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得懂?”她转过身来,好奇的看着他,“你是说,你会说波斯话?”
他跟父亲学过。
父亲精通波斯文和梵文,和云梦谷打交道的波斯商人很多。
他正处在求知的年纪,什么都想学,且学得特别专心。
然后他们叽叽咕咕地说起了波斯话。
“你听得懂么?”他生怕自己说走了调,俯下身去,悄悄地问道。
“听得懂!”她咯咯地笑,“你是天才。”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那我就大声地唱了啊!我喜欢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没人,我可以放声大唱。”

君马黄,我马白。
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
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

“这不是你老家的歌罢?”他微笑。
“子悦姐姐教我的,好不好听?”
“好听。”

这时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雨越来越大,已淋湿了他的衣裳。于是他道:“咱们回去罢。”
“在雨中骑马才好呢!”小湄仍然牵着缰绳往前走。
“那你上马来。”
“不,我偏要当你的马夫。”她拧过身来,吐了吐舌头,向他顽皮地一笑。
话音刚落,冷不防空中一声霹雳。那马陡然受惊,狂嘶而起,扬起前蹄向前猛地一踢!
“小心!”他惊呼了一声,从马背上跌下来,那马已撇下他们,往深谷中蹿去。
他听见小湄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便知被马蹄中。可是当他爬到她面前时,却看见她奋力地翻了一个身,仰天静卧,吃力地睁大眼睛。
“别动!”他扑过去,按住她的身子,正要寻找伤口,却看见血水从她后脑涌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他扯开嗓门大声呼救。
旷野中,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他企图抱起她,失落了手杖,竟无法站立。
无论如何做都已无法挽救她的生命。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她勉强睁开眼,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惦记着那匹马:“马跑掉了…怎么办?”
他不敢流泪,怕她害怕,却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她合上了双眼。

从墓地到墓地,他只认识了她五天。
最后一次见到小湄,她已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江湖郎中
丙戍年春月,久病初愈的慕容无风三年以来第一次携夫人出谷。两人一起到神农镇拜访了薛钟离夫妇,吃了一顿午饭,又叙了叙家常,天色已暗。其时春寒料峭,微风翦翦,夜月中的楼台闪着灵光。马车驶出薛宅,向东行了半柱香的功夫,缓缓停在东篱馆的门口。早有主堂大夫田钟樾趋步迎将出来,侍从将慕容无风送到客厅,添上一个取暖用的三尺缕花螭纹铜炉,慕容无风看了一眼馆内陈设,觉得有些陌生,淡淡笑道:“我们来看看子忻,他好久没有回谷了。”
田钟樾忙答道:“公子五日前外出还未归么?我以为他已经回谷了呢。”
荷衣一听,脸色微变:“没有。他到哪里去了?”
她素知子忻脾性甚倔,便是慕容无风也管束不住,且不说这位以老实厚道、沉默寡言著称的田钟樾了。
田钟樾想了想,道:“六天前这里曾来一个被打伤的病人,模样惨得很。我和公子一起忙了整整一天,才算将他救醒。那病人的家人上午刚将他送回家,下午又送了回来。这一次那病人显然又被打了一顿,我们虽是尽力抢救,他还是很快就死掉了。那病人的亲属连同他的两个孩子,跪在诊室里哭得惊天动地。我当时手里还有别的病人,处理了这个又忙那一个去了。我走出诊室时,只听得公子大吼了一声‘岂有此理’,也没在意。 想不到当晚他就出门去了。我还以为他回谷了呢。”
慕容无风与荷衣两人面面相觑。荷衣刚要细问,田钟樾又道:“以前他晚上也偶尔出去,不过第二日都会回来。我一直以为他是回谷探望父母…”
慕容无风摇头道:“子忻从不半夜来竹梧院。”
田钟樾一听,急道:“先生吩咐弟子好生管教公子,弟子实是管教不严…不过公子临行前留下话,说今晚会回来。我一直在等他呢。”
荷衣道:“子忻是怎么走的?坐车还是骑马?”
田钟樾道:“从来都是骑马。他那匹紫电驹不是夫人送的么?”
慕容无风的眼直直地盯着荷衣,过了半晌,道:“荷衣,你几时教过星儿骑马?”
荷衣脸一红,不由得结巴了起来:“我…这…”
“我说过多少次,他有气喘,不能骑马。”
“小湄不是教过他么?看他骑着也没事,我…我就多教了教,顺便把我的马也送给他了。”
慕容无风怒道:“荷衣,为什么你老要瞒着我?”
荷衣道:“因为你老是过分担心。子忻的脾气全是你惯的。”
“我惯的,我怎么惯了?”
“你从小就对他的身子大惊小怪。这也不让他吃,那也不让他吃。现在倒好,一个大活人,出门的时候,还得带上个大厨。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我楚荷衣的儿子,难道就这么不济?”
“不提这个倒罢了。那次你让他吃栗子,结果呢?病了整整一个月!这是谁在惯他?”
“这至少证明儿子虽不能吃栗子,却可以骑马。”
“荷衣,子忻是大夫,不是走镖的,用不着会骑马。”
“可是,骑马还是方便很多吧!你不是也能骑么?”
田钟樾咳嗽了一声。
慕容无风道:“田大夫,我们到子忻的屋子去等他回来。”

