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湘侧头看他,他察觉到她的视线,手上握着的狼毫渐渐就走不动了,在纸上洇出一块浓重的黑色墨点。
“听说赫兄,订亲了。”书湘抿抿唇,转头朝自己墨迹未干的画儿吹着气,过了一会儿她从袖袋里掏出赫梓言那块帕子,“这是你的,我洗过了。还给你。”说着就走过去放在他桌上。
视线掠过他桌上那张铺陈着的宣纸,上头竟然是一个潦草的“湘”字,末尾处墨汁氤氲,洇得不成样子。
赫梓言看了看发怔的书湘,将那帕子收进怀里,淡淡道:“听说你病了,是因为那日淋雨受了凉?现下都大好了罢。”
书湘把视线从宣纸上挪开,低着头点了点,好像也没什么可同他说的,她想了想抬头由衷地道:“你订亲了是桩好事,届时成亲了也别把我这同窗忘记才是…”她笑了笑,微微歪了头,额前一点碎发被太阳照得黄黄的,“先在这里祝贺你,改日你订亲宴上我再叫人送贺礼到贵府。”
赫梓言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色这时才微微一动,“你不去?”他对上她一双晶亮的眸子,胸口滞了滞,却扬着唇道:“连我的订亲宴都不愿意参加?”
书湘别开眼,神情不自然到了极点,她不是不想去,只是到那时候她已经身不由己了罢。哪个公侯小姐能自己到外头吃酒席的,说起来,她已经比她们经历得更多了,不可以再贪恋男人世界的自由。
“我不是不想去,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书湘不再解释,抚了抚心口预备到外头顺顺气。
赫梓言湘要转身,手上没注意就拉住了她。
书湘回过头,眸子里掠过一丝惊诧,她慌里慌张地举目四顾间,他却收紧了五指狠狠攥住她。
“别走,陪我说说话。”
没人看到就好。她蹙了蹙眉,如今在他跟前好像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其实赫梓言订亲了是好事,于他于己都好。
书湘还担心赫梓言因为喜欢男人而不会娶亲呢,好在侯夫人安排得很及时,年轻的男人,一时误入歧途不打紧,只要趁早走回来就还是有救的。
这日晚间是太子伴读徐长瑄的生辰会,书湘百般推脱不过,只得随着赫梓言到了京里据说是最最热闹最最上乘的酒楼里。
她表面上装得镇定,其实是从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的,跟在赫梓言身侧,被这花团锦簇的缭乱迷了眼。
大约是气氛所致,席间所有人都笑呵呵的,徐长瑄为生辰还特为请了京里德成戏班的台柱子来,对于众人来说,唯一的遗憾可能是太子殿下临时有事不来了。
不过这并不能减少少年人的欢乐,气氛还是很快就炒热了,处处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戏台子上戏子甩着水袖,嘴里咿咿呀呀拖着老长的调调,声音婉转动听,婀娜的身段最是叫人赏心悦目。
书湘和赫梓言坐在靠窗的席面上,桌上其实没几样菜,倒是眼前酒盏空了就有人满上空了就有人满上。
书湘是不大会喝酒的,赫梓言一头喝一头注意着他,眯着眼瞧见宁书湘偷摸着把至少三杯酒给倒掉了。
“又空了?”赫梓言笑笑,拿起酒壶为书湘满满斟上,“宁兄弟海量,今儿长瑄生日大家伙儿高兴,来,我敬你。”
书湘拿起酒盏笑得尴尬,可他就那么一眼不错把自己瞧着,她不好意思不喝了,咽咽口水,壮士割腕似的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喝完咳得满脸红扑扑,眼睛汪汪的能沁出水来。
同桌的几人这时候也喝大了,嘴里开始胡言乱语起来,男人看重的无非权势、女人、金钱。
眼下这位就毫不例外,咽下一口酒水道:“…要说美人儿,那些楼里头的花魁算不得什么,年前我有一回无意中见到将军府的杨四姑娘,啧啧啧,那模样,那身段,虽然只有匆匆的一眼却委实叫人印象深刻,”他一脸艳羡地看着对面的赫梓言,“可着整个京城,绝没有能越过她去的!”
