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才不会破碎呢,”她收拾自己的书包,“你只是破碎了两根肋骨。今天有课,我得去学校了。”
站起来要走,被他一把拉住:“呃——我忘了这两根肋骨是被人撞的了。是谁干的呢?嗯?记不起来了。我一定是被人撞傻了吧?”
“…”彩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过来扶我一下,为了讨好你喝了太多的汤,要去下洗手间。”
她只得将苏东霖从床上扶起来,他作势一把搂住她,大半个身子都挨在她身上。
“唉,不带你这么趁虚而入的。看着地上的拖鞋。…喂,你怎么啦?苏东霖!你别吓我!护士!护士!”
回学校的路上彩虹接到莉莉的电话,一开机就闻得朗笑:“何彩虹!听说你把苏东霖气晕了?你可真不简单哪!在家里从来都是他气死老爹气死老娘的。下回拜托你干脆气死他,让我儿子独占苏家的遗产。哈哈哈哈。”
彩虹听得一身冷汗,这是她认识的郭莉莉吗?笑得这么嚣张、这么歇斯底里,好像谁家阁楼里的疯女人。以前莉莉可不是这么笑的,总是无声地抿起嘴,绝不似如今这么夹枪带棒,话一出口就是法制报周末版的小标题。
十点钟准时到系,带一批新生参观了图书馆,改了一门课的论文,帮资料室登记了一批新书,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在季篁的办公室里收拾完卷子,彩虹正待下班,忽然听见敲门声。
是系里的书记赵铁城。
“小何,你有季老师的联系电话吗?”他问。
“没有。”
“上次他说会去买个手机,买好了告诉我号码,我一忙也忘了问。明早九点学校有个紧急的会,关于学科建设的,想让他务必参加一下。地点在逸夫苑二楼第三会议室。你能帮我通知一下吗?他应当就住在这附近。”
彩虹连忙说:“没问题,您有他的地址吗?”
赵铁诚递给她一个纸条:“惠南路1789号,76栋东门301室。”
惠南路哦。彩虹坐在车上想。惠南路离彩虹的家只有三站路,附近最出名的建筑是惠南区少年宫和千河体育馆。彩虹曾经在少年宫学过一整年的钢琴。看她进步快,李明珠一咬牙给她请了一位大学的音乐教师单独授课。夫妻俩为这奢侈的决定大吵了三天,李明珠不得不决定下班后另打零工以支付钢琴和昂贵的学费。
问题是,彩虹对钢琴没有兴趣。或者说开始的那点兴趣被母亲疯狂的期望扼杀了。钢琴史成了她成长的血泪史。为了弹好肖邦和舒伯特的练习曲不知挨了多少揍。后来李明珠承诺钢琴过了十级就不再使用暴力,这话说完六个月,彩虹就以意想不到的速度从八级直接跳考十级并顺利拿到证书,又乘胜追击地以学业太重为由停止了每天两个小时的练琴,她的生活才逃离苦海般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憎恨钢琴,恨乌及屋,彩虹连少年宫也恨上了。以后无论那里有什么吸引人的活动都找理由回避。
1789号就在少年宫的西侧,一片和彩虹家一样陈旧的住宅区。由于它的存在对F市的面貌起着消极抹黑的作用,目前已划入城市整改的范围。临街的矮房全部拆除了,建了一排民族风格的商住楼,正好挡住里面的凌乱。下了汽车,找了足足二十分钟,彩虹才在高低相错的楼群里找到76栋。楼房是灰色的,乍一看新旧莫辨,可是厨房的排风扇说明了一切。很多家还在用那种老式的小风扇,而不是先进的油烟机。所以每个窗台下都有一层黑黑的油垢。彩虹对这些油垢倒是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因为自己家里也是这样的。楼梯非常狭窄,扶手倒还干净,墙上凌乱地贴着“诚信搬家”、“高速上网”之类的小广告。
她上了三楼,按了门铃,门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蓄着落腮胡须的年轻人。
到目前为止,除了爷爷,同龄人中彩虹从没见过男人蓄须。特别是在F市这种南方城市,蓄须的人很少。乍一瞧还以为是新疆人,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继而低头瞄了瞄手中的纸条,地址肯定没错。于是说:“我找季篁,请问他住在这里吗?”
那人点点头,将门拉开一角:“请进。”
老式公寓的结构大同小异。客厅面积不大,很干净。水磨石的地面上摆着一个紫色沙发,一个玻璃茶几。
那人说:“季篁不在家,但他应当马上就回来了。请问你找他有急事吗?”
