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浮屠 作者:十三酥
文案

云卷第一回见到裴若倾,是十岁他为质子,被一群小太监打趴在地上喝令学狗叫。男孩眼角青紫,眼神却冷漠倨傲,小云卷路过,寻了块石子砸他脸上,“略略略,丧家之犬不识时务。”
云卷第二回见到裴若倾,日头很是毒辣。叔父的头颅高挂城头,她和哭作一团的女眷战俘跪在一处。裴若倾掖着广袖立在阴影里,高深莫测。
天道好轮回,从前她是不信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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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卷 ┃ 配角:男人 ┃ 其它:甜与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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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亡国之音

蜿蜒的群山横在天穹底下,暮色四合,风拂过,水面上挣扎出细细鳞纹。
几位农妇在下游小河边洗菜,其中一个挑着烂菜叶儿摘了,低头往水里濯洗,洗着洗着,鼻端闻见些许腥气。啊,没见谁杀鱼啊?放眼望出去,猛然间倒吸凉气,怪叫一声整个人蹿了出去。
另几个也发现异样,有胆大的仔细看了,原先清澈如洗的河面今日竟淌了血似的,红稠稠一片颜色直往岸边晕染,瞧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寻常人哪里见过这场景,咋咋呼呼就跑。
转过天来,使家里男人往城里扫听,这才知晓缘故——
原来是北边的殷人占领了皇城都液,殷人残暴,在上游杀了千来个皇族贵戚文臣高官,血液流进河里一路淌下来,弄得下游都变了色。
打从半年前伊始,宁国八大边关重镇便相继失守,只余下三个苟延残喘,互相庇护互相为阵,算是勉强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偏偏现任宁帝丝毫不将屡次进犯的殷人放在眼里,有句话总缠绵挂这位国主嘴头边上,“寡人的城池,固若金汤,寡人的美人儿,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言罢,左拥右抱,继续过起了花里眠酒里宿的快活日子。
他快活,朝堂上一心为国的个别大臣就不快活了,更别提常年驻守边关的几位大将,连年大旱,军屯荒芜颗粒无收,他们连番上奏,朝廷却也不给拨款也不给发粮,这是怎么话说?宁帝是觉得天上能掉吃的下来?
当年这皇位便是他弑兄篡位夺来,近年专宠妖妃陈氏,妖妃屡次三番干预朝政,贪婪敛财,短短三年间修缮建造了十来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园子以供享乐,国库吃紧不提,为填补花销居然连军需也敢挪用!非但如此,宁帝更是纵容妖妃将有孕的妇人开膛破腹以满足好奇心,简直丧心病狂。
几位将军寻了个日子聚在一处一合计,就这么着吧,自己给自己辟出一条道来。没几日,陆续便投了敌,向久攻不下的殷人大开重镇之门。
亡国丧钟隐隐敲响。
大夜。
冷月如镰刀。
五万殷兵悄没声息在宁国都城都液郊外驻扎,月色洒在锋利的刀刃上,折出泠泠寒光。
这时节是夏天,长草间萤火纷飞,黑魆魆的夜色里不时跃起条条鎏金丝线,倏尔泯灭,倏尔腾起。虫鸣一阵大似一阵,乌鸦三两只盘旋过境,“啪啪”拍打着翅膀停在远处枯瘦枝桠间,羽翼黑得发亮,像人的眼睛。
马蹄跺在草地惊起飞虫无数,曹副总兵打马上跳下来,朝后头比了比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总兵大帐外欠身回禀。
“殿下,都液的守城御林军姚副统领如约来了。”
大帐上映出一条人影,渐渐走近了,无甚情绪的声线传将出来,“杀了吧。”