说着淫|邪地摸了摸下巴。他左边那个大着舌头接过话茬道:“还是赫兄有福气啊,来日见天儿消受美人恩,真真享不尽的艳福——”
众人七嘴八舌聊起来,赫梓言始终没怎么开口,只是一杯一杯往嘴里灌酒,话题不知怎么偏到了桌上各位都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这个“严肃正经”的深刻问题上。
回答都是千篇一律的,首先得生得好啊,再来身段儿要窈窕娉婷,教养也不能差了,琴棋书画倒不必精通,最后,要性子讨人喜欢才最佳。
问到赫梓言时,旁人都是又羡慕又奉承地看着他,等着他回答。满以为他会说“就像杨四姑娘这样儿的”,毕竟杨姑娘都已经是他换过庚贴订了亲的准夫人了。
赫梓言又往杯里倒酒,他到现在都没见过他未来的夫人杨姑娘,倒是杨四小姐如何如何美诸如此番的话听了几大车,可他丝毫提不起兴趣,他如今是早认了,横竖他知道自己是不喜欢女人的,哪怕人家是鲜花似的人,将来也不得不枯萎。
看一眼宁书湘,她是典型的喝酒就上脸,这不才一两杯呢面颊上就起了红晕,倒是身子坐得笔笔直,眼皮却耷拉着。
面皮白得凝脂玉一般,诱惑人想不顾一切凑上去亲上一口…
他支起手肘,狭长的眸子带着浅浅的笑意觑着书湘,漫声说道:“我没什么特别钟意的。”
众人心下了然,一时又看向宁书湘,“你呢,宁兄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书湘正想着赫梓言的话,乍然听到这问题脑子里犯迷糊,磕磕巴巴地道:“我…我喜欢…喜欢…”
喜欢男的。
可这话不能说,书湘吱吱唔唔了半天,赫梓言脸色沉了沉,他莫名的不希望听见她说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于是道:“宁兄弟和我一样,没什么钟意的。”
这也算是帮她解了围了,书湘感激地睇一眼赫梓言,帮他斟了一杯酒,小声儿道:“多谢你。”
赫梓言瞧着递到眼前的酒,执酒盏的手白嫩纤长,花枝一般伸到眼前,他翘起一边唇角,忽的扣住她的手把酒盏递到她自己唇畔,书湘还没反应过来,一杯酒就被灌进去了。
到结束的时候,书湘喝醉了。
她脸上一片酡红,却不闹腾也不吐,赫梓言心中生出一点罪恶感,她的酒十之八|九都是他按着她后脑勺灌进去的,现在宁书湘醉了,赫梓言便觉自己有责任带他去醒酒。
于是他把书湘带进一家客栈里,非常普通的客房,赫梓言到楼下要了一杯醒酒汤。
回房时书湘已经不坐在椅子上了,她歪歪斜斜地朝他走过来,他关上门去扶她,“难不难受?”
她剧烈地摇头以表示自己不难受,攀着他的手臂期期艾艾地问他,“这是哪儿?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你喝醉了,这儿有醒酒汤。”赫梓言压着嗓子道,低下头看着她,他其实很有些见不得人的想头。
书湘听罢表示理解,她朝他招招手,引他凑近了,就靠在他耳边道:“其实我有个秘密,谁也不晓得,说出来一准儿吓坏你!”
边说还哥俩好的踮起脚尖勾住赫梓言的脖子,醉眼迷离含情似嗔地看着他,“赫兄要不要知道?”