“对,有点事。”彩虹伸出手,“我是何彩虹,季篁的同事。”
他人点点头,和她握了握手:“沈非,我在英文系。我是季篁的室友,我们合租了这间公寓。”
“啊,”彩虹抬起眉头,“你是英文系的老师?”
沈非是个高个子,长脸,头发微微地打卷,他有着和季篁一样犀利的目光,给彩虹的第一印象有点像萨达姆。
“我今年刚分配过来。”
“那么说,是沈非博士?”
“对,我和季篁是朋友,以前就认识。”
沈非说得一口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普通话,令彩虹觉得很诧异:“你是北方人吗?”
“我是S市人。”
“哦,那可是大都市啊!”
“呵呵,住久了也不觉得。”
“那你搬到这里来习惯吗?”
“不大习惯。我本来不必搬来的,既然季篁喜欢这里,我就跟着来了。”
很怪哦。彩虹的心“噔”地一跳。听他的口气进F大很容易,就好像去电影院看电影,买张票就进来了。沈非同学,你以为F大学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么。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还钻不进来呢。
“你们是…嗯…很要好的朋友?”
“对。”他指着一个房间说,“对不起我正在写论文,不能陪你多聊。不如你在他的房间里等他吧?他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好的。”
“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咖啡,谢谢。”
季篁的房间很小,但看上去不算小,因为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
绿色的窗帘,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一个衣橱。
床和桌子都很陈旧,大约是房主提供的。床上很干净,白色的床单,蓝色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季篁是个爱干净的人,这一点彩虹在学校就观察到了。与他的几次短短的相遇,都会有擦桌子的镜头,以至于清洁工打扫时故意将他的办公室漏掉。那个所谓的书架竟是用砖和木头临时搭建的。几块砖架一条木板,又是几块砖,又架一条木板,如此往上四层。木板被漆成绿色,别是一股反朴归真的味道。空空的白墙壁挂着一张全家福,一位脸色苍白的妇人拥着三个小男孩。全家四口,没一个脸上有笑容。那妇人的眼光很温暖,很镇定。她应当是个漂亮而意志坚强的女人,看上去瘦得出奇,仿佛长期营养不良,两个颧骨高高地凸起来,衬得眼眶深深地陷下去,衣服披在身上,好像一个空空的架子。比起中文系那些学富五车的老教授,季篁的书不算多,也有几百本,有一半是英文原著。彩虹扫了几眼,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专业书,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彩虹在里面坐了五分钟,喝了半杯咖啡,沈非忽然进来说:“对不起,我忘了他今晚应当在体育馆上班。多半是下了班才会回来。”
“上班?”她不禁站起来。
“季篁是业余教练,一周有两个晚上在体育馆教瑜伽。一个初级班,一个中级班。”
瑜伽!Yoga!
彩虹的眼眶瞪得不能再大了:“真的?”
沈非看了看手表:“现在第一个班刚刚开始,你是愿意在这里等呢还是愿意去体育馆找他?”
瑜伽馆外有人把守,彩虹央求了半天,守门人才说:“你在门外等着,下课了再找他。”
大门是玻璃的,高度隔音。里面是个四面镶着镜子的芭蕾舞练习厅。
季篁坐在前方的坐垫上,带领着三十几个学生练习调息。
他穿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瑜伽短裤。赤脚站在前方的垫子上开始了几个简单的普拉提动作,伸臂抬腿,像个杂技演员那样缓慢而稳定地将身体弯成各种形状。他的神情异常专注,不笑,也没有任何表情。彩虹不知不觉地凝神屏息,仿佛自己也是学生中的一员,随着他的指令做起了腹式呼吸。而她的目光不老实地停留在他结实的,被T恤紧紧包裹的胸肌上,想见那些紧崩的背肌在骨骼间滑动,修长的肢体海葵般伸屈,她甚至听见了筋腱拉动、关节作响的声音。
正看得面红耳赤、如痴如醉,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彩虹闪电般地退后半步,回头一看,是位匆匆赶来的年轻女人,穿着紫色的瑜伽服,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的头带。
她不是很美丽,不过看上去生机勃勃。
“你是不是想报名参加这个班?”那人很热心地问。
她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没戏,今年的全报满了。下一期的都满了。”那人神秘地说,“知道是为什么吗?”
彩虹迷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这个老师太hot了。”
“Hot?”
“闭着眼,光听他的声音都会醉死,何况身材又这么棒。”她低声说,“我是媒体界混饭的,漂亮的男人见得多了,但臀部和腿有他这么漂亮的,一个也无。”
彩虹的脸一阵飞红。
“这个瑜伽馆是女人集体意淫的场所。”她做了一个鬼脸,“难道你没发现学生都是女的,老师都是男的?我经常故意做错,让他手把手地纠正我。那,就这样。他会说,‘手抬高一点,腰要直,呼吸要慢’…”
彩虹失笑:“究竟是你们意淫他,还是他意淫你们?”
