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角笑容宛成,伸手一挥,那人停住手,院子里恢复静谧,就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倦极,被邀月扶起,缓缓站起身来,踱步往外走,走至马德胜身边,轻声说道:“你若是聪明,就该知道,如何押对宝。本宫与那人,终有分出胜负的一日,你别着急,我们走着瞧。”侧过眼,交待刘东:“去招许绍过来,那常宝成不得死,好生治疗。”

留了一地惨烈,满眼的绝望与极致,这就是后宫里女人的人生。任何人的身后都是萧条一片,人前光鲜,人后丑陋。道理十分简单,寸土寸生,你不生,自有他人为生,若是你想生,那就剔除所有碍眼挡路的人,然后怒放狂生,也不枉这一世走了一遭。更不枉机关算尽,狠事做绝,总要对得起当初所付,还有那些牺牲。

回到卧房,邀月不敢与我说话,因着当初走出来替常宝成求饶,挨了我骂。我亦不打算理会她,这种妇人之仁,迟早是祸害,不合时宜,也不合身分,难免将来成为桎梏,拖我回腿。

我阖目,坐在榻上用药汤泡脚,邀月磨磨蹭蹭,进出不是,又不敢搭话。我见她来来回回走的心烦,睁了眼看她,谁知她正看着我眼,不知我会乍然睁眼,吓了一惊,急忙跪了下来,急急道:“奴婢知道今日犯错了,娘娘不要与奴婢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

我定定看她,过了半晌还是没有说话,邀月纳闷,刚抬头看我,遂又垂下头,喃喃道:“邀月知道娘娘恨,不该妄加阻拦,以后邀月不敢了,请娘娘责罚。”

我收回眼,缓缓阖上,自言自语:“我就是活生生的镜子,邀月怎可还看不清楚呢?”

“娘娘,邀月错了。”邀月声音已然听得出哭腔,鼻音甚浓。

“孟生也死于雪夜吧,我知道,你看了常宝成,想起孟生。”我话音还为完,邀月啜啜而泣,不敢大声,却着实哭得我心肝微疼。

“哭吧,能哭也是好事,如我这般从哭不出来的人,疼的何止是心上。”幽幽叹息溢出我口,我顿了顿,接着道:“邀月啊,孟生之死,便是人生百态,于公道无关。人情或是本分,从来只有高高在上的人才有资格论及。没有人能替代孟生,孟生死了,这个世上便不会再有孟生这个人。下次莫要错看,不然本宫要怪的。”

“邀月知道了,娘娘也有娘娘的苦,这后宫太过压抑,活的人累到伤力,何日是出头?”

我缓缓张开眼,有晕黄浅光,弥漫我的眼,可我依旧觉得黑暗,就似盲了眼,却非一片漆黑,只是黯淡,阴沉一般的黯淡。

“出头?一如深宫,便再没有出头之日,匐于人脚下低若尘土任人宰割,或者位于他人之前高高在上,为所欲为,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只能择二选一。”

微弱残灯浅火不若外面昏暗天光来的清楚,犹如困室藏身,让我倍感压抑。我毫无睡意,开了窗,站在窗前凝望,朱红高墙,漆柱角瓦,碧色雕栏,毫无颜色生机,白惨惨的一片,死亡一般的素净。

只有提前挂上去的红色喜灯带了颜色,大致标识出弯路走向,红色灯光在皑皑落雪之中显得突兀,半分喜色不带,倒是让人看了心中茫生出冷冷清清的落寞感。

那一夜我未曾合眼,敞窗听雪,秉烛夜读,不知不觉,竟是过了那么久。


47.真相
第二日天还没亮,刘东进来给我换火炉里面的煤炭,见我还在看书,吓了一跳。“娘娘,都几更天了,好歹也睡一会儿吧,别熬着身子了。”

我抬头问他:“那常宝成如何了?”

