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快说才是!”书湘不晓得赫梓言在磨蹭什么,额角虚浮了一层薄汗,呼吸钝钝的,眉眼都变得朦胧。
赫梓言闷闷地笑起来,远远看去他如同埋首在书湘的颈项间似的。
满眼是她乌黑柔亮的发,视线偏移,赫梓言若有所思凝住书湘的耳垂,色泽应是粉粉的,他却瞧出了晶莹的味道,想象中应同他最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一般儿香软。
听书湘催促,他便徐徐地别开眼,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开口道:“这俗语说得好,要想有建树,需得先拜个好师傅。”
“——就这?”书湘显然不能接受赫梓言这样一句话,且哪里有这样的俗语,反正她是从未听过的,“是你自己编造的罢,那么赫兄师从何人?”
见书湘距自己远远站开,赫梓言不动声色理了理前襟,把狭长的眉眼一吊,“你不曾明白我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语声慢慢,“比起我曾拜谁为师,宁兄弟竟不觉着自己身边正缺个能指点你画技一二之人么?”
“不觉着。”这话书湘说得斩钉截铁,一丝一毫的犹疑也没有。
她扫了赫梓言一眼,这家伙分明是不怀好意,平白他做什么要指点她画画,保不齐他是个龙阳君,难保不是在打她的主意。
莫说她不是个男人,便果真是个男人,也不要和他好。
世家大族里腌臜事最是多,如今又时兴富家子弟豢养男宠,书湘却不待见的很,她又扫赫梓言一眼,这一看之下眉头几乎是立时扭了起来,“赫兄你,你做什么要解腰带啊??!”
“宁兄弟难道没听过‘敞开肚子吃’的俗语么。”赫梓言一本正经地道,当真把腰间那条云纹花样的腰带松了松又系上。他指了指书湘搁在宝瓶刻丝椅褡上的油纸包,淡色的唇微抿着,压着声音道:“这藕粉桂花糖糕难道不是给我的?”
书湘木呆呆盯着他劲瘦的腰,好半晌才缓过神来,顺着他的视线见到那油纸包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来,就一面笑着拿起油纸包一面解释,“画画儿讲究的是天分,赫兄弟资质佳,是这么儿样的好人才,我却自知自己是个蠢笨不堪的,注定了于绘画上毫无造诣,怎么敢耽误你的功夫。”
说着已经把油纸包放在赫梓言身侧的小方桌上,赫梓言“唔”了声,点点头,修长的手指挑开油纸包探头朝里头看,“你说的是,便是教了你,你也学不会。”
书湘唇边的笑意发僵,很想抓起油纸包糊他一脸。然而赫梓言说完那句话,他那张又挑剔又苛刻的脸上却跃起些生机勃勃的神气,涎着脸面朝她,“嗳。宁书呆,既是来致谢的,索性做到底,如何?”
书湘警惕地看着他,“又想做什么啊。”
“你喂我吃罢。”他靠在椅背上,一手垂下搭着扶手,“适才画画扭伤了手,这会子疼得厉害。”
书湘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说画画扭伤了手?他以为他是谁,唐伯虎?也不知方才用那只“受伤”的手捏住她肩膀的人是哪个,明明有的是把子力气,钳得她肩膀疼呢…
这档口,他空出来的那只手随意就握住她的手腕子,“你过来,又站这样远。”
书湘被烫到似的慌得一把甩掉,她连退几步拍了拍袖子,瞪着眼睛看赫梓言。他也看着她,手上空落落的。
“赫兄不要会错意了,”书湘启唇,思想紊乱不能集中,她舌头打了结似的,语塞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赫梓言,“你我是同样的性别…你需得知道,我…我比较喜欢女人…!”
比较喜欢女人?