“集体意淫。”
那人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彩虹却被她的一席话吓得不敢再多看,默默走到门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包花生慢慢地吃。
等了半个多小时,第一节课结束了。守在门外,她发现有很多学生不愿离开,都缠着季篁说话。等她探头探脑地继续观察时,第二节课开始了。她只得又等一个小时,才等到了满头是汗的季篁。
“何老师?”他微微一怔。
“系里…赵书记托我给你带个口信,明天上午九点学校有个重要会议需要你参加。地点是逸夫苑…逸夫苑…天啊,我忘记是几楼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大概是二楼。”
他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找我?”
“书记给了我你的地址,你的室友说你在这里。”
“你来找我,就为这事?”
“嗯,对。”
“你告诉沈非一声不就可以了吗?”
“哦…对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真笨。”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
“差不多…差不多两个小时。”
“刚才不是有课间休息吗?怎么不进来?”
“哦…我…饿了,去买东西吃了。”
他看着地面,然后抬起脸,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不继续理论了:“既然你已等了这么久,不如再等我几分钟吧,我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然后送你回家。”
“那个…喂…不必…”
人已经去了更衣室。
彩虹垂头丧气地咬嘴唇,一个劲儿地骂自己傻。她悄悄地对自己说,在还没有彻底变傻之前,应当赶紧溜掉。可是一闭眼,脑子里又满是那些普拉提的动作,每个动作都成了优美的定格,不知不觉,自己的身体也跟他做了一回慢镜头的意念体操。
等到头脑清醒,季篁已换了一身衣服,背着一个巨大的运动包走了出来。
他的身体笼罩着一团湿气,被门外的冷风一吹,散发着柠檬和橘子的气味。
是洗发水还是水果香皂?亦或是洗洁精的味道?她想不出答案,专心地吸吮着。
“你是骑自行车来的吗?”她问。
“不,我是走来的。你家在吉祥路对吗?”
“对。不远。离这儿三站路。”她伸手到包里掏月票。
他忽然停步,问道:“你累吗?何老师?”
“不累。”其实她的腿早已站酸了。
“我们一起走回去好吗?”他凝视着她的脸,说,“走路可以锻炼身体。”
没钱打的啊?你刚才不是已经锻炼了两个小时了么?彩虹窘了窘,只好同意。
他揭过了她的双肩包,背在自己的身上。
“嗨,不是这个方向。”她小声说。
“跟着我走,不会有错。”他很自信。
他们拐进了一个小巷。
住在这个城市二十多年,彩虹从没发现这里有个小巷。小巷走了一半,被一道矮墙挡住,没路了。
“你看,走错了吧?”
“没错。”
“这里有一道墙。”
“咱们爬过去。”
她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开玩笑:“爬过去?我们又不是贼!”
“你有多少年没爬墙了?”
彩虹想了想:“十几年吧!”
“那就爬吧,我看看你还会不会。”他抱着胳膊看着她。
彩虹石化了。她想说,季老师,我是一位成熟的青年女教师,道德的典范,学生的楷模,这意味着我不是崂山道士,不会玩这种城市嬉皮的玩意儿。
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别人,她改了主意:“我会啊。季老师,你蹲下来,让我踩着你。”
他真地蹲了下来,她真地抱住了他的脑袋,并且脱掉旅游鞋,双脚无情地踩在他肩膀上。
身手敏捷地翻过了墙,她发现季篁很快也翻了过来,样子很潇洒,像跨栏运动员那样,手指在墙头上撑了撑,就跳了过去。
扑掉身上的灰尘,她发现前面又是一道墙,很高的墙。要想通过它,只能去爬旁边的一棵树。这次彩虹连问都没问,抱着光溜溜地树杆爬上去,翻过墙,抓住垂下的树枝跳下来。
看着季篁紧跟而下,这情形让她想起了蜘蛛侠。
她乐了,咯咯一通乱笑,忽然说:“知道吗?这个城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结构,结构,到处都是结构!我们的脑子成了水泥,已经被商品房结构了。”
季篁两手一摊:“所以我们要翻墙,要爬树。”
彩虹点头:“这是一个解构的过程,城市建构了生活,建构了空间,建构了我们的欲望和想象,却不可以建构我们的行动。”
季篁在黑暗中眨眨眼:“对。”
“城市不能规定我们什么。”彩虹指着远处的立交桥,慷慨激昂,“这条路,一定要这样走吗?这里一定要有个商场吗?上面非得有个天桥吗?早上一定是九点以前才供应早餐吗?我们需要被城市如此理性地安排吗?我怀念小时候夏天睡大马路看露天电影的日子!”
