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被这种有些愉悦的气氛感染了,面前这些刚刚认识的人好似家人一样,给我一种亲切友好的感觉。
“想吃鸭子还是让家里带的好。”我说。月末还没几天了,我可以看见我的父母了。
“我们父母早不在了,每月的钱都是监狱打零工所得的。”薛玉麟淡淡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尴尬,连忙道歉。
“没事。”他朝我笑笑。
突然心里一阵酸涩,我还有父母等着,这是最大的精神支柱,可是他,即使熬到出狱,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个监狱里,我连安安稳稳地活着都成问题,更别说什么打零工了,根本没那承受力。
吃完饭,大家照例接受书本教育。等回到监室已经九点了,四月的天气终究是有点寒的,我哆嗦着去打水,才想起那只破破的热水壶昨天已经爆掉了。诶,今天不能用热水洗脚了。
“你不去打水吗?”薛玉麟走过来问我。
“我热水壶爆掉了,忘买新的了。”我无奈地说。
“我有两壶,替你打一壶。”他说着又拎起一壶。
“不,不用麻烦了,我忍忍就好了。”我连忙谢绝。
“没事,举手之劳么。”他说着就拿起两壶水走了出去,细长的手臂白嫩嫩的,一点也不像是在这里呆了两年的人。
托他的服,我泡上了热水脚,水一点点浸透我的脚,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暖意,在那个恶魔般的第三监室里,我一次也没泡过脚,每天冰冻着脚蜷缩在蹲便器旁艰难地入睡。
他也在我对面泡脚,他的脚形很漂亮,白净透明的皮肤,我再看看自己像一层鸡皮的脚,叹叹气。
“你可以抹点雪花膏在脚上。”他笑着对我说。
“啊?哦,我没有的。”我回了神,对着他那张精致的脸。
他缓缓地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小瓶红盖子的东西递给我,“你等会就可以搽点。”
“不,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真的不能再接受他的帮助了。
“拿着吧。”他倾过身来塞在我手里。
“我,我,谢谢你。”我有点结巴,心里太感动了。
“你好象什么都没有呢,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要好好生活,这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又笑着说。
“好的,谢谢你。”他说的没错,我已经到了这里,什么都该认了,不要再混沌迷糊下去了,该怎么活还是要怎么活的。
我擦完脚,打开那瓶雪花膏,慢慢抹在脚上,这个味道很熟悉,好象是以前外婆用过的一种很老的款式。
用完后我把雪花膏还给他,他已经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散文集,悠悠地看起来。周围很安静,有人小声地开着收音机,有人悄悄地在写些什么。我合上被子,看着头上大大的白炽灯,心想今晚应该可以睡着。
玉麟片段(二)
我决定要结束混混噩噩的日子,毕竟要在这里呆七年,我终于正视这个事实。
到图书馆借了一些书,一些以前看过或没看过的,《平凡的世界》,《呼啸山庄》,《牛虻》,《王子复仇记》,《许三观卖血记》,边看边做读书笔记,这是以前怎么也做不到的。看书的时候可以暂时忘却自身处境,融入精神世界。
