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禅的眼珠是你挖的?”
“不错。”
“你知不知道女人的眼珠对女人来说很重要?”
“任何人的眼珠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重要。”
她没有回答。屏住呼吸,在黑暗中观察着他。
“我今天没兴趣杀人,不过我杀人一向不分男女。”
“我要的也不多,只要你一只眼珠。”
他轻蔑地“嗤”了一声:“这个世界怎么啦?今晚尽让我碰到找死的女人。”
“是么?是谁想找死,你为什么不点燃火折看清楚?”

火光骤起,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眨了一下,仿佛不习惯突然出现的光亮,紧接着,他的身子突然僵硬。
他看见面前的女人手执一张银色小弓,短箭早已对准了他的左眼。
细心的杀手很少犯错,今天他却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追踪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轻功勉强算得上二流,若全力奔跑,她肯定追不上。将她引到这里,原本是心存戏弄。
他的剑就斜揹在腰后,料她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他没有拔剑。
虽然他能保证自己在刹那间拔剑,刹那间刺中这女人的心脏。在此之前,那只银色的小箭一定会先射中他的眼珠。
只因他们之间距离太短,短到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多占一秒的便宜。
“你知道……”他还想说话,以便引开她的注意。苏风沂却毫不犹豫的射出了一箭!
“嗖……”
他反手一剑,横空一斩!那箭眼看要射到眼前,却被他一剑斩断!
与此同时,他忽觉右眼一凉!一物细若麦芒,向他激射而来。
他及时地闭上了眼,却仍感到一阵尖锐而短暂的刺痛,连带着手也跟着抽搐了一下。
苏风沂从口中吐出一个细小的竹管,耸了耸肩,道:“这是个很小的把戏,想不到你也能着道。”
射中他的是从竹管里吹出的一枚银针,那只银箭不过是虚晃一枪。
他怒不可遏,杀气陡生,挥剑如狂,霹雳般向她斩去!
在这凶狠的攻势之下,银色小斧毫无抵御之力,向前一挡便被削飞。“哧”地一声,一剑贴脸而过,若不是她闪得快,已经将她的脑袋刺了个窟窿!
她将手中唯一的短斧当作暗器掷出,拔腿就跑,那剑已撩开了她头上的发髻,“当”地一声,一根玉簪掉下来,断成两截。她披头散发,飞身而出。
小巷十分狭窄,两旁石壁如削,匆忙中她慌不择路,从一个胡同走出,又钻入另一个胡同,那男人却如影随形般地附在她身后。
她几乎可以听见他深长的呼吸,剑尖如蛇吻一般在她脑后划来划去。
然后那个可怕的呼吸突然消失了!
她东张西望,不见人影,却知道这个人一定躲藏在黑暗的某处。
一股凌厉的杀气如夜雾般降临在她的周围。
她将匕首扣在指间,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正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
握住她的动作十分轻柔。
她想也不想就反手一刀!
那只手,仍然是轻柔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一个声音低声道:“是我。”
她不由自主地缩进了他的怀里,颤声道:“那个人…那个人在哪里?”
“就在你的面前。”
他点燃火折,果见黑衣人默立在墙角,他手中有剑,杀气却已消失在无形之中。
那人的右眼中有一道红豆大小的血痕,目光奇特,反复打量着子忻。
“倾葵常常提起你。”他忽然道。
“他近来受了点伤。”子忻道。
“我知道,”那人居然很客气,“谢谢你照顾他。”
接下来,一阵沉默。
良久,那人问道:“这女人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朋友。”
“告诉倾葵我就在附近,让他放心养伤。”
“我会的。”
“你的朋友很聪明,我不会和聪明的女人计较。”黑衣人淡然一笑,身形一闪,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们在巷中站立了片刻,月光幽然洒下。
“他没伤着你罢?”子忻一边问,一边点燃灯笼,在她脸上左照右照。
那光十分耀眼,她眯起眼睛,道:“没有。”
他的手却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拧来拧去查看。
“干嘛拧我的脸?” 他的动作那样野蛮,她立即动了气。
“别动,这里有血。”他从怀里掏出个水壶,将水淋在手绢上,仔细地擦拭着她脸上的一块血迹。
她恍然想起黑衣人的剑曾经从她脸上一贴而过,大约是将沈轻禅的血也带了过来。
血迹消失,露出洁白的肌肤,他松了一口气:“还好,没受伤。”
他垂头看她的时候,鼻尖几乎从她脸上划过。她闻到他身上飘来的一道浅浅的药气,便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的脸。
他目光幽深,久久地凝视着她。
气息在彼此的唇间交错,她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使劲地揪住了他的领子。
见她的头仰得如此厉害,他的手只好从她的下颚一直滑到脑后,然后捧住她的脑袋,生怕她会摔倒。
蓦然间,她的鼻子猛地一酸,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一团水雾喷到他的脸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为了证实自己的无辜,她大叫了一声,忙用袖子替他擦脸。
“没关系。”他淡淡地道。


