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时不时总将些掌家理事的条理梳理给女儿知道,她统共这么一个女儿,又觉得对她不住,因此才总惦念着把该教她的教她,至少女儿将来到了夫家能比现下通透精炼。
书湘看着大太太问管事们话,上下眼皮难分难舍直打架,强撑着精神等到结束了,大太太进屋里换了身衣裳,上头是青缎子珍珠扣对襟旋裳,下头是暗色的裙子,头上按部就班梳着发髻,一只碧玺雕花簪斜里插|进去,简单又贵气。
“娘亲怎么样都好看。”书湘撑着下巴眼巴巴看着,大太太笑着在她鼻子上刮了刮,又想起女儿穿女装的模样,不禁有些出神,默了半晌,唇边挽着笑纹牵起她往外走。
…
老皇帝喜欢薛贵妃给自己生的小皇子,老来得子总有说不出的欢喜,薛贵妃在后宫如日中天,除了皇后便是她。
书湘跟在母亲身后,行走在阴凉纵深的宫墙甬道之间,心中不自觉生出肃穆的感觉来。耳边只闻得宫人们压轻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之声,不仔细辨别几乎听不到。
明黄的琉璃瓦在骄阳下熠熠生辉,宫中人进出来往像没有呼吸的幽魂,他们经过你身边也很难察觉到,眼稍扫过去时,宫人们早已退在一旁低垂着首让出路来。
书湘深深地吐纳一口气,她是在皇宫里住过一段时日的,虽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路到底还是识得的,她瞧见大太太挺直的背影,还有站在大太太身旁奉贵妃之命前来引领的掌事宫女,模糊间觉得眼熟,兴许小时候是见过贵妃姨妈身边有这样一位宫女的。
进了薛贵妃的寝宫,宫人领了她们进入偏殿里。
书湘给薛贵妃请安,这些宫廷礼仪她都是熟稔于心的,大太太和薛贵妃毕竟是亲姊妹,宫人上完茶出去后薛贵妃就和妹妹挨在一处坐了,就和在闺阁中那时一样。
薛贵妃毕竟是这样的年纪了,笑起来眼角有丝线一样的细纹,只是满身的华贵雍容将她层层叠叠包裹,到了她这个年纪,美貌已经不是衡量一个女人的唯一标准了。
书湘站在一边听薛贵妃和大太太说话,她们谈话起初无非是小皇子的诸事,并不避忌她,过了一会儿,薛贵妃凑在妹妹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大太太脸色倏的就变了。
“这怎么…可能?”大太太抓住薛贵妃的手,薛贵妃反手握了握她,尖利殷红的护甲像是要戳进人肉里。
“我的好妹妹,我的话你如今也起疑?”薛贵妃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十分婉转的语调,书湘立在一边抬眼觑她们,不晓得是怎样的事情能让母亲惊疑成这般。
大太太怔怔的,嘴唇蠕动几下,“姐姐今日召我入宫就是为说这个?”她心里惶惶的,瞧了底下女儿一眼,强做出笑模样道:“湘儿先出去转一转,我…我同你姨妈有话说。”
书湘是机灵的,知道长辈间有些话是自己听不得的,大太太是要支自己出去。遂应了是,退步走出偏殿。
殿外阳光丰盛,碎金一般流泻在屋檐瓦角上,书湘眯了眯眼睛,信步走出薛贵妃的宫室。左右望望,甬道两头寂寂的,眼前的宫墙向外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潦草的脚步声,书湘偏头看,只见一个拿着拂尘的宦官朝自己跑过来。这太监好生面熟,书湘凝目瞧着,一时间倒没认出来。
那太监在书湘跟前站定,拂尘尾巴荡阿荡的,他抹了抹额间的汗,“奥哟,老远就瞧见您了,我可算是没认错!”