赫梓言眉心攒了攒,指尖点着太阳穴,听书湘说了句“告辞”,在他余光里逃也似的快步奔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正厅里响起赫梓言低低的咕哝声,“…真跟个女人似的,不过调|戏他几句就甩脸子走人。好没意思。”
恰逢门里进来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喵喵喵不停叫唤着,一跃而起跳上了小方桌,嗅了嗅香喷喷的油纸包,看着他越发殷勤地喵喵叫嚷。
暮色起,窗外有风吹叶动的沙沙声。
赫梓言寡着脸,揪着白猫脖子后颈把它拎起来,四目相对,他阴恻恻地笑,“跟宁书湘似的,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小东西。”
说罢立起身,扬声唤了来信儿进来,“给爷把这肉球丢出去,看着心烦。”
“三爷,这,这不好罢——”来信儿接过那一团肉,心话儿,这可是太太屋里的‘毛球儿’,就这么着扔出去不得摔死啊。
赫梓言斜了来信儿一眼,冷哼一声扬长去了。
就在来信儿踌躇的功夫,冷不丁见三爷又折了回来。
只见他脚下生风一般径直走向小方桌,拿起上头油纸包闻了闻,眉眼迅速松弛开来。
“爷,这白猫有个名儿叫‘毛球儿’,”来信儿提醒着,“毛球儿是太太屋里养着的,您不记得了?还是去年冬日里宫里头皇后娘娘着人送来的,说这东西乖巧,特为给太太解闷儿玩的。”
第二十回
话说书湘疾步出了忠义候府,春日里傍晚的景致是极好的,她仰首望望橘子黄的天际,落日缓缓低垂,天色眼见着就黯淡下来。
再低头瞧瞧自己的手腕子,她脸色渐渐就不大好。
在赫梓言眼里她是个男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个“男人”了?两个大男人,怎么好动手动脚的,今儿弄得这样,往后还怎么处?他竟再不要往学里去的好。
书湘怔仲间立在侯府门口,脸上一时黑得像个锅底,一时又泛出点惘惘的神色,颠来倒去在心里寻思,想得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团浆糊。
茗渠打门里出来的时候书湘也没发觉。
茗渠含笑向送她出来的小厮道了声谢,转身望见书湘的背景。小跑着下了一级级台阶凑到书湘跟前,出口的声音忍不住带了点儿埋怨,“二爷也真是,您出来怎不叫上我,不叫我出来,我岂不是坐穿了椅子也等不着你人?”
书湘没心思同她罗唣,眼睛扫着周遭,随口道:“那这会子你怎生出来的,他家怕你坐穿了椅子赶你出来么。”说话间瞥见她们府里等候的马车,也不等茗渠说话就走过去。
茗渠心下原就狐疑,这会子更是瞧出她家姑娘不寻常的地方,先头不打声招呼就走人,现下脸上还微微一点儿薄怒嗔怪的模样,怕不是…在里头同赫三爷闹不快了不成?
不能够啊,赫三爷不是对她们姑娘存了那份心思嘛。按说两人应有说有笑相谈甚欢才是,再不济也该由赫三爷送着到门口啊,便不到门口多少也该让底下人送出来才是,这却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书湘踩着脚凳顺当进了车厢里,很快后头茗渠就跟上来。她认真计较起来,想了想道:“…是在里头,赫三爷和二爷说了什么不曾?”
茗渠问这话时心里发虚,可别叫赫三爷给她们姑娘倾诉什么衷肠了,她们姑娘是死脑筋,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性子,她要是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受了侮辱,能不吭气儿坐上一整日,老僧入定似的叫人着慌。
书湘睁开眼睨了睨茗渠,她坐上马车后心里就静下来了,她想赫梓言这事儿也没什么可纠结的,有龙阳之好的是他又不是自己,他便是再在心里把她同小倌比较也不与自己什么相干,往后远着点也就是了。
“倒也没说什么。”书湘淡淡笑了笑,闭上眼睛靠着车壁出神。半晌儿幽幽道:“也不晓得老太太平白无故怎么要把弟弟放在自己身边了,怎么看怎么像是挖墙脚,我又不是个真的…”她抿抿唇,面上拢着愁云,耷拉着眼睫道:“没了弟弟傍身,太太日后可怎么好,也不知是不是老太太瞧出什么了?”