他挑了挑眉,是她自己靠过来的,他可没有动手动脚。“我不信,”他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要不你说来我听听。”
她皱眉思索,很是烦恼的样子,小嘴巴嘟了嘟。赫梓言大感意外,她吃醉酒的模样真叫人稀罕,连性情都换了似的。见书湘迟迟不作决定,赫梓言道:“可见是扯谎。”
她一听急了,“是真的!”倒也没有更进一步解释的意思,眼稍瞥见床铺,她就一步三晃地走过去了。孰料脚下不知踩到什么,眼瞅着就要摔倒,多亏赫梓言眼疾手快搂住她,二人便“砰”一声双双跌在地上。
着地时赫梓言把书湘放在自己身上,他自己却背部着地,磨着后牙槽痛地闷哼一声,结结实实摔得头晕眼花的。
书湘压在他身上,双手撑着地面支起身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膝盖动了动,不期然抵到了他两腿间某处…
赫梓言浑身一震,身上每一寸皮肤都紧绷起来。
“别动!”他咽咽喉咙,喉结动了动。
“可是手臂一直撑着我累。”书湘才不会听他的,她就算喝醉了也很有自己的思想,于是调整好姿势坐到他腰上,酒窝一旋笑道:“好了,我肯定不动了。”
赫梓言闭了闭眼,两手不受控制地摸到她的手拢在手里。
他长到这么大一切发育都很正常,该有的反应全部都有,所以——
“…亲亲我,好不好?”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书湘提出这种要求了,以往总被她恼怒地回绝,这回却叫人大跌眼镜,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俯下|身一手按在他胸口上,微撅着唇,“吧唧”一口,对着他的眼睛覆了下去。
赫梓言眼睫颤了几颤,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眼睑上温温软软的触感几近**。
作者有话要说:凌晨了,oo
第三十七回
书湘的唇只轻轻在他眼睛上碰触了一下,她很快就坐直身子,朦胧中混沌的思维里涌起一丝意志来,她握起拳头锤锤脑袋,翦翦如水的一双眸子带着点困惑瞅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
“——赫梓言?”
他因躺着没法儿点头,因此“唔”了声算作回应。
看着坐在自己腰上的宁书湘,他只觉几乎要把持不住。却骤然听她这样安静地叫自己,他不得不担心她是清醒过来了。
“怎么了?”赫梓言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构建了一个他自己现下正躺在家里的床榻上,并没有宁书湘坐在他身上的简单场景。以期能够尽快静下心来,如庙里光了头六根清静的和尚一般清心寡欲。
事实上赫梓言是多想了,书湘压根儿就没有清醒过来,酒醉中的她似乎是在确定自己是同什么人在一处。
等确定是赫梓言,眼中那淡淡的一层警惕就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散尽。
书湘低头碰碰他的脸,眼神迷瞪瞪的,她稍稍动了动身子,怕坐在他腰上压出个好歹来,就往他腰下部位挪了挪。一边还掩着嘴打了个哈气,想睡了。
赫梓言却忽然想起来她适才说自己有一个秘密,是什么样的秘密叫她在醉酒了才露出端倪?往日丝毫不叫人察觉,看她那样子,这分明不是什么一般的小秘密。她说了,说出来会吓坏他。
都说酒后吐得才是真言,赫梓言看着书湘现在醉得稀里糊涂的样子,稍犹豫了下就问道:“你方才是有什么秘密要说?我还洗耳恭听呢。”
书湘脑子里白煞煞一片,她蹙眉想了想,很痛快地点头,然后就一脸神秘兮兮地趴在他身上,转脸凑在他耳朵旁边。
“…我告诉你,你可万不能告诉旁的什么人。否则,我要一生一世恨你的。”她说着,困倦地眯了眯眼睛。
赫梓言配合她的话,端正了表情答应一声,然后聚精会神等待宁书湘说出她所谓的秘密。
…
一炷香的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他垂下眼睑,宁书湘匀匀的呼吸轻拂在耳畔,只叫人觉着痒。而她的头埋在他颈窝里,一动不动,竟是趴在他身上就睡着了。
小二在门外敲门,宁静的夜陈旧的木质门上传来“咚咚咚”的声响,恍恍的传进来,仿佛就响在耳边。
店小二十分热情,吊着嗓门儿道:“客官,您要的醒酒汤来了!”