曹佳墨愣在当地,思想来思想去硬起头皮道:“殿下,这副统领说已为我们大开城门,倘若无故斩杀有功之臣,这…”都是早先约定好的,这不是卸磨杀驴嘛,让其他受降了如今在营中的宁人怎么想呢。
靖王迈出大帐,挽了挽唇,口吻很是温良,“曹副总兵这话里,仿似夹着骨头。”走出几步,眯眸眺望都液城的方向。
“起风了。今夜月色溶溶,明日必是个晴好柔烈的天气。屠杀甜睡中的猎物固然毫无惊喜,却也不好掉以轻心。”
言罢,调转视线睇了曹副总兵一眼。
曹佳墨只觉自己在这道视线下由打脚底板纵起一股子凉意,瞬间起了身白毛汗。
早就听闻这位靖王因自小被送往晋国为质,八年光景下来,性情很是有几分冷僻。为人倨傲,除了君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回国这两年间征战南北,喜好杀戮,平日常对着天光孤单坐着,不许人打扰,实在难以捉摸。
曹佳墨听说他前面几任副总兵都是犯了错被靖王处以劓刑,割去鼻子并不够,最后往往凌迟一千多刀活活片了三日的肉才准死。调过来这两个月他没少打听先前几位副总兵究竟犯了什么过错,可底下人口风紧得很,谈虎色变,他毫无头绪。
此时此刻,野地里蚊虫飞舞,天高地广。面前人虽不作声,无形的逼压却让曹佳墨几乎喘不上气。
其实他仗着长姐是君上的妃子,总免不了自觉比旁人多出几分脸面,再加上自己是君上亲自任命,不看僧面看佛面,靖王总也要姑息自己几分,然而…
靖王撩袍一翻身上了汗血宝马,马儿眉心一点白,云朵似的,打了几个响鼻。鞭子被凌空甩开,四野霎那寂静无声,连虫鸣也弱了。
曹佳墨一脑门子汗,不知是否是错觉,他隐约觉得今夜的靖王有些不同。
是因为即将拿下都液么,或者都液城中有着什么人?曹佳墨暗暗琢磨着,头顶上不期然响起靖王的声音,粗砺的鞭子随即勾起了他的下巴。
“似姚副统领这般谄媚逢迎之人,今日叛他宁国,明日就能反我大殷,莫非曹副总兵另有高见?”
“不…不不不,殿下所言极是!此人该杀!”
曹佳墨心中一凛,踅身提刀正欲斩杀姚正义,耳边只闻“咻”的一声,冷箭从自己脖子旁险险擦过。他差点站不稳,后怕地摸摸脖子,前边都液的副统领姚正义被靖王一箭穿喉,嘴巴动啊动的,血泡罂粟花般在脖颈“噗呲噗呲”翻滚。
子时三更已过,流云罩银月。
仲夏的夜,都液城外危机暗伏,城内人尚在酣睡。
阖宫都歇了,藤花颗颗坠在地上,小宫女踩着满地落花战战噤噤往寝宫园角里钻,边走边猫腰轻喊:“帝姬?帝姬?别躲了,万一被人发现捅到王尚宫那里,您又有好果子吃呢!”
转过一丛花树,瞄见帝姬正蹲在墙角烧纸,长发散着,穿着棉白的睡裙,可见是假睡后偷溜出来,臂间虚虚挽了画帛,瘦削的身量,挡不住锡箔纸元宝簇簇的火光。
这光一下子扎进眼里,画红惊呆了,宫规明令禁止私下祭拜任何人,何况先皇!
德晔帝姬没搭理她,画红正要强行阻止,冷不丁身后复廊漏花窗墙外响起个尖细的人声,暗夜里别样突兀,“谁在那里?三更都敲过了,还发情猫似的满宫里溜达是怎么的——”
说着话就要绕过来,来人是提着宫灯的,画红发起抖来,宫里头混日子,主子没用,底下人腰就没挺直的时候,见谁都点头哈腰的。
她这位帝姬身份更是了不得,今上篡位杀了兄长一家子,独留下这么一位帝姬,宫里老人都说是德晔帝姬同今上心尖上最爱的女人年轻时候肖似,今上不忍心。
看来果真也只是不忍心,今上在帝姬的生活上毫无照拂。没爹没娘的孩子,听闻过去也是得意猖狂过的,先帝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明珠,先皇后回母国大晋也带着,风光无限长到八岁。谁能料想八岁后却过着看人眼色的日子,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小姐呢。
德晔帝姬噙着泪花匆忙磕了磕头,才刚站起身,画红就火急火燎把灰烬和地上的落花都揉杂在一起,哆哆嗦嗦直打摆子。
“怎么就怕成这样了?”德晔看着她可乐,话音落下,墙后面的老太监便绕了出来。
瞧着就是极刻薄的面向,颧骨使劲凸出来,人瘦得都不行了,说话却中气十足的,“原来是你们这两只猫儿,画红!你黑天半夜的不睡觉把帝姬带在这干嘛呢,等着,我明日一早便去禀报尚宫!”