自从子忻长到十岁,慕容无风就再也没去过他的房间。
只因子忻几乎每日都会来竹梧院跟着父亲读书习医,也常会留在父亲的书房陪他吃饭,所以慕容无风一直以为,儿子的房间只是他睡觉的地方而已。子悦的房间慕容无风倒是常常陪着荷衣一起去。两人心里都明白,子悦才是家中最难对付的人物。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且无论要什么,总有法子要到。
相较而言,他不得不承认,子忻的脾气虽倔,性子虽直,却要老实得多。在讨人欢心上,远远不足。凡他认为自己是对的时候,与人争执起来不遗余力,全无退让。常把人气得火冒三丈。前足走,后足就有跑到竹梧院来告状的人。以致到了最难堪的时候,每次医会,只要子忻一开口,立即就有一群人对他怒目而视。
有一天,在回院的路上,子忻道:“爹爹,为什么这么多人看我不顺眼?”
他苦笑:“你看你自己如何?”
“很顺眼。”
“你可知道《易经》里所有的卦,在各爻变动时都有吉凶悔吝。只有一个卦,不论六爻如何变动,只有吉利。”他淡淡地道:“这就是谦卦。”
“爹,我的情况与《易》不同。它讲的是做人,而我则是在做学问。它求的是‘和’,我求的是‘真’。……这是两码事儿。”
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求真没错,也要讲态度。倘若人人都不肯和你讨论,这个真也难得求出来。”
“可是,求真一定和要人讨论才成么?独坐苦思,可不可以?”
“我想是可以的。”他搪塞了一句。自子忻习医始,他就有意带着他参加谷内大夫们的医会。就算自己不能亲临,也总不忘叮嘱子忻出席,回来将会上讨论的要点告诉他。长见识倒在其次,他不愿子忻和自己一样离群索居,孤僻成性。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对了没有。子忻的性子似乎因为自己的这番打算,滑向了一条完全陌生的岔道。
他至今记得听完了自己的话,子忻的脸上一副困惑的神情。仿佛所有的答案都不能令他满意。而在那一刻,自己竟也和他一样的茫然。
这世上的许多规则原是在沉默中学习和掌握的:没有人会告诉你人与人之间究竟该怎么做。他也不知道。所幸,子忻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向他似是而非地一笑,一道火花在彼此的眼中闪过。子忻于是伸出手,摸了摸父亲的后脑勺。
“没大没小…”他板起了脸。
“我知道,爹爹。”儿子轻哼了一声,显得若无其事。

