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贞手指握紧袖入袖拢之中,斜阳透过落地罩的梅花格子纹路栖息在她一双绣鞋边,她拿脚踩了踩这片斑驳的影子,难过地抚着心口顺气。
许是太疲惫了,她不知不觉歪着脑袋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暮色四合,廊下的黄鹂唧唧喳喳似在吟唱。
画贞走到窗前看宫人们忙碌的身影,近前的灯笼被取了下来,点上之后重又挂上去。微微弱弱的一点光亮,很像是睡梦里朦胧缠绵的幻象。
她垫着脚往含凉殿张望,然而宫阙深深,她根本不能看到他。
画贞拧着眉想了又想,她觉得画扇同阮苏行应当是有过夫妻之实的,既然画扇不是处子之身,那自己倘若不是,便不打紧了。不过…她不愿意叫他以为她是别人,更何况,阮苏行原也不是靠面貌来区分她和姐姐。
到底怎么办才好呢,她陷入了纠结之中,头抵着窗棱左左右右地磨蹭。
身后有人行礼,“娘娘,才瞧见含凉殿内有医官进出,连太后都惊动了,这会子才走不久。”
“医官好端端去含凉殿做甚么?”画贞思忖着,不确定地道:“陛下是病了么?”
平白在未确定的时候讲皇帝病了,这样的话也只皇后能毫无顾忌脱口而出了。那宫女摇摇头,又立马点了点,并不敢接话。
画贞挥挥手叫退下,开始坐立不安,她匆匆地跑到铜镜前抿了抿头发,提起裙角便往含凉殿跑去,也不许宫人跟随。
半路上遇着陆贵妃,她看起来悻悻的,觑了画贞一眼福了福身才道:“娘娘还是就此止步罢,陛下不见人。”言下之意,去了也是白搭,连装样子也不必了。
画贞哪里会理睬她的话,她气喘吁吁在含凉殿高远的朱门外停下来,门上上值的打眼一瞧,吓得“咚”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来了!”
“陛下怎么了?本宫要进去——”她看起来特别横,柳眉倒竖,闭着眼睛就要闯进去的架势,那内侍又不敢碰她,只能连连磕头告饶,“娘娘恕罪,娘娘恕罪!陛下先前不准任何人打搅他,娘娘还是移驾回宫为上…”
画贞也知道自己目下的身份,虽说是皇后,但陛下不让进,她是天王老子也没辙。
锐气受了挫,她只好说:“听闻太后娘娘刚儿进去了…”那内侍一抖,她继续道:“本宫也不叫你为难,你起来,你只告诉我,里头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了本宫,本宫立时便离开。”
小内侍想起里头的情形更是抖如筛糠,但为了请走眼前这尊大佛,他只好道:“奴婢知道的也不切实...先是大总管着人抬着个担架火急火燎进了殿里,一路上滴滴答答全是水,我们正奇呢,没多时就听见陛下在殿中摔东西,一件一件地摔…”
听到担架画贞的脸就白了,一路上滴滴答答全是水,还能是什么——
“实在动静太大,再后来太后她老人家也惊动了,”内侍说着,心有余悸的模样,“陛下连太后娘娘也不叫进,扔出个大瓷盆出来,险些儿砸在太后的脑门上,亏得左右护卫及时…”
“请太医是怎么回事?”画贞猜度阮苏行是以为自己死了,他那个病症易暴躁,摔东西倒反而不足为奇。
内侍低着头回道:“陛下想是、想是伤了自己的手,掷出来的瓷片儿上血淋淋的,太后娘娘方命太医们过来。”
太后都进不去,太医们更不可能了,画贞往里边看,依稀能看见跪在丹陛下的太医们。至于太后,她追问了几句,才知道太后一早便晕厥了过去,叫人抬回寝宫了,醒来后也不曾再过来,这会子由漱王陪着。
一团乱。
画贞捏着手在原地打转转,那内侍心惊肉跳地一直看着她,就怕皇后娘娘擅自进去。
她果然不负他的“期望”,画贞趁这内侍不备,脚下连跑两步蹿了进去,什么一国之母的威仪她是顾不得了。
含凉殿她熟悉,前些日子一直在这儿当值,太医们乌鸦鸦埋首跪着,她挺直腰杆上丹陛,绕了几绕来在寝殿门首。
张全忠及一干御前人等眉头个个蹙着侍立在殿外,瞧着死气沉沉。
皇后的出现叫人眼前一亮,这亮却不是惊喜,张全忠唯恐皇后愈发刺激了皇上,急道:“皇后娘娘这会子就别来裹乱了!”