书湘退后一步,上下仔细打量他,冷不丁笑出来,“是秦公公啊,您瞧我,年纪还没大眼神就不好使了。”
“这不打紧,您是贵人,我们这样的身份劳您记得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秦太监说话向来没个边际,按说他是皇后娘娘近身伺候的人,在这内宫里的地位权氏非同一般,混到他这份上何况是对书湘这样一个还没当上世子的爷们,便是面对着朝中大臣及一干低等宫妃们,也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儿。
书湘不把这秦公公的话放在心上,却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是高看自己一眼似的。
皇后和她亲姨妈薛贵妃都快要到撕破脸的田地了,秦公公是正宫皇后娘娘身边的得意人,对自己却是这样的态度,过去也就算了,如今还这般就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书湘陪着他笑,“公公这是往哪里去?”她后头就是薛贵妃的寝宫,秦公公别是奉皇后的命找薛贵妃来的。
“找您呐!”秦公公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眯缝,见牙不见眼的,“专程来找您的!”
书湘大为不解,曲着手指头想点自己,又放下了,随着秦太监沿着宫墙走,试探问道:“是皇后娘娘找我呀?”
秦公公眼风一旋,“二爷昔日在宫里头常往我们娘娘处走动的,如今好容易来一次,怎么有不去请安的道理?”
他意有所指说着,书湘看着他的笑脸,心里突的一跳,幸而她定的下心来,也学起别人插科打诨那一套,“公公说的是,您瞧我这不是刚来么,才我站在宫门口就想着一定要给皇后娘娘请安呢,娘娘对我照顾有加,我就是不见我亲姨妈也不好忘记娘娘的恩德不是。”
这话说的动听,秦太监笑裂了嘴,拂尘甩了甩搭在另一条手臂上,转过一个弯,他唠家常似的道:“当初若不是发生那档子事,二爷也不至于回家去了。不是我这没根的信口胡说,皇后娘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二爷您呢,就是殿下忒不懂事些——”
这里说的殿下指的是太子,书湘可不敢在背后说太子殿下的不是,谁让人家是太子呢,不出意外就是将来的储君,她一个女扮男装连爷们儿都不是的小女子,可不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上赶着报复人家。
“太子殿下那时年少,他是无心之失。”书湘公式化地笑,唇角上扬的弧度都是固定的。说着昧了良心的话,她想真心笑也难。
秦太监不在意,仍是兴趣盎然同她一路兜搭,两人很快进了皇后居住的宁坤宫。
进了宫门两人自发都不说话了,书湘张望,不愧是正宫皇后的所在,到底比贵妃姨妈的寝宫来的讲究。这处宫室规模盛大,放眼瞧了是一派天家的气象,那些花纹长廊处小而精致的细节尤其使人目眩恍惚。
长了些岁数再次置身这里,连感受都不同了。
“您发什么呆啊,娘娘在屋里等着呢。”秦太监操着阉人惯有的尖细嗓音提醒书湘,她“嗳”一声,赶走几步追上去。
暖阁里光线正好,半是明媚,正中间熏笼里吐出一条条柔媚的香雾。
皇后端坐在黑漆铺猩猩红坐垫的扶手椅上,手上托着一盏茶,她一手捏着茶盖儿,撅唇轻轻吹着,精致的面容氤氲在茶雾后。
皇后不是当今皇上的原配,元皇后是她娘家的亲姐姐。元皇后死了,忠义候便把最小的妹妹送进宫填补正宫空出的缺。
认真论起来,皇后这才三十出头,比薛贵妃和大太太年纪都轻。
垂地的湘帘稍稍一动,皇后抬起眼睑。帘外秦太监高声道:“娘娘,人到了。”
绵绵的香气从湘帘里传出来,书湘不敢抬眼,遥遥朝里头人作礼,“书湘给皇后娘娘请安。”
清晰明细的嗓音透过湘帘摇曳生姿似的晃到皇后耳边,皇后啜了口茶,视线惘惘地落在那片帘幕上,停了一会儿,朱唇轻启道:“进来罢。”声音是柔婉纤细的。
湘帘边上一左一右两个小宫女忙打起帘子,秦太监侍立在外头,书湘抬步徐徐地走进去,在正中的位置上站定。
暖阁里红木格子窗外一缕阳光透进来,晃得人眼晕,皇后看见那道光束纵横百折映照在下首人面上。
书湘脸颊上逐渐有细暖的晕红洇开来,雪肤花貌的一张脸,耳垂凝白透致,束起的发间落下一两缕细发耷在耳边,拢着光,面容更显得楚楚,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美,却在无声无息间叫人心折。
皇后阖了阖眼,不错,这孩子记忆里便是这么副秋水伊人的相貌,隔了有几年了,如今瞧着还是这么着。
…她父亲倒不是这么样的容貌。
皇后侧头模糊地回忆,她弯弯唇,心头有一息的涩然。
“别拘着。”皇后道,她抬抬手赐座,立时有心腹宫人搬了椅子上前。
看着书湘从从容容坐下,眉宇间那份情态当真令她感怀,她一个不慎呢喃出声,呓语似的道:“你这眉眼,同你父亲真是很相似…”
“娘娘?”书湘进来这会儿是直到皇后说了这句话才抬眼,她有些惊异,年纪轻不懂得藏住心里想的,就那么直愣愣看着首座上金尊玉贵的人。
——皇后娘娘和她父亲是,旧识?