他话音一落书湘就动了动,赫梓言眉一皱,压低声音朝门外道:“不需要醒酒汤了,你下去罢。”
门外店小二听出里头那位爷声气里的不愉快,很识相地就走了。
客房内烛光摇曳,蜡烛忽然“噼啪”爆了爆,本就昏昧动荡的烛光更透出几分暧昧。兀自睡得黑甜的书湘咂了咂嘴巴,下意识贴得身下的暖源更紧。须臾抱手炉似的拢了拢手,他就被她揽住了脖子。
小姑娘呼吸声绵绵细软,一下一下刺激少年所有的感官。
赫梓言舔舔唇,只觉嗓子干,身上热。他沉默地抬起手搭在她腰背上,好半晌,方才提着神小心翼翼将书湘打横抱起。
她轻得不可思议,烛光在她脖颈处裸|露的皮肤上跳跃,带起异样的情潮。赫梓言眸色转深,瞳孔黑得恍如窗外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夜色。
他吐纳着,呼吸却仍不受控制渐渐急促起来,恰逢书湘动了动唇,梦里不知说了句什么,唇角牵动,他一个没耐住,低头便覆上那两片令人魂牵的唇瓣,辗转吸吮起来…
直到书湘皱着眉头睁开眼,他才结束这个绵长的吻。她的视线一时难以聚焦,空泛泛地望着他,还没怎么着,睡意很快汹涌而来,她迷糊地在他胸前蹭了蹭,闭上眼睛又睡过去。
他看着她的睡颜,眸中神色晦涩难辨,喃喃着自语,“你若为女子,哪怕天上下刀子,情愿你不愿意,我势必要娶你的…”
只是可惜,今生我为男,你亦为男。
翌日天光大亮,书湘揉着眼睛醒过来。她几乎是错愕地看见身畔躺着的人,而他似乎察觉到她的动静,缓缓睁开眼睛。
“你…”她张口结舌,“我…我这是在做梦…?!”
边说边僵硬地把自己的头从赫梓言手臂上移开来,这一瞬脑海里翻腾起昨晚一些零碎的记忆。她的脸色刷的白得像一张纸。
赫梓言还未来得及开口,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经落在他右边面颊上。
书湘胸口起伏着,不言语,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脸色转瞬变得极为吓人的赫梓言。
她蓦然惧怕起来,忙爬到床边撩起床帐就要出去。脚腕上却一紧,一阵天旋地转后就被赫梓言死死摁在身下。
薄薄的晨光从天青色床帐的缝隙里流进来,照着他阴冷不善的面色,“…宁书湘,我从未被人打过耳光的。”
他似乎极力忍耐着什么,狭长的眸子锁住她的脸,她看到他脸上浮起浅浅的红色指印,纵然心里怕极了,面上却不肯露出来。
两人僵持着,赫梓言突然阴恻恻地笑了笑,二话不说,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就要亲她。书湘怎么肯,又踢又咬抗拒他的亲近,全然不似昨夜温顺可人。
薄薄的唇勉强在她脸上、耳畔落了几下,她却死死咬着唇,身体在他身|下剧烈颤抖起来。
突然觉得好没意思。
他捏了捏眉心,安抚地抚摸她的脸颊,然而她剔剔然的抗拒太过明显。
手下一顿,他低笑着亲了亲她的下巴,“宁书湘,我现下很不高兴。你哄哄我?”
第三十八回
他很不高兴?她还不高兴呢!
书湘气得想翻白眼,但是这个动作毕竟不雅观,她闭了闭眼睛忍耐着,压制着胸腔里“噌噌噌”混乱上涨的情绪。
幸好她是自小当男孩儿养大的,否则换别家小姐试试,这会子早一头往床架子上碰了,碰死算完。
书湘自然不会,她还有很多事情放不下,且和赫梓言这么着不清不楚压根儿不是一回两回了,她深感无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倒是齐整,可见两人间到底也没发生什么,要不他就知晓她的身份了。
才一醒过来时不由分说就动了手,他明明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自己却打在他脸上…
这么着果然不大好。
书湘自觉理亏,细想想莫非昨儿是自己吃醉酒了,赫梓言才带自己上这儿来。只是为何送完了自己他却不走,她醒过来难免受到惊吓的。
扇了他耳光,她真的不想的。
这倒像女子的做派,书湘心里微微有些不得劲儿,原来自己潜意识不是挥拳头而是扇别人耳光?
