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定在明年开春之后不久,据说那是个黄道吉日。虽还未换过庚贴,却也是早晚的事。自这桩事儿正式定下,官娘便很少出门了,除了日常早晚到华氏屋里去请安,她连自己住的小院儿也不出半步。
这要成亲的小娘子便与昔时不同了,轻易不可见外人。
官娘抱着膝盖坐在廊前的台阶上,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她好像已有半个月没见着朱茗冬,便是他见着她也要回避开,官娘知道这是这里的规矩,将要成亲的男女不好见面的。
官娘抓了团雪拢在手上,捏成个圆溜溜的球,嘴里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她手上发力把那雪球掷到廊前堆着的小雪人脑门上,那雪人身上却隐约写了个三字的人名儿,猛然被她一丢,半边脑袋都飞掉了。
秋平手上捧着手炉走过来,一眼就看到这“血腥残暴”的一幕,她也不认字儿,因此上,并不晓得那雪人身上写了什么。
秋平把手炉朝官娘递过去,嘴里道:“娘子怎又坐在这风口上,仔细吹着了受了凉,回头又要吃苦药,也不晓得抱着手炉取暖… …”
官娘手上又捏起一个雪球,用手肘推开了那手炉,声音闷闷的,“我又不冷,秋平姐姐要不和官娘一块儿再堆个雪人?过后手上可暖和了,还要这劳什子的手炉,怪累赘的。”
秋平无奈,这段时日也晓得了官娘的脾气,她说了不要就真的不会要了。便把手炉用布抱着搁在边儿上,想着她什么时候冷了自己是晓得去捂的。站在边儿上陪了一会儿,秋平实在是受不住冷,转身往屋里走,才走了几步却想起一事来。
又回到官娘跟前,“有个事儿奇了,娘子猜是什么?”
官娘终于把写着“公良靖”三个字的雪人打得不成个人样了,随口道:“什么?是西街张奶奶家的鸡又生小鸡仔了,还是东街王厨子他婆娘又背着他男人偷汉子了?
“… …都不是,娘子怎么还记得这些破事儿啊。”秋平想起自己出去时正巧瞧见二郎被个婆子叫走了,她认出那婆子是华氏身边倚重的人,便留了心眼,等她们走远了,顺道就向旁人打听了几句,这会子想起来这事儿还是同自己现今儿伺候的官娘有关呢。
便道:“适才二郎又来給娘子送糕点还是甚玩意儿,奴婢都准备迎上去了,结果二郎却叫郑妈妈喊走了,奴婢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是娘子上蔡县老家来人了。”
“上蔡县?”官娘抬起头,眼睛映着雪光亮了一瞬,但是很快又把头埋下去戳着地上的雪块,好奇似的问道:“可知是什么人?”
秋平回想了一下,开口道:“好像是娘子族里的什么七叔,今儿一早到的,后头郑妈妈便把二郎也叫去了。”
七叔?
官娘拍了拍手从台阶上站起来,什么七叔她是一丁点也不晓得的,更不能想到那是她爹何四郎的亲兄弟。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时候大雪连天的,路上道儿也不好走,偏生就来了?官娘搓着手往屋子里走,临进屋时还是觉得古怪,就叫秋平到外头去扫听扫听,等弄清楚了再回来当新鲜事儿说给她。
心里却想着,这位族里的七叔,总不会是来吃她喜酒的吧?若为这个,可真真是来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 事 不 登 三 宝 殿 = _ =.


第五十二回

要说这何七郎大老远打上蔡县来这青平府所为何事,还要从四五日前说起。
那一日他在脚店里打了一坛酒归得家来,先时已是喝得醉醺醺的,这会儿走起路儿来更是一摇三晃的没个样儿,她婆娘见了便叉着腰立在门首骂他。
“偏生我是苦命的嫁了你这腌臜的老货!成日里跟着那些个捣子玩在一处,你家里是没婆娘还是没儿女要养活?!家里都没米下锅了你这贼混沌虫还在外头吃酒赌钱,明儿来人催债趁早把我们一家子都打死,都死了才得干净!”