回春堂
第十五章

她不好意思再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的头往自己这边拽,只好放开了手:“咱们快回去吧。”
他点点头,将灯笼递给她:“上马。”
“哦。”苏风沂答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爬上马背。
疏远是那么容易,顷刻间,他们又疏远开来。
“啊…嚏!”刚坐直身子,她又打了一个喷嚏。
他脱下外套,扔给她。
如果那是关心,他的动作显得有些野蛮。如果说那不是关心,他又为什么要扔衣服。
她接过外套,还没来得及穿上,鼻子一酸,忍不住冲着它又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我的手绢全湿了。”她拿衣裳堵住鼻子,嗡嗡地说道。
他皱起眉头,既而叹了口气。他一共只有两件上衣,只好将月白色的内衫脱下来扔给她。
她的脸忽然通红。
他只穿了两件上衣,全都扔给她之后,便像路上的酒鬼那样打着赤膊。空气冰凉,夜雾湿冷,地面上还残留着雨水。这个打着赤膊的人一手柱着手杖,一手牵着马,昂首挺胸,从容悠闲地走在大街上,神情坦然得宛如琼林菀中的状元。他有一张消瘦的脸,身上的肌肤已远不如她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细腻苍白,而是明显露出风沙磨砺的痕迹。他的身体也远比她想象的要健壮,却仍显瘦削,双臂优雅而修长,和人打过架,肩上几道浅浅的刀疤。
“穿上衣服吧,很冷呢。”苏风沂轻轻说了一句。
“不冷。”
无论怎么看,他还是个孩子。她在马上津津有味地打量着他,永远记得癸水初至时子忻安慰自己的样子:明明尴尬万状,却假装镇定自若。在一张职业的面孔下,他用祭司般的眼神凝视着痛苦中的病人,喃喃地说出许多温柔的慌言,仿佛自己是一张无形的滤网,每一次死神从中穿过,都要被迫留下一团黑色。
也许黑色太多,即使在快乐的时候,他也显得忧郁,双眉微蹙,一副苦恼的样子。
子忻很不容易快乐呢,苏风沂心中叹息。

进了客栈,将马牵回马房,大厅里只燃着两只小小的蜡烛。昏黄的灯光下,苏风沂发现子忻裤腿的膝盖处有一团掌心大小的血迹。
她惊呼了一声:“子忻,你受伤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他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
“不是小伤,给我瞧瞧。”她一把拉住他,手往膝盖上一摸。隔着裤腿她能感到膝盖处明显地凹下去一块,上面缠着纱布,血从里面断断续续地渗出来。
她浑身一震,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颤声道:“你…你把你的膝盖骨给了…给了他!”
他拂开她的手,冷冷道:“这和你有关系?”
“没…没有,可是…”她张着口,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两眼发酸,心口发痛。
“很晚了,去睡吧。”他漠然地说了一句,往楼梯上走去。
走了两步,她忽然扬起脸,一句话脱口而出:“这和我有关系。”
蓦地,他停步,转过身来,问:“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她听见自己说道:“这条腿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以为她故意开玩笑,他双眉拧成一团,盯着她的脸,目光森然。
“当然是我的,上面有我的记号。”她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那条残废的腿上满是父亲手术后留下的刀痕。多年来,他早已习惯忽略它的存在,而将手杖当作了自己的腿。
如果实在要在上面找出一块好看之处,那就是足踝上刺着的那个深蓝色的漩涡。

……过了很多年,等我长大了,你还会记得我么?
……难说…
……那你至少得记得这个漩涡,好不好?

