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骏的胸骨有伤,需要绝对静养。”下楼的时候唐蘅向苏风沂解释。
苏风沂心不在焉地扫视了一下饭厅,目光痴痴地逗留在子忻喜欢的那个座位上。
黄昏已过,夜幕降临。
大多数房客不会留在饭厅里点酒点菜,而是出去找更便宜的街头小摊。所以饭厅里客人寥寥,生意并不景气。
在这种情况下,老板会让人把四壁上的油灯掐掉一半,致使厅内半明半暗,一片朦胧。
还剩最后几级台阶时,唐蘅忽然站住,苏风沂也跟着站住。
她先看见沈轻禅一动不动地站在饭桌旁。她的手一直紧握着剑。
沿着她的目光往前看,苏风沂发现郭倾葵坐在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酒杯,脸上的表情格外僵硬。
他们之间,只隔着两张空桌。而相互对视的目光,足以让桌子颤抖起来。
瞬时间,空气仿佛变成了浓浆,浓得每一个人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她看了看唐蘅,发觉他颈上肌肤紧崩,手指已不自觉地移到了腰后的刀把上。
她甚至听见了他握刀时骨节“喀喀”作响的声音。
直到现在,她才猛然想起沈轻禅姓沈,原来她是沈家的人!
整个下午,两个女孩子咭咭呱呱、漫无边际地聊了那么久,交换了一大堆闺房私密,唯独没有谈到彼此的家世。虽然苏风沂对江湖传说所知甚多,但那毕竟只是一种好奇,引不起半点研究的兴趣。她只满足于知道一些掌故,对细节毫不关注。
如果她是沈家的人,现在便是杀郭倾葵的最佳时刻。
紧接着,楼上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子忻慢吞吞地从房内踱了出来。看见楼下的情景,微微一愣,继续往下走。
苏风沂却听得出他的脚步十分沉重,且充满了警戒。只有心事重重的时候,他才会这样用力地走路。
他沿阶而下,眼见着就要走进饭厅,忽然停住。回过头去,与唐蘅匆匆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好像两枚棋子一般移到了各自的位置。
只要沈轻禅一动手,他们就会飞扑过去,将她按倒。
蓦地,忽听一声轻笑,沈轻禅道:“郭倾葵,原来你也有帮手。”
话音刚落,苏风沂便蹿了出去,脚在地板上乱跺,一边跺一边道:“踩死你!踩死你!我踩死你!看你往哪儿跑!”
四个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怎么了?”沈轻禅问道。
“地上有一只蟑螂,”不知为何,苏风沂脸色苍白,“子忻,你别过来。”
三个人全抬起头,看着子忻。
子忻眨眨眼,面不改色:“诸位看着我作什么?难道我会怕一只小蟑螂?”
郭倾葵与唐蘅齐声道:“你以前一向都怕。”
子忻脸色微愠:“十几年过去了,人总有长大的时候。”
郭倾葵松了一口气:“这么说,现在你总算不怕了!”
子忻往后退了一步,手往袖子里一缩:“我还是怕。”
然后两个人都望着唐蘅。
唐蘅长叹一声:“十几年过去了,难道打扫尸体的那个人还是我?”
“当然。”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苏风沂身旁,道:“苏姑娘,劳驾让一下。”
苏风沂摇摇头,咬紧嘴唇,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我不敢动。”
唐蘅愣了愣:“为什么?”
“我害怕。”
“你也怕蟑螂?”
苏风沂又摇摇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你只需抬起脚,移开一步,我就可以把蟑螂拿走了。”唐蘅柔声劝道。
“我不怕蟑螂,我…我怕蜈蚣。”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刚才一脚踩在蟑螂上,踩的时候才发现,蟑螂的旁边,还有一只三寸长的蜈蚣,浑身通红,肯定…肯定有巨毒。”
子忻一听,咚咚咚地从楼上冲下来,用手杖将她的裙子撩开一道小缝,垂头张望:“蜈蚣?蜈蚣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苏风沂尖叫:“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动我的裙子?刚才它还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现在不见啦!”说罢,搴起裙缘,往旁边移了一步。
果见地上只剩下了一只被踩得粉碎的蟑螂,那只蜈蚣不翼而飞。
她惊恐地望着子忻,却见他双眼呆呆地盯着那只蟑螂,脸色发青,呼吸停顿,握着手杖的手微微发抖。郭倾葵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开,远远地拽到一边。
虽然及时地服下一粒药丸,他嘴唇还是苍白得可怕。
沈轻禅一把拉住苏风沂,道:“跟我走。”
“走什么呀!蜈蚣就在我的裙子里藏着!”