跟着薛玉麟和毛岩军去监狱超市买东西。这个监狱超市很简单,总共也只有两三个货区,东西零零散散地搁在那。我发现这里的东西真的很贵,一袋方便面要十元,一些真空包装的食品价格都是三四十的。我看看自己口袋里的卡,C级卡能买的东西不多,我左挑右选后拿了两筒卫生纸和一只热水壶,就这些就花了我好多钱。
“你只买这些吗?”薛玉麟问我。
“是啊,我能买的东西不多。”我瞅瞅周围。
“你想吃点什么吗?”他笑着问我。
“我其实挺想吃那个。”我用手指指方便面,监狱里呆久了,连看到方便面也会流口水。
薛玉麟走到货架上,拿下一包康师傅。
“不,不用了,我说说的。”我连忙摆手。
“没事,我自己想吃。”
“哦,这样啊。”我舒了口气,实在不好意思再亏欠他什么了。
毛军岩盯着那包真空卤鸭很久,拿起来又放下。
我过去看了看,是那种很普通的真空卤鸭,密封纸里只有很小一块,价格是四十二元。
毛军岩拍拍屁股:“算了,那么贵,等咱有钱了再买。”
我们拎着东西去刷卡,薛玉麟买了一包方便面,两包酱瓜和几本很薄的本子。毛军岩买了老干妈的辣酱和几条火腿肠。结帐的时候看见前面一个人买了罐沙丁鱼,服务员把罐子撬开,将里面的鱼干倒在一只塑料袋上再给他。这里规矩很严,一些有伤害性的器具都禁止带回监室。
吃晚饭的时候,毛军岩在米饭里放了一大勺老干妈,香辣的味道刺鼻,我不禁吞了吞口水。
“你也来一勺。”毛军岩雀跃地给我一勺黑黑的辣酱。
我扒起饭很快吃完。
“好吃吗?”薛玉麟问我。
我抬起红红的脸,抹抹嘴上的辣酱,拼命点头。真是太好吃了,我以为自己的肠子里只有那些油腻腻的大白菜滚来滚去。
“我不吃辣的。”他笑着看我通红的脸。
毛军岩又用勺子把那火腿肠一节节断开分给我们。
“这软棉棉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张明皱着眉。
我咬下一口,肉味的芳香在舌尖打转,真是太好吃了,我简直是一小点一小丁用齿缝咬,惟恐太快吃完。
这顿饭是我进监狱来吃的最香的一顿,我甚至打了个饱嗝。
晚上我又开始写日记,连今天吃了什么东西都认真记下来。合上日记本,我看见薛玉麟也在对面写些什么,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原来他在练字,慢慢写着一首小诗,诗里有云有雨的。他的字真的很漂亮,端秀清新,落笔如烟。
“你的字真漂亮。”我不禁赞叹。
“是吗?我爸爸从小就叫我练字。”他抬头笑着看我,灯光下他那张漂亮的脸非常柔和。
“我的字比你的差多了,我也没什么兴趣练。”我实在地说。
“兴趣不同罢了,每天晚上练一张,心很静,睡得也好。”
“这倒是,我每天写日记,一天不写就好象什么事没做一样。”
“写日记很好啊,日子会感觉快些。”
“快也快不了,要七年呢。”我沮丧地低头。
“别这样想,就当换了个地方生活,其实进监狱没有那么绝望,人有一辈子呢,牛虻不也是受了13年的苦难。”他安慰我。
“我有时候真觉得撑不下去。”很多时候我依然心如刀绞。
“别老想着七年,月底不是快到了么,你可以看见你父母了,想想这心里就舒服些了。”他笑着看我。
“是啊,这样想还有点盼头。”我也只能是靠一点点小盼头撑下去了。
“而且你可以争取减刑的,在这里只要表现积极,减刑不困难的。”
“你呢,你在这两年了吗?”我问,特别想知道他是怎么熬过这两年的。
“是啊,一开始觉得时间慢,呆久了也就快些了,我不太去想什么时候出去的问题,就当在这里生活罢了。”他的表情没有黯淡,只是平静地笑。
