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帐被撩起,银盘送入,房间又恢复冷清一片。斟满一杯,我不犹豫,仰头饮尽,酒精,呛得我整个喉咙火烧一样,眼眶也被灼红了,酸胀,疼痛。
一杯,两杯,三杯,烈酒下肚,似乎畅意不少,人不似之前崩那么紧,游走崩溃边缘。我狠狠屏住呼吸,任凭木桶中的水把我彻底淹没。
我似乎在哭泣,周遭的水那么热,却没有我的眼泪温度更炙,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颤抖隐忍,可堪我停留之处,究竟在哪里?只觉得身无一物,两手空空,连自己都可怜自己。
“娘娘,娘娘。”
我坐起身,背靠在木桶边,水滴淋漓,蜿蜒而下,划过皮肤,就是一道凉。眼依旧酸涩,药汤滑进眼眶,又酸又辣。眼前朦胧,我用力眨眼,方才清晰,生怕被看出破绽,只好遏住喉咙,稳了稳神,轻声问:“什么事情,不得片刻安宁。”
邀月恭顺道:“娘娘,刘东在外面,说是有重要事情要禀报您。”
“你唤他进来,让他在屏风后面候着。”
“奴婢这就去唤他。”
不知是水热的缘故,抑或是酒精的缘故,头脑昏沉,安静的阖上眼,水汽如浓雾,我略有喘息,听着心跳声几乎要跃出胸膛,身体越发轻飘。
“娘娘,刚刚得到的消息,张允死了。”
我嘴角不断上扬,像是月弯,留有好看的弧度。
“剩下那一人呢?”
“禀娘娘,处理干净了,出了宫之后才动的手,不曾留下痕迹。”
我缓缓睁眼:“做得好,本宫自然有赏,下去吧。”
“谢娘娘。”
人走,房间空下来。冰冷的笑还凝在我嘴角,眼色却柔和许多。
我撩过长发,用玉簪别住,端起酒杯,仔细把玩,犹是那灯光下的瑰彩琉璃盏,发出绚丽而妖娆的华彩,酒无色,却也似被染尽了,垂头一望,自己清艳精致的脸,亦融入其中,满是笑意,却冰冷无比。
那玩忽职守的宫女,不过一颗棋子,当初走开,也不过是琐事而耽误,哪里是什么张允的召唤,又怎么遇见吉嫔。我答应留她一条命出宫,讨条活路,她便什么假话都敢说。
这宫中,闲言碎语尚比脚快,话一出口,便是已经传入他人耳目,哪些人留不得,谁心情都有笔明帐。做了许多,也不过是想让凤御煊自行心里清楚,有些人,不如表面那么温驯,吉嫔也好,元妃也好,谁背后都有另一张面孔,又能信得着谁?
如此,有些人便不必我亲自下手,要他们命的,大有人在,总有背后的影子,先下手为强。都是现成来的棋子,如今用完了,我怎能留下这么一条把柄,这世间,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于此,她只得送死。
张允之死,那是必然,姚氏控制了吉嫔,况且张允当初目睹刘东在兰宸殿后院烧木人,闹得鸡犬不宁,现下皇后发现吉嫔又与我受天仃有嫌疑,张允又曾是她派往兰宸殿的下人,这一圈复杂关联,怕是又要把姚氏自己的嫌疑给缠了进去。
局设越大,竟然如此手忙脚乱,张允死了又如何?不是还有马德胜,宫中下人多不胜数,替罪的,栽赃的,人才多如流云,不差一二。
而那马德胜也是人精之上,看来他很了解我的意思,干干脆脆的送张允见了阎王。背后这一手推的极好,到底是活的时间久了,有些地方,作为我们这般在上的主子,也要另眼相瞧,我是,想必姚氏也是。而与他本身,更少人知道他与我的关系,也是他安身之保证。
不知是不是酒喝得有些多,恶露重血,略有腹疼,因为泡过了特制的药汤,所以稍势缓解。我昏昏沉沉的躺了两个时辰,辗转反侧,始终睡不安稳,夜里醒来时候,外面漆黑一片,厚云密合,连些月光都不留。
听见房间里有声响,邀月进了来,见我穿衣,十分疑惑:“娘娘,您这是…”
“我睡不着,起来走走。”
“娘娘,半夜三更,夜寒风冷,您还是休息吧。”
我似乎想起什么,吩咐邀月:“去把刘东唤来。”