茗渠听她这样说也郁郁起来,倒把先前问的事抛到了脑后跟,打着精神说道:“这不能够,依着我说,老太太这回仍旧同往常一样的心思,她就是瞧咱们太太和付姨娘争小三爷,她老人家闲着也是闲着,插一脚进来给太太找点晦气罢了。”
声音低了低,怕被外头驾车的车把式听见,“太太把二爷身份捂得严严实实的,二爷自己也小心,这么些年老太太都没瞧出来,没道理这会子巴巴儿把小三爷弄去是为这事儿。”
书湘唔了声,也觉得有道理,挑起车厢一角朝外头街道上看看。
外头人来人往的,她偏着头不禁去想,会不会每张平静面孔下都有一两宗汹涌而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只是藏掖的好,别人才不知道。
风钻进来吹得她头脑清明,书湘定了定神,“你说的是,我不该自己吓唬自己。”
老太太许是寂寞了呢,人上了年纪喜欢小孩儿,也是寻常事。

这时候书湘还没到家,韶华馆里却亮堂堂的。
慈平起身给二姑娘杯盏里续了茶水,笑笑道:“往常二爷这会子多是在家里用功的,今儿是老爷叫去忠义候府办事去了…”她一头说,一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见二姑娘眼睛红红的,憋着泪觑了自己一眼。
站在门口的蔓纹见状忍不住劝宁馥瑄,她是爽快人,声音里透着分干净利落,直言道:“要我说,姑娘也该拿出做小姐的气派来,您就是平日唯唯诺诺惯了,这才叫底下人瞧扁了。大姑娘的不是原也不该由我来嚼说,这么着,横竖二爷还没回来,您要不先回去,等爷回来了我们再差人告诉你去。”
她这么说,听在宁馥瑄耳中倒似流露出几分轻视的意思,宁馥瑄看她一眼,没做声。
慈平瞧这位二姑娘平日不声不响的,其实也不见得是个没主意的主儿。真没主意,也不会一次两次的跑来她二哥哥这里诉委屈。
慈平朝窗下的麝珠打眼色,麝珠会意,上去拉了蔓纹往外边走,出了帘子到了屋外小院里才道:“你没瞧见二姑娘哭得这么样?我瞧着等不到二爷回来是不会走的,你又不是看不出来,说这话不是叫她难堪嘛。”
“我何曾说错了?她一有事就来找咱们二爷,我们自己还一摊子事理不清呢!”蔓纹有意拉高了音量,偏头看着绡纱窗上模糊透出的两个人影。
“哎哟我的姑奶奶,快别说了!”麝珠捂了蔓纹的嘴,“她再不得意也是府里的小姐,咱们做丫头的终归是下人,没个提防万一哪一日她在太太跟前嘀咕上一句两句的,到时候还是咱们吃亏。”
麝珠又拉着蔓纹说了一会儿,晓得她不喜欢二姑娘便也没叫她进去,“你不待见二姑娘就到门口守着,瞧天色二爷该回来了。”
蔓纹朝院门口望一眼,扭头时麝珠已进去了,她叹口气,走到院门口挨着檐下夏日时摆着的凉榻躺下。
迷迷糊糊之际听见有敲门的声音,一声一声有规律的,蔓纹一个打挺坐起来跑过去拉开门闩子,“是二爷回来了?”
“嗯,肚子都饿了。”书湘在外头寥寥地应,一面进得门来。身后茗渠借着檐下摇晃的灯笼光闪了蔓纹一眼,“怎不是小丫头们,却是姐姐亲自在这儿守着门?”
蔓纹朝正屋方向努努嘴,“是二姑娘来了,”又跟上书湘的步子道:“二爷饿了,我叫丫头们把温着的饭食端进去。”
书湘却拉了拉她袖子,拿眼神问她屋里怎么回事。
蔓纹停住脚,话匣子就开了,“还能为什么,二姑娘也不是今儿第一遭为大姑娘的事儿来了,也不知近来怎么冤家似的甩不掉了。其实源头还在大姑娘身上,听说是因前几日太太把小三爷抱进正院里,付姨娘百般求了没用处,转而叫她亲闺女大姑娘帮着在太太跟前说说情儿。
您也知道,大姑娘虽说是付姨娘亲生的,我们瞧着她们却一直不大亲近,大姑娘听了这事儿明显是不愿意的,一来二去的就同付姨娘闹了别扭,脸红脖子粗的把付姨娘从她含烟馆院子里直赶到门上,事后没两日老太太又使了唐妈妈到太太院子里抱走了小三爷,付姨娘气不忿,孩子到了老太太屋里就更难要回来了,暗下里就怨是大姑娘不肯出力,才落了这么个结果…”
“因此上,是大姑娘不称意了就去找二姑娘麻烦,我说的是不是?”茗渠接口道,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饶是这般二姑娘却上咱们这儿哭什么来,往后嫁了人在那边受了气也跑回娘家来么。”
“谁说不是呢,我才同二姑娘说二爷没回来叫她先去,谁知她不知是没听着还是装聋作哑,这会子还在屋里哭呢!”