画贞有点儿生气,并不搭理他,她继续往前走,张全忠伸臂来拦,“皇后娘娘这是存心要惹陛下不悦么,别怪老奴没提醒娘娘,这一下子要是进去,看了什么听了什么,可是娘娘自找的,所谓覆水难收,娘娘确定要一意孤行?”
他们这里僵持着,门上人来报,说是何淑妃也在门外,死活不肯走,等闲也不是个好应付的,张全忠看向皇后,“娘娘在此稍后,老奴去去就来。”
“去,你去罢。”她面色平顺看着自己脚面,“本宫就在这里等着公公回来,哪儿也不去。”
张全忠将信将疑,快步走了,留下御前一干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看,都低下了头,谁也不敢像张公公那样和皇后“叫板”。
画贞往寝殿里探看,门首边尽是残碎的瓷片,断裂的花木的梗叶,她攒了眉,像失去重心的人轻飘飘地进去了。想到阮苏行以为她死了,在里面伤心难过,她也觉得不好过。
门前几人自知根本叫不住皇后,俱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装聋作哑地不说话。
一阵风吹过,撩起腮边的碎发,画贞痒痒的,伸手挠了挠。
她忽而在指尖的余光里看见被水泡得惨白的一张人面,整个人登时犹如被定住,半点动弹不得,从后脖子里开始浑身发凉。
画扇的尸体被平放在氆氌毯上,她浑身湿答答的,洇得毯面一大片颜色发深。她还穿着画贞自己之前穿着的衣裳,嘴唇微开,双眸紧闭…
阮苏行就站在边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指尖“滴滴”地向下滴血,也不知道先前是怎样弄伤了自己。
画贞强自镇定下来,轻手轻脚地靠近他,本以为他会立时发现她的,可阮苏行却像呆了一样,只是看着那具尸体,对着她的侧面眼睫低垂,满面的阴郁难疏。
她扯出雪白的帕子蹲下.身,对着他流血的手指比了比,轻柔小心地一圈一围绕上去,“都出血了,太医都在外面候着,怎么不包扎呢…”
他仿佛才发现她,黑魆魆的眼瞳动了动,画贞站起身来,她穿的是皇后的行头,凤钗在微光下也能光辉灿耀,玉雪一般的皮肤光洁无瑕。
见他终于看向自己,画贞经不住会心一笑。
正是这一笑,却不知惹着了他什么,阮苏行猝的恶狠狠地望住她,启唇道:“如此你便开心了?”
画贞瞳孔微微放大,让她讶然的是他居然认不出自己,还是说,他确实在问自己。她抿起唇,在他吃人一般的可怕眼神下摇了摇头,惧怕地向后退。
“你怎么了…?”这句问出口,又停了下来。
阮苏行极力压制着自己,他抬手点了点门口的方向,“滚出去。”
画贞不相信他会这么对自己说话,她咬了咬下唇,迎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仰面道:“是我啊,我是画贞,你不认得我了吗?”
“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装么。”他双目赤红看着她,那眼神却又仿佛是无情无绪的,“有宫人看见你午后去过太液池左近,你有没有?”