刘东来时还睡眼朦胧,见我穿戴整齐,也是疑惑万分。
“你们两个随我走一趟蕊心宫。”
“娘娘,使不得,这半夜里,蕊心宫早关了宫门,我们这么去,说不定会吃闭门羹,要看也等明早开了宫门,奴才再送您过去。”
“无需多话,这就出去。”我裹紧了厚皮裘袄,跟在邀月和刘东身后,乘着微弱灯光,从小路往蕊心宫方向去。
“娘娘您切莫这般折腾自己,若是累伤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现下的节骨眼,娘娘可不能差池。”步上高亭,蕊心宫大半可入眼,晦暗轮廓,只有微弱过夜烛火,并不见灯火通明。
“容我站一会儿,夜里睡不着,总想着长生是不是睡的安稳,若是蕊心宫没有全点灯火,那么说明长生安好。”我望着一片幽暗朦胧的楼落深望,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偷的暂缓安心。
“娘娘,她们这么做,就似挖了您的心,怎么能这样…”邀月呜咽抽泣,哭的很是伤心。刘东亦不再开口说话,垂着头,像是独自品尝苦涩情怀。
幽幽一声轻叹一出口,呵出的暖气极快的散在寒风中,眼前夜沉景深,浸在无边的昏暗之中,就像是染了色,说不出的阴郁。
“还好,还好长生仍在襁褓之中,尚不懂人事,不那般受伤,如是大一些时候,这夜晚冷清死静,她心里该有多怕。”咽下悲痛苦楚,自言自语道:“如果能健康平安的长大,就算是忘了我这个做娘的,我也宁可了。”
每个人都有儿时记忆,深刻的超乎想象,总有不经意之间,嵌进心房之中的缝隙,遇见某些场景,便不自觉的被套出往事,喜,怒,哀,乐,总想把那些美好的给她,把那些悲痛的杜绝。
我如是做母亲,那我的母亲呢?
吸入寒冷气息,鼻子酸楚,眼眶却干涸,母亲身后的秘密究竟是什么?这么多年,我日思夜想,甚至不惜出口相问,终不得其解,于是被华瑞莹的一番坦言,惹出了求问之心,父亲口中的答案会是什么?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个累及我十八年的解?
寒夜凛冽,穿的再多也无法抑制的浑身发抖,从里往外的渗着寒气。人心不似言谈心念,偏偏无法把握,仿佛心里安然了,身体上再如何的不爽,都能得到化解。
“娘娘,请回吧,已是三更末刻,快入四更天了,再不回去,一会儿会有巡兵走夜,不好碰见。”
我再望一眼亭路楼阁,将手搭在刘东臂间,一阶阶从上面往下走。今日长生无事,安睡一宿,我暂可放下心,度过这一日了。
小睡一个多时辰的光景,自然睁了眼,天光还浅,窗纸被染了微微亮色。
珠帘轻响,一阵细碎脚步,我心有所知,轻轻阖了眼,气息微缓。来人定在帐前,未有伸手撩帐,只闻刘东极轻的声音问:“皇上,要不要奴才帮您唤醒娘娘?”
“不必了,朕下了朝再来看她,不要吵她,她昨夜定是没有睡好,多睡一会儿,你们小心侍候。”眼皮外的影踪晃晃而动,等到脚步声愈发遥远,我遂睁眼,心中有种被翻覆搅拧的矛盾。
长生一事,不管原因几何,终究也是我与凤御煊之间的一道裂痕,他的处心积虑,也正是我迫不得已的顾忌。终是为了姚氏在我怀孕期间用天仃药害我,这血仇不报,死不瞑目。华家逢哥哥受围,逼我过继长生,这是血恨,人若所处弱势,便什么迎头灾祸都可致命,我便似墙角弱草,避风还需躲雨,无处可歇,片刻不得松懈。
“刘东。”
“娘娘醒了,奴才服侍您起床。”
细软红绡帐帘被微微掀起,划到一侧,用铜勾别住,从宫女手中接过银盆,水烟犹生,温度正好。
“娘娘,刚刚皇上来过,说是下了早朝会过来,您看您是不是…”
“我不去蕊心宫,不必准备了。”我双手探入水中,撩起细束,暖而芳香,扑在面上,顿时松快许多。
刘东一顿,支支吾吾开口道:“娘娘您,您,真的不打算去蕊心宫看看公主吗?”
