏的何种香,我想了想,怕只得是那个了。”
阮苏行看了过来,她狡黠地一笑,拿出了香瓜给自己抹在眉心的香粉。“可是这样的气味?这却是我太子哥哥一日赠我的,晚间看书闻一闻,人不困了,眼睛也不酸了,立时便精神充沛。”
“倒不晓得你这样爱读书。”
他不咸不淡地揶揄了一句,把香粉接过手,按下这雕牡丹木盒的机簧,立时便有一阵酷似他腰上所挂荷包的气味弥散而出。
画贞抿着嘴观察阮苏行,老实说,她觉得他这样凝神闻香的神色怪吓人的,双眸紧闭,半张脸隐在廊柱的阴影之下,看着委实有点变态。
阮苏行确认后就把香粉盒子交还了画贞,他已然有了结论,眯眸笑问道:“这香粉怕不是你那太子哥哥从玄迦圣僧处得来?”
她眼皮一跳,这却不是作假,放好盒子便忍不住绕到了他正前方,小脸上写满了稀奇,“真神了,陛下如何得知?”她记得太子哥哥当时交给她这香粉的时候讳莫如深,她追问,他才说是从圣僧处得来。
他们梨国皇室倒是久不同玄迦有联系,且玄迦圣僧并非一般的僧侣,他背后…总之,以他的身份不适宜和他们亲厚,渐渐便走远了。
猜测得到证实,阮苏行眉宇间悄然滑过一丝戾气。
当年太后将抑制狂躁的香囊交给他时他便疑是出自玄迦,她却不肯承认,如今倒好,隔了数年终究是证实了。
母亲信誓旦旦言之必不再与玄迦有所往来,如今再看,她的话哪有半分可信?不过是欺他彼时年幼。她勾搭外男,至父皇于何地,又至他于何地?甚至,他是玄迦的儿子,为了保住地位,在父皇发现端倪后眼睁睁默许了母亲弑君杀夫——
往事斑驳不堪回首,阮苏行身子陡然一振,因思及那些而情绪激烈。他踅过身半倚在廊柱上,画贞伸长了脖子,见他又拿起那只香囊放在鼻端。
未几,紧锁的眉头才一点一点儿松弛下来。
画贞到底才十五岁,自诩聪明智慧,其实还不到那样的境界。她两眼直勾勾地盯住了阮苏行的香囊,细细的食指按捺不住指了又指,“陛下,这是甚么,您是不是有何病症?”
如果不是尾音里溢出的少许期盼,他会真以为司灵都只是单纯好奇或担心。
“啊,不错。”阮苏行向画贞靠近,他沉吟,狭长的眸子微微一哂,“这是不治之症,朕若是发作起来六亲不认。你仔细着,莫要惹恼了我,届时小命不保。”
她的判断在这时候不起作用,不晓得阮苏行的话是真是假。然而想起他发作的模样又感到惧怕,吓得连退了三四步,其实还是相信了。
“陛下不是说过,您会护我周全,灵都发誓今后绝不招惹您,可好么?”
他的发誓能当饭吃,他信不过,不过也不在意。阮苏行吊了吊嘴角,笑窝一旋,“你且走罢。”拂袖驱她离开。
他款款向大殿走去,大氅及地盖住软靴,身影那样萧长,她看着看着,意外却瞧出了隐约的落寞。
这个姜国皇帝,初见时叫人畏惧胆颤,眼下稍微熟稔,她却觉得不论是冷漠抑或阴狠,都不是真正的他。
这大约,是每个人心底深处都有不肯向人吐露的秘密的缘故。
忽记起一事,画贞在阮苏行即将进殿时追了上去,他有些意外,“还有何事?”