“这种虫子喜静怕动,你越跑,它越吓得不敢出来。”
“真的么?”苏风沂将信将疑,跟着沈轻禅奔出门外,绕过一道小山,穿过树林,来到一个湖边。
“现在天黑,四周没人,脱光衣服,跳到湖里!”
“你…你疯了!万一有人怎么办?”苏风沂东张西望,小声道。
“唐蘅在后面跟着呢,要他替我们望哨。”
“唐蘅?唐蘅就是男人!”
“得了罢!他的毛病人尽皆知,把他当作女人也未尝不可。”沈轻禅一面冷笑,一面开始脱裙子。
苏风沂满脸通红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也脱衣服?你身上又没蜈蚣!”
沈轻禅道:“怕你胆小,先脱给你看。”说罢,全身脱光,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无奈,苏风沂只好将衣裙扔在一边,跟着跳了下去。
时值初夏,湖水冰凉。
两人游到湖心,方远远地看见唐蘅站在树林之后,大声道:“苏姑娘!你在哪里?子忻让我给你送药。”
“我在湖里!”
“蜈蚣没咬着你么?”唐蘅走到岸边,见一堆女人的衣裳搁在满是苔藓的地面上,忙拾起来,抱在怀里。
“没有…不过,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一件地抖一下?我怕它还伏在原处…”苏风沂远远地道。
唐蘅心花怒放,忙道:“好的好的!”
说罢,一件一件地认真察看。果见一只赤红色的蜈蚣伏在裙脚,忙一刀拍死。末了,将衣裳一一叠妥,捧在手中:“蜈蚣找到了!刚将它弄死,你放心罢。”
“背过身去,将衣裳一件一件地抛过来,我们要上来了!”沈轻禅道。
他转过身,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垫在地上。将两人的衣物放好,前行十步,远远避开。
沈轻禅边穿衣裳边笑,悄声道:“这人名声不好,人倒是挺规矩。”
苏风沂淡笑:“我看他不坏。”
“他好像很愿意替女人效劳…”
“这正是他的希罕之处。”
“不如咱们试试他,看看他究竟能效劳到多远?”沈轻禅坐在草丛中,一脸捉弄之色,“你见过光身子的男人没有?”
苏风沂抿着嘴,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对于男人,女人一定要见多识广才好。”
“哦。”
“唐蘅,过来一下。”
唐蘅转过身,走到两人面前,微笑:“沈姑娘有什么吩咐?”
“将衣服脱了,让苏风沂看看你。……她说她没见过光身子的男人。”
唐蘅的头摇得好像拨浪鼓:“我不脱。”
“为什么?”
“我害臊。”
“你的三大信念是什么!”
“行了,轻禅,”苏风沂打断她的话,“别让人为难。”
“怕什么!”
苏风沂忽然板着脸,一字一字地道:“别欺负他。……这世上为难他的人已够多了。”
沈轻禅只好闭嘴。
唐蘅默默地看了苏风沂一眼,沉默半晌,道:“外面很冷,两位还是早些回客栈罢。”
她拍了拍他的肩,突然道:“我对你的第一条信念一直有些怀疑。”
他原本走了几步,忽停住脚,等她说下去。
“你说你要向女人学习。连我们女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你怎么学?”
唐蘅苦笑:“承蒙指教,这的确是个问题。”
… …
桌上的茶水还有些温热。
两个女孩子回到饭厅,遣开唐蘅,用罢晚饭,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苏风沂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郭倾葵这个话题。一直聊了三更,方觉困意,正要回房歇息,壁上灯影忽动,远处传来一声奇异的竹哨,沈轻禅对苏风沂轻声道:“你先睡罢。我有事出去一下。”
苏风沂一把拉住她:“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门外有人。我要找他解决一下个人恩怨。”
“我知道你们两家有深愁大恨,”苏风沂盯着她的眼睛,“不过,现在别碰阿骏,行么?”
沈轻禅一把甩开她的手,冷笑:“郭倾葵受着伤,怎么可能在门外?何况还有子忻和唐蘅一左一右地守着他,我怎么碰?”
“那…你独自出门,也不安全。”
“所以我拿着我的剑,”沈轻禅淡淡地卷起袖子,将长发盘起,用簪子别住,叮嘱了一句,“别跟着我,点子很硬,我照应不了你。”
穿过屋旁的绿纱廊,淡烟疏柳之下,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等她走近时,黑影忽然一闪,向山后奔去。
他走得并不远,就在方才她游泳的湖边旷地中停下身来。
天上银河东泻,流萤在暗草中飞舞。
露冷香寒,桐阴如盖。
她无端地紧张起来,心咚咚直跳。却大胆地向那人走去。
“你应当知道,我要找的人不是你。”黑衣人淡淡地道。
“别忘了我姓沈。”
“你想怎么样?”他凝视着她,眉宇间满是讥诮,“在这里跟我决斗?”