“别别别——”
画红知道规矩,边拦人边往自己怀里掏银锞子,心疼极了,仍然塞进李太监腰封里。这老太监本来就是虚张声势,摸摸鼓起来的腰封咳嗽一声,“得了,早些安置吧!”这时才正眼去看花树前单薄立着的小帝姬,砸吧了下嘴,到底是装模作样欠身告退。
德晔目送老太监消失,眉目间笼上愁绪。
今天是父母忌日,她心里不安,想想自己的未来是毫无指望的,就连报仇也是天方夜谭。好好的,总不能指望皇叔自己在寝宫里一觉就睡过去了吧?她没这样的运气,已经很多年没有好事落在自己身上了。
德晔帝姬有时候猫在角落偷偷看皇叔,总忍不住寻思…是不是凌驾于万万人之上就可以随意操纵生死呢?报仇会变成轻而易举的小事吧!
烦躁地伸手一抓,流萤乱舞,看看天,星子在夜幕里打着颤栗。
两个人转进夹道往寝殿方向走,起初还听见些许的虫鸣声,画红哭说她们是真没银钱使了,罗罗唣唣。不晓得哪一刻起,仿佛是忽然间从远处炸起一片杀伐之声,渐渐的,火光盈天,人置身其境满满的不真实感。
画红原就胆小,这下更是筛子一样狂抖,德晔抚了抚她背心,转念一想,横竖再大的事也闹不到自己跟前来,或许是皇叔和那陈氏又有了新乐子吧?古有烽火戏诸侯,今有妖妃排兵阵,也未可知啊。
她有些乏了,打了个哈气,恍惚间看到李太监打拐角处发疯似的狂奔而来。怎么了这是?怪看不出的,瘦得柴棍儿一样的人,竟跑得这样飞快呢,小身材真有大力量。
正闲闲想着,蓦然间那李太监就被斜剌里探出的明晃晃大刀砍成两截,血溅三尺。
德晔呆住了,边上的画红尖叫一声就厥在当地。没一时,无数个殷人涌进这条夹道,个个提刀面露凶煞,呼吸间满是血腥和汗臭味。
德晔懵然地掖掖鼻子,皇叔和妖妃这回玩这么大?不能够啊,难、难道说…
当兵的常年行军打仗,雌老虎都没见过几只,猝然间闯进深宫内苑里,宫女们个个儿白白净净的,这感觉,犹如老鼠掉进了米缸,一朝发达了!
当先的殷兵小头目一眼就瞅见德晔帝姬,只觉得这穿白裙子的小宫女怎么生得这般标致,嫩笋似的,连花容失色也是好看极了。
当下里把刀一扔,腆着脸便凑了上去,“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儿啊?叫什么呀?”

第2章 德晔帝姬

德晔一抬眼,这人长得也忒寒碜了,大黄牙,眯眯眼,她都要吐了。
画红这时悠悠转醒,到底是护主心切,爬起来骂了句“放肆”便把帝姬拦在身后头,不叫这些腌臜东西打量。
今日之城内,已是殷人之天下。
德晔脸都白了,准备拽住画红撒腿就跑。就在这节骨眼上,打尽头宫室里走出来一个人,殷兵顿时安静下来。
这男人身后捆着些哭哭啼啼的帝姬妃子,画红拿眼一扫,心直往下沉。帝姬可能不懂,她却是知道的,如今这情况,大宁看来不保。亡国的女眷能有什么好下场?一头撞死才是解脱,如若不然,往后为奴为婢沦为玩物,和死了没两样。
来人是曹副总兵。
曹佳墨本来都走过去了,他懒怠管底下人作乐抢掠,胜者为王败者寇,自古如此。忽然啧了声,后退几步停在德晔帝姬前面。
女孩瞠大了双目,满是惊惶,曹佳墨又往近处看了看,少顷,打袖拢里抻出一张画卷来,问道:“在下冒昧了,敢问可是…德晔帝姬?”
德晔紧抿着唇,曹佳墨却很兴奋,不错,这一定是德晔帝姬!亦是晋国当朝太后的亲外孙女。
听闻那老太后三番五次遣使者向宁帝索要德晔帝姬,都被宁帝严词拒绝。如今可好,落在了自己手里,来日是一枚顶好不过的棋子,自己回去后在君上跟前真是大功一件!
