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忻道:“我不去,明天还要见爹爹。”
“那你可要替我们好好地缠住爹爹和妈妈。不然,我们还没到山下就给大人们抓回来了。”
“黎先生那里怎么办?”
“我写了一个假条,模仿爹爹的笔迹,你看,像不像?”
她掏出一张薄纸,上面歪歪歪斜斜地写道:“小女晨起略有不适,祈假一日,望准。慕容无风。”
子忻赶紧摇头,小声道:“这字也太不像了罢?”
“爹爹发病的时候写出来的字就是这样子的,我写的比他写的还要好些呢。”
“可是现在都是妈妈在替爹爹写字…”
“妈妈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是不是?”
“早晚要被发现的。”他叹道。
“发现的时候我已爬完了山回来啦,大不了花一天时间在屋子里思过。”子悦眨眨眼睛,冲着他调皮地一笑。
两人坐在廊下叽叽咕咕地说话,冷不妨身后一个声音道:“子悦,原来你在这里?可害得我一顿好找。”两人慌张地回过头,看见荷衣正从门外走进来,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道:“子悦进屋来,我们有话问你。”
子忻紧张地看了姐姐一眼,子悦却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站了起来,道:“好呀!”
… …
子悦走进屋子时,看见父亲已经坐在他常坐的书桌旁。母亲坐在他的旁边。
他们总是在一起,子悦心里想道。
“子悦,你弟弟从明天开始在我这里学医,你若也不喜欢黎先生,明天就和子忻一起来学吧。”慕容无风不动声色地看了女儿一眼,淡淡地道。
“爹爹,谁说我不喜欢黎先生?我很喜欢啊。”子悦故作惊讶。
“喜欢还把一只青蛙放在他的椅子上?”
“那是青蛙自己跳上去的!”
慕容无风脸一沉,子悦吓得将脖子缩了回去。
荷衣道:“子悦,跟爹爹学医不好么?将来也像吴大夫一样在神农镇里坐诊行医,人人敬服。”
子悦道:“我不喜欢学医,再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荷衣怔道:“什么事这么重要?”
“嫁人!”
这话一出口,夫妇俩吓了一跳。没等回过神来,子悦接着道:“凤妈妈说,女人长大了只有一件事最最要紧――那便是嫁个好夫婿。现在虽离我十五岁出嫁还早,但这等大事,当然想得越早越好。爹爹妈妈,我现在一共有四个候选人,难得您们今天有空,正好替我谋划谋划。”说罢,将一个小册子捧上去,道:“这便是你们未来女婿的画像。”
画册打开,头一页便是一张瘦长如葫芦的小脸,蘑菇一样散开的头发,绿豆一般的小眼,脸颊上几点雀斑,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
子悦道:“这是谢从龙哥哥,他下了学就陪我玩,我的话他全听,虽然长得矮一点,不过我不在乎。”
慕容无风正目瞪口呆之际,子悦挤到他身边,翻开第二页。
“他是谢从虎,妈妈认得的。龙哥哥的弟弟,他们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不一样是虎哥哥的脖子上有一道抓痕,是以前和他打架时给我抓出来的。虎哥哥每次打架都帮我,我欠了他很多的人情,将来只怕要嫁给他了。…唔,这个很高很好看的哥哥是慕容济,他的脖子上老是挂着很多宝石,眼珠子的颜色也像宝石。此外唱歌也很好听。就是…就是脾气有些大,一吵架就不理我了。不过,因为他这样好看,我也是可以忍一忍的。”
慕容无风疑惑看了荷衣一眼,荷衣笑道:“是乌总管家里的老二。”
画像上一位男孩隆眉深目,咧嘴大笑,果然与乌里雅多十分相似。
慕容无风浅笑不语。
“最后一位年纪比我大很多,可是长得最好看,武功也最高。最最重要的是,我最喜欢他。小时候每次来到谷里都抢着抱我。如果他肯娶我,其它的人我都不要了。”
慕容无风忍住心里的笑,翻到最后一页,见一位青年猿臂蜂腰,目如朗星,手执长剑,英姿飒爽,不禁皱了皱眉,道:“唐芃?”
“是呀!”子悦拼命地点头:“他现在来这里越来越少了,且越来越不理我啦!”
慕容无风合眼叹道:“你还小,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再操心也不迟。你若还是喜欢跟着黎先生,明天就老老实实跟他道个歉,乖乖地上学去罢。”
“爹爹,我的画册…”
“画册没收。以后不要成天乱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你且回屋去罢,今晚好生复习黎先生布置的功课。”
“哦。”还想再争辩几句,见父亲一脸的冰霜,子悦赶紧垂下头,灰溜溜地走了。
慕容无风看着子悦的背影,心事沉重,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
荷衣道:“你为什么叹气?”