直到第一次走进儿子在谷外的房间,慕容无风才忽然明白,自己心目中的儿子,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慕容子忻。
他的卧室没有讲究的家俱。除了一床、一桌、一书厨、一椅之外,别无余物。倒是墙上、帐内贴满了纸片。这些纸片显然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再按照某种神秘的规则连接起来,排成图案,仿佛一道巨大的漩涡。相比之下,这空落落的房间显得零丁简陋,倒成了这幅图画的陪衬。夫妇俩走入房内,惊诧之余,竟忘了争吵。
荷衣从地上拾起一本书,打开一看,除了封皮之外,空无一物。再打开书桌上摆着的几个纸盒,才发现里面是一张张撕开来的纸,笔墨大小不同,新旧有异,显然是从不同的书里撕出来,却又整整整齐齐地归类放在一处,上面还标了序号。
当然,撕下的全是医书。
随意抽出一张,荷衣念道:“邪从下上而盛于上者于是用附子、人参…”
慕容无风苦笑着打断她:“这是《云梦医案类编》。”
又抽出一张:“蔡诊脉弦濡而弱,曰脾胃为痛所伤…”
慕容无风道:“这是医案续编里的话。”
“好好的书,为什么要拆成这样?”
“不知道。”
“墙上贴的是什么?”
“《云梦灸经》。”
“帐子里面呢?”她从中揭下一张,拿给他。
“也是《云梦灸经》。”
“这说明咱们的儿子日夜都在研读医书,”荷衣半惊半喜,“虽然他的法子有些古怪。”
“荷衣,这些书页并非是本来的次序。”
墙上除了贴纸之外,还有几幅小画,却全是草图。依稀辨得所画的轮廓皆是某位身形枯瘦、满脸病容的和尚。
荷衣道:“这幅画我总算认得。”
他们的卧室里一直挂着一幅墨态淋漓、笔意古拙的“文殊问疾”,是子忻画了送来,慕容无风喜欢,请人裱过,挂在墙上的。记得当日慕容无风对画凝视良久,终于向荷衣坦白,说子忻的学业虽差强人意,在书画上的功夫却颇为不俗。说完不忘恭维荷衣一句,说儿子的笔法遒劲奔逸,是受母亲的影响。……这话让荷衣颇为得意。
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又握住了无风的手,道:“无风,为什么我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我们并不了解子忻。”
慕容无风叹了一声:“何止是子忻,子悦我们也不大了解。他们两个,好像还没等我们弄明白,就忽然间长大了。”
蓦地,两人的心中有了一丝难言的伤感。
“这些年你一直陪着我,几乎是足不出户。我们…我们不称职,一年之中,也没时间好好地陪陪两个孩子。若不是我…”
荷衣按住他的唇,轻声道:“你总是自责。你…若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已是儿女之福了。这里太冷,咱们还是回去罢。子忻回来,若听说我们来过,会回谷看我们的。”
“不,”慕容无风的眉头拧了起来,“我得在这里等着他。他…五日不归,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
“你看,越说你越担心了。不如这样,我这就去找他去,省得你提心吊胆。”她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提起了剑。
“别去!”慕容无风一把拉住她,沉声道,“天这么黑,你去了只会让我更担心。咱们还是在这里等他一夜,若明早还不回来,我就立即派人四处去找。”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他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回身边,将茶杯递给她:“安静地坐一会儿,喝茶。”
她坐了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用脸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臂。两人都满腹的心思,怔怔地望着炉火。过了一会儿,荷衣低声道:“无风,你说,儿子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一位大夫……也不必是最好的,称职就行了。”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荷衣叹道:“我倒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当大夫太累。你难道不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很枯燥的职业?我一直怀疑怎么会有年轻人喜欢上它。”
“哈,到现在你才说啊。我倒觉得一点也不枯燥。”慕容无风立即为自己辩护。
“你自己不是也说,若不是因为身子不好,你也不会学医么?”
“开始的确不大喜欢…大约也是赌气。后来学得深了,也不觉得讨厌。”慕容无风只好承认。禁不住又问:“那你说说看,年轻人喜欢什么?”
“我不说,省得你气恼。”荷衣抿嘴轻笑,随手将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坐了这么久,累不累?”
他已在薛钟离处坐了一下午,坐得浑身僵硬,到了儿子这间五日不曾燃火的屋子,只觉四壁都是冷嗖嗖的。荷衣只好叫田钟樾再送过来一个火盆,怕火气太旺,远远的摆在门边。田钟樾趁机问两人是否用餐,两人连连摆手。这一番闷坐,他们都禁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怕,越等越急,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又等了近一个时辰,慕容无风疲惫已极,渐渐难以支持。荷衣苦劝他回谷,他却坚决不肯。以他素日的脾性,就算在自己的屋子里,儿女们来了,还要起身。若劝他在子忻的床上暂歇,是绝无可能。正愁肠百结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慕容无风喜道:“是子忻!”
荷衣摇头:“不对。来的不是一匹马,而是几十匹马。”正疑惑间,众马乱嘶,一片嘈杂,只听得门外一声霹雳般的爆喝:
“季东彪!你小子跟我滚回出来!”
还未等有人回应,又听得有人打了个呼哨,众人仿佛得令一般,一人举着一个火把立即散开,将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荷衣低声道:“麻烦来了。无风,你得到床上躲一会儿。”说罢,将他扶到床上躺下来,掩上被子。又将门口一座荷花插屏挡在床边。自己却只拿着剑坐在他的身旁。
慕容无风道:“荷衣,你出去瞧瞧,季东彪是谁?我们都不认得,只怕是误会。”
荷衣道:“这是湘匪,凶悍得很。我听得出他们的口音。”
慕容无风正要细问,只听得一人干咳了一声,朗声道:“丁舵主久违了。在下谢停云,不知舵主深夜率众而至,到这小小的医馆,有何贵干?”
“谢老头竟也在这里,希罕,希罕!我们飞龙舵一向与云梦谷无冤无愁,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你们将季东彪的人头交过来,我们立马走人!”
“舵主确信找对了地方么?这个什么季东彪,我从来没听说过。”
“老谢,我们八十飞骑穿山渡水地赶过来,你当是来好玩的么?兄弟们,操家伙,他奶奶地,先将这屋子烧光,我看季东彪还藏不藏得住!”
接下来便是一阵骚乱,显然双方交上了手。只得“哧哧哧”一阵乱响,几百只没羽长箭如爆雨从窗外射了进来,将墙壁钉成了一团草垛,所幸慕容无风所卧之处三面是墙,一面有屏风,饶是如此,还是有几支箭射到了帐顶,其中一只燃着火。那月色秋罗的纱帐上原本贴满了纸,一着火星,顿时“腾”地一声,雄雄地烧了起来,荷衣赶紧将慕容无风扶起,放在轮椅上,随手抄起铜壶,将水浇在帐上。又将帐子一扯,扔到屏风之外。田钟樾赶过来,对着帐上的余火一阵乱踩。荷衣一把将他拉到屏风之内,道:“小心!四处有箭!你在这里看着谷主。”
荷衣提剑冲到门边,正赶上谢停云的两个儿子谢从龙、谢从虎冲进来大叫:“夫人,我们被包围了!您带着谷主和田大夫,我们从后门冲出去!”
荷衣挥剑如风,将一张桌子踢起来,挡住窗口,只所得 “叮咚”一阵急响,显是乱箭全钉在了桌子上。正想将那张红木大椅也踢过去,房顶上突然“哗”的一声瓦片碎落,平空掉下一个人来,手执强弩,落地时身形未定,已向着荷衣连发了十箭!
慕容无风在床边看见,惊道:“荷衣,小心!”
荷衣身形一闪,已凌空而起,跃到来人的身后,长剑一挥,那人的一只手臂便飞了起来,鲜血淋漓,好如一盆水般浇到床上。
谢从龙将木椅一踢,挡住另一个窗口,大声道:“夫人,快走,这屋子只怕已烧起来了!”
荷衣点点头,赶到床边,却见田钟樾颤声道:“不成!先生…先生现在不能移动。他看上去不大好。”
慕容无风脸色苍白,手捂住胸口,吃力地道:“你们…先走,别管我。”
他心疾甚重,一向受不了突然的声响。和荷衣在一起这些年,因生活平静,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此时闻得空中乱弦穿梭,加之荷衣方才那一剑,顿时心跳如鼓,无法平息。嘴唇也渐渐发紫。
荷衣久经江湖,对这些惊险之事,只当家常便饭。见慕容无风脸色忽变,便知是心疾骤发,不由得大惊失色:“阿龙,你带着田大夫先走。我在这里陪着谷主…等他好些再说。”
谢从龙忙道:“夫人既不放心谷主,我们还是一起在这里死守。我已派人冲出去找翁总管求援。”
虽这么说,大家心中暗暗叫苦,门外一片厮杀之声,也不知谁胜谁负。慕容无风出行时,只带了二十个随从。虽个个都是好手,那湘西悍匪人数众多,也绝非寻常之辈。料想门外必是一场苦斗。且这一战为季东彪而起,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季东彪,飞龙舵的人想是气疯了,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刀剑齐下,乱砍一气。一群人只杀得糊里糊涂。若是就这样死掉,那才叫好笑。
四人正谋划中,忽听门外又一声呼哨,乱箭骤停,却有一马狂嘶而至,空中响起一记鞭声。
顿时,门外一片可怕的宁静。
只听得一人冷冷地道:“丁猛已受了伤,诸位还不肯走么?”
接着,又听一人沙哑着嗓子道:“好!季东彪,我们飞龙舵接下这笔梁子!”
又是一记鞭声。
季东彪淡淡道:“还有哪一位想接下这笔梁子?”
良久,无人回应。忽听马蹄乱响,众骑逃得无影无踪。