方大姐儿说得脸红脖子粗的,这何七郎却摇摇摆摆地越过她进了门去,竟似压根儿就没见着她婆娘这么大个人似的,更别提方大姐儿说了什么了。
何七郎盘着腿坐在屋子角落里,身前放着个火盆子,靠在墙上眯了一会儿,这一睡就到了半夜里才醒过来,酒醒之时只觉腹中饥肠辘辘。
那盆火早便熄了,冒着灰扑扑的烟气儿。
何七郎扶着墙直起身来,头脑里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墙壁定了定神,等那阵眩晕感过去,便走到房门前,要叫她婆娘給他弄点饭食吃。
才一走到房门前呢,却听见里头传来妇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儿。何七郎这会儿酒醒了,依稀仿佛记起了自己白日归家来时他婆娘说的话儿,心里也不是一丁点感觉也无。
想他一个三十有五的汉子,作为男人,再不济,也是要让一家人过上安稳日子,可他也没法儿啊。年前好容易东拼西凑,凑足了二十多两银子的盘缠,跟着个外头吃酒认识的朋友,预备要一处到外县做生意去,哪里晓得那朋友自己就是个半调子,两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回来后也不是一下子就一蹶不振的,何七郎在街上走着,寻思着自己该做个何等的营生,不巧经过赌坊,想着自己如今早已落得这般儿无退路的境地,便进去试一试手气也是好的。
一入赌门深似海,从此妻儿是路人。
何七郎总想着自己下一遭儿便要翻身的,于是倾家荡产似的,一门心思中了邪,身上有了点儿钱便往那赌坊里头去。
一来二去的,这大半年下来,已是家徒四壁,连女儿都险些被那赌坊里前来要债的绑了卖去窑子里,若非方大姐儿厚着脸回娘家同她亲哥哥借了些银钱,好歹才暂时把那要债的对付过去。
只何七郎他亏欠的银钱一日不还,那上门要债人的嘴脸便要越发凶恶的。
方大姐儿怎么能不痛心,自己当年也是瞧着这何七郎生的面貌端正,瞧着该是个晓得疼惜老婆孩子的,却不想走了眼,摊上这么个光会吃酒赌钱的货。
何七郎站在门首听着老婆的哭声,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酒一醒,生活上的压力便排山倒海袭过来,他几乎站不直身子,却还是挺了挺脊背进入房中。
哭泣声突而就止住了,方大姐儿面向床里边躺着,不作声儿。
何七郎叹了口气,也不上床,他蹲在一边拨弄了几下炭火盆子,里头火星子亮了亮,照进这中年男子眼中。他张了张嘴道:“明儿起我便再不吃酒,也不进赌坊了,娘子… …”
方大姐儿还是没有出声,但是他知道她听到了。也不多说什么,跑到院子里在井里打了一桶水,水里还浮着碎裂的薄冰,他一咬牙,兜头盖脸地就往自己头脸身上浇下去,冷极了,冻得直哆嗦,心里却敞亮起来。
也该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头何七郎才立意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那头机会就找上他。
来安儿搓着手坐在毛驴上,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衣,脖子里还裹着条乌棕棕的围巾在何七郎他家门首停下。
从驴上下来,倒着实打量了面前这破破烂烂的小院儿许久,直到方大姐儿从屋里出来,在井边打水才瞧见他。
见门首这人衣着整齐,瞧着竟像个来要债的,方大姐儿唬的手里的水桶都落在了地上,冰凌凌的水浇了一地,不一时便结了层薄薄的冰。
来安儿见这妇人一见着自己就见鬼似的往屋里跑,他也不惊讶,似模似样儿的慢悠悠走进去。立在院中道:“你家男人可在家中?”