“不看。”
我净面完毕,接过刘东手上的一块软帛,拭干脸上的水,又漱了口,等到其他下人都出了去,方才坐在梳妆铜镜之前,淡声道:“元妃的笑话还没有看完,蕊心宫去不得,只要你日日让人仔细看着小公主,不让她出了差池,报声平安就好。我若是去多了,未必对长生是好事,不怕别的,就怕那容妃心思小,下了狠手,到头来遭罪的是长生,最疼的还是我。”
我话音刚落,门口有人走入,帘子微动轻音,侧过头,看见邀月走进,那双圆眼,肿如青桃。
“娘娘,您起了,奴婢来迟了。”
我转过头,对着镜中身后的刘东道:“今日就梳一个最花枝招展的髻,怎么华丽,就怎么梳。”
邀月不知我怎了,站在一边,有些拘谨,等我一个发式梳完,也上了妆,方才转过头,冲着邀月微笑:“这么一双眼出门去,不用说也知道你哭了一夜,真是藏不住事的人,刘东,去把我那消浮肿的梅香膏拿来。”
极小的一个瓷瓶,里面乘着半透明装的膏,味道芳香,覆在皮肉伤十分芳香,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就可消肿。
我把它交到邀月手中,微笑自如,闲谈细语:“女人的眼泪,要流得其所。人不能喜行不色,那便看来太假,无须如此。
这后宫之地,笑才是王道,但凡喜笑的主子都是狠角色。相反的,易怒的那一个,很早之前就已然输了一城。邀月你聪明,余下的话不必我多说了,回去吧,清荷和刘东侍候我就好,今日你好生休息吧。”
我这一番话,说的邀月又红了眼眶,啜啜道:“奴婢侍候娘娘十年有余,娘娘今日这甚于黄连苦的劫,奴婢心里都知晓的,可奴婢也只能眼看着小公主被容妃抱走,娘娘,您若是与我们这般憋屈,能哭出来也好,千万别憋坏了身子,娘娘。”
我一笑再笑,笑的胸腔之内,隐隐作疼,快上气不接下气:“哭?邀月,我为何要哭,今日送走长生,虽是我不愿,可毕竟保住了哥哥,就连他也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不好吗?
看起来我退了一大步,却不知,给了我太多进两步的机会。试问天底下,他能亏欠谁?如若亏欠了我,他日,我又怎能不索取我应得回的一切?于此,我缘何要哭,我该笑,且要一直笑下去,比谁笑的都长,比谁笑的都美。”
药汤日日有服,用过早膳不久,我倚在榻上看书,不多时,姚氏竟然来了。
人影缓缓而入,未等靠近,一句轻而幽的召唤,出了她的口:“蓅姜啊,你可还好?”
我笑笑,赶紧上前迎接:“劳烦皇后娘娘牵挂,蓅姜一切还好。”
“长生的事,唉,不提也罢,提起了不免心里伤怀,不过也好,蓅姜还年轻,皇上那么宠爱你,来年还可再生一胎,你放宽了心吧。”
我眉目带愁,叹而无语,姚氏道是会做,伸手握住我的手,瞧了瞧四周,淡声与我道:“上次得你的知会,吉嫔也被本宫审问过了,竟也招了。不曾想到,本宫还问出了别的蹊跷,似乎牵连过大,正是愁的时候,不知怎么跟皇上提及。
毕竟最近事情太多,华副将军受伤之事,又有长生过继,这么乱的当口之上,说了去,皇上怕是要更操心了。”说完轻轻一叹,秀眉轻蹙。
我心下里一转,这前后竟是想的如此通透,姚氏这只不露尾巴的狸猫,想借此用我之口,咬出元妃?倒是真小瞧了我心思。
“皇后娘娘说的极是,长生一走,臣妾也没有心思了,整日思女,心里乱极了,想必皇上就跟蓅姜一般,心烦意乱,有什么事,过段时间在说吧,免得被无端迁怒,事与愿违。”
姚氏侧眼,目光甚凉:“蓅姜可知,本宫为何没有提及此事的另一个原因了吗?”