荷衣心中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将屏风移开。慕容无风喘息渐定,也挣扎地坐了起来。只见门外杖声疾点,一位灰袍少年急匆匆地赶进来,抢到床边,道:“爹爹、妈妈,您们没事罢?”
慕容无风一把抓住他,厉声道:“子忻,这几日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出去办点事儿。”
“你…你难道就是那个季东彪?”荷衣也急着道。
“我随口起的名字。爹爹,您身子不要紧罢?”
“我…我无妨。”
慕容无风拧住子忻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道:“子忻…告诉我,你…你刚才可曾杀了人?”
“没有。我只是废了人家的一对招子而已。”
慕容无风扭过头,看着荷衣。
荷衣道:“招子就是眼睛。”
夫妇俩愁容满面,正要将他好生数落,忽听他背上的包袱里,有婴儿“咯咯”的声音,不禁又是一惊,喝道:“子忻,你包袱里有什么?”
“哦!差点忘了。这位是…”他打开包袱,将里面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抱出来,笑嘻嘻地道:“你们的孙子。爹爹你看,他像不像我?”
慕容无风一听,差点气得背过气去,见那男婴一劲儿地吮着手指,却与子忻幼时一模一样。一时间,哭笑不得,道:“胡闹,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捡的,他的爹妈都死了。”
荷衣摸着儿子脸,柔声道:“子忻能回来就好。爹爹妈妈是特意来看你的。你能平安回来,我们就放心了。”
子忻垂下头,道:“爹爹,妈妈,我惹了些麻烦,打算出去避些日子。”
慕容无风道:“你哪里也不去,就留在我们身边。无论你有什么麻烦,我们都会想法子替你挡住。”
子忻笑道:“爹爹,我想到江湖里去走走。”
慕容无风道:“子忻,你莫忘了,你是大夫。”
子忻道:“我没忘。而且,我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职业,又能跑江湖,又能做大夫,一说出来,爹爹必定喜欢。”
慕容无风苦笑道:“还有这样的职业,我怎么没听说过?”
子忻道:“江湖郎中。”


