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行字,道:“这上面写着:”傅红雪,天山人氏。一足跛,有癫痫。然刀快如电,行江湖二十载,无人出其右。故老相传,此君年少出山,与飞刀叶开为友。然性颇冷僻,惜言如金,四十之后即退隐江湖,不知所终。‘“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又打开别一本书,道:“这是江信辉先生的《武林遗事》,这一页里,他写着:”傅红雪,天门人也,左足微跛,少精刀法,断石裂日,亦不足以形其猛,电掣风驰,亦不足以称其快。十八岁入江湖,同年即破关东万马堂。号称天下第一刀。‘“

他觉得有点好笑,却克制着自己没有笑出声音来。

那么个经历复杂、性情矛盾的人,其侠肝义胆激动人心、传诵四方。写到纸上,不过是寥寥的数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苍白得不能再苍白了。而无数热血青年,却能在这极简单的几行字里,凭着自己丰富的想象,重构着每一个细节,然后提着刀,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江湖这条不归路。

刀尖上的滴血,烈酒下的狂啸,爱人尸旁的痛哭,和远山小屋中的激情,似乎注定要消失在这冷静且四平八稳的文字中。

——只怕街头说书的瞎子讲出来的故事也要比这个好听,比这个有趣。

他的思绪飘了出去。

“咳咳,”菊烟故意清了清嗓子,将他的眼神引了回来,喝了一口茶,又翻开另外一本更厚的书:“这是当前试剑山庄的庄主谢梵写的《江湖奇闻》,上面说的是‘傅红雪,天台人也。幼染重疾,至右足微废,然轻功天下独步,刀如闪电,无人窥其真面,世称第一刀,异哉!’”

小傅不耐烦地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她笑了笑,道:“你说,傅红雪究意是哪里人?天山?天门?还是天台?还有,他究竟跛的是哪一条腿?左腿?右腿?”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飞色舞,很纯真,好象是个喜欢做恶作剧的孩子。眼睛月亮般地弯起,嘴抿成一个大大的弧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笑容很美,充满智慧。

他淡淡地道:“这上面写的只是些江湖传闻,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你没关系的东西,那才是学问。”她歪起头,眼光闪闪:“我感兴趣,不行么?”

小傅道:“可是,我想不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菊烟道:“他们说你与傅红雪有关系,不是么?”

“这个你不必知道。”

“你若肯告诉我答案,今晚你就可以留在这里。”她突然道。

他皱起了眉头,大大地吃了一惊:“你愿意?为这种事情…?”

“为学问献身,有何不可?”她回答得满不在乎:“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你若觉得这个理由不可信,随便给个理由也行。反正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在乎我怎么想。”

他听了这句话,忽觉得芒刺在背。沉默片刻,他缓缓地道:“他是天山人,右足跛。”

“多谢。”她甜甜地,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却又不放心地添了一句:“你真的见过傅红雪?亲眼看见他右腿是跛的,亲自问过他是天山人?”

“你为什么要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摸不清这个女人的头脑,不免有些发窘。

“因为我是个认真做学问的人,对每一个细节都要仔细研究。”她抬起头又瞪了他一眼:“将来我或许能写出一本《武林考信录》来。”

做学问的妓女?从没听说过。

他嘴上泛起了一丝嘲讽:“不错,是我亲眼所见。”

她指着一道门,对他道:“卧室就在隔壁,请。”

他迷惑地看着这女人,跟着她穿过珠帘,来到卧室。

那是一个女人的房间,软帐流苏,桌案上一个古铜的镜台。房子算不上整洁,地上掉着好些棋子。在东墙的窗下放着一个精制的棋桌,上面端正地布着些黑白棋子,好象是一副残局。

他好奇地走了过去。

她却忽然大声道:“别碰那个棋盘!”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的眼神显得悲伤,却故作轻松地指了指那张床,道:“你是想现在?还是想晚上?”

他吃惊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张口结舌地道:“你…你…”

——她昨天还说他是天下第一垃圾,高昴着头,摆出一副绝不与楼下同流合污的样子。现在却又看上去,与楼下的人没什么区别。

他彻底地糊涂了。

“你大约是想现在?”看着他没反应,她又问了一句,扑了过去,十指纤纤,去解他的腰带。

“不…不…下一次,再见!”

他脸“刷”地一下通红,一把推开她,握着刀,夺门而逃。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小葡看着他的背影,吃吃地笑道:“他怎么这么快就跑了?”