监狱里两种人能生存得很好,一种是没有价值观的人,随波逐流,过着过着连日子都忘了。另一种是特别有价值观的人,这类人总是可以看见生活光明的一面,放在任何处境都能隐忍淡然地过下去。这个薛玉麟显然是后面那种类型。
泡完脚,回到床铺,看见枕头边上放着一包方便面。我回头看看对面的薛玉麟,他已经安稳地睡过去了,侧着身,睡姿很好,有轻微的呼吸声。我拿着那袋方便面,心里一阵暖意。
躺在床上,我不禁疑问,薛玉麟这样善良的人怎么会进监狱,他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怎么看也没有污垢,是什么力量逼迫到他去杀人,我无法想象,也不想去问。这个监狱里的人总是有不被原谅的迫不得已,超越道德范畴的苦衷。有人可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谈论自己杀人的理由,有人却从来不提自己在监狱之前的事情,好象这些事情都是前世的过眼云烟,他们的眼睛只是往前看。我羡慕这样的人,不必苦苦深陷自我纠结中不可自拔,这样的人在监狱里总能活得容易些。
玉麟片段(三)
父母给我带来了许多东西,饼干,面包,一些熟菜,一张毛毯,几件棉衣,并在我卡上充了很多钱。东西被一一检查,按规定监区里能买到的东西是禁止被带入的。
我打开那些带进来的东西,有我喜欢吃的糖藕,酥鱼,几颗狮子头,几只小鸡腿。晚饭时候我将这些分给大家。
“哇,真好吃啊,这甜味!”毛军岩舔着糖藕。
我笑笑,把鸡腿一只只塞到大家碗里。
薛玉麟轻轻啃着那只鸡腿,笑着说:“你母亲做的吗?味道真好,肉很嫩。”
“是啊,我妈妈做菜很好的。”我开心地回答,把酥鱼也分给他。
“不,不用了,你母亲知道你把东西都分给我们,她会心疼的。”薛玉麟轻轻推开碗。
“没关系,我还有很多,你吃你吃。”看着他们吃我心里很开心也自豪。
薛玉麟不再拒绝。
晚上,我啃着母亲带来的梅花糕,看着书。
一杯清茶的味道飘过来。是薛玉麟把热茶放在我桌上。
“谢谢你。”我抬头看他,洗完澡的他头发湿漉漉,脸色很白,两眼睛漂亮地打转。
“今天开心吧,和父母说了什么?”他问。
“没什么时间说啊,光哭了。”我无奈摇头。
“第一次难免的,下次见到父母记得少哭多说话。”他用毛巾擦擦头发。
“不怕你笑,我现在就在想他们了。”我把梅花糕分给他。
他轻轻接着,“好香的味道”,他文静地咬了口,“看你父母多好,为了他们你也要好好过下去。”
“恩,我会的。”我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平稳了。
薛玉麟用纸巾把梅花糕包好,放在枕头边。
“你放那做什么啊?”我疑惑。
“睡觉的时候可以闻着香气。”他突然转过头顽皮地冲我吐舌头。
原来他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想想他才19岁,比我还小2岁,只是有时候他的淡定乐观让我忘了他的实际年龄。
玉麟片段(四)
我会记得监狱里的第一个春节。
一月的监狱充满喜庆的味道,到处是红红的灯笼,倒贴的福字,漂亮的春联,别致的中国结。年三十那天我们早早地在食堂门口排队领取年货。这里的年货由一个大大的锦囊包着,摸上去鼓鼓的。
“诶,就这些啊?”毛军岩没等回到监室就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有一只苹果,一包夹心饼干,一包花生,一些话梅和糖。
“去年有柿子饼,那个甜甜的很好吃。”薛玉麟剥开一颗透明的水果糖轻轻放在嘴里,眼睛溜溜地转,“这个是青苹果味的,有点酸。”
我也剥开一颗吃着,“每年都有年货吗?”