终于想起了什么,沉默良久,他道:“是你?”
那个六年前在东塘镇里遇到的小丫头。
……那只是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她的长相和名字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之后他还遇到过好几个同样个头的小丫头,没有任何一个在他的脑中留下过印象。只有每次洗澡时看见了这个漩涡,他才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鲁莽的丫头,半个招呼也没打,就在他的腿上刺了一个古怪的图案。
苏风沂微笑:“你想起来了?”
他当然想起来了,仍然觉得很生气:“你不能随意在别人的身上刺字,毕竟我不是一件古董。”
“那时我只是个小丫头…”
“年纪小不是干坏事的理由。”
“不论你怎么说,一件东西上面有我的记号,这个东西就是我的。”她开始蛮不讲理,“我要你现在就做手术,把我的膝盖骨挖下来,放回到这条腿上。”
他根本不理睬她的胡搅蛮缠,问道:“倒要请教,那个漩涡是什么意思?你家佣人身上是不是全都刺着一个漩涡?”
“那个漩涡,”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也没听出他的挖苦之义,反而认真地解释,“是命运的意思。”
“可想知道我对它的解释?”他忽然道。
她瞪大眼睛,用力点点头。
“不是命运,是自做多情。……以后这种事,你少干为妙。”
冷冷地掷下这句话,他漠然地越过她,缓步上楼,消失在了自己的房中。
她的手上还抱着他的衣裳;身上,还披着他的长衫。她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用衣裳捂住脸,眼泪涌了出来。片时功夫便将衣裳浸湿了一大块。
她一直捂着脸抽泣,过了半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抬起头时,她看见了唐蘅。
“出了什么事?一个人在这里伤心?”他柔声问道。
“没…没什么事。”她想忍住泪,泪水偏偏不停地往下淌。
“来,坐下来。”他给她找来一把椅子,将胸口的乌木小像取下来,放到她的手中,“不愿意告诉我就把烦恼告诉给阿青吧。阿青会保佑你的。”
她的手湿漉漉的,里面全是泪水:“阿青是你的神,只会保佑你。呜呜呜…没人保佑我,谁也不来保佑我。我无论做什么都做错了…呜呜呜…”
她一阵呜咽,越说越伤心。书旗提供阅读http://.bookqi./
“你若将眼泪滴在阿青的眼睛上,他就会看见你。真的。”
她擦了擦眼睛,将小像放在手中仔细端详:“为什么阿青的样子是只青蛙?”
“是小时候我姐姐送给我的。姐姐给每个人都刻了一个,子忻也有。他早就弄丢了,只有我觉得它很灵验,一直保存着。”
“原来你还有个姐姐。”
“是啊,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叫阿爽,一个子悦。”
“我有四个姐姐,两个妹妹,还有八个哥哥。……没一个是亲的。”
“阿青要我帮助你,你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我。”
“我喜欢子忻。呜呜呜…”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我帮你祈祷吧。”他将阿青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握在手中,闭上双眼,喃喃低语。
不知道是唐蘅的祈祷见了效,还是哭累了,苏风沂终于平静下来,想起了轻禅,不禁问道:“轻禅好些了么?”
“子忻去看她了。……他说今晚他要替她手术。”
“你…你一直陪着她?”
“嗯。”
“她醒过来了么?”
“早醒过来了。”
“我去看看她……天也快亮了呢。”她站起身来。
“别去,子忻吩咐过,说手术时不能打扰。我原本在一旁还可以帮他一些忙,他连我也赶了出来。”
苏风沂悚然变色:“阿蘅,无论子忻怎样不情愿,我求你进去陪着轻禅,好不好?”
唐蘅道:“为什么?”
“你说,子忻会不会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给她?”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会。眼睛若是挖了出来,就装不回去,且不说是装在另一个人身上。”
“真的?肯定不会?”
“肯定不会。”
……苏风沂疑惑地看了唐蘅一眼。不知为什么,同样一句话,如果是子忻说出来的,她就坚信不疑;如是是唐蘅说出来的,她就难以置信。虽然她明明知道子忻只是一个江湖郎中,而唐蘅的母亲却是大名鼎鼎的妙手观音吴悠,神医慕容的得意弟子。就算他不曾认真习医,耳濡目染之下,说出的话也错不了太远。
她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违反常识的想法。等她抬起头来再看唐蘅时,发现唐蘅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眉毛,好像在研究眉毛的形状。
她忽然明白了。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太像女人。
潜藏在这个判断之下的是几个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人人都这么想,一生下来就这么以为的暗示:
比如,男人就该像个男人。男人若像女人,这个男人肯定有毛病。
比如,一个有毛病的人说的话,不能当真,也不值得信任。
仿佛注意到她的疑惑,唐蘅淡笑:“你为什么一直皱着眉头盯着我?”
“我盯着你了么?”她揉了揉红肿的双眼。
“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不是你,”苏风沂道,“奇怪的是我的眼睛。”
“别用眼睛想问题,要用脑子。”唐蘅淡淡地道。