“这几年我病得多,星儿的手术也多。你一人照顾两个,忙不过来。我们…很少关心子悦。不知她心里会不会觉得我们偏心。”
荷衣笑道:“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这是从何谈起?”
说是这么说,她心里也知道,一年当中,慕容无风自己要病三个月,照料子忻要花去几乎半年。剩下的时间满满地排着医务,通宵不睡是常事。最忙的时候四更时分便要爬起来准备手术。除了每日睡前荷衣会去看看子悦,或闲暇时分全家一起吃个晚饭,或逃学被抓回来罚站之外,她几乎被遗忘了。
“不然她为什么这么小就想着出嫁?难道她不喜欢住在家里,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么?”
荷衣心中暗惊:“你不说也罢了。这么一说,倒真有几分可能。她小时虽顽皮,却一直很听话。现在不知为什么,成天在学堂里闹事。可见是我们疏忽了!”
“也许她闹事不过是想提醒我们,除了子忻,我们还有一个女儿。”慕容无风苦笑,“我最不称职,一年倒有大半年没认真管教她。现在顽劣得几乎让人束手无策了。”
荷衣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不如我们现在一起过去看看她?和她说几句软和的话儿?”
“明天再去罢。刚刚训了人就去安慰,只会助长她的顽性。”这话说完,他轻轻咳嗽数声,脸上已现疲倦之意。
“回床歇着罢。”荷衣将他送回卧室之内,叹道:“自己病得起不来,见了女儿还要更衣,这屋里就数你最能撑了。”
慕容无风道:“子忻还在门外罚站呢。”
… …
子忻正在苦诵《证类本草》,一眼瞄见子悦从屋内溜出来,跑到他身边,怕着胸口,一副化险为夷的样子,悄悄地道:“天,总算把爹爹妈妈给蒙过去了!我就知道黎先生会跑来告状的。”
子忻问道:“怎么蒙的?”
子悦笑道:“正巧我身上带着一本你的画册。”
“哪一本?”
“就是画着唐芃叔叔的那本。”
“可是,那本画得很糟呀!我自己都不想要了呢。”
“呵呵,放心放心,已经被爹爹没收了。爹爹一着急,也忘了罚我了。不然明天哪里还溜得掉?”
小湄
夏夜的风清凉而柔和,天空中几粒星辰在一轮朗朗的明月下显得暗淡。子忻走出竹梧院时,刘峻已在院门口等候多时了。
再没有什么比罚了站之后看见好友更让人心情愉快的了。子忻停住步,笑道:“阿骏,你在等我?”
刘骏道:“我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
“今晚是江大叔开馆授徒的日子。我爹要我去试一试,看能不能跟着江师傅学武。”无庸解释,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刘家贵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错过任何一个长进的机会。可是谷里的孩子都知道江师傅本名江天笑,师出少林,昔年也是武林中的一号人物,如今被谢停云请来开馆授徒,学生们进去的少,出来的多。皆因此君择徒甚严,练功甚苦。一年下来,往往有一大半的弟子受不了江天笑的责骂与挑剔,纷纷改投谷外诸师。
子忻苦笑道:“那你在这里等我作什么?我也帮不了你。”
练武的地方离子忻的住处甚远,子忻也从不往那里去。武馆里出来的学生,一个个被江天笑教得严守武林的规矩,轻易不与人动手,更不寻衅闹事。
“听说今年馆里只有一个空缺,却有十五个学生想进去。我爹说,江师傅若不要我,就说明我不是…不是这块料儿。我…我…有些害怕。你若站在旁边看着我,我便不怕。”刘骏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紧张,舌头都抖了起来。
子忻无声地笑了:“那就一起去罢。”
两人慢慢赶到武馆,见馆外的空地上,早已零零星星地站了十几个穿着一身短打的学生。早有几个人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踢腿、打拳,摆出一副练家子的样子。
“你瞧。”刘骏拉了拉子忻的手道:“阿左的腿可以劈成一条直线!小豆子竟能空手翻筋斗!”十几个人中倒有一小半人是学堂里的学生。平日看得他们斯斯文文的样子,想不到来到这里,居然都有两下子。
子忻靠在一株梧桐树下,见刘骏如此心虚,便安慰道:“可是我看他们都比你笨。你若有人教,翻筋斗又算什么?”