“是啊,拿着年货感觉很兴奋,因为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薛玉麟露出孩童般的微笑,并小心翼翼地将散开来的糖重新包好。
我轻轻地从囊里抓出些椰丝糖塞给他,他笑笑,没有拒绝。
我们又在食堂窗口处领了一大包面粉鸡蛋和馅料。回到监室,按照监狱的风俗,大家开始包饺子和汤圆。
我手拙得很,以前从来没做过这些。摊开一张皮在手上,胡乱塞上一堆猪肉陷急着捏皮包上,马上右边的馅逃了出来,大感沮丧,这软不拉答的东西真不好控制。
“你怎么包得这么丑?”毛军岩凑近我,指着我边上惨不忍睹的一堆。
我有点窘,看看周围,大家都在麻利地包着,连毛军岩这么皮的孩子也包得有模有样的。
“你啊,应该向玉麟学学,我原来也不会包,就是他教的。”毛军岩用膝盖顶顶薛玉麟的腿。
我看看薛玉麟的饺子,果然每个都很精致,薄薄的皮里透着绿绿白白的馅,褶子漂亮得像小女孩的裙边一样,再看看自己的那堆,连忙用报纸遮住。
薛玉麟看着我的举动笑,“你应该这样包,馅不要放太多,折起来的时候这边先用力,左手这样托着。。。。”他细心地教着我。
又慢慢地包了几只,似乎找到了点门道。
“刚开始谁也包不好,都是熟能生巧的。”薛玉麟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又快速地包好两三个。他的手指很白,皮肤上有隐隐的静脉透出来,白白的粉粘着他的指腹。
“玉麟还会包很多种呢。”毛军岩得意地说,“快,玉麟,你包个蛤蜊状的给小冬看看。”
没一会,一只栩栩如生的蛤蜊摆在桌子上,大家都拍手叫好。
我不仅佩服,薛玉麟的手太巧了,除了月牙状的饺子,他还会包元宝状,荷包状,小鱼状的,这连我那贤惠的母亲都不能及的。
饺子下锅的时候,周围有口水的声音,不一会儿晶莹剔透的饺子可爱地浮上来。每人一只碗,盛上十多个,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哇,好烫啊!”毛军岩伸出舌头大叫。
“谁让你那么急的?”薛玉麟递给他一杯凉水。
我捞起薛玉麟包的那只小鱼状的饺子,一咬,肉汁鲜美地渗出来,真好吃。
“你包的特别好吃。”我满口嚼着,一手伸出个大拇指。
“还可以啦。”他咬着下唇,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像我包的。。。”我还没说完,他像想起什么一样,起身走到桌子旁,将我那堆用报纸遮住的“粉团”一个个拿出来。
“那些就不用了。。。”又没说完,他哗地扔一个下锅,果然那丑陋的“粉团”一碰到水就没用地散了开来。
我大窘。
薛玉麟回头朝我笑笑,慢慢地将我那些“粉团”一个个拆开来重新沾点麻油包起来。不一会,好似鬼斧神功的奇迹般,我那堆残骸“粉团”复活了,一个个紧密团结地下水,稳稳地泡着。
薛玉麟捞起一碗,“尝尝,你自己包的哦。”
“厄,就算是我包的吧。”我厚着脸接过,大口地吃起来。
“别忘记醋。”他递来一碟醋给我,笑得温和。
风卷云残后,毛军岩这个机灵鬼打起了面粉的注意,将剩余的面粉恶作剧地朝我们撒来。大家又跑又躲,还有人夸张地尖叫。
哗地一把,毛军岩把面粉撒向薛玉麟,“哈哈,玉麟我知道你最爱干净了!”
薛玉麟大眼睛一怔,慌忙摆手,“不要扔我,不要扔我。”一个着急躲到我背后来。
面粉全撒在我脸上。
毛军岩大笑,“哈哈,一个个和小生花旦似的。”
笑声回荡在第八监室。
玉麟片段(五)
年三十晚上的菜是难得的丰富,每人都是五菜一汤,有炸鸡腿,熏鱼,糖醋排骨,洋葱炒牛柳,鸭舌头和娃娃菜火腿汤,还有炒年糕可以吃。大家喝着可乐,吃着难得的美食。
“玉麟,你不吃炸的东西吧,那你这个给我。”毛军岩立刻去夹那只金黄色的脆皮鸡腿。
“你还不够啊,小心胃撑着了。”张明用筷子敲敲他的碗。
“怎么会呢,这是把一年没吃饱的全吃回来啊。”毛军岩面前一堆东西,不少是从我们这里“搜刮”去的。
我看着,不禁莞尔一笑。看看旁边的薛玉麟,他正静静地挑着鱼刺。
他吃相很好,吃再多嘴角多不会有油,桌子上也不会像毛军岩那样一堆残羹剩饭,总是干干净净的。