屋子中的屋子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是月也,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

… …
屋外的春光并没有照进来。
这是一间屋子中的屋子。
他跪在那具白骨之下,已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灯油已将燃尽,袅袅而上的黑烟将头顶的梁柱熏得漆黑。
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烟气。
沉闷。
汗水从他的额上滴下来。
他的背受着重伤,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可是那白骨无声地立着,空洞的眼眶狠狠地盯着他,就算低着头他也能感到那种可怕的压力。
脑中,这光滑的白骨恢复了血肉,恢复了他生前桐帽棕鞋,衣影翩翩的样子。
他痛苦地闭上眼。
比起生前,他宁愿看见的不是那个人影,而是面前这具毫无表情的枯骨。
……“你知道, ‘外视’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 ‘内视’。”
他还记得他的话。
……“一旦你有了内视,外视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
现在,内视终日折磨着他。
他咬了咬牙,挺直了背,用颤抖的手点燃了香炉上悬挂着的一段线香。
野外,山泉初解,兔走狐奔。竹笋迸起,溪泉横流。

他身材高大,穿着紧身的黑衣,脸和手,都有一道可怕的疤痕。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他面容的俊美。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对着白骨说道:“父亲,我受伤了。”
不可能有回答。
然后,仿佛为了说服自己,他又补充了一句:“可是请放心,我能够结束这一切,让您瞑目于九泉之下。”
说完这句话,他掏出匕首,在掌心割下一道小口,用自己的血浇灭了暗香。
鲜血燃烧的味道,他早已熟悉了。
他将铁剑撑在地上,勉强地站了起来。感到背上的伤口又开始迸裂,鲜血浸湿了腰带。
可是他还是用力地推开两道门,大步地走了出去。
阳光明亮,令人微眩。

… …
东塘镇。
他孤零零地挤在一群小贩之间。
空气干燥,尘土飞扬,阳光之下的街道白得亮眼。不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乱响,却是几道褪了色的酒旗稀稀落落地在风中摇摆。不论是招牌还是行人,都显得有些懒洋洋。他穿着一件灰蒙蒙的长袍,后摆已被马汗浸湿了,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站定之后,他掀开帷帽,头顶的上方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满天的花粉如一道暗流迎面扑来,还没等他来得及掏出手绢就连打了三个喷嚏,且有不可阻挡之势。他赶紧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含在口中。
在这样的一条大街上,除非是口吐白沫就地昏倒,否则,不论是咳嗽、吐痰还是打喷嚏,都被视作常事。谁也不认得他,所以谁也不去理他。
周围的人显然在关心别的事情:
“…你可晓得,那天我找王家借了一匹马,租价八两。喂了二十日还人家,光草料银子就去了一两六钱…还是邻居,真是够心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