好一时,方大姐儿才慢腾腾地出现,脸上勉强摆出的笑模样儿比哭还难看,心话儿,这男人虽倒不似前些时那些赌坊里来的人瞧着凶神恶煞,自己这般将人家拦在门外却实在无礼,便硬着头皮道:“天寒地冻的,这位官人若不嫌弃,不妨进屋里来,奴家生了火盆,您也好暖暖身子。”
“官人可不敢当。”来安儿一边打量着自周,一边往里走,“我不过是为我家郎君办事,这说起来,若成了,你们家今后可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方大姐儿一听这话头,心里嘀咕,这竟不是来讨债的,一时却弄不清来人底细,只是不敢怠慢,忙去烫了酒拿来与来安儿吃,又炒了花生米儿作为下酒菜。
来安儿倒是吃得心安理得,这妇人也不敢和个陌生男子同处一室的,她家那女儿被她送去娘家去了,还有个儿子,说起来也是个不学无术的,整日整日的不见踪影,这会子还不知在哪一处呢。
方大姐儿便走到外间厨下,佯装忙着。好在在外荡悠了半日的何七郎早早便回来了,若搁在平日里,这会子不定在哪处吃酒赌钱呢,怎想到归家来的。
何七郎垂头丧气进了院里,还未进屋就被她婆娘拽住,食指一戳指着屋里头道:“你这又是在外惹了什么祸事么,快进去瞧瞧,打发走便了!”
何七郎便一头进了屋,瞧见来安儿那一瞬他一呆,先是觉着面善的紧,旋即一拍脑门子,忙陪着笑脸儿上前道:“唉哟,这可不是来安儿管事么,这是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稀客稀客,快请坐快请坐!”
来安儿重新落座,两人推杯换盏的,便如此这般把公良靖交待的事儿尽说与何七郎听。
这何七郎是何四郎的亲兄弟,自打何四郎死后便同他家没了联系,昔时倒也听见个影儿,晓得那姚三姐把官娘卖去公良家做使女去了。
若姚三姐的日子还不到过不下去,她这样做着实是要叫人背后头嚼舌根的,无奈何七郎这个做叔叔的,自己都一穷二白了,哪里有闲心思管他家闲账,便也只作不晓得这事儿,就这么揭过了。
何七郎真是打死也想不到那小时候瞧着便木呆呆的官娘还有这般造化的,公良家的九郎是何许人也,这丫头到大户人家做个使女,不想还晓得勾主子的,可真是没瞧出来。
来安儿放下箸儿,这屋子里着实是冷,他盘着腿搓着手,连连对着手哈热气,幸而喝了些酒水暖着胃,否则在这样破旧窜风的屋里坐了这许久,他还真不一定扛得住。
话儿都交待的差不多了,来安儿最后吃了口酒,站起身原地跺了跺脚,笑道:“如此,这桩事儿便交付于你。若是办得好,我家郎君必然不会亏待。”
“这…是是是,”何七郎一叠声儿应着,目光闪了闪,“只是我这身上也无半分银钱的,便有心也无力啊不是… …”
来安儿不急不慢从肩上褡裢里取出个钱袋子,何四郎眼睛便黏在上头了,来安儿放在手里掂了掂,这才把钱袋子亲手送到了何七郎手心里。
靠近他耳边道:“这些银子还是少的,大的好处都在后头。你且拿着还了外头的债钱,多出来的雇辆马车,明儿一早便动身往青平府里去,”来安儿直起身,声音里带着些威胁的意味,“若是办砸了,那我们郎君也不能保证,你家妻儿的安全。”
何七郎背脊一凉,手上抓着的钱袋子似变得更加沉甸甸了。
这天下哪里有不担风险白得好处的事儿,他心里也是清楚的,更何况自己现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之际,得了这差事竟已是从天而降的大好事了,忙保证道:“您放心,便我自己回不来,也是要把官娘带回来的!”
来安儿撇了撇嘴笑道:“你自己若回不来,可要怎生把官娘带回来的,这话说得糊涂。”说着就大步出去,骑上小毛驴儿回府里头复命去了。
来安儿前脚刚走,后脚方大姐儿就从厨下出来,一进屋,便瞧见亮亮的光,定睛一看,竟是何七郎在数银锭子。一块块齐整的银锭子,看得方大姐儿不知所措起来,手都不晓得往哪里摆了。
不消她问,何七郎却来了底气,把这一来二去统统都讲给自己婆娘听了,听得方大姐儿面上红光满面的。
后头何七郎外头把债钱都还清了,方大姐儿冷静下来,晚上两人躺在床上,何七郎因第二日要早起雇车便早早睡了,方大姐儿却睡不踏实。
她翻来覆去的,倒把何七郎給吵醒了,见他醒过来,方大姐儿不由推了他一把道:“青平府那边是什么情况你晓得多少,这若是果真办不成… …这九郎可比那赌坊里头人还吓人,咱可惹不起!眼下咱们是还了钱,瞧着是好日子就要来了,可我这心里怎么就——”
何七郎打了个鼾,鼻子耸动了几下,翻身打断她道:“大半夜的想这许多作甚,横竖现下已然把这事儿揽下了,后悔都寻不见路子。你想那九郎君为什么找上我何七?