皇后自觉失言,不能迎着那道视线,她低下头吃了一口瓜片茶,唇齿间香香的,好像心情也好了许多。
书湘实在觉得今日进宫像是进入了什么谜团里,先是薛贵妃对大太太的耳语,那究竟是什么,能使得一向镇定的大太太惊慌失措起来,她瞧得仔细,大太太的惊慌里夹杂了些许的惧意,然而这到底是因了什么?
现下皇后娘娘又这样语出惊人,书湘打小在宫里就多蒙这位皇后娘娘照拂,皇后娘娘于她,比自己亲姨妈薛贵妃见到的次数都多,待她更是别样照顾。
且起初她和太子殿下两个也是相安无事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一日开始他就魔症了,许是少年心性,她瞧出他讨厌自己,简直是没来由的厌恶,处处针对她不说,后来弄得她简直过不下去,最后索性把她往冰窟窿里一推,齐活儿了。
幸而她想自己是前世里有功德傍身,这一世才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只是自此不在宫里给太子做劳什子的伴读了。
说起来,那根本不是伴读,是要她的小命。
越是深想书湘的思维就越混沌,她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了,十三岁,足够她从一点一滴的过往记忆里提炼出曾经不以为然的细节。拼凑着那些零碎的画面,她心中模糊有个意识,只是潜意识里规避着,不敢任由自己追究下去。
“湘儿长大了,个子拔节的竹子似的,时间过得真快。”皇后喃喃着,也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书湘看她的视线并不是看着自己。
但是话里提到自己,还是要吭声以表回应的,书湘甩甩头清空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笑嘻嘻道:“我是长大了,可娘娘瞧着和往日竟没两样呢!娘娘是这天底下皇上外最尊贵的人,连时间也厚待您呢。”
这话不是书湘信口胡诌的,岁月着实没在皇后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依然是盈盈幽幽的气韵,瞧着温柔又美丽,实在不像个年过三十的人。
皇后掩着嘴吃吃笑起来,“你这油嘴,小时候还没学得这么会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呀,娘娘就是好看嘛。”书湘觉得没那么拘束了,她眨眨眼睛,自然而然地仰首望着坐在椅子里的皇后,心中是感念她的。
气氛好了,说起话来就显得明快,阳光暖暖,晒得书湘面颊上粉粉的。皇后听她说起书院里一些趣事也觉得有趣,掩着帕子咯咯咯地笑,像个大孩子。
听到书湘说起和大老爷相处的情景时尤其专注,皇后那样温和的神色,书湘很多年后想起来依然记忆犹新。
出了宁坤宫宫门,按皇后娘娘的意思她要往太子殿下宫里去拜见一下,好歹幼年时是他伴读,她如今进宫了去见见,也算是全了礼数。
秦太监将书湘送到宁坤宫外甬道尽头。
觑着四下里无人,书湘不自觉向他打听,“方才娘娘问起我家中事,问我有几个姊妹,我如实都说了。
娘娘听见我除了两个庶出的姊妹,另就是二房我二叔家一个嫡出的三姑娘,不过我三妹妹如今跟着二叔在京外任上。”顿了顿,迟疑着道:“娘娘这话里话外的,我瞧着…难道是瞧上我妹妹了,要给她指门婚事么?”
秦太监笑眯眯的,一对眯缝眼睛看着书湘,满不以为然说道:“二爷是爷们儿,心思可以不必这样细腻,您甭管娘娘是什么意思,横竖于你家妹妹是好事一桩不是?”