“我、我是去过,但是——”
他打断了她,看了眼地上躺着的没有丝毫声息的人,寒声道:“你杀了她。”
这回画贞没有说话,她怔了怔神,画扇死白的面孔恍惚间就这样嵌进了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她忽然不知所措地解释,“我不是成心的,当时...当时是她先要害我,我如果不反抗,我…”
“死的怎么不是你?”他面上毫无表情,身体却轻轻颤动着。
一言一行都化作利刃刺进她的心脏,画贞闭了闭眼,艰难地道:“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会很难过,心里好闷好闷。”
她不明白他怎么认不出自己来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不是说过,他能闻见她的味道么?这个味道呢,它消失了么?
画贞松开阮苏行,她退开一步打量,却没有在他身上看见那只他常年随身佩戴的香囊,正要问,喉间却骤然一紧,脖子被阮苏行狠狠扼住——
他五指一寸寸收紧,画贞使劲去掰他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越来越难以呼吸,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身在梦中。
这是最可怕的梦境,心也痛,身体也痛,痛成这般,心如刀绞,却还是不能醒过来。
第48章
殿外,张全忠好歹打发走了何淑妃,回来后一见皇后不在了他立马反应过来,可是等了一会子不见皇后被赶出来,而殿中也一点声音也没有。
众人心下都觉着奇怪,张全忠也顾不得了,怕出事,急急忙忙走了进去。
这些日子来陛下情绪时常不稳定,太医署的医官开了新的药方,煎了药吃了几日,却不见好,反而愈加心浮气躁。而今司画贞人没了,无疑是雪上加霜,陛下也只对她才有眷恋和熙的时候,对其余人哪里有过好声气,冷冰冰似块冰,众人也都习惯了。
张全忠叹了口气,甫一进去便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三魂七魄不附体,他“噗通”跪了下来,大声道:“陛下息怒!皇后娘娘纵是再不济,也总归是皇后,是梨国公主,陛下可千万不能——”
不能把皇后给掐死了…
有些话委实不能直说出来。
画贞头脑发胀,脸上胀红一片,她是个不轻易放弃的人,两手还在掰阮苏行的手。并不是怕死,只是不能死在他的手上,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张全忠求饶的声音听在耳里嗡嗡乱响,搅得人愈发崩溃。
“阮...阮…我真的是画贞…”她吃力地张嘴说话,手上再也使不出力气来和他周旋了,两臂突然无力地垂下去。
那边跪着的张全忠心说不好,就怕人已经没气儿了,阮苏行也终于松开了手。
画贞跌坐在地上,空气骤然涌进喉咙,呛得她咳嗽连连,眼稍里瞥见阮苏行抬步要走,忙一把揪住了他的袍角,她还不能说出话来,眼睛里水汪汪仿佛两条涓涓的溪流,缱绻映出他的模样。
阮苏行却头痛欲裂,他盘膝而坐,恍恍惚惚地看着皇后和张全忠,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意识都是空白的,像是被无形的潜意识操控了。
张全忠向皇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她随自己过来,画贞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走过去,轻声问道:“陛下的病情加重了么?他随身的香囊去了哪里?”
殿内静悄悄的,此际还躺着一具女尸,在张全忠而言他是没有帝后的淡定的,他换了个方向让自己的视线不正对着司画贞的尸体,“方才乍见了那具…陛下便将香囊随手掷了开去。”他从自己袖拢里拿出香囊,“奴婢先收着了,这会子还是给您罢。娘娘就是不听劝,老奴叫您不要进来,娘娘偏不信,刚儿阎王殿前走一圈,是好玩的么,陛下这会子早已六亲不认了!”
他们谈话的口气没有明显的主仆之分,也是,这关节眼上谁都不在意了。殿外有宫女端着药碗进来,原是新煎熬的药好了。
画贞伸手接过,对着吹了吹,忍不住道:“不瞒公公,我不是皇后,虽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应该是。”
张全忠显然没有听懂,只是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我是现下本该躺在那里的司画贞。”画贞捏着汤匙搅拌汤药,视线停在画扇苍白的面容上,铿锵有力地说道:“我把她溺死了,换了她的衣裳。公公可听明白了?”