茗渠和蔓纹的想头是一样的,两人边走边说着,上了台阶快到正屋前了也毫不避忌。书湘听得心烦,摆了摆手道:“都少说两句,二妹妹不顺意了来找我也是人之常情。我是做兄长的,总得照应着妹妹。”
茗渠和蔓纹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无奈。她们姑娘总不自觉拿自己当个哥儿,什么照拂妹妹,自己都快成过江的泥菩萨了,还有闲情管别人闲事呢,天知道到时候谁又来帮衬她们。
“二爷说的是,我叫底下人把饭食媏进去。”蔓纹说着往走廊另一头走,茗渠给书湘打了帘子,嘴里道:“二爷进去,我去书房归置归置。”她也是打小扮作男子,毕竟不是贴身伺候的丫头,不方便进去。
书湘沉默着点点头,屋内光线照亮她半边脸颊,显得轮廓深邃邃的,忽叫住茗渠吩咐道:“你上太太屋里瞧瞧,告诉一句我回来了,再看看太太好不好…明儿休沐,我陪着太太一道在老太太门口等。”
老太太年纪一大把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犟脾气。
当初原就是她有错在先,媳妇肯下气儿低头,这会儿她就应该顺着台阶下来,甭管心里怎么想,好赖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如此也好团团融融地过日子,老爷也不用为家里事烦心,不是很好么。
茗渠应了低着头走了,书湘却立在门槛前朝大老爷的书房方向张望,她也不晓得大老爷今儿歇在哪个姨娘屋里,总觉着毕竟大太太对老太太作出让步了,她爹就该记起妻子的好才是。
“二哥哥?”屋里垂泪的二姑娘看见哥哥定住身形站在门边,抹了把眼泪唤他。
书湘收回神思举步进屋里,脸上有了些笑模样,“二妹妹来了,”她叫福身站起的宁馥瑄坐下,话音是敞亮的,接过慈平递过来的茶盏呷了口,徐徐道:“你的事我都听蔓纹说了,叫我怎么说你好——”
宁馥瑄红了眼眶,看着书湘切切道:“我知道是我自己没用,二哥哥三番两次的帮我,太太也知会了底下人,那些管事的再不敢随意克扣姨娘和我的份例…我原不该再找哥哥,可是大姐姐她稍一不顺心就来找我的不是,我说不过她——”
“说不过谁?我瞧你现下不是很会说话!”大姑娘人未到声音先至,屋里几个都被她发尖的音调唬得心头一颤,帘子转瞬间就被掀开,宁馥烟一张漂亮脸蛋晕红着,这分明是气出来的,没好气道:“宁馥瑄,你这是长本事了?咱们姊妹间的事你做什么回回闹得二弟知道,二弟是做学问的人,回头叫太太晓得你拿你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打搅二爷,看有你好果子吃!”
书湘这还是头一回见识到大姐姐这副厉害模样,往常她在自己和母亲跟前都是逗趣儿笑容和熙的,没曾想这会子这么吓人,倒应了人常说的“凶悍的女人是老虎。母老虎”。
麝珠给震住了,慈平却陪着笑脸道:“这是大姑娘来了啊,二爷碰巧刚回来呢。”
宁馥烟瞅见端坐着的书湘脸上锐利的神色为之一收,变戏法儿似的,她笑起来,“二弟回来了呀,可吃过了?我让大厨房做了些你爱吃的糕点,我叫她们拿进来。”
“不用了,蔓纹就快把饭食端来了,用多了大晚上的怕不好克化。”书湘客客气气地婉拒了,宁馥烟闻言倒似是她意料之中似的,在边上落了座,和书湘说起话来。
“我今儿一早在太太屋里陪了大半日,老太太这么做实在是过了,太太都放在身边了,她老人家却横一脚进来,到底不大好…”
书湘应着,心里又不安宁起来。面上却淡淡道:“老太太是长辈,咱们做小辈的私下里说她的不是也不应该,”说着又一笑,“大姐姐有心了,亏得你在母亲跟前说笑逗趣,我却不能时时常伴着。”
“二爷这么说岂不外道了?在我心里太太和弟弟就是最亲的人。”她这么说也算是出自本意,内宅里讨好了大太太日后才有好出路,嫁了人靠的就是娘家兄弟,不还得指望这唯一的弟弟。
她们一径儿唠家常似的,旁边宁馥瑄却不自在起来,起先她还怕着突然进门来的宁馥烟,这会儿见她同书湘聊得火热,她眼泪就淌不下来了,支吾着动了动唇,几次都没j□j她们话里去。
正巧蔓纹领着一排丫头捧着食盒进来,书湘余光里瞧见,摸着肚子道:“你们瞧,我到这会子才用晚上饭呢,倘若不嫌弃就添两副碗筷,都坐下陪我吃罢。”
这是客套话,两人都听得出来,宁馥烟起身斜了宁馥瑄一眼,“我可去了,你是继续在这儿还是一道走啊?”