还不就因为我是官娘的亲叔叔。那丫头只要没嫁人,她便死都是我们何家人,便是官娘的婚事,也该是我何家人做主,却干他朱家什么事儿只我一去,管情叫他们无话可说。”
方大姐儿听了心里仍是不安心,既那边都要把官娘嫁与她表兄了,可不都板上钉钉儿的事,哪里就如他说的这般简单的。
还要同何七郎商量商量,却听到他的鼾声又响起来,此起彼伏的,便只好歇了心思,闭上眼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一开始就弄了章节目录,那么下一章大概可以取个名儿叫作:青平府朱家和乐融,上蔡县七叔乍登门。
亲们晚安~(ps,最近看80后脱口秀好欢脱~~哈哈么么哒!~)


第五十三回

这一日雪正好停了,何七郎赶着车停在青平府城门口,城门外排起了长龙,等那城门一开,人流一波波地就涌进去了。
何七郎也不晓得朱家在何处的,便向路人打听,因也听来安儿说了些许这朱家如今的事儿,果不其然,他只随随便便拉个人打听,没人不知道朱家的。
等他到了朱家大门外,瞧着这气派的宅子,心里难免犯起了嘀咕。这朱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些,如此瞧着官娘是跟这儿过好日子呢,不知情不情愿随我回去?
他正想着,那边门上小厮瞧见何七郎,下去同他说话,何七郎道明身份,那小厮心想莫不是穷亲戚来打秋风来的,却还是进了二门上,叫看门的婆子通报进去。
何七郎没等多会儿,里头华氏命小厮好生儿待他,叫门上人牵了他马车往后院马厩去了,又有婆子领着何七郎进门。
且不论何七郎是来做什么,以朱家的角度,既他是官娘的亲叔叔,便也算是半个朱家的亲戚,若是天寒地冻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来讨些好处也不打紧。
何七郎沿途东看西顾的,一路由婆子领着进了华氏院里的明间,他一进门便觉一阵暖意扑面而来,那首位上坐了位老妇人,想来必是官娘那外祖母无疑了,便殷勤上前拱了拱手,又左右看了看,见另有两个中年妇人坐在下首,却不见什么年轻小娘子的。
华氏几个哪里想到何七郎的真正来意,他一开口就大大出乎众人意料,“… …官娘怎的不在?我今儿来呢,主要就是想把我那小侄女儿带回家去,这些日子以来承蒙府上照顾,我这做叔叔的在这里替官娘谢过了。”
华氏范氏还好,田氏一听却在心里乐了,只面上还不显露出来,同另两个一般儿蹙着眉头。
上首华氏道:“这…想必你还不晓得,官娘明年春日里就要同我家二郎成亲了,原还想着届时定要把喜帖送去上蔡县里去呢… …”
华氏只道这位七叔是不了解情况,以为自己把话说明了他便无话可说,不想何七郎态度一点儿也没变,反而在听后态度愈加的强硬了,“过往是我不曾理会,要说我们何家也不是无人了,没那道理让官娘长此住在外祖家的,叫外人知道了不是戳我何七脊梁骨么?”
哪里有这样的事,先时怎不见他出来,现下官娘又不吃他的住他的,怎反倒上门来寻事了,若来打秋风才是寻常,却一心一意要把侄女儿弄回家去的?