“这可不是能顽笑的,娘娘莫不是...莫不是还在打着那份心思?”意思是她还在妄图装作是旁人。
画贞说变脸就变脸,冷冷地睇着他,“你出去罢,本宫要服侍陛下吃药了。等他吃了药,精神头稳定了定会认出我的。”
她现在把一切希望都系在手上这碗药上,黑糊糊的,看不出什么成分,她也不懂,只期待她的阮阮能快点好过来,哪怕变成最初见面时那般冷飕飕生人勿近的样子也是可以的。
她在他身前跪坐下来,他看上去安静透了,垂着眼睑不知想什么心事。不过还好,他没有对那具尸体有过多的关注度。
也许他的内心深处亦是有所怀疑的罢?
画贞舀起一汤匙药,吹了吹,缓缓地递送到阮苏行唇边。她的声音本来就软,要劝他吃药了,又怕他不高兴再来掐自己,声气便越性儿显得软糯,“药熬好了,先吃几口罢。你情绪太极端了,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她把脸凑到他的视线里,眼睛对着眼睛糯糥地道:“贞儿喂阮阮吃药呀,倘若你嫌苦,我兜里放着糖呢。吃一口苦的,再来一口甜的,能甜进心窝窝里。”
他怔忪了好一时,蓦地抬眸看她,视线在那段雪白纤弱的脖颈上反复流连。
适才勒住她时,他几乎不留余力,是以在她皮肤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竟是差点扼死她。
沉钝的痛感汹涌袭来,阮苏行背过身,狭长的眸子里晦涩无光,低低道:“你走罢。”
“——我不要走。”画贞不屈不挠地爬到他对面,她把药碗放在矮几上,忖了忖,两手试探地搭在阮苏行膝盖上,慢慢覆住。
他不反抗,她松了口气,便徐徐与他说话,很像是套近乎,“你现在认不出我,没有关系,等吃完了药,好生睡一觉休息足了,便能够认出我了。”
她又端起药碗,捏着汤匙举到他唇畔,“喝点药吧,喝完了我陪你入睡。好不好?”
阮苏行眼睫微微一抖,画贞却没有觉出异常来,她想自己同阮苏行之间冥冥中有着非同一般的羁绊,只要自己日日同他一处起居,每天都陪着他,他一定很快就会好过来的。
不过眼下要让他喝药,仿佛是天大的难以完成的事,他不肯张嘴,她压根儿喂不进去。
想了又想,画贞看着汤匙舔舔唇,漆黑的眼珠转呀转的,忽而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阮苏行注意到她的异常,打眼看去,却见她把药喝进了自己嘴里。
“你…”
他才出声,她就闭着眼睛靠了过来,柔软的两瓣唇准确地贴在他微凉的唇上,把药汁往里渡。
画贞紧紧皱着眉头,这药苦滋滋的,苦得超出她的想象,她虽然动机不纯,但代价似乎有些大,太苦了,实在不成了,一不小心自己喝了一大半,还有些不知究竟是渡过去了,抑或顺着嘴角全滴在了衣襟口!
正要退开,不知何时腰上多出一只手,后脑勺也被他紧紧按住,画贞张大了眼睛,唔唔几声,脸红心跳,大约不知所措到了极点,两手乱摆,最后胡乱停在了他腰间。
这是个绵长而甜蜜的亲吻,长得似乎过去了一整天,甜得就像吃了一整块棉花糖,停下来的时候她气喘吁吁,两只黑葡萄一般的眸子雾蒙蒙地看住他,两腮晕着浅浅红云,结结巴巴道:“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亲谁,你看我,我是谁?”
“你是——”她屏住了呼吸木头似的一动不动,阮苏行无奈地牵了牵唇,伸指在她眉心一点,“是个呆瓜。”
“啊?”