我挑眉:“娘娘心里可有数了?”
“寰蕖宫曾传出流言,说前些日子,元妃晕倒在宫里,遂请了太医去瞧。看毕,竟然连方子都没开,仿若无事。”
杏眼一转,光影交错,她看我,我心头一凉,却是依旧恍若无知,挑眉凝眼,问道:“没有下方子?果是蹊跷之事,竟是什么悬秘其中?”
“本宫也不敢断定,可却不得不暗忖,或许是元妃怀了皇嗣了?”
笑靥灿然,不显不漏的镇静,我瞭眼,笑不由心生:“那真是怪了,元妃这是在防着谁?怀了皇嗣这等大大喜事,报喜还来不及,她为何要隐瞒?长生过继之事,难道是敲了警钟给她不成?倒是怕了皇后娘娘您,还是怕了容妃姐姐她?”
不怕话不清楚,就怕一语双关,这般都是人上之人,心思九曲十弯,字字不漏,恨不得一笔一划拆分仔细。
姚氏眉目一淡,嘴角丝丝暖笑,就似藏了绵绵细针,看在眼里,刺在心尖。
当初,她也定是这般自信而笃定的带着笑,看着我日日苦楚煎熬,生不如死;也一定是如此冷而不寒的狠笑,看着长生天生不足,孱弱瘦小。这女人,就在眼前,若是世之末日,我定要与她同归于尽,死不足悔。
一番耳边附言,不轻不重,端起釉色浅瓷杯,淡淡雨雾青山的茶香渺渺而漫,我轻嗅,浅浅啄一口,听她与我细说。
“元妃心思到底慎密,原以为她只是攀附了容妃得势讨生,哪知道原来也是狠角色。蓅姜之前听闻流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说是吉嫔暗中偷了你的病志录,还弄了天仃,本宫自然也要得到确定实情,不然怎么入罪?
结果那吉嫔也是个嘴软的,几日连哄再吓,让本宫想不到的,连元妃都给吐了出来。心思狠绝细密,下手毒辣,真是让人心寒战栗。后宫存了这样的人,如此可怕,他日还哪里有我们后妃的平静日子可过?”
“竟是元妃?皇后娘娘可否查错?若是被那吉嫔栽赃,日后也不好与皇上交待,可千万慎重。”
我面色露出难信神色,恍然大悟道:“难怪的,上次刘东在后院里烧木人求福,也是正被那吉嫔逮个正着,说了的确巧得很,还有那个张允。难道…”
“张允死了。”
我大惊失色,手中茶水,晃出瓷碗,落在手上,烫出浅红:“张允死了?怎么会…”
姚氏淡然:“本宫也是想起那时候烧木人之事,当时刚好有事,从御清殿出来,就是吉嫔下面的奴才来通报本宫的,于是才急急跟着过来。审问吉嫔时,少不了这些细节回忆,传那张允,竟不见人,谁知隔日早上,发现死在池塘里面。
脖子上深深勒痕,来验尸的仵作说,死了足有三日有余了。这么说来,尸体应该在吉嫔被软禁之前一日就被杀死,然后窝藏,等到东窗事发,有人秘密代替吉嫔处理了张允,堵住祸源。这样看起来,如何也让那吉嫔脱了罪,时间不对,没有时机,怎么可能杀人灭口?
想来是谁,还能有谁?况且当时还发现了张允身上藏了银票,或许是这么久以来帮忙办事,而从吉嫔宫里得到的好处,再让出宫小太监拿去变卖所得。看架势是要溜出宫,未想到竟被杀死,扔在宫门口的池塘之中,果然是死有余辜。”
“人心难防,原以为只是一场后宫女子的嫉妒生事,可现下看来,却又不是如此,就算杀了吉嫔还有何用?长生终究还是那副身子,她还不了。”
姚氏微微点头:“元妃也不是那么好动的,江家多功,华南风自然也会保他,若是再怀了皇嗣,怕是想动也要顾及三分。”
我见她似乎有话吞吐,知道时机成熟,猛的抬头,眼中带泪:“皇后娘娘,难道蓅姜这些委屈就只能含血吞下?我疼我儿,心似滴血剜肉,如何能了?”