“回娘娘,没死,许太医说,只是破伤之处面积太大,导致了炎症,发烧而已,若是多服些内外用药物就成了,娘娘不必挂心。”

我点头:“马德胜明日一早就给我带来,我亲自审他。”

“奴才遵旨。”

早上时候,我喝了点粥,梳洗一番,亲自来审马德胜。后宫眼线十分庞杂,他这等人不能离开多时,凡事尽早,最好不必打草惊蛇。

这一夜,马德胜必定过的十分煎熬,白日里一看,又颓老了几分,鬓间的白发多了,眉目愁苦,黯淡无光。

“马德胜,本宫时间不多,也不希望你在兰宸殿停留太久。毕竟出了这殿,你还是宫内里的管事大太监,本宫不想你被人捉到痛脚,狠下杀手。所以你最好有话快说,说清楚了,本宫还容你两面做人,你看如何。”

马德胜跪倒在地,磕头谢恩。

“天仃一事,如何因由结果,你如实道来。”

马德胜应是,清了清嗓,娓娓道来:“老奴最早在安洗房专门负责各宫各殿的杂物事项,新帝登基后不久,右相亲自来寻老奴,还给老奴调了地方,升做管事大太监,说是好好服侍皇后的。说来也都是一些宫中闲事杂事,耳闻一二,较新入的小太监知道的多了些。

皇后娘娘入宫之后,也曾找过老奴,无外乎是问了一些用度之类细碎小事。老奴自知是在皇后娘娘与右丞相的庇护之下,于是自当是尽心尽力。后来宸嫔娘娘您入了宫,后宫上下都知道娘娘极得皇上宠爱,皇后娘娘就找了老奴前去问话。”

马德胜抬头看我一眼,略有谨慎,我面色和润,并无怒色,吩咐他:“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本宫自当保你。”

马德胜遂垂下头,继续道来:“净是问些兰宸殿里用人之事,还问了老奴是否听到什么风声,什么消息。当初老奴也并非知道详细,不过是下面办事的小太监们打屁的混言,皇后娘娘也未有多干涉。又过了一些时日,皇后娘娘突然招老奴问话,就是谈及调派兰宸殿几个小太监辅事,老奴便从人手丰裕的云芳殿调来两人,后又从其他宫殿调来三人,一共五人。

那时候老奴并不知道其中究竟有谁是皇后娘娘安排的,也不敢多问,就送了过来。后来娘娘有了身孕,皇后娘娘让老奴找个牢靠稳妥的人从宫外稍些东西回来,老奴刚好有一个从小养大的外甥,就自己私下里提拔了他,专供宫外采买的事项。

开始皇后娘娘让老奴差人去买京城最有名的武陈记的腌梅五六种,老奴还以为是皇后娘娘害喜,喜食酸物。后来才知道是要老奴送来兰宸殿的,当时老奴并没有多想,差了常宝成出宫带回各种腌梅,都分配给了兰宸殿,然后皇后娘娘就问老奴,到底娘娘喜食那一种,又说,其中张允陈荣两人是事先安排进去的,尽可放心去查。于是知道娘娘喜欢陈皮腌梅,便让老奴去进。

可这一次,宫外买回的腌梅并没有直接让人送到兰宸殿,而是被皇后娘娘留下了。几日后让老奴再带去兰宸殿,说是每次如法,都要先给皇后娘娘过目了再送。老奴不知其中诡秘,便照着皇后娘娘的旨意办,直到有一次,老奴送完腌梅之后忘记一件事没有禀报娘娘,就半路返了回去,结果碰见太医院的刘太医刚好进去。

老奴自是在宫里多年,这种事情是比较敏感的,想出那腌梅或许有些问题,却苦于不得真相。直到娘娘发病,多日不愈,惊动皇上盛怒,老奴方知事情严重,心下里怕极了,再买入腌梅时候,跟皇后娘娘讨饶,生怕到时候调查处腌梅有异,那老奴必死无疑。

可娘娘却说,天仃效异,不若其他药物,症状并不明显,服了多日,只会影响胎儿,导致小产,至于大人也无非就是一些喘症症状,不会要命。老怒不敢违背皇后娘娘懿旨,却也知道娘娘的病症已是十分严重,恐会惹出人命,深觉不是办法,终究于心不忍,又唯恐被牵连,于是,背着皇后娘娘换了正常的腌梅,结果,当场被娘娘捉个现行。”

“皇后难道现在还不知道你换了腌梅?”