画贞滞了滞,须臾便反应过来,她撅了撅嘴吧,定定地看他,然后勾住他的手臂偎依过去,“你吓坏我了,这下清醒了么,居然还掐我,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也只有你了。”她念念叨叨的,“那会儿为甚么没有认出我,怎么就那样了呢…”
阮苏行顿了好一时,鼻端嗅到只属于她的淳浓气息,仿佛失而复得,喃喃着道:“朕并非那么坚强,看见尸体的那一刻天旋地转,只以为半日不见,你就死了。”
“我没有…”她不甘心地小声道。
他揽臂拥她入怀,埋首在她颈间,呼吸声咻咻的,和着低哑的羽绒一般的声线流进她耳里,“贞儿答应朕,不要再擅自离开。朕比想象中更爱你,每一日...都更喜欢你几分…”
她听得耳根发红,这样的话,便是情话?
果然好听的紧,蜜里调油,只是几句话就叫人心里猫抓似的。她哼哼,“喜欢我还掐我,险些儿掐死我了,我痛死了呢,窒息——!”
他侧头在她脖子上伤痕处吹了吹,她飘飘然,暖暖的温度直抵心房。
阮苏行道:“再也不会了,那会子神智疏离,自己也不晓得在做什么。”他声音讷讷的,直起身看着她,伸出了手,“忘了你是个小心眼,来,你也打朕便是,朕不还手,直到你出了气才罢。”
她将信将疑捏住了他的指尖,他漂亮的眉眼里渐渐蕴起清晰的笑意。
“我才不打你,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是君子,你是小人。”说着歪了歪脑袋,爬到他的膝上坐下,腻着他她会有满满的安全感,“你告诉我,前些日子调我到御前来,你是一早便发现我了么?”
他不置可否,答案显而易见。
画贞抿抿唇,更紧地窝在他宽阔的胸前,食指隔着衣料在他心口画圈圈,口中喏喏道:“我这回进宫,是托了何淑妃的‘福’,她看不惯画扇呢。”她意有所指,“宫里面这样多的女人,你今日爱我,明日爱我,也许后日就不待见我了。见我一面都不乐意,成日躲着我,纵我是皇后,也不能过得如意。”
他揉捏她的耳垂,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不甚在意道:“白担心,莫非要朕把心掏出来给你瞧么?”他作势解衣带,中衣半露,一派风流儒雅的姿态。
画贞红着脸嗔他一眼,忽然想起自己和陆庭远不清不楚的那一夜,面色渐而消沉下去。
她不敢说出来,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抱住他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有你了,你不会嫌弃我的,是不是?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我…”
他轻抚她的头发,心道画贞年纪不大,倒是多愁善感,在她发心亲了亲,“只怕你会走,我如何离开?”
说完等了一时,不见回应,低头去看才发现她竟然窝在他怀里睡着了,嘴唇红红的,鼻子小小的,面颊上腾着微微的粉色,叫他看得挪不开视线。就这么静静抱着她抱了许久。
天色完全黑下来,宫中各处都掌了灯,张全忠在殿外询问何时用晚膳,阮苏行睁开眼,抱起怀里柔若无骨的瞌睡虫放到里间龙榻上。
他褪下她的外衫,脱了鞋,给她盖上自己的被子。末了用嘴唇触了触她的唇,睡梦中的她仿似不适,眉头蹙了蹙转过身面向床里了。
阮苏行把被角掖了掖,这便放下锦帐,踅身踏出寝殿。
用晚膳的时候,他叫人预备下了画贞爱吃的菜品先温着,估摸她醒了后会饿。张全忠没料到那会子画贞说的是真的,直到见陛下这般紧张里间那位,他才茅塞顿开。
只是一码归一码,他咳了咳,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殿中还躺着的那一位,却要如何处置?”总不能一直摆在那里罢…
阮苏行早已想好了,他唇际噙起阴冷的一抹笑意,低声吩咐,“朕不是薄情寡义之人,陆庭远不是要朕把梨国的和亲公主寻到后便归还与他么?”