姚氏看我,眼色说不出的明亮,似乎满意我的反应,好引出她此次来的目的,这样才算我够聪慧,值得她提点,不若如此,就当是提不起的烂泥,不肖再看。
“蓅姜真想为长生报这血仇?”
“每一个做母亲的如我所处,必定也是决意如此。”
“把之前与本宫所说的那般流传谣言,照本宣科,与皇上开心之时,细细交待,若是还有吉嫔的口供,就算皇上看着她的所处不处罚她,也保证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蓅姜明白本宫的意思吧?”
“蓅姜自然懂得。”
55.环扣
姚氏走之后,我依旧看我的书,品我的茶,那一般的言辞在心中琢磨一番,已是心中有数,了如明镜。
她这是让我允她,里应外合,吉嫔就是姚氏身边之人,确信无异,让她咬出元妃,不知那吉嫔到底有什么把柄握在姚氏手中。
再细一思,进宫这般久,吉嫔被临幸的次数极少,俨然不受宠的姿态,想翻身,已是白日美梦。若是依着姚氏的羽翼,或许能捡些零星牙缝残食,委这一生。
不受宠已是万万不幸,若是连个所靠都不曾有,那与身居冷宫有何区别?日后的日子定然生不如死,苟延残喘,宫里的女子,最怕的莫过于此。
于我对姚氏的了解,吉嫔这个黑锅可非送佛送到西,这一陷,怎知他日还有翻身一天?抑或是连再升的艳阳也未必就见得到了,真是愚蠢。
“娘娘,小公主昨夜一夜安好,早上许太医去瞧过,让奴才带话,说娘娘无需担心,一切无恙。”
我听了刘东的话,顿了顿画莲的手,并未抬头,聚神凝目:“每日来报,若有差池,本宫要罚。”
“娘娘放心。”
“对了,兰宸殿里尚好的药材多准备一些,你去马德胜那里领出宫的牌子,今日出去一趟,把东西亲自交到驸马府,待我去瞧一眼华副将军到底情况如何。若是将军问你,你就说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等他痊愈,便过来看我。”
“奴才遵旨,这就去办。”
“记得跟马德胜交待,分配给蕊心宫小公主用度一定仔细,布棉油粮,丰沛有余,不可马虎。”
“遵旨。”
悬了一夜的心安稳下来,忍忍克制,撕心扯肺,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连累了长生所处。
午膳时候只喝了一点粥,照旧服药,下午时间,阳光正好,我开窗,让冬日暖阳笼罩一身,手微微张开,一只耀眼金质长命锁垂下,红线裹着金链,只有制作刻画精巧的锁身,垂在半空中,缓缓摇动与我眼上,距我鼻尖极近,我似乎又能嗅到婴孩身上那种幽幽奶香味道。
微微有风,锁动,铃铛轻响,那是长生最喜欢的声音,轻脆的声响,我不禁越想陷入越深,只能紧紧将紧锁握在手中,侧过身,抵在额头处,阖眼,静静怀念。
不知多久,似乎睡了过去,虽开了窗,却不觉得冷,身上似乎有东西盖着,我扭过头,原来榻上还坐了一个人,一身龙袍加身,刺眼的金黄。
我笑容染面,只手撑起上身,另一只手,似不经意,缓慢而自然的撤回身后,金锁被利落藏于枕下。
“皇上今日不忙?”