我把自己的熏鱼夹给他,他笑着说,“这个鱼的刺好多,必须要挑干净才能吃。”他表情认真得可爱。
一顿饭吃得好热闹,但不少人还是吃坏了。例如毛军岩,在蹲便器里坐了近一钟头。
“哇,这味,你小子到底吃了什么?”张明捂起鼻子。
“啊,我。。我也。。。不知道。。。。”断断续续传来毛军岩的声音,听得出他在用力排便。
薛玉麟拿出一点消化药摆在毛军岩桌上,他总是这样细心。
玉麟片段(六)
监狱的节日从年三十过到大年初六。这些日子里每天都有节目安排。
大年初一,我们被安排看电影,都是些革命电影,《大别山》,《地道战》,《大浪淘沙》。黑白粗糙的画面多少有点索然无味,旁边的毛军岩已经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曾几何时,也是两个身影暖暖地依偎着欣赏屏幕上的光影流动。那些回忆埋在我内心最柔软处,却像一根藏匿在牙根里的鱼刺,时不时地刺痛我。我爱的人已经不在我身边,我周围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了,只有绵绵隐忍的思念时常在心底排山倒海地涌来。这一年,只有父母来看望过我,他们从未提到蒋雪,我也不敢问,因为不想父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因为一个男人而毁了自己。又或许我现在连好好地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无精力去幻想那场曾经绮丽明媚的梦。
梦,是的,就当自己的以前是一场梦。梦碎了,我也应该醒了,但只有思念,我知道是我一个人的,无关他人。
双手合上眼睛,控制不住的酸楚蔓延开。
“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薛玉麟的声音拉回了我。
“哦,是啊,看得有些累了。”我连忙笑笑。
“你应该对这些电影不敢兴趣吧,我在小镇长大的,那时候有很多场露天电影,我们这些孩子就会搬着小凳子去看,放的也是些《闪闪红星》之类的老革命电影。”
“你喜欢看吗?”
“还好啦,小镇的娱乐很少,不像你们这些大城市的。”
“哦,那后来呢,你怎么离开那了?”
“就是离开了啊。”薛玉麟的小脸忽然黯淡下来,小手搓着衣角,“也没什么原因。”
看他有点难过的表情,我也不去多问,有些回忆,只是属于自己的,无关他人。就像剧烈的思念时,周围会猛得像静音一样,没有一丝声音,然后隔离了喧闹的旁人,世界一片黑压压,只有一束光打亮蜷缩在角落里的自己。低着头,闭着眼,只有小拇指微微颤动。小声地说着,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情绪可以瞬间袭击我,内心顿时倒塌。
晚上有一系列的娱乐活动。击鼓传花,猜灯谜,卡拉OK,文艺表演。
文艺表演在大堂里举行,演员们穿着用报纸做的西装,用纽扣做的项链,手舞足蹈。从他们表情里根本看不出任何生活的灰暗,他们笑着,闹着,演着生活喜剧,乐观的情绪感染了我,总是有强者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任何环境。
卡拉OK比赛也很热闹,曲目是一些通俗的流行歌曲,比如说《常回家看看》。毛军岩歇斯底里地唱着,最后拿了个第三名,监狱长颁发给他荣誉证书。
书法比赛的时候薛玉麟的字让我惊艳,他握着细细的毛笔,行云流水般地落了首小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很多人在鼓掌,薛玉麟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旁边有人去逗弄他,“我这弟弟的手相我瞧过,那金钱线特长,将来准是大富大贵的命。”说话的是个长得老相的男人,大家叫他王算子,据说他家里就是开算命馆的,一算一个准。
“王算子,你怎么没算到自己会进来啊?”毛军岩揶揄他。
“诶,就自个的命难算啊,但算别人的,不是我王算子吹牛,十个里九个准。”
