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贞只觉有苦说不出,被姐姐阻拦,她想姐姐果真是不愿意让自己嫁过去。
她不晓得该怎么办,无论如何,她不能容忍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嫁给阮苏行。她不敢想象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同寝同食,温言软语,他看着“她”,却不是自己。
“看,嘴巴都嘟起来了,你却想到哪里去了。”画扇盈盈笑起来,两手牵住画贞的手摇了摇。画贞委屈地看着她,听见她道:“傻瓜,你看这是甚么?”
画贞眨巴眨巴泛着泪意的眼睛,见姐姐指尖多出了一个小盒子,画扇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忽然附耳道:“这可是个好宝贝,它可以让你,变成我…”
“姐姐?”
第35章
画扇噗哧一笑,“怎么,怕了?你不是喜欢阮苏行么,只要我们身份互换,你便可以我的身份名正言顺嫁去姜国。”
她用力地点她眉心小小却嫣红的朱砂痣,指甲尖戳得画贞心中一跳,“把它去掉,贞儿暂且装作是我,等你嫁去姜国了,大可以再同他解释的。”
姐姐的话娓娓道来,听起来全是为了自己,画贞没有任何怀疑姐姐动机的理由,她甚至对姐姐,连一丝一毫怀疑的念头也没有起过。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是姐姐孤身一人被皇叔送去了姜国,按说,她后来也想过如果当初被送去的人是自己,那会怎么样?
姐姐承担起了很多,由于画贞她自己也才打姜国回来,十分清楚在异国他乡身为一个质子的不容易之处,除了要女扮男装,还要忍受别人的蔑视和欺辱。譬如那位何淑妃家的郎君,趁着她进宫的时候仗势欺人带走了香瓜,亏得她后来在阮苏行面前求情得他照拂,否则以她自身在姜国的地位,人微言轻,香瓜还不知要被如何,想起来都要后怕。
那一段在姜国的日子,如今回首,只剩下一个颀长的身影。
他周身镀着浅浅的暗金色,姜国的王廷模糊晦暗,可是倘或他对她微微含笑,周遭一切景致仿佛都会清晰明烈起来,像是神仙妙不可言的法术。
“瞒得过去么,我扮成姐姐…”画贞很容易就作出了决定,她接过画扇手里的姜黄色方盒,拧了拧没能打开来,迟疑着道:“我不是没有用过去掉额间这颗小痣的东西,前番在姜国便是一直往眉心涂抹一种特制的香粉,但是有时限,况且...姐姐,我怕露出马脚来,我们反倒惹了皇叔和太子哥哥不高兴,我看这么的,不如我去找哥哥好好说说,他素来疼我,说不定就同意让我自己——”
画扇脸色沉了下来,她打断她道:“尽说的胡话,皇叔和太子既然这般安排,其间必然有他们的考量,你也不想一想,缘何非要把我嫁过去?你看太子哥哥对姜国的虎视眈眈,他会轻易放过阮苏行么?”
“那、那我,”画贞把方盒子塞回画扇手里,跟自己赌气似的,“反正我觉得变扭,这样一来就会欺骗了皇叔,我心里过不去。”
窗外传来宫人们围在一起笑闹的声音,姜国停止了对梨国的进一步侵犯,连日来笼罩在梨国宫廷上空的乌云似乎都散去了不少。众人放松下来,大多听闻了姜国派来和亲使臣的事,言谈之中轻松惬意。
画扇眼风转了转,心知画贞对近来的所有事知之甚少,除了太子的刻意交待隐瞒,也归于她自己把自己弄得太封闭,成日坐在屋子里,怪道甚么都不知道。
她关上轩窗,室内重归一片静谧。
“既然如此,我原不想说的,也只好告诉你了。”画扇语重心长的模样,眉间微拢,“你为此事去找太子哥哥是没用的,找皇叔更是白费工夫。你还不晓得,太子哥哥选择我的原因是为了叫我寻机刺杀阮苏行——你心里牵挂他,自然不能由你去,因此上,你如今若仍执意想去姜国,唯有装扮成我,与我暂且互换身份。”
她拍拍她的肩头,“贞儿听姐姐的话,姐姐都是为你着想,还会害你不成?只是骗一骗皇叔他们罢了,你不想阮苏行受到伤害罢?”