… …
苏风沂用这一夜剩下的时间缝了三个眼罩。
从见到沈轻禅的第一眼起,她就认为她是个不需要男人照顾的女人。她的脾气并不讨人喜欢,自信得近乎横蛮,而且满脸满眼都写着“自给自足”四个字。一个女人若不容易受男人眼神的控制,对世俗暗示反应迟钝,在牺牲二字上斤斤计较,会比别的女人多一份自由。
所以,尽管沈轻禅高傲得好像马蜂窝里的皇后,神气得让身边的人黯然失色,苏风沂还是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睥睨一切的神态,喜欢她大胆率性的做派。
有些人经历,有些人经历着别人的经历。
当这个睥睨一切的人忽然满脸鲜血地向她走来,且昏倒在她面前时,除了震惊和愤怒,她更感到某种幻觉的破灭。……仿佛有条鞭子一下子将她从振奋人心的江湖传奇中赶出,赶入了一条残忍、血腥、黑暗的窄巷。
眼罩的质料是质地轻软,有着椒眼纹路的素罗,分成淡青、淡灰、和纯黑三种颜色。她点着一只小小的蜡烛,盘腿坐在床上,一边缝,一边流泪,像深闺怨妇那样陷入愁思,为莫名的心事哀伤。明明为轻禅难过,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却全是子忻说的那些让她难受的话,还有他打着赤膊,柱杖牵马的样子。她知道,无论表情如何冷漠,说话如何尖刻,她心中的子忻是柔软的,是好欺负的。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胡思乱想中,清晨已悄悄来临。
她匆匆洗了一把脸,拿着眼罩正要去看沈轻禅,猛地一个人正好从轻禅的房里走出来,两个人几乎撞在一起。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子忻。
他穿着一件灰蒙蒙的外套,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药箱。
“早。”她听见他打了一个招呼。
她还在为他那句话生气,便装作不认识这个人,瞧也没瞧他一眼,扬着头从他面前走过,随手将门死死关上。

窗边薄幕轻展,一缕晨光微微地透进来。沈轻禅安静地躺在床上,左目上缠着一层白绢,白绢之下似乎掩着某种黑色的药膏。她的脸肿得可怕,没有受伤的那只眼也跟着肿了起来。往日容颜消失殆尽。
“那小子肯定得罪你了。”她睁开眼,脸色苍白地看着她,笑了笑。
苏风沂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痛得厉害么?”
“还好,事先服了麻药。子忻刚刚做完手术。他说缝合之后,我这只眼睛永远都是闭着的样子,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说话的样子很坦然,苏风沂听了,却不禁一阵心酸,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
“别难过,比剑总有伤亡。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求仁得仁,我毫无怨言。”她的嗓音虚弱,目光柔和坚定,仿佛这并不是一件不能承受的事。
“可是,你的脸为什么肿得那么厉害…会不会有什么事?”苏风沂忧心忡忡地道,“要不要去瞧瞧别的大夫?子忻只是个江湖…江湖郎中,只怕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手术。万一…”
她不说倒罢,一说,沈轻禅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道:“我也这样担心。子忻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昏睡,稀里糊涂地喝下一碗药。一醒过来,他就告诉我手术已经做好了。我当时就想问他究竟认真学过医没有,又怕这话太损,平白地让人听了难受。这嘉庆城里最有名的外科大夫便是回春堂的沈拓斋沈老先生。我有好几位哥哥都在他那里瞧过病呢。”
苏风沂忙道:“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他?万一子忻做错了什么,只怕还来得及补救。”
沈轻禅不由得笑了,拧了拧苏风沂的腮帮子:“奇哉怪也,你这丫头明明喜欢人家,还说无论如何也要嫁给他。到头来却对他的看家本事半点不信,这是为何?”
“我只是喜欢他这个人而已。”
“啧啧,看来他真地得罪了你。”
“我说的是真话。”

她们以为时辰还早,楼下不会有什么人,下楼之后却看见了郭倾葵。
沈轻禅一直扶着苏风沂的手臂,见到郭倾葵,连忙垂下头,手指一缩,不由得掐了苏风沂一下。
苏风沂紧紧握住她的手,道:“骏哥早!”
“早”郭倾葵敷衍了一句,目光却直直地盯在沈轻禅的脸上。他看来已在楼下等了好些时候,脸上分明露出焦虑的神情。
只要这两个人同时出现,苏风沂总能嗅到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她已受了伤,请勿乘虚而入。”苏风沂警惕地道。
然后她就闭住了嘴。
两人的剑都悬在各自的腰上,谁也没有摸剑。
沈轻禅一直没有抬头,郭倾葵的目光却很复杂。
复杂的目光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涵义,悲伤、痛苦、矛盾、遗憾、怜惜、后悔、愤怒…只有一点不包括其中。
仇恨。
苏风沂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心沉了下去。