他一手支颐,意态闲闲,蒙昧的烛光为那副面色平添了几抹晃动的阴恻之感,“他既如此肖想,朕倒唯有将公主送还了。”
第49章 完美
却说画扇的尸体就这么被送至陈国,使臣以两国和谈为由给陈国送来了这份“大礼”。
陆庭远在听闻这桩事时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的,他无法想象阮苏行能给自己送来什么,所谓梨国公主,他能舍得把画贞给自己么?
天方夜谭。
他对她的情感是复杂的,不同于阮苏行和画贞之间相互的炽烈情感,他对画贞更多的是年少尚未为质子时她给他留下的干净纯粹的印象。
他时常会回忆起那段简单的日子,孤单的时候,快乐的时候,那些晕黄的记忆总能带给他鲜活的感觉,充沛的情感往往随之而来。
画扇的棺椁便是在他遥想过去时被宫人们安静地抬进殿中,陆庭远收回向远处眺望的视线,甫一见到棺椁他是诧异的,他挥挥手屏退左右,锁着眉走到了棺椁边上。
在打开以前他设想过里面或许是机关暗器,或许是阮苏行杀了他布置在长安的某位重要亲信,然而当那张惨白的面容完全暴露在视线中,他禁不住一颤,霎那间竟不能分辨这是谁,甚至无论这是画贞抑或画扇,都会带给他深重的打击。
时值深秋,陈国的气候比之姜国要更严寒,陈国百姓早已穿上了厚厚绵软的棉衣。风吹起来的时候,卷起地上层叠的落叶,一片萧索之气。
在棺椁中的尸体几乎没有任何腐坏的迹象,她口中含着一颗防腐的夜明珠,面容憔悴苍白却栩栩如生。
陆庭远握了握拳,将这具尸体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末了,他都不用翻过她的背去辨别便认出她是画扇。他和画扇有过七八年的情谊,她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是以那时候当她冒充画贞来到他身边,他没一时就认出了她。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并不想再和她在一起,他一厢情愿地要把过去的七八年通通当作是做了一场梦,当作从未发生过,他把记忆定格在幼年时候同画贞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然而如今的画贞亦早已非昔日娇嗲可亲的小女童,最重要的是,她眼里心里都没有他。她有了中意的人,即便他身为一国之主,她也不为所动。
情深不敌姻缘浅,日久相思不若初。
也许罢,他假使当真如自己所说所想的那么爱她,怎么在知晓她回到阮苏行身边时反倒隐隐松了口气,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走到了终点。
画贞找到了能够保护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他插不进去,这是他的终点。
陆庭远垂下眼睑,目光像一池被风吹皱的月影,柔和而迷蒙地望着棺椁中的面庞。他抚了抚她的眉心,触手冰冷无比,那颗朱砂小痣随着他指尖的移动竟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他微微叹息,果然是画扇。
陆庭远在画扇眉心印下一吻,缓缓地阖上棺椁的盖子。这一生,终究是他负了她。
他曾为脱离质子的命运不顾一切,弑兄弟,杀皇叔,最终如愿以偿,坐到了现今的位置上。却怎知龙庭易坐,而寂寞无垠。
所谓孤家寡人,大抵便是如此。
他忽然想,要是画扇能活过来陪陪自己就好了。
…
姜国。
画贞知道画扇的尸体被送往陈国后沉默了许久,后来她觉得姐姐若是还在世,大约也是愿意的。
下辈子,她还愿意做她的妹妹,只是希望她们投生在普通的人家,父母双全,和乐美满。画贞对画扇没有彻骨的恨意,人死如灯灭,活着人向前看,祈愿今后的人生简单顺遂,幸福。
让她欣慰的是,太后算得上是一位好母亲。她虽然年轻时犯下过错,害得长子身份尴尬,性情古怪,但却从来不曾放弃过他。即便小儿子从血统上来说更适合姜国的皇位,她也不曾越过长子偏疼幼子。
如今,漱王仍旧对皇位虎视眈眈,但他毕竟是娇养大的皇子,对兄长,对母亲,始终无法做到决绝无情。
漱王掌握着兄长身世的秘密,可也迟迟不敢以此为软肋去攻击兄长,阮苏行正是看出了这一点,倒也一直以包容的姿态面对这个弟弟。
漱王倘若将今上的身世公之于众,一时间引起的震荡绝非只是在姜国,还会波及陈国。自然了,这些全不是重点,重点便是,当朝太后将以何面目世人?