“喂…你说给我听。这里是哪儿?”她不觉放软了声气,视线在天青色床帐里寻睃着。
赫梓言正等着宁书湘是气极了再给自己来一下子,还是干脆再不开口跟自己说话,现下乍听她问自己,心下竟悄然松了口气,连自己被扇了一耳光也觉着不打紧了。
才刚儿是两人宿醉后初醒,行为较之往常都有些出格,一时帐子里安静下来,赫梓言抿了抿唇,放开宁书湘自坐在床的一侧,也不碰到她了,低声道:“客栈。”
说话间又下了床,走到门口开了门叫外头廊上小二送水上来洗漱。
书湘从未到过客栈这一类的地方,她一听自己这是在客栈还有点儿新奇。只是想到自己一夜未归,倘若大太太知道了不知要怎么着急,屋子里那一干丫头们又要如何了。
昨儿参加徐长瑄的生日宴事先是同茗渠说过的,叫她回去知会蔓纹几个,就不知道她们这会子都怎么着了,可千万沉住气,别捅到大太太那边去。
书湘心里头急,小二送来水后她和赫梓言一先一后都收拾妥当了,两人都不说话,都想把昨夜和今早的事情揭过,全当什么也不曾发生。
那小二临出门前看赫梓言的眼神十足透了好奇和揣测,落在书湘眼里,她本来急急地立时就要出客栈的,一时间倒犹豫起来。
客栈里的茶喝不对胃口,赫梓言拿着粗瓷茶杯喝了一口,皱皱眉又放回去。一抬眼却见宁书湘大剌剌立在自己跟前,两只晶亮的大眼睛里既是探究又是无措,瞧着挺无辜的。
“宁兄弟这是——”他闹不明白,另取出一只杯子想着也给她倒一杯茶,虽说味道不好,但是一早上有杯水下肚还是不错的。
书湘的神情就很复杂了,她不喜欢欠别人,而屋子里现下光致致的,赫梓言白净面皮上自己的手指印儿就显得太过明显了。
他生得这么样儿俊,白生生的,自己居然下得了手,书湘叹一口气,她倒成了辣手摧花的了。
“赫兄等着!”
书湘安慰似的拍拍赫梓言的肩膀,他停下倒茶的手,看见她蹬蹬蹬跑到架子前,拿了水盆就出去了。
他听见她和廊上经过的店小二交谈,要了一盆冷水,不多时她就端着拿进来了,水盆里清水光涟涟的,却不及端水的人容光滟滟。
“你要做什么,”赫梓言走到她背后,望着她的背影却顿下步子,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说道:“我现下就送你家去,如何?”
书湘把手巾在冷水里浸了浸,也没听清赫梓言说了什么就胡乱点点头。后者见她点头后便心满意足地踅过身坐回去了,慢条斯理品起了方才还被自己嗤之以鼻的茶。
放了一夜的陈茶虽涩,也不是名茶,但架不住慢慢喝,倒也别有滋味。
很快书湘就拿着手巾过来了,她在赫梓言斜侧里坐下,两人目光短暂地交汇。书湘看到他微侧过去的面颊,上头白里透出红的手指印可不就是自己的。
赫梓言撩她一眼,垂着眼睑道:“你看什么。”
书湘踌躇着,手上摆弄了一下浸得发凉的手巾,“…我不是成心的,对不住了。”
他滞了滞,知道她指的是挨了她一耳光的事。
昨夜书湘醉得稀里糊涂,她现在一点儿也记不起那些事了,恍惚只觉得今晨是自己无理又粗鲁,对赫梓言十分抱歉。
赫梓言却心知肚明,他确实占了人家便宜。不过么,他不打算告诉宁书湘知道。
“不妨事。”他这么说着,心里到底还是在意脸上的五指印的。
不为旁的,只说回去时家里人问起来,要他可怎么样答?
因是宁书湘动的手,他不愿意追究,也不预备告诉任何人。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别人问起来他要回答是谁打了自己,感觉怎样都丢面子。
赫梓言简简单单“不妨事”三个字,听在书湘耳里味道却变了,仿佛能感受到他平静外表下的隐忍。可是人家并不和自己计较,这气量真是足足的。
罢了罢了,她想起在床上他强迫自己亲了好几下,念在她也打了他,权当“礼尚往来”,两下里就抵消了罢。
不过书湘看着赫梓言的视线难免有几分幽怨,她出声叫他别动,起身凑在他面孔上细瞧了瞧,随后一脸若有所思地伸出食指,出其不意地,在他脸上手印处戳了几戳。
赫梓言条件反射就往边上让,简直要从凳子上站起来,书湘以为他是疼的,心里立马就陷下去一大块儿。
她没被人打过脸,自然也不敢有人打她的脸,可是她竟然打了别人的脸——!