过了片刻,沈轻禅忽道:“风沂,咱们走罢。”
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苏风沂道:“等等,我先到柜台去雇辆马车。”
“你们在这里等着,马车我来雇。” 郭倾葵突然道。
说罢,他转身大步出门。
沈轻禅轻轻地又道:“风沂,我想叫唐蘅陪咱们一起去。”
“他一夜未眠,刚去睡了。”
“那就请你在他的门缝里塞一张纸条,说我们在回春堂,让他醒了过来接我们。”
“为什么?”
“路上可能会不大安全。”沈轻禅淡淡道。
她依言写了一个字条,塞进了唐蘅的门缝。
空中传来一声鞭响,马车到了。
虽是清晨,门外早已一片嘈杂,一缕刺眼的阳光射入眼帘,沈轻禅只觉一阵晕眩,身子微微一晃,手不由得往空中一抓,抓到一条坚实的手臂。接着,她的身子一轻,身后已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了起来,用腿撩开车门,轻轻地放到车座上。她睁开眼,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看着他,嘴皮动了动,没有说话。
她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听见了他胸膛有力的心跳。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好像要把她压成一枚铜子塞进自己的荷包里。
他怔怔地看着她,然后摸了摸她的脸,神色有些凄然:“他找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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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杀了你。”
“人早晚要死。”
“阿轻,别住在这里,好么?”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就住在这里。”
他叹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下车,将一旁目瞪口呆的苏风沂接到车厢上,向她问了地址,然后拾起马鞭,跳上前座。
苏风沂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郭倾葵。

… …
酒香不怕巷子深。沈拓斋的回春堂谈不上半点气派,也不临着街面,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病人已将他门前的小道塞了个水泄不通。
沈先生长着一个三角脸,三角眉毛,三角眼,还很讲究地蓄着一把三角胡子。以他的学问,原本可以进朝廷做御医,他也的确有这个荣幸。只可惜他的三角脾气时时发作,只在京城呆了半年就将认识的人得罪得一干二净,被怒气冲天的同行们赶了回来。回到老家他便建了这个草堂,头悬梁、锥刺骨,发愤著书,专找医界的名人抬杠。方法是先把别人的书细读一遍,找出毛病,然后旁征博引地大批一通。如果一本书的名字叫《诸症病源》,他就会写《诸症病源考》。如果一本书叫《伤寒七论》,他就写《伤寒七论考》。七考八考,考出的结论是这本书论据不足、引证有误、方子欠妥、药理偏差…总之,其言之凿,其证之确,让后生晚辈读罢之余,直流冷汗,以后买书,不搭上他的一本《…考》不敢下方子。
如此类推,攻击了一大群京城宿敌并大获全胜之后,沈先生雄心勃勃地将目标转向慕容无风,打算写了一本《云梦灸经考》,不料拿着书足足研究了五年也没写出一个字。好不易有了几个疑问,跑到蜀中去和吴悠较量,只谈了个开头就被她穿心刺肺、敲骨击髓地驳了个体无完肤。一时大大气馁,这才偃旗息鼓,埋头诊务。可是他技术虽高,脾气仍然不好,最讨厌手术时病人哇哇乱叫,偏偏干的又是外科。苏风沂还没将沈轻禅送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狂嚎,仿佛有人正在受凌迟之刑,紧接一个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叫!叫!就知道鬼叫!就算是把你祖宗八代从棺材里叫了出来,又有个屁用!没本事就不要和人抬杠,不要动手动脚调戏民女,给人家老公一顿乱揍,治好了也是白治,早晚给人送到牢里去打一百个板子。奶奶的,银子呢,小丁,这人交了银子没有?…没有?顾员外的儿子会没银子?你小子挨了打又想赖帐是不是?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扔出去!不治了!”
正说着,远远地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冲了一进来,手里举着银票,大声道:“沈先生息怒,沈先生息怒,银子在这里…少爷的伤还是拜托您了!”
见沈拓斋脾气如此之大,还有谁敢坏了规矩?苏风沂只好陪着沈轻禅站在最后。还以为老先生的一顿汪洋大骂会让等候的病人悚然变色,不料人人脸上无动于衷,都露出一副饱受催残,行将就难的样子,不禁对沈轻禅道:“你怕不怕?这位沈大夫脾气坏得很……比子忻可差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