正小声嘀咕中,忽见江天笑大步流星地从武馆里走出来,道:“大伙儿都到了?”
他的嗓音宏亮,猛然发话,直震得众子弟的耳朵嗡嗡作响。众人齐声喊道:“江师傅好!”
“不必客气。”江天笑走到武场的正当中,标枪一样站得笔直,道:“大伙儿盛情,老江可不敢当。今年我只能收一个徒弟,是去是留,只能瞧师徒的缘份了。我在这里打一套拳,只打一趟,大伙儿认真地瞧,然后自个儿花一个时辰到树林里子去琢磨,回来打给我看,学得最多的那一位便是我的徒弟。”
说罢,众人一字散开,全都瞪大眼睛看着江天笑。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江天笑微微一笑,慢慢做了一个起式之后,身子忽然闪电一般地腾跳起来,双拳忽抓忽勾,双腿忽踢忽跃,打出一套身法极快,变式极多的少林罗汉拳,那几十招只在一眨眼的功夫便从头演到了尾。大多数人还在记开头几招的步法,会过神来时,江天笑已到了收式。一时间,全都傻了眼。
江天笑拱了拱手道:“大伙儿慢慢琢磨,我去喝壶茶,一个时辰之后再见。”
说罢,踱入馆中。
时间有限,学生们立时抢身散入树林之内,各找各的空地,苦心回忆方才江天笑打过的一招一式。刘骏苦着脸对子忻道:“他打得也太快了吧?我好像只记下前面的八九招。我打你看,你瞧是不是这样?”
说罢,依葫芦画瓢地将前面六招演了一趟,倒是像模像样。
子忻一边看一边道:“第三招的步法不对,左腿向前迈一步,身子右拧,伸出右掌。”
刘骏依言比划了一下,笑道:“果然是这样,顺手多了。”说罢蹲在地上苦思了一柱香的功夫,又忆起两招,生怕自己忘了,连忙道:“我又想了两招,打给你瞧瞧。”
说罢,将头几招连同刚想出的两招连贯地打了一趟,问道:“你看对么?”
“最后一招好像不对,应当是先踢腿后推掌吧?”子忻站着有些累,干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刘骏双腿在空中一踢,左掌一划一推,道:“是这样么?”
子忻点点头。
“怎么办,我只记得这么多了。”刘骏垂头丧气地道。
“也许别人记得还不如你多呢。”子忻拔了一根草,放在口中嚼着。过一会儿,又咬起指甲来了。
“你也只记得这么多么,子忻?---你一向比我聪明的。”刘骏一脸苦恼。
“我还记得其它几招,却没法子演给你看。”子忻淡淡地道。
刘骏喜道:“没关系,你用嘴说就行了!”
子忻道:“好罢。下一招你先伸左掌,右腿弓步向前,左腿在空中一踢,回身下劈一掌,左腰往右拧一下。”
刘骏依言演示了两遍,记在心里。子忻又告诉他下一抬的手法,一招一招地指点着刘骏往后打。见他步法不对,便用手杖戳他的腿。两人边说边练,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子忻道:“再往下一招,双腿并拢,双掌抱元向下深吸一口气。这是收式。”刘骏抓抓脑袋,问道:“这就打完了?”
“打完了。一共四十二招。还剩一点时间,你自己从头到尾再练习两次即可。”
“子忻,人人都说你爹爹是天才。我看你也是啊!”佩服得五体投地,刘骏不由得伸出姆指赞道。
“我只是个跛子而已。”子忻自嘲地一笑。
刘骏见他眼中似含着一丝难言的忧郁,心下伤感,却不敢多说,道:“等我有了武功之后,谁要是欺负你,我定不饶他!”
子忻慢慢站起来,微哂:“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在这里拍胸脯。”
当下刘骏将一套拳从头到尾细细地演了一番。他自己的记性亦不弱,子忻教过一次,便不用再更正,已打得像模像样。
时辰到时,江天笑将众人分开,一个一个地叫到馆中演练。刘骏这才知道,大多数弟子只记得前面五、六招,能记得前十招的,连一个都没有。末了,江天笑拍了拍刘骏的肩膀:“明天你还是这个时候过来罢。我先教你马步。”
刘骏大喜:“多谢师傅!”
出了馆门,见子忻还靠在树上等着他,便挽着他的胳膊,喜滋滋地道:“子忻!师傅答应收我作徒弟了!”