华氏着实想不通,同他理论来理论去,何七郎只是不断重复自己是官娘的亲叔叔,官娘跟自己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云云,竟与那外边的地痞无赖无异。
华氏无奈,晓得何七郎还未吃过早上饭,便叫丫头领着去外边吃了,好拖些时间,一面又叫身边的婆子把朱茗冬叫过来。
朱茗冬到的时候何七郎已吃好了早饭,他只来得及听华氏身边的郑婆子一路上匆匆讲了经过,待一见到何七郎还有些醒不过味儿。
上去见了礼,已然是把何七郎当作是自己的七叔对待了。
何七郎打了个嗝,他还以为是终于要把官娘叫来见自己了,却不想吃了一顿饭的功夫,这一家人还不打算让自己见官娘,确实比先时预料的难缠。
何七郎都收了来安儿银子了,一家子又都在公良靖手上握着,再说眼下连债钱都还清了,他也不管这外祖家是如何想法,任凭朱茗冬在耳边说什么,他只是充耳不闻,死活就是不肯松口。
实在没法子了,华氏饮了口热茶,放下盅儿道:“这样如何,这说来说去都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的想法,究竟如何依我看还是要看官娘她自己是要如何决定。”顿了顿,复道:“若官娘自己要同你这七叔家去,我们也无话可说。但倘若,官娘要留在这儿,你这做七叔的也不好强人所难,七叔瞧着如何?”
这话说的何七郎心里是没底的,以己度人,他想自己若是官娘恐也不愿离开这地儿的,瞧这朱茗冬又很是英俊挺拔,官娘喜欢她这表哥也是无可厚非的。
只是公良家九郎那边却不好交待,何七郎想着,自己到现在还连官娘的面儿也不曾见着,人家九郎瞧上这丫头是她的福气,这往后一家子不都有好日子过了。假意思索一番,何七郎叹了一口气,作出妥协的样儿道:“那就照您说的办罢,只我这做叔叔的却有些体己话儿要交待官娘的,待她来了可否让我单独同她说说话儿?”
华氏也没什么立场不同意,更何况她敢说出让官娘做决定的话儿自是晓得官娘是不会离开这儿的,华氏心里笃定的很,遂点了点头,叫郑妈妈过官娘的院子叫了她来。
彼时官娘正在暖阁里摆弄扇络子,她这些时日日同秋平在一处,倒学了不少的新鲜花样,只是对旁的没兴致,打了一个又一个扇络子,自己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屋里不冷,官娘手也不套在袖筒里,青葱样儿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在绳股之间,唇边挽着淡淡的弧度。窗外雪停了,寒风却盛,窗子没关好,发出“啪啪啪”的声响。
官娘放下手上东西走到窗前,推开朝外看了看,兜了一领口的风,秋平突然打窗外经过,官娘才把窗关上,秋平就进来了。
她脸上冻得红通通的,一进门就道:“娘子不好了,才扫听到,你老家那七叔此番来是为把娘子你带回去的!”
“带回哪儿去?”官娘脸上没有出现秋平以为的惊讶之类的任何表情,她镇定得出奇,就好像她早已知道了一般。
官娘拉着秋平坐到熏笼上取暖,还倒了杯温茶递给她,徐徐道:“外祖母怎么说?”她惊也只是一时,很快就没想下去,一个过去从未露过面的七叔,说什么要带自己回去,依她看,其实还是来打秋风的罢。
官娘倒是觉得自己面上过不去,毕竟是自己的亲戚,她又是借住在这儿… …
秋平握着杯子吃了口茶,正要说话,门外郑妈妈却来了,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就带着官娘往正院里去。
官娘想着,出于礼貌自己确实要出面的,门边的丫头掀开棉布帘子,她一进门就看见何七郎。
何七郎穿着破旧打了补丁的棉袄,两手揣在袖子里,一见着官娘眼睛都亮了,心话儿,多年不见,这小丫头都出落得这般水灵了,现下穿着梅花纹的袄子,那缎面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手上抱着个描金手炉,头上簪着簪子戴了绢花,小脸上白嫩嫩的能掐出水似的。
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若寻常在哪儿遇着,何七郎怕是怎么也不会往侄女儿身上联想的,见她好奇地朝自己看,何七郎咳了咳,上前道:“官娘啊,我是你七叔啊!这都好些年不得见了,还记得七叔吗?”