“自然是要回去的,”宁馥瑄屈膝朝书湘福了福,“二哥哥慢慢用,我先去了…”
宁馥烟打眼看了下二弟神色,弯着唇角略一福,“那就不打搅二爷了。”书湘看着蔓纹挨个儿从丫头们端着的食盒里把菜盘子往桌上摆,轻轻颔首,眼风却跟着她两个袅袅的背影。
门帘子晃了晃,大姑娘、二姑娘都出去了,没走几步的光景,大姑娘的声音穿透夜色传进来,“再不要让我瞧见你这副模样,往后嫁了人也这般儿?我是你姐姐,不过说你几句值当你哭天抹地跟个泪人儿似的,还特特跑了二爷这儿告我的黑状来!咱们家不兴这个,有什么明刀明枪的来,当面锣对面鼓咱们把话说清了——”
大约是走得远了,大姑娘的声音渐渐不可闻了。
屋里只有浅浅的衣袂摩擦声,不一会儿小丫头们都打发了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书湘和三个近身的大丫头。
书湘托腮看着慈平往瓷白的小碗里盛米饭,她盛了小半碗放在书湘跟前,“早过了饭点,姑娘这会子用一点不至于下半夜饿肚子也就是了。”
又给书湘盛汤,视线往绡纱窗外看着,“二爷不管这事是好事,横竖大姑娘、二姑娘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偏帮了谁都是伤了彼此的情分。”
往常慈平说什么蔓纹总是要反着来几句的,今儿这话她倒听进去了,附和道:“你说的是,且姑娘往日帮二姑娘的地方已经不少了,人活这一世,到头还是要靠自己,谁还能帮谁一辈子呢。”
书湘缄默着,搁下箸儿,拿起碗抿了口熬得白绸的鱼汤,计较着道:“我今儿是实在没心思同她们周旋,大姐姐往常固然有不对,毕竟她在太太跟前能叫太太高兴,就这我也不能太扫她的脸。二妹妹是老毛病了,我心里是怜她的,就像蔓纹说的,她不能一辈子指望别人来帮衬,况且我这里眼瞧着就是一场风波,实在悬心。”
话题停在这儿就不好接口了,慈平几个对望望,都不知道怎么劝解,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书湘女扮男的事实。
直到麝珠“咦”了声,看着茗渠进来了,“你这会子怎的来了?”
茗渠才从黑暗里进来,适应了一下屋里的光线才道:“二爷叫我往太太屋里瞧瞧去,”又上前几步看着书湘回道:“爷今晚当睡个安生觉,我过去的时候门上婆子不叫进去,说是老爷宿在里头,我同她胡凯了几句,才知道原来今儿大老爷下朝后早早地就家来了,晌午饭也是同太太一处吃的,到晚上顺便就留下了。”
“果真么?”书湘眼里聚起璀璨的光亮,父亲母亲在一处呆了一下午,说几车话的时间也尽够了,有什么心结可都解开了罢。
真好,她“吸溜溜”喝光碗里的鱼汤舔舔唇,托着下巴笑问,“还扫听到什么没有?”