“皇后娘娘说,一药用到底,等孩子流了下来,就不必再服了。可老奴看见当日兰宸殿里进进出出的太医神色焦急,小太监回来跟我讨饶,说皇上盛怒,不敢再去兰宸殿服侍了,老奴便知情况危急,不能一错再错。”

我坐在榻上,竟是半晌未再有言语,皇后姚氏的手法并不出众,无外乎都是一些掩人耳目的把戏,予华瑞莹使的玉蜒香,予我使的天仃,看来她也心里疑我到底能不能成为第二个华瑞莹,当初一番坦言,并不能让她信任,于是,这腹中孩子留下,她便更不能安心。而在她眼里,已然不是容妃还是宸嫔的问题,而是华家还是姚家的问题。

“马德胜,本宫让你永远记得,你欠本宫半条人命在手,这笔账,不能不算。可本宫也非不懂世故之人,知道你们奴才也有苦衷,本宫不屑难为下人,就予你们舅甥一条活路。如此,以后你眼前的路如何去走,想必不必本宫多说了吧?”

“老奴懂得,老奴自当为娘娘效力。”

我已不想再多说,挥了挥手,让他们都出去。所谓隐忍,便是如此,明明想夺他们性命,以偿我病痛伤怀,就算让他们死上百遍千遍,也毫不足惜。

可我必须容忍,我与姚氏,若是谁先露出破绽马脚,谁就必死无疑。我将仇恨藏在心里最深的角落,有被钝刀深深割伤的痕迹,一道一道,数也数不清出。为了那一日的胜利,我连这种苦与难都能忍,毫不犹豫,一并吞下。

腊月二十八已过,等我审完马德胜,已是天光大亮。我肚腹涨大如筐,行动极其不便,因着昨日在外面坐了许久,一早上便开始感知腰酸疼难耐。许绍一大早从太医院赶来,双眼布了血丝,像是一夜未睡。

“娘娘千安,微臣来给您请脉。”说着敛襟坐下,准备看诊。

“你可知道刘长和刘太医?”我淡淡问他。

他丝毫不受我影响,静心凝神,双指扣于我右手腕内侧,俊眉微蹙,细细品了一会,方才微微挪开一段距离,垂头琢磨,轻声答我:“微臣清楚,刘太医是皇后身边的人,微臣已经在注意了。”

我含笑,撩眼看他:“慢慢来,现在还不至于抓他出来的时候,那人狡猾多疑,切莫露了马脚。”

许绍点了点头,抬眼看我:“娘娘放心。请问娘娘目前有什么状况?之前微臣稍算时日,应该就是今日临盆,但娘娘脉息还算平稳,不似临盆迹象。”

“本宫只是觉得腰酸坠疼痛,小解次数增多,夜里胸口闷而郁,这几日症状明显。”

“娘娘是否觉得体内的胎儿已有不时下坠感?”

“有,但是并不频繁。”

许绍收回手,收回我手腕下的垫腕,思索了一会儿,坦言:“娘娘这一胎发育稍有微弱,胎跳不若其他强壮的胎儿那般厚实有力,恐怕要延产。”

我闻言,心沉入坠石落潭,心头上的压抑,不得放松。总似觉得有一把无形细手,握住心脏于内,每每牵扯到它,便用力收缩,死死攥紧,似乎要将流淌在心房里的血液,挤压的一滴不剩。

悠缓而韧性的缠绕,不断加重的力道,我似乎能预想出那样场景,惨白的细手,沿着指尖缝隙流淌出殷红的血液,而那颗心早已扭曲变形,像是掌心中,惨败的牡丹。

长长幽幽的叹息溢出我口,让我心生难安,顿了顿,问他:“依你看,还要耽搁多久?”

“若是娘娘阵痛间隔时短,破胎水或见红,那边差不多可以临盆了,若是…”

我定定看他:“若是什么。”

许绍有些为难,梗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微臣算娘娘临盆之日已是算尽最晚日,因此,若是两日后仍旧没有临盆征兆,微臣要下针助娘娘生产。不然,恐怕胎儿会窒息而亡。”

“为什么回到了临盆之日仍旧没有征兆?为什么会这样?”我有些急,张口问他。

“因为娘娘的胎儿发育并不十分完全,经历过血亏以及天仃的影响,尤其是天仃,影响颇大。可导致胎儿的心肺发育迟缓,所以娘娘的胎心跳动,虚浮而无力,过了临盆之日仍旧没有临产征兆。”

我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一直以为就算是天仃影响过月余,也会让我的孩子平平安安的躲过这一劫,健康降生。知道临盆之日才知晓,原来事情并非只有我想的那般简单。

我有些失态,下意识伸手扯住许绍的袖子:“你当本宫实话实说,是不是真的没得救了?”