菊烟缓缓地将一片凤仙花瓣贴在自己的指甲上,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3)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了进来。

临窗的花桌上放着一盆怒放的海棠。紫蓝色的花瓣卷着浅黄的花蕊,仿佛一团乱飞的蝴蝶。有几朵落花掉在毛绒绒的绿叶上。

他将枯黄得近乎透明的落花一朵一朵地拾起,埋入花盆的黑土中。

在书房里专心写了近两个时辰,他已觉得有些累,便放下笔,摆弄了一下桌旁的几盆兰花。

——他每天只有早晨起来的那两个时辰还有些精神,剩下的时间,他浑身酸麻,不论干什么事都不能坚持很久。

手虽还能勉强写字,各处关节却已不甚灵活,亦无法用力,出诊是绝对不成的。他咬咬牙,忍住一阵突然袭来的疼痛,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歇息片刻。

漫长的冬季还没有开始,他已时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铜炉上煨着一锅冰糖莲子。清香四溢,弥漫了书房。

他端起桌上的一杯水,想喝一口,手却颤抖得厉害,竟无法将杯子拿稳,“哗”的一下,茶杯歪了下来,水全泼到了稿子上。

“砰!”他恼怒地将茶杯往墙上一砸,顿时摔得粉碎。

回头看时,水却已迅速地浸进了那一叠厚厚的宣纸中。

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将纸稿拿到一边,垫在一层干燥的白布上。三下五除二地擦净了桌上的水渍。

“你没烫着吧?”她搬过椅子,坐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道。

“没有。”他沮丧地叹了一声。

“别写了,到屋里去躺一会儿。”她担心地看着他。

他勉强地笑了笑,道:“我不累。只是打翻了一杯水而已。”

“别那么要强,行么?”她拉过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又叹了一口气,苦笑着道:“我不是已了听你的话,告诉他们下午不去澄明馆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微微发紫的嘴唇,道:“你的脸色不好。”说罢便要将他推到内室里歇息。

他固执地拽住轮椅,道:“我不去,我没事!”

——近来他的脾气很坏,白天里谁只要劝他休息,他就气得要跳起来。虽然对自己的妻子已极尽克制,但脾气就是脾气。

自己能控制的东西还算是脾气么?

她松开了手,任他将自己移回了桌旁。转身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

他拾起笔,顺着方才的思路,一口气写下两页:“瘴气者,山岚郁毒之气也。春夏之交,乍寒乍热。其气忽然蓊郁,忽然发洩。更衣不时,感冒不一。本地人患者不知,医者无书可考…大凡治病之道,寒证用热药,热证用寒剂。人所共晓。此如举业题之,正面易做,而侧取为难。更有外有余而内不足,有内真实而外假虚,阳证以阴,阴证以阳。其中精微深奥之处,差之毫厘,缪以千里。瘴疠虽从山川地气,随时令而得,亦民乘人本虚,方乃受病。…瘴脉,虚者大而芤,实者弦而滑。久则变迁,亦总以无力为虚,有力为实也。”

她在一旁静悄悄地忙碌着。

看着她的背影,他又觉得歉然,停下笔,柔声道:“荷衣,别整天呆在这屋子里,出去走走。秦姑娘昨天不是来找过你么?”

她坐回到他身边,道:“我有毛病。”

“哦?”

“我哪儿也不想去,就喜欢粘着你。”

他苦笑。

她把脑袋凑过去,看他写的字:“瘴气?是…是那种山间的毒气么?”

“是啊。”

“那我倒想听听。咱们这山上有么?”

“没有。”

“哪里有?”

“瘴气有好多种。有暑湿瘴、毒水瘴、黄茅瘴、孔雀瘴、桂花瘴、蚯蚓瘴、蚺蛇瘴…你问哪一种?”

“有这么多啊?吓我啦?哪一种最毒?”

“那就是蚺蛇瘴了。秋季蚺蛇交配,那时便有一种秽浊之气充盈草木,顺流而下。人若中了毒,胸腹涨痛异常,体弱的人不到两个时辰就会死。体壮的人也撑不了两日。”

“可有救?”

“这种毒来得快去得也快,跑出森林,到一片开阔的去处,及时瞧大夫吃药便不会有事。”

“告诉我这种瘴气在哪里,我到死也不去那一带。”荷衣吐了吐舌头。

慕容无风笑了起来,道:“你去过。”

“我去过?”她愣住。

“唐门背后的大山上便有这种瘴气。所幸你去的时候是冬季。”

“那唐门的人怎么办?”

“这种瘴气并不是年年都发,而且,唐家堡在山的南侧,是一片开阔地段,风向又总是朝北。不会受很大的影响。何况他们大约早有防治的办法。唐门里有不少厉害的大夫。”

——她点点头,想起了薛纹。

“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跟着我一起死么?”她的眼望着窗外,忽然又问。

“不会。”

“为什么?”