“我不想…”
画贞微有迟疑的只是欺骗哥哥这一宗儿,她心里想眼下有这个机会,自己是一定要抓住的,不能再矫情了。只有去的人是自己,她才能真正放心,毕竟姐姐和自己不同,她是真做得出伤害阮苏行的事的,又或者她不能得手,那么阮苏行一定不会放过她,届时两国的不睦又要添上一笔。
于情,于理,都应该是自己去才对。
“我应该怎么做?”画贞问道,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姐姐手里的方盒子,晶亮的眼睛眨了眨,“你这个,管用不管用?”
画扇这才松了口气,如她自己所说,她不会害她,她只是觉得命中不公,不得已,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画贞失去了嫁去姜国的机会,来日或许会有更好的人在等待着她,反正...她并不知晓当年皇叔是怎样害死阿耶的,一个空白如纸的公主,他们想必乐于就这样维持这份伪善虚假的亲情,直到把她嫁出去送出这座王廷。
“自然管用,你随我来。”说着,一把拉起画贞的手便往自己的寝宫走去。
香瓜本在殿外和几个同龄的宫女说笑打闹,见公主出来了忙一骨碌跟了上去,她心里压着刚才才听来的消息,思来想去,应当算是一桩好事的,毕竟,尽管自己颇有微辞,但不可否认公主的确喜欢上了姜国的君主。
况且阮苏行愿意归还梨国三座城池只换公主一人,这份心意叫人感动也叫人意外,摸着良心讲,情投意合,这是眼下最好的归宿。
她想着一会子等单独有机会和公主说话,就把这件事告诉公主,宫里人如今都把公主当聋子似的瞒着,她自己也心灰意冷,要是听见这好消息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画贞对此却一无所知,她跟着姐姐进入内殿,画扇遣退了服侍的所有宫人,心急地把她按到了坐垫上,“来,姐姐帮你涂上这个,然后你躺下睡一觉,一觉醒来,这颗朱砂小痣便没有了!”
“真的么,有这样神奇?”画贞摸了摸眉心,依从地看着姐姐打开方盒子,顿时一股清新的香气弥漫开来。画扇指尖挑起冰凉的透明状膏体涂抹在她眉间,每涂一下,都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走出这一步后再没有回头路。
“唔,凉凉的,好舒服。”
画贞翘了翘嘴角,两手拢住了画扇的腰,“姐姐待我真好,甘愿和我互换身份,只是...就是不晓得以后被哥哥和皇叔发现了,他们会不会处罚你?”
“…不会的。”画扇面上亲昵的表情险些挂不住,她看着她的眼睛,怔了好一时才道:“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就算是发现了,也不能拿我如何。”只会将计就计。
她是一语双关,画贞太信任这个多年不曾生活在一起的姐姐了,把她的话都记下,稍稍安心。
画扇道:“到床上躺一会儿罢,姐姐守着你,等贞儿醒来呀,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画贞原来不觉得,听姐姐说到床上躺一会儿居然突然有些犯困,她捂嘴打了个哈欠,“好,那我就眯瞪一会子,约莫昨晚上没睡好,现下是有些犯困了。”
她说完,躺下去立马就一动不动了。
墙角里,一只香炉正冒着袅袅的细烟,画扇走过去吹灭,转过头时看着床榻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妹妹,表情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她在梳妆台前落座,棱花镜面里映出一张娇小的人面,她比画贞,只差了一颗小痣。只要点上小痣,她就踏实了。
…
香瓜都不明白长公主同自家公主在里头说些什么,一进去便遣了所有人出来,她自然也不好跟着,这都等得晕晕欲睡了,她可还有好消息要说与她听呢。
正在左顾右盼之际,门霍然开了,香瓜望过去,见自家公主跨过门槛,正向自己走过来。
“等久了罢,我们回宫去。”
香瓜说是,顺手把公主的画帛拉了拉平,奇怪地道:“公主重新戴过了么,怎么同来时不一样,反了?”