许绍并未挣扎,嘴角浮起浅笑十分勉强:“娘娘莫急,总会有法子,后天里好好养着,也会长成健朗的身子的。”

从许绍走的下午开始,我腰酸涨坠疼的感觉便愈发加剧,连普通坐着都困难,肚腹硕大,脊背撑的十分辛苦,似绷紧的悬弦,已是到了极限。

立不得,坐不得,连躺下也难,我只得靠在床边,身下垫了许多软垫,尽量让身体贴合下面弧度,不必吃力承担身体重量。可终究是难以舒服,我不停换着半倚着的姿势,每每觉得还可忍受的时光也只有一时半刻。

从肚腹中部,渐慢延伸出来的疼痛,委婉而钝浊,每个一段时间就会疼一次,像是河水渐慢涌上沙堤,慢慢侵袭,不如剧烈疼痛般干脆,似让人感觉困在狭小空间,不得挣扎,不得解脱,忍受那一阵阵收缩抽搐般的疼,额头生出一层细汗。

许绍去而复归,见我有了生产的迹象,倒是十分愉悦。一直安慰我道:“娘娘,既然有了临盆的阵痛征兆,说明腹中皇嗣还算健康,不用多时,您就能看见他了。”

我在疼痛与疲倦中早已失去了微笑的气力,微微点头,气息稍急。三个产婆已经开始准备起来,不断跟我说着话,说是这种症状就快要生了,一边忙活,一边忙不迭与我道喜。

腰间酸疼,随着肚腹的阵痛不断加深,似乎敲断了脊背般,于是腰部往下,愈是疼的紧,肚腹一缩,疼感从里面似密网,迅速收口,鲜明的疼入闪电划过,极快的集中在尾椎骨的一块,痛与痛纠结,我翻覆难忍,浅浅呻吟溢出口中。

刘东早去了御清殿,可去了许久都还未回来。已到了掌灯时分,阵痛维持一种状态,再无严重,也无渐轻。我终是被折腾的,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无,在阵痛间隙的光景,闭目养神,心里祈祷孩子能顺利降生。

因为疼,我吃不下任何东西,连喝进去的蜂蜜水都悉数呕吐而出,一番阵痛肆虐之后,胃部似乎被下面的胎儿顶到了上方,愈发压缩,只剩极小空间,然后带着胃痉挛般的疼,再容不下任何东西。

喝了几勺水,却吐出更多,甚至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满嘴苦涩,力脱气急。

没多久,凤御煊带着几个人急急赶了过来,撩起凤帏鸾绡,坐在我床边。

“蓅姜,蓅姜,可曾感到好一些?”

手上温度寒冷,人的手,竟然也有这种近似冰雪的温度。

我睁开眼,摇摇头,没有力气,也不愿再张口说话。

“许绍,娘娘这是如何了?”

“回皇上,娘娘这是临盆前阵痛,微臣正在看查,等到时机成熟,就可由产婆门来接生了。”

凤御煊点点头,帮我掖了被角,拂过额头细汗,轻声道:“你休息一会儿,我就在旁边守着,有事喊一声。赶紧养精蓄锐吧,别耗神了。”

我不依,不肯送手,凤御煊也不响,依着我意思,没有离开。

我知道女人生子一定会经历这些疼痛,可未曾想到,竟是这般漫长而折磨。整整一夜,我不曾真的睡过一分半刻,阵痛并无规律,不似许绍所说,会随着孩子降生的临近而愈发的频繁,间距渐小。

我能感知到,海潮般用过我身体的疼痛感,时而激烈,时而清浅,有时候可以半个时辰间距一次,也可以是只有数几数的时间,我熬了一整夜,昏昏沉沉,却无法入睡。一身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慢慢浸透,等到稍微安慰时候,觉得浑身冰冷,周遭湿漉漉的一片。

我任性的从未曾放开凤御煊的那只手,每当疼痛泛滥,我便用力握住他手,就算丝毫不能减轻那痛,却总觉得像是一个力量的源泉,哪怕只是一根救命稻草也好,总好过死去活来之时,也只能突兀的空着两手。