“何老师你好像有点激动…”
墙外是一条大街。
他们埋头往前疾走,越过公园,跨过草坪,在大厦中横穿,信笔在城市的地图上涂鸦。
这令彩虹产生了一种“荒园游侠”般的幻觉:没有遵从地图游览的城市是荒凉而孤独的,像一位被人遗忘的老妇。
破败的门庭,幽闲的小肆,凌乱的垃圾,无所事事的小贩…
不知不觉,他们进入了一个中学的操场,站在环形的跑道上。
上弦月挂在天空,远处的山影,波动的霓彩,夜色渐渐迷失。
彩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头顶的星光了。她忽然想起那句话: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倘若也有学生来问她,她将如何回答?
她静静地想了很久,没有答案。不过,她很快就原谅了自己。
这是个太不实际的问题,这是个虚无缥缈的问题。生活在这样的城市,忙乱而庸碌,没人有时间思考这个,不是吗?
假如奥斯特洛夫基没有全身瘫痪,俄罗斯也没有漫长寒冷的冬天,假如他就住在繁华的F市,日日为交通和地价烦恼,他还能写出那段振聋发聩的句子!
在黑暗中她看了看季篁了脸,季篁问道:“何老师,你累了吗?”
“不累,”她说,“我家就在操场后面。”
顿了顿,她又说:“别叫我何老师了,叫我彩虹吧。”
他将她一直送到家门口,末了,凝视着她的脸,忽然说:“彩虹,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
话说完,他停了一下,观察她的反应。彩虹的脑子嗡了一声,心里说,季老师,这话让我如何回答你?——“不,我们不应当经常在一起。”——对一位第一次见面就替你解围又大方地和你分享办公室的人,这个回答岂不是太不礼貌了?
作为中文系的才女,彩虹第一次对语言产生了困惑,第一次对一个句子的真正含义捉摸不透。
目送着他的背景,彩虹悄悄地想:
“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说:“你有电话号码吗?”彩虹觉得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他说:“你周末有空看电影吗?”彩虹觉得这个意思也很清楚。
“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10
站在门廊外,彩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味刚才和季篁在一起的两个小时。她觉得季篁的肩膀踩着很舒服,他的脑袋湿漉漉的,头发细软,滑得抓不住,但能摸出头骨的形状:鸡蛋那样完美,岩石那样坚硬。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像个起跑运动员那样四肢抓地,用自己的脊背顶起她。她一只脚踩着他的肩,一只有脚踩着他的腰,柔韧的脊椎向下坠了坠,又弹性十足地顶上来,她甚至感觉得到椎间一节一节的凸起。尽管如此彩虹也没有达到能够翻越的高度,不得不对他说:“还差一点,抬起头来!”他顺从地仰起了脑袋,让她的脚踩着自己的头顶翻了过去。
虽然手还没有碰过他,彩虹的脚已将这个男人的大部□躯踩了个遍。
所以彩虹对季篁的第一感觉不是从眼,不是从口,而是从脚开始的。这一点具有颠覆意义。一个人的眼睛可以骗自己,口也可说错,可是脚不会踩不踏实的地方。
情绪饱满的彩虹蹬蹬蹬地上了楼,却在自家门前意外地碰到了夏丰,好友韩清的丈夫。
彩虹很喜欢夏丰,韩清与夏丰是一对绝配。
夏丰并非美男,但模样清秀,很有书生气,和女孩子们在一起时,总是自称“小生”,写封情书落款也是“夏生”(就好象《莺莺传》里的“张生”)。他和韩清都是彩虹大学的同班同学,来自河南农村,是当年中文系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写一笔好字,会作古诗,在才华方面和彩虹齐名。初到大学的夏丰说话还带着一股子浓重的河南口音,分不清平上去入,半年之后已能说一口纯粹得好像播音员那样的普通话。毕业后分到省委机关报广告部,工作了半年就和彩虹同寝室的密友兼夏丰的铁杆粉丝韩清结婚了。
在寝室人的眼里,夏丰是理想的丈夫。五年来雷打不动地替韩清打水,一天两趟,下雪下冰雹都不误。每天替韩清去食堂买饭,吃完饭帮她刷碗,还包揽了寝室里的各项重活,每次大扫除都被韩清拉来拖地、搬书柜,或者窗外有蜂窝了让他驱赶。韩清的父母是南宁市重点中学的老师,一个教高中,一个教初中,家道殷实,温良守礼。大一报到后不久,彩虹便碰上F市百年罕遇的秋老虎,整个城市热得好像要被蒸发,许多学生都中了暑。韩清因为暂住彩虹家里,夜夜吹空调得以幸免。那时她与彩虹都是新生,虽然分在一个寝室,彼此还不很熟,因为彩虹慷慨地邀她避暑,韩清对她好感顿时增加了十倍。加之避暑期间她又得了重感冒,天天喝李明珠炖的鸡汤,对彩虹妈也产生了依恋之心。此后每年寒假回校,必要给李明珠带十个自家包的大棕子,韩清的母亲还亲自打电话来拜年感谢明珠的照应,夫妇俩来F市探女也提了重礼登门拜访。两家就这样往来上了。