画扇一愣,抿嘴笑了笑,道:“是啊,重新戴过了。姐姐说我的画帛纹路好看,硬是要瞧瞧呢。”香瓜是跟了画贞十几年的丫头,画扇心知自己在她跟前不能有一点异样,所以连笑起来,都是照着妹妹的样子。
香瓜埋怨地嘀咕了几声,“长公主也真是,一个画帛有甚么好看的,她不知道你自己戴不好啊。”顿了顿,见公主表情略有变化,忙换了话题道:“不提这个,我告诉公主一个好消息,阖宫人都晓得了,且瞒着你呢!”
“哦?”画扇垂眸看着脚下的路,语气听不出多大的起伏,“你说说看。”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是已经猜着了,也暗庆自己快了一步,否则当真骗不到画贞。
香瓜得意一笑,附耳将姜国特意派和亲使臣来梨国的事说了,末了兴奋地道:“这下可好了,公主再不必镇日里吃不香睡不着了,跟游魂似的,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别人瞧见了要笑话的。”
画扇捂嘴咯咯笑起来,“你不笑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香瓜也跟着笑,只是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后来才意识到,这时候的公主在听到这个于她而言应是莫大的好消息的时候,竟然只是愉快地微笑。
长公主的寝宫位于西南角的小花园旁边,因是常日里无人居住,这里一般也没什么人过来,说的好听点是清静,说的不好听,其实可算得上“荒芜”了。
长公主宫殿里的宫人和长公主接触不甚多,她们只知道公主在里间大约是睡下了,竟也不敢擅自打扰,直到了第二日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才聚在门外悉悉索索地你推我搡,看看是谁先进去。
画贞就是在门外这样“叽叽喳喳”麻雀叫一般的声音里醒过来的。
她捶了捶脑袋,茫然地望着四周陌生的摆设,不知为何脑海里空荡荡的,坐在床头出神了好一时才想起来,昨日是姐姐把自己叫来了她这里。
对了!
她欢喜地跑到梳妆台前,铜镜里的人眉心间果然没有了那颗朱砂痣,她觉得不可思议,反反复复看了又看,最后欢呼一声,再拎着裙角起身时才觉得不对劲…身上的衣裳,怎么却是姐姐的呢?难道是姐姐帮自己换好了,那她人又在哪里?
“姐姐?”
画贞松散开头发,自己拿象牙梳梳了梳,才唤了一声就噤了口。
她有时是个很为别人着想的人,她猜度着,怕是姐姐提前走了,毕竟已经互换身份了不是,自己也该有点长公主的样子,不好叫人看出来的。
画贞清了清嗓子,向外道:“都进来罢。”
一列宫人便鱼贯而入,手上依次捧着盛有净水的脸盆、帕子、衣饰等等,她没有做多余的表情,只是任由宫人服侍,见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便也索性不说话。
说多错多,不说保不齐能不错。
用罢早膳,画贞无心在寝宫里干耗着,甩开众人便往太子的书房走去。她想的很简单,既然自己已经是画扇了,那么总可以光明正大了解一下和亲事宜的最新进展罢。
就这么一路心情愉悦的过去了,画贞好久都没有这样的好心情,结果愣是在假山边儿上听见了宫女们的对话,起先她是不在意的,直到一个嗓子发尖的宫人艳羡似的说道:“要不怎么说都是命呢,德阳公主真是前世里修来的福气,传闻里那位姜国陛下是何等阴鸷的人物,竟愿意以归还咱们三座边境要城为条件,只为德阳公主一个人呢!这事儿不能说陛下卖公主,姜国皇帝对咱们小公主真情实意,这是一段佳话呀!”
画贞脑子发懵,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好半晌她才陡然从阴影中走出,几个宫人吓得一抖,接连跪了下去。是人心里都会有想法,瞧眼前的长公主,同样是公主,怕是没有这么好的造化的。
“你们说甚么,姜国陛下要娶谁?”她嗓子发干,细白的食指曲起来指着自己,眸光晃动,“他要娶我,对不对?”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到底不敢放肆,又是那个发尖的嗓音,“回长公主的话,和亲使臣说了,此番要迎走的是德、德阳公主,不是您…”
画贞的心脏仿佛被女人的长指甲挠了一下,她佩服自己听见这种消息还能面不改色。
“一直是,德阳公主?”她疑心的是这个,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以怀疑姐姐,“从来都未曾改动过么?”