他不曾跟我说过话,我亦不愿多说,他看着我,我时而睁眼看他,时而阖眼休憩,就是这种陪伴,无需言语,只有两只相握的手,也能让人安稳而满足。

兰宸殿一夜忙乱,产婆和下面奴才宫女,行走来来回回,烧好了热水,又熬到凉,凉了再去烧,烧了又等到冰凉,慢慢的,那种当初的急迫感,愈发缓慢而无力,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这一刻。新帝登基,宫里的第一胎,究竟是皇子,还是皇女。

折腾一夜之后,竟在天亮时分,渐渐安稳下来,阵痛愈发轻远,似乎已经要慢慢远离我身体,我困极欲睡,却听见旁边凤御煊小声问许绍,许绍亦是极低声音的回话,我只听到,等等再看。

外面有人带了战报回来,凤御煊就在我床边批阅。就似我们之间,已经无需多说,他肯留下来陪我走过这一关,已然胜过千言万语的慰藉,可我内心出的慌乱却是愈发的多,阵痛慢缓,若有似无,是不是代表着肚腹之中的孩子,又出现了棘手的状况?

我不能睡,就算已经神情恍惚,也睡不着,惶惶而侯,犹如等待上天宣判的求神信徒,束手无策,无可奈何,最后这一关,我无能为力。

煎熬无形,混沌于心,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48.长生
一夜无睡,身心俱疲,我眼见窗纸外的天色由暗及亮,肚腹中的阵痛感已然不似之前强烈,只有浅痛犹存,时久才有一次波动。

许绍也心有疑虑,不明白为何会演变成如此地步。面色焦急,一步不敢离开我床前。凤御煊显然冷静许多,时不时问我感受,或者短暂出去交代一些公事。

虽然阵痛减轻许多,可下腹部的坠涨感犹重,像是腹中揣着一坨大铁,重重压于血肉之上,似要挤压穿透身体,缓缓,慢慢的愈发沉重起来。

不知为何,尾椎骨的疼从未间断过,我不敢仰面,只好侧身而卧,那尖锐而不停歇的疼,从尾椎处一直蔓延到整个脊背之上,尤比将脊背拆分成若干小块,微微一动,疼的我蹙眉。

因为刺激穴脉催生的方法会有危险,许绍迟迟不愿下针,就他说来,延产也是时常发生的状况,如今只是延了半天而已,还不算太糟糕,便想着等等再说。

已经一夜未有进食,哪怕一滴水也容不下,明明感知自己胃空空如也,却一点不觉得饿,仿佛有空气存于其内,涨的我格外难受。

凤御煊事情颇多,看他里里外外的进出多次,我不好再将他留在兰宸殿,只好扯了他袖子道:“许太医说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生,皇上有事可先行回御清殿,等到了时候我在遣小太监去找你。”

凤御煊本不愿,这也毕竟是他第一次生为人父,紧张的心情一定会有,只不过他不愿表现,就如我所知,这个男人每每沉默,微微蹙头,便是心里在琢磨事情,抑或是有些慌了。

“不必了,我一会遣人将东西带过来,就在侧间里先处理一下,蓅姜不必担心。”

我勉强扯起嘴角,一阵收缩的疼,侵袭而来,我一动,邀月便知晓意思,扶我腰身,准备帮我换个方向。

“让朕来。”凤御煊上前,一手拖住我后颈处,一手轻柔揽住我的腰身,微慢的轻轻移动我的身子,唯恐动作差池了,扯我疼痛。不知是不是孩子临世,压迫我血脉的缘故,双腿麻痛,有肿胀冰冷感,用手去碰,连感觉都变得不那么清晰。犹是等到起身小解之时,两腿间如同隔了一块厚重东西吊着,腿虚难立,连并合都困难。躺时虽然也觉背脊负重而痛,若是站立之时才方知更痛,俨然若抻拉断裂般的疼,我起身只能弓腰,手扶两旁人,借力支持一会儿时间。

就如此,差不多半日的光景就持续这般状况,还未至夜里,已然整个人力竭而瘫。到了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我感觉似乎有一注热流冲出体外,我控制不住,赶紧唤邀月过来。

“我是不是流血了,好像有东西流出来了。”

邀月掀了被子,解开我裤子,用干净的白棉布伸入下面去擦,拿到光明处一看,果然是一片浅红色,并不是血液,而是血水。

邀月顿时有些慌,抬头看看我,颤音道:“娘娘,是血,您出血了。”