成家之后的夏丰与韩清在离报社不远的一栋高楼租了间公寓,他们很快有了一个男孩,取名夏都,小名“多多”。毕业后韩清本有去广西电视台一个热门节目当编辑的机会,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差点签了合同,却因夏丰先一步在报社找到工作而放弃了。接下来她的运气越来越差,高不成低不就,夏丰要求她的工作地点最好在以机关报社为圆心的直径五公里之内。韩清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委委屈屈地进了F大国书馆“民国时期资料室”。那是份工资低的闲差,却好歹让她的户口留在了F市。尽管如此,彩虹从未听韩清说过夏丰的不是。同学们问她为什么肯屈就,她总是淡淡一笑,说:“家庭是最重要的,夏丰的工作也忙,早出晚归,吃不上一碗热饭,我还是以他为主吧。”
彩虹认识的女同学中,结了婚的不在少数,一有聚会就成了“老公批斗会”。人人都说自己所嫁非人,若不是为了这个家早把那“没出息的”、“不体贴的”、“没好性儿的”、“喝酒抽烟好赌的”、“炒股炒亏生意做砸”的老公给休了。只有韩清不说话,在一旁默默地饮茶。末了悄悄地对彩虹说:“骂老公不就等于骂自己吗?老公再不成气不也是你挑的吗?这不等于是骂自己眼瞎吗?”一语惊倒梦中人,彩虹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所以在众人眼里,韩清和夏丰一直是美满婚姻的典范。
“夏丰?”彩虹愣了愣,“有事找我?怎么不进门?”
“嗯——”夏丰板着脸说,“韩清在里面。”
彩虹狐疑地看着他:“韩清在里面?那多多呢?”
“多多也在里面。”
说话间果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彩虹连忙问:“出什么事了?你们吵架了?”
“一点小事,她生气了,就跑你们家了。”
彩虹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韩清性情柔顺,体贴人意,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做事向来是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想让她这样的人生气还真不容易呢。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进来再说吧。”
门一开,迎面一股阴风,沙发上坐着李明珠,穿着件高领毛衣,正拿着竹针织毛线。
彩虹忙说:“妈我回来了。”
“嗯,吃饭了吗?灶台上有热好的饭。”李明珠将一卷线挽起来,扔进脚边的竹篮里,脸也是崩着的,看了一眼夏丰,不打招呼,也不说话。
“妈,夏丰来了。韩清呢?”
从茶几上端起一杯茶,李明珠浅浅啜了一口,“呸”地一声,将口中的一片茶叶吐到地上:“闺女你去吃饭,夏先生我来招待。”
那话不冷不热,不硬不软,却字正腔圆,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来者不善,守者也不善。彩虹的心“格噔”一跳,嗅到了战火硝烟。
“夏先生请坐。”李明珠指着对面的一把椅子,“韩清这孩子和我们家彩虹也有六七年的交情了。老一辈人互相都认识。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一直当她是我的闺女。”
“李阿姨…”
“我的闺女今天让人给打了,脸上斗大一个巴掌印,腿还让人踹了一下,淤着一大块血。”李明珠双眼一瞪,凛然生出冷光,“多多也到了懂事的年纪,你当着他的面打他的母亲,是示范他将来应当怎样对待女人吗?”
夏丰的脸色很僵硬,但努力保持礼貌:“李阿姨,这是我们家的事情,请让我来解决好吗?”
“解决?你不是用暴力解决了吗?”李明珠冷笑,“夏丰,你出门到大街上访一访,随便拉住个女人问一问,如果她愿意嫁你,我家韩清带着儿子净身出户,不愁找不着一个善待妻子的男人作儿子的新爹。——敢打老婆,我呸!你以为你生活在旧社会有三妻四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