“我会很难过,但我们毕竟是两个人。”

“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么?”她有些失望。

“我不是你的全部,荷衣。”他把她的头转过来,凝视着她,目中有些凄凉,又有些无奈:“你什么时候才能够明白这一点?”

他还想再说什么,赵谦和敲着门进来了。

“什么事?”他问。

赵谦和迟疑了一下,道:“吴大夫和陈大夫失踪了。据谢总管估计,他们大约是被唐门的人抓去了。”

慕容无风的脸变了,道:“谢总管在哪里?”

“他已派人四处去找了,不过他还是想问一下,夫人是否知道唐家人还会在什么地方。”

慕容无风道:“我记得你上次说过,唐门在神农镇有两处产业,打的是酒店的棋号,用的却全是唐门的家人。”

荷衣上一次杀唐大,找的就是其中的一家名叫“遇仙楼”的酒馆。

“不瞒谷主,遇仙楼已于昨日易主,所雇之人从里到外更换一新,目前是翁老板代管。为了谷里的安全,我们手段上略微霸道了一点。”

“还有一家,不是么?”

“那一家叫作‘宣怀楼’,老板虽是唐家人,产业却是挂在知州大人的名下。我们不能冒然进去找人。”

“这个时候若还不冒然,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冒然?”他心中着急,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

赵谦和道:“是。属下们曾找人化妆成外地食客,混进去到各个角落检查了一番。那个酒馆并不大,里面一个可疑的人物也没有。”

荷衣道:“谷里出去了很多人么?”

赵谦和点点头:“出去了一小半,有一半人留守。顾十三、山水、表弟还有叶家兄弟都去了。”他顿了顿,又道:“两位大夫不是在谷内失踪的。今天镇上有一个医会,谷里有不少大夫都去参加。吴大夫原本是不去的,不知为什么早上却跟着陈大夫的马车出了谷。他们是在路上被劫走的。”

陈策是慕容无风的首徒,主持谷外诸医馆的医务,尤精外科、伤科与解毒。他经常出谷到镇上各医馆去巡诊。

荷衣想了想,道:“昨天我去接吴大夫时,她在唐潜的手上。要不是半途上杀来了一群五毒教的洞主,吴大夫只怕早已被掳到了唐门。”

慕容无风道:“昨晚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荷衣道:“我已将她救了回来,以为她不会再有事了。”她不让他接话,道:“你别担心,方才你不是叫我出去走走么?我这就出去。”做罢做了一个鬼脸。

“别走!”他想拉住她,却已迟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衣影一飘,飘出了门外。

赵谦和也跟着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两声咳嗽,赵谦和又折了回来。

慕容无风靠在椅背上道:“还有什么事?你病了?”

赵谦和笑了笑:“谷主说哪里话?我老头子怎么会病?只不过是这天气实在是有些冷,又湿又冷,我不免犯些咳嗽而已。”

慕容无风看着他道:“前天听风楼上和蒋家的那笔生意谈妥了?”

赵谦和道:“谈妥了,一谈就妥。”

慕容无风冷冷地打量着他,半晌,忽然道:“从来没有什么蒋家,阁下究竟是谁?”

赵谦和哈哈一笑,声音忽然变得很尖锐,道:“人人都说神医慕容是个天才,我今天果然见识了!”他将脸上的面具一拉,露出一张男人不应有的滑腻的圆脸和一双机灵的小眼,道:“敝姓唐,单名一个‘溶’字,如果这个名字你记不住,也可以叫我唐十九。”

唐家的人太多,整个家族有几百号人,没人能够记得住每个人的名字。经常在江湖上露面的二十来人大家却都知道名头。

慕容无风总算从荷衣给他讲过了江湖故事当中,想起了“千变神君”范石淙这个人物。荷衣说,此人曾以轻功与“无形神掌”独步天下,晚年收了一位唐门子弟作他的高足,据说尽得他的真传。

慕容无风道:“唐公子要到云梦谷来,在大门能报一声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神态淡定,一副毫不动容的样子。

唐溶扫了一眼他的书案,道:“听说谷主近来又要写一本与唐家过不去的书,公布一批唐门毒药的秘制配方。书的名字…”他一把将桌上摊着的一叠书稿拿在手上,翻出首页,道:“叫做《云梦验案类说续编之毒症指迷》。这名字真好听,可惜太长。我借回去先睹为快,可以吗?”