书湘讷讷地点头,又说笑几句辞了秦太监。
她可不认为这是好事,皇后娘娘一准儿是在相看太子妃呢,可因大太太和薛贵妃是亲姊妹,这里头关系近,一旦夺嫡的事情闹起来,整个国公府和薛家不都站在薛贵妃后头,如此一来,三妹妹怎么好和太子有牵搭?
太子这边,皇后的母家是忠义候府赫家,想到这里书湘不禁蹙起眉头。她瞧着他爹大老爷对赫家的态度很是暧昧,立场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鲜明,大老爷还叫她为一幅画特为上侯府去给赫梓言致谢呢。
真不知有什么可谢的,赫梓言那家伙——
书湘一抬眼,哪知才一念叨他,他就出现了。
数步之外一条熟悉的身影跃进眼帘,他笑得恣意,跟着个脸模样俊俏的小宫女不知在说什么。
书湘如今瞧着赫梓言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就连他精于作画的优点她也觉着是旁人代的笔。她在原地驻足望了一会子,天晓得赫梓言说了什么,引得那宫人瞧他一眼奉送柔柔一笑。
她想这下这厮骨头该酥了罢,又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赫梓言简直是天下第一恶心人。
书湘嫌弃地调开视线,再也看不下去,太子的寝宫近在眼前,她小跑两步过去。门前守着个小太监,长得贼眉鼠眼的不讨人喜欢,书湘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用这样的人,难道是为了衬托他自己?
她脸上僵僵的,嘴巴张了张道:“麻烦这位公公通传个,说——”
这贼眉鼠眼的太监不让她说完,尖着嗓子道:“您也不消说了,才太子殿下吩咐了,身子不爽利,不方便见客。”瞥了书湘一眼,不客气道:“您请回罢!”
书湘想那感情好,不是皇后娘娘叫她来她还不来呢,心里憋着气,忍住了才没哼出声来。刚要转身,肩上忽的一重,书湘迷惘地侧过头,赫梓言吊着眼角立在边上。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到的,一点声音没有,怪吓人的。
“哟,上这儿来了。”冠玉一般的脸沐浴在充沛的阳光下,狭长的眼睛里流光溢彩,笑微微的视线罩上她。
门口那小太监立即见了祖宗似的,笑得和秦太监如出一辙——见牙不见眼,尾巴直摇,“世子爷来了,殿下在里头等着您呢,您请您请!”
第二十二回
感激他?
她要么想一榔头敲在他脑门子上!
书湘绷着脸向边上挪了一步,也不顾门口那小太监在场,下狠力气在赫梓言手指头碰过的地方擦了又擦,揉搓得半边脸嫣红嫣红的,她又瞪着眼,旁人瞧着倒活像个唱大戏的。
那小太监见了也不由惊讶,没听说世子爷有那样的癖好呀,这怎么连男人都调戏上了,何况还是宁家这位,这实在是——
小太监托了托光溜溜的下巴,低垂下眼,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也不吭了。
赫梓言瞧宁书湘擦脸擦得还没完了,眉头拧得老高,“我同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样?又不答我,反倒当我蛇虫鼠蚁似的,我又不是瘟疫…”
书湘一甩手,忿忿道:“哪儿能呢,蛇虫鼠蚁那些怎么是赫兄你的对手,”顿了顿,她压下胸口的火气,尽量平息着声色,声音小了许多道:“你往后再不许动手动脚的,别人看了成什么样子,便是你自己不爱惜名声,我还要脸呢。”
她就那么仰着脸看他,阳光洒在面颊上,一排眼睫扫下阴影,眸子出奇的炯亮,神情显得大无畏,等候对面那人给自己一个答复,或是承诺也可以。
她上一回就是走得太匆匆了,这样的事,总是要面对面说清楚的。即使现下里这场景好像不大对头。
“唔,你说的很有几分中听。”赫梓言说着,垂着眼睑,他也闹不清自己总去惹宁书湘做什么。
要说他果真喜欢男人,又不见得。
为此他甚至瞒着忠义候和侯夫人往城里几处小倌楼里走了走,那里多是宁书湘这样女相的男子,更有妖媚处比起女人也不遑多让的,可他从心理到身体都没什么感觉,倒是带他同去的那几个下流货口水垂到地上,揽着倌儿肩膀左拥右抱逍遥快活去了。
忠义候夫人对儿子的管教说不上严苛,但世家大族洁身自好,绝不会允许子弟往风月场所流连的。赫梓言自小接受的是那样的教育,倒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见识过也就罢了。
“喂,我同你说话呢,不睬人是什么道理?”书湘的好脾气好教养在他身上快耗尽了,“到底怎么样你给个准话,以后大家见面都规规矩矩的,好不好的你倒是应我一声啊。”
一高一矮两人对峙着,直到赫梓言“啧”了一声。
“瞧宁兄弟这双重标准。”合着才他说话她不理睬就是可以的,只他思想放空是错的。
赫梓言好整以暇睨着她,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原地踱了两步,因太阳晒得身上燥起来就脱了外袍,随手一抛,兜头盖脸把她罩住,“劳烦宁兄弟帮我把这袍子拿进去,我这里尚有事情绊着,片刻就来。”
自说自话!