德晔始终不言语,不过多少能猜着一点,事实上,只要能保证性命无虞便好,暂时也不敢想别的。
曹佳墨奉命把宁国皇室女眷集中在文武大臣上朝的启元殿,往常最是庄重严肃的地方,现下却只闻女人不住的哭啼声,声声入耳,真是又柔弱又可怜。
德晔缩到一边,放眼望了望,少了不少人,听说有几位帝姬当场就被殷人误杀了,还有被糟蹋了的,此刻衣衫不整紧紧蜷着,还有的不知哪里去了…
她还听说,皇叔已然叫殷人的靖王给剁了,自己是信了七八分的,偷偷欢喜着,可眼下这幅光景,她那点快乐泡沫一样慢慢散了,怏怏发着怔。
旁边堂姐升平帝姬哭得惨烈,月白绣花帕子雨水打湿了一般。人在房中坐,祸从天上来,骤变来得太迅猛,宁帝崩了,她母后于凤藻宫吞金而亡,现实总是这么残酷。
德晔拿手在地砖上画圈圈,心里惘惘的,画红机灵地挪了过来,悉悉索索告诉她,“您别看升平帝姬眼下哭得这么样,她才是最幸运的呢!”停了停,似乎觉得表达有误,复道:“是这么回事,我刚才听见她们嚼舌根子,说殷国的皇帝一早便瞧上了咱们升平帝姬,嘱咐那靖王,要把升平帝姬全须全尾地送去大殷,一根头发丝也不许少…”
“果真?”
画红连连点头,“都这么说呢!”
德晔摸摸鼻子,拉着画红两个人坐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的,“升平这也不是什么幸运,你看她哭得快晕过去了,还得委身嫁给杀父仇人家,所谓亡国帝姬,换你你乐意呀?”
话头一转,她却又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说到底,皇叔两腿一蹬她是整个皇室唯一开心的人,抿了笑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苍天饶过谁?有机会我真想给那位靖王亲自道谢,我是真心实意的,要没这一出,你想我哪年哪月才能杀了——”
“嘘嘘!”
画红一把捂住了帝姬的嘴,帝姬真是生怕升平帝姬不知道她的想头吧,招恨呢,不以为意地说:“那靖王必然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嗓门儿大,说句话您都得抖三抖,还道谢呢…帝姬这回要能借机去到晋国,咱们才是安全了。”
德晔皱皱鼻子,没搭茬。
在她的设想里回到晋国是肯定的,不值当费心神,倒是那位靖王,她托着两腮,萌生出无限遐想。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是大正午。
皇城周遭各路御林军都被靖王灭了个干净,都液城内家家门户紧闭,靖王也不叫殷兵去骚扰百姓,对付完了守兵,余下的便是皇城内宁朝的澹台氏皇族一干人等。
都液城门楼,宁帝人头双目紧闭,血淋淋的脑袋悬在当空。
灰扑扑的土地上积了一摊血,盛夏日头毒辣,血渍转眼就成了深黑的一滩痕迹。苍蝇闻着腥臭味嗡嗡飞将过来,流连不去。
远处曹佳墨策马一路驶过吊桥方勒绳停下,他如今更畏惧靖王,见靖王正仰脖子望着宁帝的人头,身边人举着伞,阴影里的面容很是阴恻。
“殿下,”曹佳墨抹了把额际汗水,天儿实在太热了,他喘着气回话,“属下办事不周,还是叫宁太子澹台逸跑了,您看…”别的皇族男子都在上游逐个砍了,脑袋装在麻袋里,清点时唯独少了澹台逸的,找也找不到,显然跑得没影了。
靖王唔了声,手里的青花瓷盖碗放到了侍从手里,他向前走动,那柄伞便跟着。
真热啊。
靖王没穿盔甲,拎了拎自己领口散热,语气却毫无躁意,“落水狗不打,就会变作豺狼。不过此事倒也不急。”微微一顿,在城门前现搭的凉棚里撩袍坐下了,笑问:“澹台氏女眷现在何处?”
曹佳墨见自己没被追究,如蒙大赦,赶紧回复说:“都候着呢!殿下预备如何处置?”暗想靖王不会特意问及女眷,以为是询问君上惦记的那位帝姬,就又开口,“升平帝姬人好好儿的,一毫一厘也未伤着,现下领过来您看看么?”
靖王分明神思走远了,好一会才启唇,“都带过来。”
…都?