“回公主,一直没有是德阳公主呀…”宫人开始觉得长公主不对劲了,古怪地看了看她,在要触及她视线的时候又飞速地低下头。
天空里仿佛临头浇下了一桶冰水,画贞冷得发颤,来不及为阮苏行的决定而感动,首先闯入脑海的是姐姐温柔笑着的脸庞。
昨日还在有说有笑谋划将来,原来为的是她自己…她这么相信她,出于对血缘至亲毫无保留地信任,她怎么可以骗自己?真是疯了!
画贞二话不说,收拾情绪后便返回往自己的住处,一肚子的话,满以为能见到画扇大声质问她,却没料到她压根儿不在寝宫里。
她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一方面不能接受事实认为这是假的,是个闹剧,另一方面却对姐姐处心积虑顶替了自己深信不疑!她自认为是个大度的人,特别是对亲人,画扇倘或单只是欺骗了自己,那她可以包容,然而涉及到阮苏行,她真的很难过,她不知道大度两个字怎么写了。
画贞以长公主的身份轻易便扫听清了两国交战的事,在这之前她对阮苏行是隐忍的想念,不能到处告诉别人自己的心情,那感觉像极了求而不得,可目下冷不丁感觉到变扭又爱故作姿态的他原谅了自己,她犹如一只破茧的蝶,飘忽缠绵,扇着翅膀就可以飞去找他了。
他一定是和她一样,在安静无人的时候,特别想念她。
画贞踅身欲出,忿忿地决定去找画扇问清楚,巧也是巧了,太子和画扇就这么出现在眼帘里。
他们像是才一处散步回来的,两人脸上都是可亲的笑意。画扇扒着哥哥的手臂,画贞心里没来由的很不舒服,她视线上移,瞟见画扇眉心鲜红的一点,那么刺目,登时就一机灵,站在原地死死看住她。
太子头一个注意到画贞站在那里,不知画扇和他说过甚么,他在看到画贞的刹那脸上写满了不快。画扇像是要开口,怯怯的,司允抬了抬手止住她,沉声对画贞道:“你是不是想说,你才是德阳,才是你妹妹?”
画贞微微怔忪,欣慰地发现哥哥的料事如神,可是转念一想,她突然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都是一家人,谁还不知道谁,像画扇,她既然决意要把“狸猫换太子”这出戏唱下去,必定是准备得妥妥当当。她是个周全的人,比她周全多了,不会留下粗浅的漏洞等她揭破。
画贞的手在袖子里握了握,默默看着画扇眉心的红点,她丝毫不怀疑就算是自己现下用一盆水泼上去也洗不去它。
只是,自己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到底怎么办才是…
太子又看了画贞一眼就不再看她,他转眸望着画扇,眉目很明显地柔和了下来,“进去罢,后日便要跟随使臣前往姜国,有哪些东西要带走的都看着底下人收拾起来,若是缺了甚么,便写了告诉我,哥哥都为贞儿准备齐全。”
画扇轻轻地“嗯”了声,冲司允甜甜一笑。
她走到画贞旁边时脚步微顿,面上一派天真,低语道:“你记住了,有些话该当说,有些话,最好不要说…你有今日,非我之过。”
原来被最信任的人捅了一刀是这样的感觉,她那么坦然,却让她如此悲伤。
画贞张了张口,她还是决定在太子哥哥面前垂死挣扎一下,但是她没想到自己甚么也来不及说,哥哥就恶狠狠地把她揪到了角度里,“你听清楚了!不要试图把过去的事告诉画贞。你们的父皇是怎么死的这在当今一点也不重要,自古成王败寇,哪怕我也不耻父亲的行为,可你父皇已然宾天,目下另有人当权,这就是现实。你不服气,但你必须屈从。”
她讷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话不成句,“父皇,是被,被皇叔——”
一层泪雾铺满了眼眶,画贞用力地张大眼睛,希望泪水不要涌出来。