“我不能么?”
“你是女人。”
“我是剑客,”她扬眉握剑,神态自若,“剑重六斤三两,剑榜排名十四。我的对手一直都是男人。男人的游戏,我格外熟悉。”
“这不是游戏,输的人要付出代价。”他冷冷地观察着她。
“我知道。”
她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击出一剑,接着便连攻三招,剑气森森,直将面前飞舞的流萤迫得四处逃窜。她原本是形意门出身,使得一手千变万化的蛇剑。参研了陈蜻蜓的剑谱之后,忽然悟道,明白了一句流传江湖的老话:
“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绝。”
所以她的招式简练有效,且反复使用。
他背着一只手,一直在退,只在必要的时候用剑鞘拨弄几下,显示出极大的轻蔑。
她恼羞成怒,挥剑如风,越攻越猛,整个人都被包围在一团剑影之中。
三十招一过,忽听“呛”的一声,他终于出剑,剑尖在空中一挑,直削她的下盘。
他只用了一招,“嗤”的一下,就把她的长裙划成两半。她不以为意,飞身一跃,倒挥一剑,凌厉的剑气在他背上割出一道血痕。
他吃痛踉跄了一步,反过身来,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忽反手一剑,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斜刺而出!
她急忙回避,已晚了一步!只觉左眼一凉,一阵巨痛袭来,几乎令她昏厥。
一股咸咸的液体从眼眶中流出,一直流到嘴角,她方品出血腥之气。
那不是泪,是血。
接着,她看见自己的眼珠留在他的剑尖上。
那人淡淡一笑,将眼珠摘下来,放在手中抛来抛去,好像玩弄一枚铜子:“我说过,输的人要付出代价。”
她捂住不断流血的半张脸,骇然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郭倾竹,有种你就杀了我!”
他将眼珠扔到地上,用脚慢慢一碾。“波”地一声,眼珠破裂,宛如一颗葡萄。那声音嗡嗡地传入耳中,如一枚铁钉在脑海内搅动。
“杀你很容易,”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可惜,还不到时候。”
然后将手绢往地上一扔:“代我问候你父亲。”
… …
苏风沂在床上躺了很久,却没有睡着。临睡前她忍不住去敲了敲子忻的门,发现他并不在自己的房子里。她去找郭倾葵,郭倾葵告诉她对街馒头张家的老二从惊马上摔下来,膝盖摔碎,派人将子忻请去了。
子忻就住在她的隔壁。他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每日亥末入睡,辰初起床。巳时开诊,酉时收工。吃完晚饭,会去散步;睡前无事,会读医书。一日三餐都有固定时间。做菜更是精益求精:如若切菜切到一半,发现手边少了一味调料,他会丢下菜刀满街去找。在江湖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里,他顽固地坚守着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一丝不苟地照料着自己。
他是个很麻烦的人,但他从不麻烦别人。
廊上烛火如豆,在门缝里留下一道狭窄的灯影。每一个从门前走过的人,都会让这间屋子出现一阵暂时的漆黑。不知为什么,今夜她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聆听门外的响动。默默地等待了半个多时辰,她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个人不是子忻,脚步声却一直走到她的门口。接着,她听见“砰”的一声,门拴震动,仿佛有人重重地倒在门上。
她操起匕首,冲到门边,轻声问道:“是谁?”
“是我…”
她连忙打开门,看见沈轻禅双目紧闭,满脸是血,半张脸肿得老高。她一直抱着自己的剑,见门开启,勉强睁开眼。就在开眼的一瞬,苏风沂发现她左目只剩下一个可怕的血洞,不由得大惊失色,忙将沈轻禅扶起来,送到自己床上,她已经昏迷了过去。
在这种情形下,苏风沂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子忻,可是子忻不在,所以她拼命地敲唐蘅的门。夜半三更,她的敲门声引来了房客们的一阵慌乱,大家还以为店里闹贼,惊动了城内的巡捕。有人披衣而起,将门打开一条小缝,探出半个脑袋,东张西望;有人则在床上破口大骂掌柜,声称此店如此让人不得安宁,明日就要搬走。唐蘅却睡得很死,过了半晌才打开门,睡眼朦胧地问道:“苏姑娘,出了什么事?”