这也是漱王不能成事的关键所在,拆自己母亲的台爬上皇位,毫无意义可言,自己脸上又岂有半分光彩。
他知道阮苏行并非同父同母是在前年,在此之前一直是心中剔剔然,光明磊落对兄长崇敬有加,而叫漱王有了夺位的心思,却是因了美艳无双的陈国公主——陆妤沁,陆贵妃。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为什么她偏偏是皇帝哥哥的妃子,自己才是宗室正统,她嫁过来,自然也该是自己的妃子。
一旦这样的想法扎根,深入骨髓茁壮成长,有些想法就再也挥之不去了。没有欲.望作为催使,他不会想挑战皇兄的底线。他清楚地知道哥哥的脾气。
幸而太后娘娘洞悉一切,她早在暗中观察了幼子太久太久。漱王和陆贵妃私下里的来往是得到她和阮苏行的默许的。
自玄迦在陈国殁了的消息传过来后,太后的心便灰了。深秋,枯叶飘零,落叶归根,一切仿似都应该画上一个句号。
太后别无他求,一盼国家繁荣昌盛,二盼两个儿子摈弃前嫌兄友弟恭,她在避世进佛堂前为漱王在皇帝跟前求情,使计假装陆贵妃一时偶发病症没了,寻了个由头将陆妤沁赐给了漱王为王妃。
这无疑正中漱王下怀,老实说,他一直对皇位惦记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得到陆贵妃,太后的做法正迎合了他的心意。
阮苏行也没有任何意见,后宫里少一位妃子于他而言是好事,他从来不喜旁的女人的气息。这亦是二十多年来不近女色的根本原因。
一口锅配一个盖,他和画贞,本也是冥冥中命定的缘分。
他和别人,别人和她,都不能够,只有他和她在一起,才是契合的一整个圆。圆满。
今日是何淑妃被放出宫去的日子,皇帝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连陆贵妃都不在了,更何况是她。
为掩人耳目,太后收她做了义女,到底也是不想耽误了她,何淑妃在宫中这许多年,仍是处子之身,外貌清秀素雅,家世亦是一等一的,太后思考良久,同何家秘密商议了,便将她以公主的名义嫁往梨国去了。
去到梨国,才能真正重新开始生活。
何淑妃自己亦是愿意的,在这后庭待着她必然毫无机会可言,陛下从来不多看自己一眼,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兴许到了梨国,皇后的那位兄长皇帝会是个疼人的,自己也算获得新生了。一来有了指望,二来,她的出嫁,对整个家族都是益处。
落日低垂,橘黄的流云在天际旗帜一般招摇,迷澄澄的景致掩映在高低起伏的亭台楼阁间,宜人美景,直叫人欲昏欲醉。
画贞撑着下巴伏在二楼的红木栏杆上,窄窄的一小条,硌得她手肘疼,臂上颀长的绡纱画帛随风舞出优美的形状,恍似天边招展的云霞。
她一直注视着楼下,几只丹顶鹤在草地上闲庭信步,它们扬着优雅的脖颈,走路的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舞娘精心排演的舞步。
阮苏行徐徐出现在庭院入口,丹顶鹤们也不畏惧人类,他穿过它们来到楼下的空地,行走间一派分花拂柳的惬意悠然。
画贞在楼上偷偷看着他,谁知底下的人倏地抬首,准确攫住了她的眸光。
他的视线在她姣美的脸容上微微一漾,招手道:“还不下来么?朕好容易挤出时间陪你去枫树林看景。”
停了停,见她无动于衷,他再出口的声音便显得宠溺异常,自己却还不觉得,“昨儿还闹着要去瞧,这才一日你却变卦。怎么,是朕太过依着贞儿,纵的你把玩我当乐趣么。”
阮苏行说着便抬步上楼,画贞在上面瓮声瓮气的,“你日日欺负我,谁要理睬你了。”他人都上来了,她还捧着脸碎碎念着,“我就是不去,今晚也不和你一床睡,我睡在自己的寝宫,陛下不准过来。”
“这整座皇城一草一木皆是朕的,朕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他偏生要同她一床睡,想起头一次那一夜,她闹出的笑话他至今难忘,忍不住调.笑她道:“别人不曾欺负你,你道是受了欺负,那会子偏要把朕踢下床,要不是朕强行…你至今待如何?看着精明练达的人,脑袋里却都装了些什么,是不是草垛子,嗯?”