“那给我算算,快!”毛军岩急着伸手。
王算子凑近去看看,“你就一平常命,出去后不惹事的话可以平安地终了余生。”
“切,准不准啊。”毛军岩撇撇嘴。
大家都雀跃起来,排着队让王算子算。有人叹气,有人欢呼。
王算子头上一滴滴汗下来,连干警,食堂大婶都来凑热闹要他算。
“也给他算算!”毛军岩拉着我扒开人群挤向王算子。
我伸出手,王算子认真研究起来,口里嘀咕着,“北为阴,南为阳,阴盛阳衰。。。。。。。”突的抬头看我,眼神犀利,我被吓了跳,心想不会连我的秘密也算得出来吧。
王算子忽把头靠近我,忽把头远离我,高深莫测地笑笑说,“也是个平常命,等出了狱,不惹事,不招鬼,净身十天,喝下香灰鸡屎一包,就可以赶走霉运了。”
“鸡屎?王算子你好恶心啊!”毛军岩做了个呕吐状。
“如果灵的话,试试也无妨。”薛玉麟笑着说。
“诶,玉麟,这儿就你命好。”毛军岩叹气。
“没呢,又不能全信他的话。”薛玉麟说,“终归是要靠自己的。”
一个晚上大家又热热闹闹地喝可乐汽水,吃着饼干,嗑着瓜子。监狱里不能喝酒,大家就拿可乐代替,一杯又一杯地碰着,喊着。
被大家灌了太多可乐,尿憋得急,出去上厕所。
全然释放后,一阵轻松,正要转身回去,一看,门口有个微微驼背人,是王算子。
“你也喝多了吧。”我笑着和他打招呼。
“小伙子,你的手相不太好啊。”他双手搁在背后,悠悠叹气。
我猛的心一冷,“怎么了?”
“阴阳交接不上,生命线到这就叉开了。”他指指自己的手掌。
我不语,他刚才高深莫测的表情的确是像有难言之语。
“命途坎坷啊。”他又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苦苦一笑,自己已经在监狱里了,还会有比这更坎坷的事情吗?该不该信他呢,薛玉麟说自己的命运还是要靠自己的。掸掸自己的囚服,静静地出了厕所。
玉麟片段(七)
监狱里最后的晚餐,干警们特地为我送行,桌上摆上了鸡腿,黄鱼,排骨和鱼头汤。
我静静地看着对面的薛玉麟,突然有些舍不得他,毛军岩,张明都已经出狱了,我走后只剩他了。
他轻轻地盛碗鱼皮汤递给我,“这里面有几只水饺,是我今天溜到食堂做的,托大婶放在汤里的。”
我接过碗,看着里面白白嫩嫩的水饺,心中一丝暖意,“谢谢你,玉麟,我真舍不得你。”
“终于熬出头了,明天就可以回家,睡家里暖暖的被子。”他笑着看我。
我鼻子一酸,“我会来看你的。”
“别来,出了这里就不要再来了,真的想我就给我写信好了。”
“我会写的,一定会的。”
我心中一阵凄凉,这些年玉麟一直像个亲人一样陪着我,照顾我,如果没有他,我也许不能撑到现在。这样的朋友,我一辈子或许也就遇到这么一个。想到我走后他就一个人了,继续呆在这阴冷潮湿的监狱,心揪得紧。
“出去后,要好好地生活下去,不要焦急,不要自卑,自己要看得起自己。”玉麟静静地说,岁月没在他脸上烙下印痕,小脸依旧那么稚嫩。
“我会的,谢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我不会忘记的。”
“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也很高兴。”他笑得柔和。
那天夜晚,玉麟给我一只大红苹果,我一点点啃着吃,吃完后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圣诞节的早晨,玉麟帮着我收拾东西,我们默默不语。从这里带出去的东西都要接受严格检查,我那三大本日记没能检查通过,有点遗憾,里面记载的都是我这五年的每一天。我让玉麟代替保管日记本,他慎重地收下,悠悠地叹气。
“我就不送你出去了。”他低着头,难过的表情。
“好。”我知道我们都不能承受离别的伤愁。
拎着大包,干警送我出去,一路走一路和大家告别。
外面有太阳,我轻轻抬头,看着它,壮丽的景色是永恒的,露水从未湮灭,太阳照常升起。无论在广阔的海洋,辽阔的大陆,还是星罗棋布的小岛上,太阳照过的地方,就是希望,现在阳光暖暖地在我身上移动,每一寸衣服上都有温煦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