他嘴上说得很客气,却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书稿卷成一大卷,塞在怀里。

慕容无风冷冷地看着他,道:“原来唐门的人也干起了偷盗这种令人不齿的勾当。”

唐溶道:“若不是谷主始终与唐门作对,弄得我们几乎大厦将倾。唐门的子弟也不至于堕落如此。”

慕容无风道:“你想怎么样?”

唐溶道:“不想怎么样。现在无论我怎么对付你,都有点于心不忍。还是给你一个痛快体面的死法比较好。”

说罢,他忽然伸出手去,死死地掐住了慕容无风的脖子。

他的脸在唐溶铁箍一般的巨掌下开始变红,继而变紫,他浑身虚弱已极,竟连一点挣扎的气力也没有。唐溶明明轻易就可以拧断慕容无风的脖子,他却更愿意看着这个人在自己的掌下剧烈抽搐而亡…他虽然排行十九,刚刚死去的唐五却是他嫡亲的兄长。

正在这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剑气破空的啸声。慕容无风坐着,他站着,那剑直刺向他的太阳穴。

他放开手,从腰下抽出一条三节棍,“咣”地一声,将剑砸开!

回头一看,自己胸前的灰袍已然被剑划开了一个大口,书稿有一大半散落在地。

那剑简直不容他细想,便如快电追风般地卷了过来,直将他迫到窗口。

他一脚踢开铜炉上的小锅,将剩下的书稿扔到炉中。

那是上好的宣纸,极细极轻,入火即腾腾地燃烧了起来!紫衣人见状大怒,刷刷几剑,挑开尚未燃着的一团纸,剑法越发毒辣,招招致命,竟露出与他拼命的架式来了。

唐溶无奈,只好夺窗而逃。他轻功极佳,在房檐上几个轻纵,便消失不见。

荷衣无心恋战,扔开剑,将倒在地上的慕容无风扶了起来,放到床上,在他胸口推拿半晌,他才悠悠地醒了过来。

“我…我的书…”

“被他烧了一些,大约二十来页…你别着急。”她见他脸色仍旧发紫,便将他的身子抬高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二十来页…还不算太多…我…我还记得起来。”他的脸色很可怕,却挣扎着要坐起来:“趁现在还记得,我得马上补上这几页。”

“你的记性一向很好。”荷衣轻轻地按住他:“别多说话。”

他闭上眼,道:“荷衣,你发现了么?昨天你的手切了,今天我的书烧了,近来我好象老是倒霉。”

第十章

黄昏。

田记布庄。

田老板正用肥胖的手指飞快地拨着算盘,迅速盘完了最后一笔帐,便麻利地将帐本一合,放到柜台下的抽屉里,用钥匙锁好。

在神农镇大大小小几百家商号里,田记布庄专营蜀锦,规模算是中上。这镇子人烟阜盛,旅客穿梭,只需略加勤奋,生意是不用愁的。田老板却更喜欢享受,日子只求过得不累,马马虎虎维持得下去,还有一点点余头,养得起老婆就可以了。今天他卖了七匹青采如意牡丹锦,四匹真红穿花八仙锦,一个装裱店的老板和他还了一下午的价,终于把货架和仓库里积压了好久的三十匹水藻戏鱼花绫布一鼓作气地买了去。这一天,他不是很累,却赚了不少。

关好店门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他小心翼翼地又锁上了院门。左邻右舍都知道田老板是个虔诚的居士,已吃了很多年的斋,晚上要在家焚香礼佛。一到黄昏,大家都不会去打扰他了。

关了门后,他的行动忽然变得敏捷了起来,大步走到厨房,抄起锅铲就大烹大炒,不一会儿功夫,就已做了一满桌的菜叫自己的侄儿端到饭厅里去。

饭厅里早已坐了十来个人,全是清一色说一口蜀话的高个子青年。其中一个穿青袍的指着田老板道:“老田,把这几个菜端到老三的屋子里,另炒一份清淡的给老八和老十一。”

“是,老仆这就去办。”田老板垂首恭敬地道。他只不过是唐家的一个伙夫,得了这趟美差,让他拿着一大笔本钱来神农镇卧底作绸缎生意,几年下来,他过上了自己梦想的生活,每思及此,便对唐家感激涕零。

这是将是唐家兄弟在神农镇的最后一天,要不是有他这一处布庄可以藏匿,这二十几个兄弟只怕早已成了别人的刀下之鬼。唐潜已不负众望地夺得了第一,唐家的下一代又开始有了新的神话人物,大家将带着光荣的喜气离开这一片危险之地。

田老板将菜放到托盘上,送到另一间厢房里。

唐三将托盘一接,对着桌旁坐着的两个捆着手脚的人道:“两位还没用晚饭罢?”他解开吴悠与陈策身上的绳索,居然很客气地对陈策道:“请。”

陈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头扭到一边。

“我口舌费尽,两位还是不愿意替唐潜疗伤。陈大夫,天下解毒高手,除了慕容无风就是你和吴大夫,怎么样?两位商量一下,给个方子?只要毒一解,唐某立刻恭送两位回府。”

陈策胡须一捻,道:“何如我和吴大夫在这里恭送唐潜入地狱?”