茗渠想了想,在掌心一锤道:“是了,还听说明儿太太要往宫里见贵妃娘娘去,是老爷带的话儿,说是,二爷也要随着一处去的。”
第二十一回
事事都能逞心如意那就不是过日子了,第二日书湘起了个大早,穿戴齐整后去大太太屋里请安。
春日的清晨连风里都洋溢着醉人花香,和风霁日的,要多舒心有多舒心。禧正院里也露出和平日不一样的气氛来,到底有大老爷在感觉就是不同。
大老爷和大太太正在次间用早上饭,桌上是清淡的吃食,枸杞粳米粥,吉祥如意卷,竟还有一盘藕粉桂花糖糕。
书湘见了大老爷就变得很老实,乖巧侍立在一旁,垂着手臂在身体两侧,只是忍不住不时地打眼去瞧着父母。
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多久没这么着了?
这才像是一家人。
大太太疼女儿,叫大丫头霜儿扶她坐下,起身亲自盛了一碗粥给她,脸上红光满面的。大太太昨夜同大老爷可算是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日子仿佛回到了她才嫁进国公府那时候,虽不是恩爱非常,倒也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觑了大老爷一眼,大太太试探着道:“咱们湘儿今年十三岁了,只是可惜了这么些年我膝下也没个女儿…”
书湘一听才咽进喉咙口的那口藕粉桂花糖糕差点堵在嗓子眼,她吊着心偷眼瞧了大太太一眼,又去看大老爷。
爹爹是文质彬彬的俊俏爹爹,即便是吃饭那也是斯文优雅的,他拿着瓷白的汤匙舀了舀碗里糯香的粥,表情淡得好比一阵清风,开口是疑惑的声气,“女儿?”
大老爷慢条斯理吃一口粥,慢慢咀嚼着,他应当是想到了什么,微蹙了蹙眉头道:“女儿已是够多的了,太太还想要个女儿么?”
大太太虽也料着大老爷会是这样的反应,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却还是露出些许尴尬,书湘没能是个哥儿,这或许是大太太打书湘落生起的前十三年乃至余生都将承受的精神压力。
牵了牵嘴角,她笑得有些讪讪的,“那几个丫头我自是打心眼儿里疼惜的,只是…嗐,我说这个做什么,不过信口一提,老爷只当我胡言乱语罢了。”
可不是胡言乱语么。
大老爷拿汤匙在碗的边沿“铛铛”敲了两下,打量着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脖子里的儿子一眼,玩笑似得口吻道:“你瞧咱们湘哥儿,生得这唇红齿白模样,倒活像个女孩儿家似的。这冷不丁一错眼,还真是雌雄难辨。”
他的视线从书湘低头间露出的凝白后颈上挪开,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大太太,心里升起一股不清不楚的感觉,这感觉来得突然,叫他没来由的不安心。
大老爷撂开汤匙后背向后靠去,缓了缓才对大太太说道:“既然一会子你们往宫里去,今儿就不必到老太太那里碰钉子了。母亲向来是那个性子,再不能改的。”
大太太称是,书湘也点头,歪着脸瞧爹爹的侧脸,一双眼睛里既是崇拜又是向往,微卷的眼睫缓慢地颤,一个不留神就同大老爷横过来的视线撞在一处。
书湘额头上光致致的,大老爷瞧着她微微上翘的眼角下清澈如许的眼波,视线一时竟不能移开。
他心里又不安定起来,偏开视线面向大太太道:“如今贵妃娘娘同皇后娘娘的关系不比往昔,你们今儿在宫里难免遇上皇后。太太是明白人,我也不消多说,你自个儿当晓得如何应对。”
说到皇后时大老爷语意里有一瞬的迟缓,书湘似懂非懂地听着父亲的话,几次鼓足了勇气想说自己要么就不进宫里去了。她瞧着父亲权衡再三,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吃饭间陆陆续续大姑娘、二姑娘同几个姨娘也来请安了,今儿没什么事,大太太因要进宫见贵妃姐姐,没一会儿就把她们打发回去。
大老爷自去上朝,书湘就坐在大太太下首听母亲处理家事。
要说理家管事,头一宗就是把管事婆子们收在麾下,使手段也好,恩威并济也罢,务必使她们服服帖帖的,晓得这家里谁说话有分量,不这么样,管事们办起差事来浑水摸鱼完全没个忌惮,底下人就更不成器了,长此以往,这偌大的宅院从里头就要腐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