“快去找子忻!轻禅受了重伤。”
唐蘅道:“我不知道子忻在哪里。他不在自己房子里?”
“骏哥说有人生病,他被人请走了。”
“我先去瞧瞧沈姑娘。”
苏风沂急得跺脚:“你看她做什么?尽添乱!”
“我略知医术。”
苏风沂恍然大悟,喜道:“对啊!你妈妈是吴大夫,神医慕容的弟子,太好了!快去快去!”
唐蘅苦笑:“不要误会。我自小厌恶习医,只有一些粗浅的知识。”
两人来到沈轻禅的身边,唐蘅掀开床帘,一见沈轻禅的脸,顿时魂飞魄散,忙敛目垂首,从怀里掏出一块黑木小像,放到唇边,低声吟诵,默默祈祷。
苏风沂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求神拜佛!快点想个办法出来呀!”
“嘘…不要惊动了阿青。”
苏风沂盯着他手中的木像,大声问道:“阿青?谁是阿青?”
唐蘅的嗓音忽然变得格外虔敬,目光幽灵般飘渺:“阿青是我的神,我自己的神。除了我之外,谁也不保佑。”顿了顿,他又道:“请你说他的名字的时候,稍微小声一点,好么?阿青不喜欢听人大声叫他的名字。”
苏风沂一向以为自己很有学问,就在这一瞬间,脑中的那匹马已从儒、释、道三家一直跑到了民间诸神,上至如来佛祖、玉皇大帝下抵关公、灶王、财神爷,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阿青”是哪路神仙。见唐蘅神色严肃,态度恭谨,仿佛那是一位不可触犯的神祇,心中一怯,向他歉然一笑:“不如你留在这里照顾轻禅,我去找子忻。”
“我可以替她清理脸上的血迹。现在她的伤口肿得厉害,就算子忻来了只怕也难有做为,得先消了肿再说。”唐蘅点了沈轻禅的睡穴,回房内拿出一些白绢和软绵,蘸着药水,轻轻擦洗她脸上的淤血。
“那就拜托了!”见窗外忽下起了小雨,苏风沂披了件外套,抓了把油纸伞,匆忙而去。
…
值夜的小二告诉她,馒头张家并不远,就在街东头的拐角处。
她独自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漆漆的街上躜行。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走夜路,陌生的街道仍然让她害怕。在远处客栈朦胧的号灯下,她总能看见街角处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有一次她险些被地上铺着的一块油毡拌倒,回头一看,上面躺着一个叫花子。天上下着细雨,地上一片潮湿,那人幕天席地,却浑然不觉,真不知是生是死。
好不易走到拐角,果见门口拴着子忻的马,她心中一暖,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应道:“是谁?”
“我来找姚大夫。”
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灯笼伸出门外,朝她的脸照了一照,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姑娘请进。”
那屋子阴暗潮湿,有一股挥散不去的霉味,从天花板上垂下无数的蛛网。老人弯着腰,嘶哑着嗓子,道:“姚大夫还在手术中,说是严禁打扰。我老汉自始至终,也不过进去递了一盆热水。就被他打发出来了。”
“是令郎的腿受了伤?”
老汉点点头,叹道:“这孩子命苦,年初刚死了娘,今天又摔坏了腿。别的地方还好说,偏将膝盖骨摔了粉碎,就算是治好了,也是个瘸子。我老汉求爷爷告奶奶,二月才在轿行里给他找了个差事,学徒刚刚结束,正指望能挣点银子…这倒好,唉!白忙了!”
“令郎今年多大?”
“十五。”
苏风沂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这老汉白发苍苍,齿牙稀疏,老态龙钟,年纪看上去超过六十,想不到却有一个如此年轻的儿子。
“姑娘也是来求医的?姚大夫真是好人啊,见我们穷人家日子艰难,非但一个子儿也不要,还给了我十两银子买药。夜半着人去请,也没说个‘不’字,一直忙到现在,连杯茶都顾不上喝。”
苏风沂抿嘴一笑:“我是他的朋友,有急事找他。大爷能不能进去问一下,还要等多久?”