“记…记得。”官娘僵硬地笑了笑,上前福了福身,喊了声“七叔”。她就怕自己哪里被瞧出同过去的官娘不同,幸而听这七叔说好些年不见了,想来根本是没见过几回,心就放进了肚子里。
这时华氏笑着朝官娘招招手,官娘又看了何七郎一眼,若有所思地走过去。
华氏握着外孙女儿手道:“你这位七叔大老远打上蔡县来,也是想念官娘的紧,有意要把官娘带回家去呢。这要外祖母怎么舍得你,何况开春儿… …”她拍了拍官娘的手背,笑着道:“究竟是去是留还是依着官娘自个儿意思,你七叔也是点了头的。”
“我的意思?”
官娘懵然,这么说,这位七叔还铁了心是特为来这青平府带自己回去的了?瞧着穿着很是普通,想来日子定也过的不如何,怎么还要带自己回去多一张口吃饭的?
官娘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垂手立着不知作何反应。
现代人同古代人的思想自然是不同的,她每每思想起自己已非完璧就一阵阵头疼,若来日被发现,那么她隐瞒下的那些迟早也是瞒不住的,还提什么安稳日子…?
眼下这七叔从天而降似的,倒給了官娘一个机会,她真的很想就这么离开好了,如此倒还省去很多麻烦。
只是这七叔是怎样人官娘一点儿也看不出,在她瞧着如同一个陌生人一般的,如何放心自己就这么跟着回去,要是他起了歹意,把自己这侄女儿卖掉换钱,到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那边何七郎看她表情,暗忖这侄女儿不放心自己,便上前道:“官娘跟我到间壁稍间里去,七叔有话儿与你说。”
这葫芦里真不知卖的什么药… …
官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回头朝外祖母看,华氏点了点头,官娘就跟着何七郎,两人朝外走。
走到门口时目光和朱茗冬对上,官娘想起这大抵是自己这么几个月来头一回和他视线直接地相交,唇一抿,弯起个笑容,点了点头出去了。
到底显得太生疏客套了,官娘自己还没意识到,朱茗冬却看着表妹背影出去,心里隐隐升起失落的情绪。他也不知如何表达,因婚事的缘故,他和官娘两人几乎毫无接触。
在朱茗冬眼里,表妹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他因此想代替姑父姑母好好照顾她。打心眼儿里,他同祖母华氏一般,丝毫不觉得除了这儿,官娘还有旁的地方可去,或者应该去。
却说官娘跟何七郎两人到了稍间里,官娘绞了绞手指头,拉出窗边的椅子道:“…七叔坐。”
何七郎哪里有这闲心思还坐下慢慢聊天的,直言道:“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我这七叔过去从不曾出现,这一来就要你跟了我家去,换做是我我也不好立时应下的。”
官娘条件反射地点着头,点完头立时又讪讪地摇头。
何七郎不在意,接着说道:“不瞒你,七叔我穷了不是一两日了,这若你是跟了我家去必然还是过苦日子,我也没脸来的。”
说着开门朝外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道:“此番着实是因公良府里来了人… …就是那公良家的九郎,我不知侄女儿同他还有牵扯的,这九郎晓得你要成亲了,巴巴地使了七叔我来这儿,为的什么官娘自己也可想的拎清。”
官娘想这七叔定是收了公良靖不少好处,然而她心头却涌起股说不出的感觉。
从夏末那会儿,到如今冬日,公良靖那边连个音信儿也无,她还道他是彻底把自己忘了。但凡他还在意自己,怎么会不晓得她要成亲的事儿?可他真的再没出现,官娘甚至不抱希望了。
一时听见何七郎的话怔愣了好一会儿,脱口却道:“——他果真要娶我么?”
何七郎迷糊了,娶她?那来安儿管事似乎并不曾提到,他看了眼官娘,眼神闪了闪道:“是罢,这不然托七叔出面做什么,可你却要嫁这朱家二郎了… …”
“不是的不是的,”官娘忙道:“我跟表哥的庚贴还未换过,也未订亲摆酒席,想来是不作数的…”
“那官娘是同意随七叔回去了?”何七郎诱导地问道。
官娘没了声音,暗怨自己当初太过轻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