曹佳墨挠挠头,有心再问,然而把话努力憋回去了。马不停蹄进了城,再出现的时候身后便跟着一排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
德晔就在队伍里,她还穿着棉白的睡裙,经过一晚的颠荡,此刻裙子脏得厉害,小脸也是黑一块白一块的。城楼高挂着宁帝的头颅,旁人看一眼就别过脸,队伍里抽噎之声渐盛,德晔却一步三抬头盯着皇叔的脑袋琢磨,确定真是他死了。
队伍忽然停下。
有内侍官打扮的人在凉棚前举着嗓子点名,破了身子的宫妃都被安排出去了,士兵过来强拽,哭喊声止也止不住。不是为宁帝哭,哭的却是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原来荣华富贵转头空,并不是非得等到韶华逝去君恩不再。如今她们是菜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一时,只剩七八个帝姬瑟瑟缩缩在一处,小脸一个赛一个的惨白。年龄最大的是升平,十八了,最小的才四岁,奶娘抱着,吮着手指恁事不知。
升平帝姬是殷帝看重的人,曹佳墨见太阳火辣,生怕晒坏了帝姬,忙狗腿地遣了宫婢把她带到一边的马车里。何况这么多闲杂人等放肆观瞧着,依着他说,帝姬千金之躯将是君上的人,这些狗眼都挖了才好。
办完了,返身折回凉棚前询问靖王的意思,他寻思剩下这几个帝姬就该自己安排了。挑最好看的回去送人,再留两个自己受用受用,至于那位嫩笋似的德晔帝姬,寻个时间送与君上便好。
拿住了这位,何愁不从晋帝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曹佳墨幻想得酣畅淋漓,靖王却径自略过他,不声不响走到了凉棚外。这道身影甫一出现,德晔就不再执着于皇叔的人头了,眼睛骨碌碌一眨也不眨。
曹佳墨是满腹的不解,追上了靖王呵腰问:“殿下这是何意?”别是瞧上了人家某一位帝姬吧…
念头方起,靖王果真点了其中一个,“她是澹台云卷?”
“德晔”是封号,德晔帝姬确实叫做澹台云卷。曹佳墨不大愿意靖王想起这茬儿跟自己抢功劳,虽说他也知道这点小事也许靖王并不放在眼里,臊眉耷眼说了句是。
那边德晔茫茫的,被人推搡了一下跌出队伍,瞬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看将过来。
有好事的将领心道君上兄弟俩这是都瞄上宁国帝姬了?打眼去瞧那抹白色人影,愣了愣,这看着太瘦了点儿啊?哪像他们殷国的女子,丰满匀称,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
不晓得及笄了不曾?啧,一时间互相交换眼神心照不宣。想来清瘦自有清瘦的可人之处,殿下好的就是这口吧!怪道素日马屁都拍到了马蹄上,还需投其所好才是。
德晔指甲刮着画帛表面浮出的花纹,一面局促不安着,一面禁不住有些心思浮动。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想更多,靖王无甚波澜的声线便传进耳里。
德晔浑身血都凉了,耳边只凉飕飕回荡着那句,“来人,赐毒酒。”

第3章 辣手摧花

毒…毒酒?!
原来这就叫晴天霹雳,德晔吓得一怔愣,两手耷拉了下去,画帛垂到地上惊起一片粉尘。
这对她而言无异于灭顶的灾难,整个世界瞬间无声,感觉自己也变作了空气里沉默凝滞的一部分。头顶日头火烧火燎的,身心却凉透了。
“…殿下为何只赐我一人毒酒,身后的,姐姐妹妹们呢?”