凤御煊不笑,不知为何,从长生被过继之后,我再未看见他笑过一次,本就是冷然的人,若是脸上没有一丝暖色,那边更是寒眉冷目,拒人千里。
“忙了许久,刚从御清殿那面过来。”
“今日皇上留下来用完膳吗?用的话,蓅姜让人去备。”
“蓅姜…”眉目有情,似乎隐忍。
我含笑对上他的眼,一丝一毫的情绪不曾泄露,干净如雪后一汪化冻的冰水,笑若点花。人总是这般,疼过之后,总会精明许多,即便佯装,也绝对更是毫无破绽。
爱与信任无关,就如同,舍得与不爱无关一样,铢两悉称的人,何止我一个,可我的伤悲,却只有我一人知晓。
“皇上有国家大事,尽管去忙,勿要耽误了要事。蓅姜哪里都不会去,就安坐在兰宸殿,看看书,喝喝茶,等着您回来用晚膳,可好?”我倾侧肩膀,缓缓倚入他怀里,双手环绕腰身,却不觉得半分温暖围绕,仿佛不觉间已经陌生。
原来能认人识物的,岂止只有人的一双眼,愈发坚硬的一颗心,早已懂得亲疏远近,伪装的再好,也终究只是伪装,我心下里婉约扭曲的疼痛,让人对情爱的微弱期许,也被灭顶盖过。很疼,我知道我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也失去了,被爱的那份感动。
修长的手,拂过我后背,渐慢拢住我,他愈发收紧力道,就像是要把我揉进他身体,嘴角隐隐难舒,那一字一句,就似刻入了血肉一般,再拿出来诉之于口,天大的艰难。
我知道他并不愿再提及那些,我们之间的这道暗伤,足以致命,我们心知肚明,却一再佯装破镜可圆,难得的镇定。
“我知道你睡无安稳,吃不下,坐不安,若是你心里这般难过,若是你不愿他人面前软弱,可否不要在我面前强撑。从前你不是说,能安慰蓅姜的人,只有我而已吗?你还记得吗?那现如今呢?我还可以吗?蓅姜,你说话,你来告诉我。”
我有想笑的,笑容却在眉梢眼角停留片刻就乍然融化,并不愿再去看那双幽暗深邃的眼,如此漩涡般,曾经让我犹疑,让我猜测,甚至给与我浮若水萍的期许,如今看来,全然是空。每看一眼都能让我无端记起,失去的几何,又是如何已去不回的。
下巴搪在他肩膀之上,窗棂外,天光入眼,白花花一片茫然,梦呓般溢出口,那些话已然无足轻重。
“再像的人也终究有所不同,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个体,若是肯给皇上一个交代,您又何须计较来龙去脉?真与假,皇上心里最是清楚,不是吗?”
他不再做声,静静拥着我,就像是痴了。冰冷的怀抱,不由心的笑,过了半晌,我有些厌倦,缓缓抬头,轻声问他:“皇上曾派太医去驸马府看望过哥哥吧,他可还好?”
凤御煊的眼,对上我的,满布血丝,暗而无光,孤寂的令人心下一寒。傲然与淡漠,算计与精明,我何时何地又曾几何时,看见这眼中竟是这般颓然,因为从不得见,于是,不小一惊。
“罢了,皇上先睡一会吧,熬得太久,坏了身子可是大事。”
我扶他躺下,扯了毯子来盖,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我一怔,撩眼看他:“皇上还有事情要交代?”
“蓅姜,不要这般对我。”绷紧的嘴角,斟酌许久,吐出言语。他阖了眼,并不敢看我,幽幽道:“蓅姜,长生是我对你永远的愧疚,至死都记得,无时无刻。夜里睡不着,醒时忘不掉,你越是这般,可知我心里有多疼?我失了长生,心里便清楚,也同于失去了你。”
我淡淡一笑,另一只手覆上那只抓得我发疼的手,轻轻抚过,温声软语:“皇上错了,蓅姜是何等心思的人,轻重自然分得清楚。长生之痛,也是我心中最痛,您多少个不眠之夜,我不会比您少一分,只会更多。
如此境地,皇上若是真心疼惜蓅姜,真心愧疚长生,就请皇上早日达成愿望,摆脱只手撑天的结党,让蓅姜死去活来的值得,让痛失长生不会只是一场空戏,我便安慰了。”
凤御煊就似得到救命稻草一般,闻言,乍然睁眼,猛地扯了我手,我不防,随着力道倚了过去,伏在他胸口,撩眼而望,眼中幽寂一望无边,深的我心寒。
“蓅姜,我答应你,你所失去的这一切,我终会加倍补偿你。”他信誓旦旦,生怕我不相信,神色冷而坚毅,入我眼眸,似一张密网。
我嫣然一笑:“许人不疑,这个道理,蓅姜还是懂得的。”
手上力道渐慢放松,他缓缓闭眼,轻声道:“华安庭这次能突围,万万之幸,能侥幸从镇守落水的乌河大将图塔手里逃出一命,华南风也是尽了全力。十万大军,失之一半,落水一战,损三万人马。华安庭一条腿重伤,太医回来禀我,说是治愈尚可,恐日后留有遗症。”
我心一颤,手不停,掖了被角,接口问道:“太医的意思是说,以后哥哥会跛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