子忻笑道:“我说你不差罢?你偏偏不信。下次别再要我陪你了。”
刘骏兴奋地道:“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看的那本《江湖奇闻》里的故事?将来若能作个大侠,过那种刀头舔血,快意恩愁的日子,那该有多好!”
子忻听了,又羡慕,又难过,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是啊。”
刘骏道:“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罢。”
子忻摇了摇头:“我自己回去,你不用送了。”
刘骏忙道:“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子忻看了他一眼,刘骏连忙改口:“好罢,我回家了,你自己小心。”
“明天见。”
“明天见。”
两人分手之后,子忻独自策杖前行。这一带的路他并不熟悉,槐荫之下是一片蛙声。月光下的云梦谷灯火闪烁,几道长廊像街道一般明亮。他的心情却不知为何,变得极度抑郁。走了几步,眼泪不知不觉溢满了眼眶,他咬咬牙,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脑中却是一团混乱,赌着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行了一柱香功夫,只觉面红耳赤,大汗淋漓。胸中似藏着一团烈火,无处燃烧,不知不觉,离开主道,越行越远,到了一个荒凉的所在,再往前走,已是长廊的尽头。前面碎石铺地,乱草埋径,抬眼一望,见远处石碑林立,夜雾弥漫,这才恍然想起这里便是谷里的坟地。他心中忧愤,无意回家,便坐在廊上,呆呆地望着石碑出神。
独自坐了很久,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他回过头去,看见了母亲。
“想学武功?”
他点点头。
“以后早点起床,我教你。”
“能不能先教我骑马?”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
“不能。”母亲略有些犹豫,接下来,犹豫消失了,回答变得斩钉截铁,“你有喘疾,你爹爹绝不会同意。”
… …
云梦谷人并不了解子忻学马的急切心情。
谷里有这一带最舒适的马车,有第一流的马夫随时听候吩咐。无论他想到哪里,都不必骑马。
何况他还有一身的毛病,一大堆的忌讳。
所以在母亲教他武功、父亲教他医术之后的数年内他都没能如愿。
其实他喜欢的是骑在马上那种自由奔跑的感觉。
甚至在他学会轻功,可以策杖奔跑之后,他仍然渴望骑马。
因为他认为自己奔跑的样子不好看。
他在刘骏心情好的时候求过他好几次,没哪一次奏效。“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情,只除了这一件。”刘骏连连摆手,“以前我老爹只是用巴掌揍我,现在看我长结实了,早改用马鞭子了。你还是饶了我吧!”
他因此有一整年不敢求他,决定等他长大一些,有胆子跟老爹对着干的时候再说。
可是就在他们相识五年之后的一个冰冷的雪夜,刘骏的全家却突然从谷中消失了。
据说,临行前刘家贵只在大门口向谢总管简短地交待了一下原因,说是自己的父亲病危,全家得赶回西北探病。
云梦谷里有十几个马夫,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谢停云并不在意,还特意多支了他两个月的银子以备急用。大家都以为过了两个月他们全家都会回来。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人知道他们的住址,便是介绍他们入谷的中人也跟着消失了。
当然,更也没人愿意花功夫追究。刘家贵不过是个马夫,且他的疯女儿已给谷里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实际上,在仙儿伤过两个小孩之后,谷里的人都希望这家人快些搬走,甚至有人悄悄向总管提议,宁愿多给银子也要将刘家挪到别处。
人们又说,其实那天赶车的并不是刘家贵,而是另一位马夫。一位身手敏捷、高大阴沉的陌生人。
刘家贵说,那人是他的侄儿。
但在这家人住在谷里的五年间,谁也没见过这个侄儿。第二日子忻听到了消息,失魂落魄地在刘家小院内徘徊。当天夜里,他竟冒着大雪偷偷溜出谷外,企图寻找刘骏的下落。
他不会骑马,没有慕容无风的许可,任何一辆马车也不敢带他出谷。
他在严寒中拄杖前行,一人徒步走到了神农镇。
在那里,他看见风雪中有无数的人影。寒雾迷蒙的江岸,几艘客船正解缆远行。
他在江边码头上踱来踱去,失神地望着浩淼的烟波,直至凌晨。
刘骏就这样不见了。
刘骏失踪后一年,子忻都没有提起学马的事。
第二年他就遇到了小湄。