书湘局促地收回手,她清楚自己,那时候又羞又急躁,大约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罢。因此再看着赫梓言时难免怯怯的,“赫兄脸上是不是很痛?我保证,下一回我再也不动手了。
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知道爷们儿家好面子,我今儿不仅动了手,还打在你脸上,我不是个君子,我对不住你,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当真不是成心的…我就是出于本能,或许我骨子里野蛮粗犷,你不必认真计较,赫兄尽可放一百二十个心,定然不会再有下回了,我可以发誓的。”
一车话才说完她吁出一口气,话毕不待赫梓言有所反应,不由分说就把手巾子呼到他发红的侧脸上,这会儿也忘了男女大防,不过半杯茶的功夫她又给他换了块手巾,再敷上去时还细致地撅着唇吹了吹,心想着若能寻个药膏子就再好不过了。
“好一些么?不痛了罢?”她眼巴巴瞅着他,心道自己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做到这份儿上,其实自己根本就中了邪了,还是快些家去是正经。
谁知赫梓言沉默了大半晌,一开口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抬眸睨着她道:“宁兄弟,我适才才醒悟过来——”
“嗯?”书湘按在他侧颊上的手巾有些松,心不在焉地看他。
他却一脸笃定,唇角勾起个和风霁月般的笑,声色清旷如拨动琴弦,“我发现宁兄弟你,约莫也是喜欢我的。”
“…”
他那么笃定的口吻,闹得书湘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
她喜欢,他?喜欢赫梓言?
书湘慢腾腾站起来,把额际垂下的碎发勾到耳后,那块手巾就滑落到地上。她瞧瞧他的脸,脸上红得怕人的指印仿佛消去了许多,没那么刺目了。
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
“我送你回去。”赫梓言追上去。
书湘目视前方不看他,从二楼木制的楼梯上下去到了客栈正堂里,一气儿出了客栈门,她左右瞧,只见两边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她的头马上就晕乎乎起来,情况是,她完全摸不着北,不认得回家的路。就抚抚袖子,一本正经向赫梓言道:“那好罢,就勉为其难让你送好了。嗯…麻烦赫兄了。”
“倒是不麻烦。”
赫梓言心知肚明,不过他仍旧很高兴,启唇一笑,连尖尖的小虎牙也露了出来。书湘看到他的虎牙倒是一愣,只觉得虎牙和赫梓言这人不相称,很不相称。
人家虎牙多可爱呀,他却不,他是个自说自话的霸王,是个喜欢男人的龙阳君,偶尔还叫她觉着他没脸没皮…
书湘暗搓搓想了一会儿,无声笑起来。
转过一条街,风和日丽,湛蓝蓝的天幕上依稀有几只风筝,不仔细看简直像鸟儿一样。
“我方才说的话,你听进去不曾?”他这么问着,仰了仰下巴看天。
书湘知道他问的什么,脸上神色不大自然,咳了咳,回道:“没听见,我听不懂。”
那到底是没听见还是听不懂?
她说完自己先懊恼起来,该死该死,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这下被他抓住话柄了。
没成想,赫梓言倒没追着问下去。狐疑的同时,她从眼稍里偷窥他,见他唇角流出浅浅的笑意。
显然他的心情好极了。
并不是所有人在意识到自己对同性有感觉时都能像他这么放得开的,赫梓言想了想,微微歪了头看一旁不紧不慢跟着自己的宁书湘,并不知道她方才还在偷偷看他。
“等订亲宴摆席的日子定下来,我使人送请柬与你。”他笑着说道。
“请柬?”她停下步子。
“你仍旧不愿意?”
书湘摇头,斩钉截铁回他道:“是,你便当我不愿意好了。一来,我对吃酒席没兴趣,再者,到那时候是个什么光景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有些怅然,又向前走起来,“我又不仰慕你那名动京师的未婚妻,有什么好参加?我不指望能一睹美人容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