“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保不齐陛下其实知道。”这是她决定告诉他的原因,阮苏行不定是知道的,她和他说了,还能显得她把他当自己人,多么巧妙。
画贞咳了咳喉咙打扫嗓子,也不知分明四下除却他俩外便空无人烟,她却为何踮着脚亲昵地凑到了他耳畔边,说出的话带着暖白的雾气,渺渺扑向他耳朵。
“答应了要告诉您一桩别人都不晓得的圣僧的事,灵都不会食言。”她眼前依稀出现了玄迦圣僧淡泊的面庞,犹记得第一次得知他的出身时她有多么惊讶,“…玄迦圣僧非但是圣僧,他还是陈国国主的亲哥哥。当年本该由他继承皇位,可不知怎的,听闻他一夕之间剃度出家,甘愿放弃一切。第二年便孤身来到姜国。”
见他面上无甚大的反应,她心说他居然果然是知道的,若有所思道:“陛下的母亲不就是出自陈国望族么,许是...早已有所耳闻?”
夹着雪粒子的风打过来,吹得檐角古朴的铜铃叮铃作响。
阮苏行垂了垂眸,广袖中十指紧握成拳,须臾,他抬眸付之一笑,口吻温存得表扬她似的,“往日不知,灵都还晓得这样的秘闻…”
她得意地挺了挺腰,“那是,平日是我谦虚低调。其实呀,要不是见陛下同玄迦圣僧有几分相似之处,我估摸着也不会告诉您这般的事。”确实,她微一思量,只觉自己今日说出这些真有点鬼使神差的,一般人她不告诉他。
阮苏行缄了缄,一句意味含糊的话从他口中吐出,“你的意思是,朕像玄迦?”
画贞眉毛抖了抖,觉出异常来,赶忙儿改口弥补,“不不不,自然是他像您,您怎么会像他呢!”
这话并不曾说到点子上,他听明白了,正待进殿,又听“他”嘀嘀咕咕道:“听说陈国的老皇帝卧病已久,嗐,可怜见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依着阮苏行的身世,其实老皇帝便是他的叔父了,但他心性凉薄,且以此为耻,闻言不过脚下微顿,随口道:“陈国皇帝病重自然是真,非但如此,连陈国太子亦于半月前失踪,此事你可知?”
画贞来姜国前不过在皇叔和两位堂兄那里听了一耳朵,她还道只是老皇帝病重,现下想来,怪道太子哥哥那般稳重的性子,那几日却总透着股幸灾乐祸的劲儿,原来是陈国的太子也不知所踪了。
她嘴角抽了抽,居然有一刹那怀疑是自家人做下的勾当。
皇叔的野心昭然若揭,他要的是这整个天下,只是如今梨国叫姜陈二国联合压得翻不了身,姜陈毕竟是联姻的关系,梨国只得靠边站。
往深里想,若是陈国老皇帝突然驾崩,太子就此消失,陈国不是就要大乱了吗?画贞不觉道:“照这么下去,陆郎君不日便可回返他陈国了罢,真是好运气。”
陆庭远是除却失踪太子外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哦,倘若不算他的皇叔玄迦圣僧。
“你以为陈国太子是如何失踪的?”
阮苏行语意阑珊,她才眨了眨眼睛的工夫他便步入殿中,只余低沉旷远的嗓音徐徐传将出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陆庭远回得回不得陈国,并不在他自身。”
不在他自身,莫非在你么?画贞鼓了鼓腮帮子,趴在门边上探头探脑。
她并不认为陆庭远一朝回了陈国做了皇帝与自己有甚么干系,因此只觉任这些国与国之间的暗潮如何汹涌也不打紧,反正浪拍不到自己身上,只想着自己来姜国的目的便是那枚可调动几十万兵马的重要虎符——
而现在这虎符,想必就在殿中某一角落里翘首企盼着她。
第13章
大冬天的,大抵没有比雪一直下一直下更叫人烦心的,画贞裹了裹身上大氅,立起毛绒绒的领子把脸躲了进去。
她不是伤春悲秋吟诗诵月的性情,看着漫天雪花诗兴大发不起来,“阿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便大步踏出了紫宸殿门槛。
若不是二进紫宸殿,任凭从前的她是怎样也不会想象的出一个皇帝会那样喜爱独处。身后气势宏丽的宫殿如一只寂寞凶猛的兽,静静匍匐在茫茫雪地里,而里面住着的人内心孤单。
画贞回望了眼,脚下就加快步子,一路过偏门出了宫廷。
丹凤门前不比早上热闹,这会子几乎只有她,耳际飘来车轮的辘辘之音,猛一抬头,见是香瓜催着车把式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