书湘简直眼冒金星,不知自己是给这人气得还是视线里突然暗下来弄的,她打出生起就没见过像赫梓言这么莫名其妙的人。
国公府大太太、大老爷疼宠儿子,除了性别一事,她的成长之路可说是十分顺遂,从没人敢和她作对。
因此上,这时候竟觉着赫梓言是天上坠下来的煞星,专门克自己的。
书湘不愿意在皇宫里作出什么有失体面的举动,幸而她的耐性比自己想象中要好。
慢慢揭下赫梓言的外袍,捋了捋,然后搭在一边臂弯上,抬眼看时近处除了那贼眉鼠眼——现下装聋作哑的小太监,竟再无一人。
书湘决定试一下,要是这小太监放她进去,她干脆就进去拜见一下出来。要是他不放她进去,她就把赫梓言的衣服拿回家送进老太太房里给弟弟做尿布使。
她摩挲着赫梓言竹叶青的外袍,心道这布料真不错,触手柔软爽滑,果然是好料子。
宫室前,前头还充当拦路虎角色的小太监这时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笑嘻嘻伸手迎书湘进去,好像他嘴里太子殿下“不爽快的身子”一盏茶的功夫就爽快了。
书湘进门后正面是一道影壁,她向左沿着石子道走,两旁栽种着翠翠的湘妃竹,风一吹响起哗啦啦海潮一般的声响,风吹云动,置身其中倒很美妙。
那小太监告诉书湘太子殿下在竹林里,就不敢靠近了。
这个书湘晓得原因,太子自诩天之骄子,喜一个人静坐,或品茶,或自己与自己对弈,性情乖张偏执,丝毫不懂与人为善。
书湘撇撇嘴,视线往返在森森竹林间,寻找太子的身影。
竹林里有个三角亭,边上的竹子都叫人砍了,瞧着只那一片是光秃秃的,怪异的很。太子就坐在那片光秃秃里摆弄一盘羊脂玉一般的黑白棋子,指尖能凝出光似的,视线专注,似乎心无旁骛。
书湘踩着林中落叶,脚下发出连贯的“簌簌”的声音,听在耳中尤其的刺耳。她在亭子外边站定了,打眼瞧着目不斜视的太子,颇有话本小说里仇人相见,快意恩仇决战山巅的错觉。
“对不住,”书湘木着脸孔,声音皱巴巴的,“皇后娘娘吩咐我来殿下宫里拜见一下,殿下知道我今儿来罢?倒叫您久等了。”
太子听后眼中一点波动也没有,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仍是不看她,嘴唇开合的模样和皇后十分相似。
“是在哪处耽搁了么。”声气淡淡的,这才转眸看她,很有种明知故问的味道。
书湘觑着太子,当年他把她推进冰窟窿的时候也是这样淡然的嘴脸,时隔这么久果真一点儿也没变,横竖这笔账这辈子是算不清了,仇却得牢牢记着。他先使人在宫门口拦着不让进来,这会子又装作不知道,书湘不知道做太子的演技需要这样好的。
“回殿下的话,倒也没因什么事耽搁,”书湘一板一眼地道:“我就是有点不太想来。”
太子眼风看过去时,书湘早已低眉敛目瞧着自己鞋面。冷不防的,一枚白色棋子骨碌碌滚到她脚边,太子的声音在竹林簌簌的声音里响起来,冷飕飕的。
“刁民。”他开口,锐利的眸子锁住她的脸,“宁书湘,你晓得我不待见你。可知为何?”