这是什么道理?认真论起来,堂姐堂妹这些帝姬被赐毒酒岂不是更名正言顺,那城头挂着的可是她们的父皇,又不是自己的,这都跟哪儿说理去。
背后的帝姬们小小骚动起来,几位帝姬本就惨白的脸更是雪上加霜,看向堂妹的眼光里多出几分气愤,德晔心里有数,可是不问难受得慌。而正跪伏在不远处奴从堆里的画红见状几乎要昏厥过去,心里不住念着菩萨,只求千万千万保佑帝姬平安无事。
于将士们而言,靖王的命令显然叫人十分意外,甚至瞠目结舌。原来不是瞧上人家了,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眼儿却要同一个小小女子计较?况且还是一国之帝姬,莫非这当中有什么外人不知的缘由么。
曹佳墨尤其揪心,杀了德晔帝姬除了激化与晋国的矛盾没有任何益处。靖王擅作主张,无异于是不把君上放在眼里啊,不把整个国家放在首位…他还指着把德晔帝姬献与君上自己好立功呢!这么样一个重要的人物,靖王竟是给赐毒酒,人都说帝王之心难测,眼前这位靖王却也不遑多让。
他用力揉了把脸,满腔子的蠢蠢欲动。
实在热啊,土沟里的老蛤蟆被晒得翻了白肚皮,士兵手捧托盘匆匆行至德晔帝姬跟前,毒酒盛在一只小巧的甜白瓷杯里,酒水幽幽泛着光泽。
德晔手指僵硬,只觉得这雕漆托盘真是红得渗人。
靖王视线灼灼的,不是没有杀机,她纵然不解这份莫名其妙的恨意却也不得已拿起了酒杯。葱白一般的手指,烈日底下像是要被晒化了,细看之下还有些不争气的哆里哆嗦。
德晔咽了咽喉咙,要她主动喝下这杯酒真是见了鬼了,拿余光偷偷觑那靖王,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长身玉立的人站在那里就像一管箫,似乎是天地间最为通透温润的存在,也只是似乎而已…
他唇畔衔了抹弧度,幽幽的,真是副撩人的好皮相。她看得认真,略微有些迷瞪了,越看居然越是看出了几分眼熟来。
德晔有些沮丧,如果不是皇叔篡位谋权,他们大宁定不会落到这步田地,那时她身为大宁帝姬,要这位俊美的靖王给自己做驸马不过分吧?殷人不敢不答应。
殷人昔日什么地位?年年上贡岁岁称臣,如今却是翻了身了,大有同晋国势均力敌的气势。她直叹气,怎么敢不感慨岁月的变迁。
“认不出我?”靖王启了启唇,眸中掠过一丝疑惑。
德晔瞬间一个激灵,原来是私仇么?她想破了脑袋,确定自己确实是不认得他的,记忆的长河里查无此王。
眼下这情况,极有可能是靖王将自己错认了吧?这么一想,德晔吁出一口气,真要是错认那自己还有生机,她除了幼年随母亲去到晋国为外祖母祝寿出过一次远门,其余所有的岁月都荒在了宁宫里,长到今年十六岁见的世面实在不多,有什么本事去招惹一个王来记恨自己?
“殿下恐怕认错了人…”口气怯怯的,十分尊敬。
再望了靖王一眼,德晔想到自己还有外祖母在挂念自己,胸腔里便聚起一股子豪迈来,复道:“殿下不该杀我,德晔的身份来历您心里明镜一般。倘若我是殿下,此刻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可速速地派遣使臣前往晋国,之后无论是交换钱财绢帛珠宝,抑或一些少量的土地,您都只有赚的,何乐而不为呢?”
德晔是边琢磨着边说的,愈觉自己拥有谈判的底气,“我死了,对殿下没有丝毫好处。”
她声音软糯,偏要强装掷地有声的气场,靖王恍惚了下,抬手在眉骨搭了个凉棚,眉目笼进阴影里,慢慢才道:“你若死了,我的心情会变很好。”
德晔都傻眼了,这是变态么?这般油盐不进,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那如果她现下给他跪下磕头求饶他会放过自己吗?大不了尊严不要了就是。
求生是本能,德晔绞尽脑汁,被无数想法冲击得晕头转向,手里的酒杯都有点拿不稳。
曹佳墨在一旁委实是看不下去,一跺脚,终于快步走到了德晔帝姬身旁,撩袍重重跪了下去。
他往袖拢里抖出那张画像,双手承起急切地道:“下官身受皇命,务必要将此画像上女子带回都城,究竟如何处置,想来君上…君上另有定夺…”这真是硬着头皮说出此番话。
殷帝明言要留下的只有升平帝姬一人,来前曹佳墨信誓旦旦许诺要带回德晔帝姬立功,殷帝很是满意,任谁都能想到,在这殷晋剑拔弩张的时候,德晔帝姬无疑会成为缓冲关系的最佳棋子。一则曹佳墨实在不愿意自己立功的心愿落空,二则他不是一点私心也没有,这位德晔帝姬委实算得小美人一个,辣手摧花还真只有靖王做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