“快去找许绍。”

邀月连响都没响,拿着手中带血的白色棉布冲了出去。

许绍和凤御煊很快便从隔壁侧间赶了过来,因为太医不能负责接产,只得赶紧给我把脉,查看我现在的状况。“娘娘胎动起伏颇大,不出意外应该是临产前的征兆,胎水已破,快去将产婆招来。”

清荷闻言,点了点头,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疼痛尚浅,心下里觉得,似乎并非临产前的征兆。我抬头望向许绍:“太医,本宫并非十分疼痛,而且阵痛的时间间隔很长,当真是要生产了?”

许绍微微点头:“破了胎水,娘娘差不多六个时辰内就会生产了。”话音刚落,帘子被掀起,撩得颇急,叮当作响,轻脆却也杂乱无章。然后是一行步伐急促的人,鱼贯而入,随身带了东西,一进屋子,俯身拜了拜,便挤到我床前。

我有些恐惧,身子往里让了让,见那中年女子满脸笑意,伸手揽我:“娘娘莫怕,生孩子这等事情就只是疼那么一时半会,等生出孩子来,那种乐和劲儿就甭提了,让老奴来帮娘娘顺利产下皇子皇孙。”

那产婆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朝旁边全神注视我的凤御煊叩拜:“皇上,产房晦气污浊,不是您待的地方,这里交给老奴,皇上请移驾前厅处,若是有了消息,老奴自当第一个像皇上报喜。”

“竟是些胡话。”凤御煊显然有些不悦,一双冰冷厉眼盯着眼前垂头而跪的老妇人道:“娘娘生产,为朕生养子嗣,哪里是什么晦气污浊之事,何处来的胡说八道。”

产婆听闻皇上愠怒,头垂的更深,像是已经贴了地面,啜啜而答:“老奴失言,请皇上饶命。可女子生产,产房的确是男人禁忌之处,还望皇上能体谅,移驾他处。”

凤御煊始终负手立在我床头处,疲倦的很,几日的熬夜商讨军事大计,又因着我临产,陪了我两夜。此刻的他,脸色如雪玉微薄浅白,峰眉头角,微微弯折,像是缠着愁,缠着闷,而眉下那双寒亮锐利的眼,一如往常,幽深静寂,仿若月下深海,黝黑之中,总似浮着一道广垠的亮光,激荡,浅浪轻声。

他看向我,静静而立,似乎在等我开口,那一瞬,我感觉到,我的任性就算得不到所有人的认同,至少能得到他的准许,就值得我慰藉。酸涩感充斥内心里每个角落,像是顺着血管,直直流淌到心房之中,那里是我最柔软脆弱的地方,藏了奢念,野心,善良,也有我对凤御煊微弱的爱情,如薄烛浅火,瞬间极其明亮,照亮了周遭所有的黑暗。

视线相交,一道暖,入目而温,入心而颤,入念而乱。曾经很多次,我以为碧瓦金墙,里面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是我头顶的树,冠遮漫天,我欲争天景,必盘树讨生。有所有女子该有的妩媚娇柔,带着三分真七分伪,周旋于前后,无时无刻不在衡量,如何在后宫三千佳丽之中独得朝露之恩,如何排除异己,如何前路无忧。于是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自认那是宫闱深庭的点缀,开时耀眼夺目,转眼就破败不堪,尘灰一片。

可此时此刻,我边临痛楚,不愿身侧只有陌生脸孔,伴我人生中第一次生产。脆弱也好,懦弱也罢,我当真想开口留他下来,我眼色愈发温软,只想着不必开口,他就能懂。却未料旁边的许绍,淡淡拜道:“皇上,的确有产婆这种说法,您与微臣去前厅稍侯,不必多时,娘娘自可产下皇嗣。”

房间里极其安静,人人皆跪在地上,惶惶不安,生怕那多嘴的产婆说错一句,跟着惹上杀身之祸,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出声,直到许绍的话音落下,又寂静下来。凤御煊保持一个姿势,站在前边,深深看我,似乎非要执拗的等到我开口。

“皇上,娘娘所处尴尬,还望皇上体谅。”许绍再拜,又缓缓道:“那微臣先去外面前厅候着了。”说完看我一眼,神色复杂,转身掀了水晶帘子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