司允凝了她一眼,想说些甚么,却终是拂了拂宽袖,警告地道:“我早说过了,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不会要你的命。等贞儿出嫁以后,我会为你寻一门亲事,但你若继续冥顽不灵,妄想复仇,别怪我不顾念亲情,再叫你死一次。”
画贞如坠冰窟,看着那抹昔日对她而言那么温暖的身影越走越远。
她的手心里空无一物,她甚么也没有,仿佛知道姐姐为什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画扇她早就忍耐不住了罢,她想要离开这里,想要摆脱皇叔和堂兄,所以用替换身份的方式获得解脱。
阿耶的死,画贞不是不曾怀疑过,却是在今日这般状况频出的一日得知真相。
她蹲下身抱住自己,过了良久,再抬头时面目漠然一片。
泪痕仿佛干涸的溪流,浅浅印在面颊上。
害人偿命,欠债还钱,皇叔欠阿耶一条命,她知道的并不算晚。可是她势单力薄,需要依附有能力的人,就像是藤蔓缠裹着大树,她需要这样一棵大树。
第36章
在找到那棵可以依附的大树前,画贞知道,有一件事只有自己去做,自己亲自去做,若是晚了,便不太会有机会了。
她走出角落,望向姐姐所在的正殿轩窗,窗前有斜斜的午后光影,香瓜正坐在窗前对着天光穿针引线,她的眼睛眯了起来,针眼太小,大约不专心致志很难穿进去罢,所以连她的存在都不曾注意到。
画贞吁出一口胸臆中的浊气,转身走出这座宫殿。
阳光下她的目光无比潮湿,画扇放弃了复仇,所以是时候轮到安逸了十来年的她自己担下这个责任。
画贞没有时间去找画扇理论她盗取了她的身份有多卑劣,她也没有心情告诉她阮苏行对自己而言有多么重要,在她拿回本属于父亲的一切前,她只能先将这些心结搁置。
…
皇帝的寝宫里弥漫着帝王家龙体欠安时应有的沉默氛围,御花园里蝴蝶成群飞舞,寝宫的花圃里却连朵蔷薇盛开都仿佛在耷拉着脑袋。
宫人送完汤药走出去,在门口撞见了面色苍白如纸的长公主。
她对她微微一笑,宫人心想公主她一定不晓得自己的气色有多差,殿中的陛下纵然病着却也不似这般萎靡…仿佛还有些许的无助和彷徨。
“公主来看望陛下了,陛下刚吃了药,才睡下——”宫人不安地解释道,潜台词是希望她不要进去打搅。
“我只是来看看,看看陛下就走,你且忙自己的去罢。”画贞又笑了笑,呓语般道:“不用担心。”
宫人蹲身做了一礼,向着长廊的另一头走去。看着那抹背影缓慢地离开视野,画贞脚跟轻旋,抬脚跨进了内殿之中。
她没有刻意放低脚步声,明黄色的床帐里司乾蹙起了眉头,他睡下的时候,等闲禁止宫人随意走动,更何况还是越来越靠近自己床畔的脚步声。
他突然觉到一丝寒意。
等司乾想起身的时候已经晚了,画贞撩开床帐俯身看着他,她笑得和她母亲年轻时候有几分神似,绵里藏刀的味道,“皇叔,您可大好了?”
“扇儿?”
司乾想要坐起来,却被画贞按住肩膀,他听见她幽幽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格外叫人心悸,“闻听皇叔病重,特来探望,只是来的晚了些许,还望皇叔不要降罪。”
看着她嘴唇一开一合,他猛然意识到她并不是画扇,司乾大吃一惊,瞳孔都放大了一圈,“贞儿!可是你?你姐姐同朕之间断不会如此说话,你眉心的朱砂小痣却去了哪里?你说话啊——”
“嘘。”
画贞把食指放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她看起来十分伤感,眸中却掠过一丝火星,然而这火星触及床榻之人担忧的眉目时如同淋了雨,冒出丝缕渺渺的青烟。
“皇叔,人终有一死,是不是?”她向袖中摸索,拿出一柄匕首。
司乾惊骇莫名,他盯住她哀凄的神色,可是触及她手中明晃晃冷光四射的刀刃他倏尔明白了一切,“你、你都知道了!?”