见她如珠如玉的面孔上红晕忽一下盈满两腮,他便收住了那些叫她难为情的话,清了清嗓子语焉不详地道:“再者说,朕何时欺负你,那是疼你爱你,那样若叫做欺负,朕何时欺负旁人了?便欺负也只你一人,你难道不爱朕欺负你么。”
她气得没话说,又羞又臊,恼他太阳还没落山呢就在这儿脸不红心不跳说这些事。
画贞腮帮子鼓了又鼓,她是一定要和他作对的,“陛下今夜来了是小狗——我身上这几日不舒坦,就想一个人睡。”
阮苏行笑了起来,很奇怪,明明背着夕阳,眸子里却落满了揉碎的芒。
他看似轻薄地拦腰搂住她纤纤不盈一握的腰,那笑绕进狭长眼睛的最深处,流淌出了情浓缱绻的况味,“你亲朕一口,朕便依你。”
“你总是这样…”画贞咬着唇低低喃喃,在他胸口上象征性地推了推,却还是踮起脚尖努力够到他的脸颊,青涩羞赧地飞快亲了一口。
他不满足,指指自己的嘴唇,“你亲哪里,朕说的是这里。”
她皱起鼻子,“喔,我可够不着。”上次还笑话她个儿矮呢。不过说是这么说,画贞却还是顺着阮苏行的意寻着他嘴唇的位置去了。
然而还不曾踮脚,唇瓣上竟就倏然一软。
“朕帮你。”阮苏行的声线低磁而平柔,有时候画贞觉得,他只有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才会这样温柔多情,每一个笑容都是恰到好处的,熨贴她每一寸心房。
“…还有这里。”他“贪得无厌”,若无其事貌指指自己的脖子。
画贞小小的噗哧笑了起来,弯着嘴角在他修长的脖颈上嘬了一口,不忘威胁他,“再提要求我就咬啦。”
他不为所动,抬起双臂抱紧她,鼻端便盈满她身上于他而言浓郁惹人的香气。
阮苏行语声轻缓,入耳却清晰有力。他揶揄似的说:“也好,便换你来欺负朕。朕是不介意换贞儿主动的。”
画贞脸上发烫,蔷薇花一般的面容,在他噙笑的唇畔羞答答绽放。
*
期待馥郁花香,蓦然抬眼便是花园;
吃水蜜桃,甜滋滋的汁水包了一嘴;
饥肠辘辘归家,三菜一汤热气腾腾;
盛夏西瓜切成两半,冰镇搭配小勺。
她喜欢他,幸而他也那么那么地喜欢她。
画贞微微笑着窝进阮苏行怀里。他和她每一次相拥,他对她的欺负,时而滚烫灼热的呼吸,简单却可爱的情话,他对她的一切——
甜过世间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