老汉连连摇头:“姚大夫反复叮咛,说手术需全神贯注,万一出错,会遗患终生。旁人绝不能打扰。如有所需,他自会出来吩咐。姑娘还是在这里等着他罢。”
她只好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老汉殷勤地给她倒了一杯茶,还端来一碟枣糕。苏风沂见枣糕用三层纸包着,便知十分珍贵。想是老汉自己舍不得吃,打算留给儿子的。忙谢了,只将那茶喝了一口,甚觉苦涩,便放下茶碗,静静地坐在桌旁等候。
不一会儿,见内室门“当啷”一响,子忻提着医箧,柱杖而出,见了苏风沂,微微一愣,递给老汉一个方子:“手术做完了。按这个方子买药,外敷一日两次,万不可大意。”
老汉忙不叠地谢过,将两人送出门外,迟疑片刻,忽问:“早上钱大夫过来看过,说是…说是…他的腿难以痊愈,以后只怕不能在轿行里做事。不知…不知…是真是假。”说罢,怔怔地看着他,一滴老泪从浑浊的眼中滴了下来。忙用手拭了。他的手指是乌黑的,指甲剥裂,上面豁出了许多裂纹。
子忻拍了拍他肩,笑道:“不要相信钱大夫的话。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如若伤口愈合得好,应当没什么可怕的后患。休养四个月就可以回轿行当差了。”
“真的么?你是说,他不会…不会…”他原本想说“不会变成一个跛子”,却将最后两个字吞进了肚子。
“当然不会。”
毕竟这只是一个江湖郎中的话,若不是钱大夫的诊费太高,老汉付不起,也不会死马将活马医地将这个在路上摆摊的大夫请来。见子忻的话说得又自信又圆满,更是疑上加疑,只当是给自己的一个吉言,苦笑一声,将灯笼塞到他的手中:“路上太黑,带着这个灯笼。”
子忻还要推辞,苏风沂一把接过去,嘻嘻一笑:“是啊,有这个灯笼正好。多谢老伯!”
两人辞行,见门已掩上,苏风沂将医箧抢在手中,道:“累了吧?我替你扛箱子!”
子忻牵着马,问道:“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轻禅…受了伤。有人…有人挖了她一只眼珠。”
子忻猛停下步来,吃惊地道:“哦?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是谁干的?”
“不知道。可能是她的某个仇家。她挣扎地逃回来,现在已经昏迷过去了。”
“你去找了唐蘅么?”他忽然问。
“找了。唐蘅说得先消肿,肿不退,就是你来了也做不了手术。”
“他说得没错。肿得很厉害?”
“反正现在很难认出她来。”
子忻拍了拍马鞍,道:“你上马罢。咱们要快些回去才好。”
苏风沂摇摇头:“你累了,我要你坐在马上。”
出门的时候,借着灯笼的余光,她看见子忻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便知是傍晚那个蟑螂的余祸未消。所幸及时吃了药,不然,就是会六年前的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子忻没有说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良久,道:“上马,地上是湿的。”
每当生气的时候,他的口气里就有一种很不耐烦的腔调,让她害怕。她乖乖地爬到马背上,道:“那你也坐上来。”
他没有理睬她,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细雨如织,轻轻洒下。默默地走了一柱香的功夫,他们穿过一个牌坊,苏风沂抱着医箧,望了望墨色的天空,道:“我想起了一首诗。”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子忻道,“是不是这一首?”
苏风沂愕然:“你怎么知道?”
“猜的。”
“其实你不一定要当个游方郎中,当个江湖诗人也未尝不可。”
“为什么我要当个江湖诗人?”
“这样我们差不多就是同行了。”
“何以见得呢?”
“我们这一行只和美的东西打交道。”
“人的骨头就很美。你只是没仔细观察而已。”他不自觉地咬起了指甲。
“我不喜欢你打量别人的样子。你的眼睛好像一把手术刀。”
“我也不喜欢你打量别人的样子,你的眼睛好像一把铁锹,哦,不对,一把刷子。”
“说得没错,我喜欢青铜,就是喜欢它被悠久的年代腐蚀之后那副残损的样子。”她扬着眉头道。
“难怪你老要跟着我。”他自嘲了一句。
“喂,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嘛!”她的脸红了,“何况……”
空中忽传来一阵诡异的哨音,苏风沂脸色一变,道:“他来了!”
“谁来了?”
“那个挖掉轻禅眼睛的人。……轻禅就是听见这个哨音才去找他的。”
子忻停住脚步,道:“无论他是谁,我都希望这个时候你不要招惹人家。”
苏风沂大声道:“为什么?沈轻禅是我的朋友,无端被人挖去了眼珠,你以为我会袖手旁观么?”他正要拉住她,她已经从马上跳下来,从怀里抽出银色小斧,一阵风般地追了过去。
她的轻功居然不弱,跑起来飞快。果见前方号灯之下有一个黑影,那黑影闪身一掠,将她引入一个漆黑的小巷。
细雨忽停,月光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夜风徐来,带着微凉的湿气,她感到有些冷,却并不恐惧。
黑暗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冷冷地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