“…倒是愿闻其详。”不好奇是假的,他们曾经相处的分明很融洽的,书湘偏头想,他以前拿她这个伴读当丫头小厮使唤,端茶递水的,他至少不刻意刁难她,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浑浑噩噩简直做梦一样。
太子以为自己在笑,事实上他连唇角也没提起来,“你想知道?”看见亭子外书湘诚实地点头,他一哂,“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步下台阶亲自拾起滚落在书湘脚边的雪白棋子,他拿捏在指尖,棋子外表是纤尘不染的颜色,内里却一丝一缕透着极细的黑色晕纹。
如同他幼年时无意间撞破母亲同一青年男子拉拉扯扯一般。他的母亲是一国之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然而原来外表华美光鲜,她心中装的却是别个男人。对夫君不忠的女人,不过金玉其外罢了。且那个男人的背影他认得出。
那是当朝的璟国公,颇受他皇父重用。他家儿子还放在他身边,粉团花色的一张脸容,看久了很想拿刀划拉开。
太子的思维有些远,他不期然想起当年他找他麻烦,挑他的错处只是想看见这娘们儿唧唧的宁书湘哭。他还让小太监往他被窝里放蛇放老鼠,他亲自捅了马蜂窝往他软糯糯的小脸上砸,到最后,大雪纷飞时甚至把他往冰窟窿里推——
这时书湘瞧见亭子里有一套茶具,信步走进去,她拎起茶壶向外道:“殿下不介意我喝你的茶水罢。”
太子蓦地收回渺渺的思绪,远远将那一只白棋掷在棋盘上,砸得棋局七零八落。书湘手一抖,太子冷冷瞥她,眼稍处寒光隐现。
她知道他是惜字如金的人,恐怕这意思是不待见她喝他的茶,可她真的渴了…人还是不能委屈自己!
“多谢殿下赐茶。”书湘厚着脸执起杯盏往里倒水,浅绿色的茶汤盈满了杯盏,她仰脖子一饮而尽,再抬头时冰块一样冷着脸的人早已一言不发离开了。
她把杯盏搁在桌上,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腹部适时猛地抽了一下,身下立时一阵暖流。
“坏菜了!”
书湘脸上刷刷白,她的月事一个月里总不固定,也是才来不多久,她还不习惯,倒忘了这几日是亲戚造访的日子。
她失了镇定,慌慌地想要站起来,肚子里偏绞痛似的又是一抽,往常癸水来了也没有像这样痛的,撑着桌沿定了定神,深呼吸一口气,趁着没人书湘打算快点出去。
第二十三回
亭子周遭一片光秃秃,坐在亭子里面孔白煞煞的人尤其的醒目。
赫梓言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意,他抬起袖子随手一抹,眯着眸子打量书湘,步履生风似的跨进三角亭里头。
“殿下却哪里去了,”他嘴里问着,自顾自挨着书湘坐下,视线在她不同寻常的面色上游动,玩笑似的道:“宁兄弟果真厉害,敢是你把殿下气走了?”
书湘皱着眉头不答他,肚子里翻江倒海地抽抽,她曲着手指抬起手,抵在赫梓言肩上试图把他往一旁推,手上却没什么力道。
又试了几回,终是放弃,有气无力和他道:“…你好好规规矩矩的,坐远些不成么。”
书湘是真领教到了月事的厉害,她从前以为男人女人唯一的差异是两者长相有差别,发型有差别,服饰有差别,后来她渐渐模糊晓得两者身体构造上也有差别。再到前几个月,她初潮,那时候可吓坏了,幸而是在家里头,一日睡醒后床上就多了点血迹。
蔓纹几个偷偷摸摸处理床单子并书湘身上亵裤,慈平又去大太太屋里报备,大太太乘了筋斗云似的飞一般就来了,关了门母女两个讲悄悄话,书湘逐渐就懂得了,只是那时身上倒没什么知觉,也不会痛…
幸而经痛是一阵一阵的,须臾肚子里没那么难受了,书湘放松地缓了口气,视线不期然落在赫梓言放在自己这里的外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