他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双深碧的眼珠,宁静得好像竹梧院里的那道湖弯。也忘不了她那张白皙秀美的脸,那头柔软微卷的栗发,以及笑起来满脸粉红的样子。
小湄的母亲是波斯人,总管乌里雅多的妹妹。
多年学医不成,乌里雅多终于改了行,在赵谦和退休之后接替他当上了云梦谷的总管。
人们说慕容无风对波斯人有好感是因为这令他想起了自己在天山的岁月。在丝绸古道上总能遇到成群结队的波斯商人,带着奇异的珠宝和闪亮的银器,长途跋涉,到中土换取财富。
生活富裕的乌里雅多托人给远方的妹夫带信,让他们一家来云梦谷作客,还说中原遍地黄金,到处都是发财的机会。受到诱惑的妹夫便收拾细软、携带全家随着商队踏上了旅程。岂料发财的梦还没开始就在半途遇到了马贼。夫妻双双毙命,只有一个十岁的女儿被逃出命来的商人带了回来。乌里雅多深感内疚,将这女儿视如珍宝,给她取了一个汉名,叫小湄。
谷里人对这个波斯女孩的看法是她有些缺心眼。她对新地方的好奇远远大过了父母双亡的悲痛,成日间活蹦乱跳、兴高采烈。
人们常常看见她操着不灵光的汉话和谷里其他的女孩子聊天,大家听得糊里糊涂,似懂非懂。所幸除了说话,她面部的表情和手势也很丰富,几乎等于有了第二语言。实在不够用,她还会用树枝在地上画画。总之,女孩子们全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了,纷纷教她本地的方言。不出一年,她已能说不少句子,且随着时日的增长,越说越顺溜。
子忻早已在子悦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女孩,因他腼腆孤僻的性子,见了便远远避开了。
第一次与小湄搭话便是在云梦谷的墓地。
那一日微风徐徐,将一股淡淡的花香从深谷中吹过来。他结束了手中的医务,便沿着长廊策杖独行,不知不觉又到了那片墓地。
他并不是着意喜欢墓地,只是喜欢在无人的地方散步。
与墓地相接的是一片平旷的谷地,往下走是药畦,漫山遍野种着龙胆草。
初春的山谷有种怡人的恬静,斜晖朗照,花气氤氲。
举目四望,远处林木幽邃、藤花起落,鸟声呱碎。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忽听身后传来马蹄之声。
转身望去,远远地只见马背上有个浅碧色的衣影。那马撒开四蹄,在谷中兜了一个圈子,便向他冲了过来。
快接近他时,马上人拉住缰绳,停在他面前,扒在马背上甜甜地叫了声:“子忻哥哥!”
他的脸顿时有些发红。
除了子悦,他鲜少与女孩子搭话,更没有人如此亲热地称呼过他。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抬头看了她一眼,明明腼腆,却故作矜持:“你好。”
他发现小湄的年纪虽小,身段却相当丰满。比之同龄的女孩更显成熟。而且她那碧绿的眼珠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没有半分羞涩,却有一副天真好奇的神态。不知为什么,他不敢与她对视,又不想显得胆怯,便假装看地上的一株龙胆草,悄悄地将手杖移到身后。
“子悦姐姐说,你爹爹不让你骑马,她也不敢教你。”小湄挺直身子,在马上大大咧咧地问。
他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像怎么回答都显得自己很差劲。最后还是老实地道:“嗯,我的确不会。”
“我来教你。”
“你年纪太小,这样子骑马很危险。”他老成地劝道。
“不危险,我很小就开始骑马了。骑马一点也不难!”她大声更正,向他伸出了手,“现在就学,我拉你上来!”
彼时他的个头已经很高了,身子虽还有些瘦,却远比一个十一岁的女孩重得多。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你去罢,我还有事,告辞了。”
“不许告辞!有我在这里,你一定要学会!”
明明比他小三岁,她的口气却很霸道。
就这样,每日黄昏他都会到墓地旁边等着小湄,跟她学骑马。他亦步亦趋,学得很认真。可是,在他心底里,学骑马是次要的。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他已可以单独坐在马上。那天,小湄带着他在谷中骑了三圈,然后跳下马去,牵着缰绳往前走。
“我的手杖掉了。”他在马上忽然道。
他一直将手杖插在马鞍上,不知何时失落。
“等会儿再找罢。”小湄回过头来,浅浅地一笑。
那手杖其实就是他的腿,没有它,他不能走路。他有些不安,却明白自己不该这么着急。
毕竟他可以骑马。
“给你!”他用狗尾巴草给她编了一条小龙,她兴致勃勃地接过去,衔在嘴上,哼着歌儿继续向前走。
“你哼的是什么歌?”他问。
“是老家的歌,你听不懂的。”她笑。
她的嗓音柔软而别致,曲折回环,他听了怦然心动。
“大声唱吧,我听得懂。”他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