唐三淡淡一笑:“如果他真的要入狱,也得两位陪着去。”他脸色一点不变,忽然手起刀落,飞血四溅,愕然间,陈策的一只右手已然齐腕而断,留在了桌子上!

吴悠怒道:“你…你…畜生!”她生性腼腆,从不会骂人,当下救人要紧,只得飞快地点住陈策臂上的止血穴道,将身上一段袖子撕下来,替他裹住伤口。

陈策却已痛得几乎昏了过去,却咬牙忍住,挺直脊背,坐着一动不动。

唐三掏出手绢,将匕首擦净,幽幽一笑,道:“原来读书人也有不怕痛的。不知吴大夫是不是也是这样?”说罢,头一偏,似笑非笑地看着吴悠。

那手腕上的血仍然一团一团地往外涌,瞬时间便已湿透了那条白布。吴悠心知此时若不敷上金创药,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失血而亡,咬了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先将陈大夫送回云梦谷。不然,你只管砍掉我的手,我若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吴悠!”

她眼光暴涨,目眦欲裂,嗓音虽美,看着唐三的眼神却充满了鄙薄,好象在看一条狗。

唐三冷哼一声:“不愧是神医的门人,果然有骨气。好,我答应你,老田,把陈大夫的眼蒙上,送他回云梦谷。”

田老板道:“是,老仆这就去办。”

“慢!”吴悠道:“肝木克脾土,而脾土不能生肺金,何解?”

唐三怔了怔,道:“你说什么?”

吴悠冷冷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陈大夫知道。陈大夫若已安全回谷,便会把答案告诉这位老田。我只有听见了答案,才会替唐潜解毒。”说罢,双眼一番,再也不理睬他,信手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慢慢地喝了起来。

唐三道:“吴大夫果然聪明。”

过了小半个时辰,老田回来复话:“陈大夫说宜用桃仁承气汤。”

吴悠点点头道:“不错。”

唐三道:“吴大夫既已如愿,唐潜就在隔壁,请跟我来。”

吴悠站起来,突然一反手,一巴掌打在唐三的脸上!

她原本是个斯文的女人,不会半点武功,是以大家对她都不大防备。那一耳光竟将唐三打了个正着,他的脸上顿时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吴悠冷冷道:“这一掌是替陈大夫打的。你若胆敢碰我半分,就看着唐潜去死罢!”

唐三居然半点不气,还很客气地一笑,道:“有吴大夫的芳泽润脸,幸何如之。请,这边请。”

他长发披肩,目中幽光忽现,铁杖一点,灰袍舒卷,人飘了出去。虽只有一条腿,他走路的样子好象比有两条腿的人还要有风度。

这个唐三看上去竟如此阴阳怪气,吴悠不禁微微一愣。

朱门微掩,屋子里飘浮着一股淡淡的鹳草味道。

一个长身玉立,温文尔雅的青年从屏风内转出来。

唐三道:“老十一怎么样?这位是吴大夫,她已答应替他解毒。”

青年笑了笑,道:“我们刚吃了晚饭,他身上大部分毒素已然排清,只有一些余毒,不知来路,尚属难解,既然吴大夫已到,我想不会有问题的。” 他的话声柔和,长相与唐潜相似,却没有象唐潜那样惹人注目的高额头。

唐三释然道:“那我就不担心了。人我已带来,吴大夫的脾气与医术一般了得,你们可要好好招待人家。”他摸了摸脸上的五个指印。

青年彬彬有礼地看了看他的脸,道:“三哥近来好象频频交桃花运?”

“是么?”他自嘲地一笑,不置一辞,退出了门外。

青年看着吴悠道:“在下唐浔,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浔。”

吴悠道:“吴悠,秋堂独坐思悠然的悠。”

唐浔道:“吴大夫高才,闻弦歌便知雅意,请,家弟已恭候多时。”

他在前领路,她举步跟上,心不知为何忽然砰砰地乱跳了起来。

转过那道绣着荷花的屏风,她看见唐潜安静地坐在窗下,手上拿着一只细而修长的竹棒。听见她的脚步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然后站了起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道:“是我,吴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