“嗯,都知道了。”画贞难过地说,她吸了吸鼻子,把匕首的顶部抵在了司乾的喉咙口,有一刹那她想这不是死亡,皇叔只是会像水蒸气一样蒸发,就像当年她父皇驾崩的时候,一口气断了,魂灵出体,人就不会动了。
“皇叔,你为了权位谋害自己的亲弟弟,过了这么多年舒心的日子,真的足够了。”画贞手臂用力,在他脖颈上割出了一道血痕,“我说的话您都不否认的,对不对?父亲那么信任皇叔,皇叔却要了他的命,画扇知道你做的一切,所以你把她送去姜国为质。母亲因父皇的离世忧思成疾,不多时也随着去了…那时候我好害怕,整座王宫仿佛只有我一个人。”
司乾深深地闭起了眼睛,他没有喊叫,恍若放弃了挣扎,“好孩子,把匕首拿开,朕可以既往不咎。”
他睁眼,潭水一般深幽的眸光攫住了她,“你和画扇不一样,你心慈手软,从小到大除了父母的相继辞世可说是无忧无虑。我没有教过你害人,也不曾让你杀人,你看,你的手在抖。”
画贞努力稳住自己颤抖得筛糠似的手,司乾看在眼里,他是认定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不会对自己下杀手。
他的语气松懈下来,作总结似的说道:“大部分事实都伴随着谎言,贞儿,你孤注一掷追求真相,到头来只会两败俱伤。”
画贞咽了咽喉咙,她发现匕首边沿这抹皇叔的血迹较之门外花圃里的蔷薇还要艳丽夺目,她恍惚地扯了扯嘴角,“皇叔,阿耶和母后托梦给我了,他们让我告诉你,他们很想你——”
噗哧!
司乾的眼睛在瞬间睁得如同一条死鱼,他的喉咙口仿佛一个破了风的布口袋,有血喷溅出来,他剧烈地扭动身躯,在死亡关头的最后垂死挣扎,张着的嘴巴只能发出“啊啊”的破碎音节。
“皇叔,你才吃了药,快安息吧!”画贞一把按住司乾,他喉咙口的鲜血喷涌出来犹如血柱。
她头一回杀人没有经验,急忙扯住锦被用力按在他脖颈上,绣有龙纹的被子不一时便洇红了大半,锦被上的金龙依旧张牙舞爪,然而换上了更为鲜艳夺目的颜色。
脖子裂了,床上的人这下子彻底没了动静。
画贞把匕首的两面在床帐上反复擦拭,接着套上镶嵌着猫眼石的刀鞘。床上的皇叔大睁着眼睛,眼球仿佛要脱眶似的,她的眼泪滴到了他脸颊上。
“这么一来,我心里舒服多了,皇叔也解脱了罢?”她伸手阖上他的眼睛,方才不觉得,现在冷静下来才嗅出床帐内满满的要令人呕吐的浓稠血腥气味,她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了。
“公主!?”
身后传来男人的一声惊呼,吓得画贞心头一跳,她讷讷地踅过身去,两只大大的眼睛犹如惊慌失措的小鹿。白瓷般的脸颊上点点血迹分外鲜明惹眼,胸前的衣襟上亦满是痕迹。
“未央,你怎么突然来了,我...”她把匕首往自己袖兜里塞,指指身后,又指指自己,撒着连自己也不信的谎,“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了,皇叔就咽气了,有、有刺客,往窗外翻出去逃跑了…”
未央急忙来到床前,他探了探皇帝的呼吸,心里“咯噔”了一声。转头看着面露怯怯的长公主,定了定神,严肃地道:“公主未免太沉不住气,不是已然答应太子殿下放弃报仇了么?!你这么做,想叫殿下如何处置于你,杀了你么!”
画贞见未央没有立时抓自己,心里断定姐姐和未央当年一道儿在姜国到底还是有些主仆情谊的,且从他的话中可以看出便是连他也知晓当年之事。
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么,她不害怕了,理直气壮地道:“我不这么做,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现下我得手了,至于我自己,听天由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