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闻隽非但不松开,反而得寸进尺地挨近了她一些,态度优越中夹杂着一点恶劣,声音很轻:“我就不放开,你能怎么样?”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敏锐地感觉有一道视线往自己这边投过来,他抬起眼眸,看向石阶下停着的一辆车,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正伸手慢条斯理地调整车外后视镜,阳光在镜面上折射出一道灼热、刺眼的光。
待叶闻隽看清楚这是谁的车子,顷刻松开了熊橙的手,退开了一步,略犹豫后,他径直朝那辆车走去。
他相信阮羽萱的大哥已经撞见了刚才那一幕,现下躲开更显得他和熊橙有什么,不如光明磊落地走上前去打个招呼,顺便澄清自己和熊橙的关系,甚至连理由他都第一时间在脑海里编好了。
不过,未等叶闻隽走近,贝翊宁已经下了车,朝熊橙招了招手。
熊橙正意外贝翊宁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站在原地的贝翊宁平静开口:“熊小姐,我有事情和你说。”
叶闻隽停下脚步,他压根没料到贝翊宁会认识熊橙,本来打算用“她是艾朵的服务生,我怀疑她顺手牵羊,拿走了我的私人物品,特地追出来扣住她”的理由敷衍贝翊宁,现在看来不行了。
熊橙思量了一下,在叶闻隽和贝翊宁两者间做出选择,她快步走向贝翊宁的车。
她宁愿面对莫名其妙的贝翊宁,也不愿意再和叶闻隽有片刻的纠葛。
“上车吧。”贝翊宁简单地说。
熊橙上了车,叶闻隽一脸阴沉地看着贝翊宁载她而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熊橙会对阮羽萱的大哥说什么?
叶闻隽想起自己和阮羽萱订婚的那天,场面盛大,宾客盈门,唯独她大哥没有出席,事后从阮羽萱的含糊其辞中他领悟到一点,自己从头到尾都不被对方待见,至于真实原因是什么,他不得而知。
这样想着,他伸手按了按隐隐跳动的太阳穴,在心里低咒了一句,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挑了这个日子来艾朵用餐?
熊橙很郁闷,她上了车后问了三遍“你有什么事情和我说?”,贝翊宁都沉默以对。
又过了一分钟,芒刺在背的熊橙再次开口:“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和我说?”
“你和刚才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贝翊宁淡声开口,眼睛直视前方,态度令人琢磨不清。
“…你让我上车就是为了问这个?”
“你认识他?或者和他有特殊的关系?”
“天,你别胡乱猜测行不行,我和他压根就没有关系。”熊橙的脑袋往后一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决定实话实说,“准确来说,他是我以前交往过的一个对象,不过时间很短,分手后就没关系了。”
“你确定自己不是他在外面的女人?”
熊橙一怔,飞快地转过头狠狠瞪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贝翊宁,没好气地回击:“你有毛病吧?满脑子的龌龊想法。”
贝翊宁缓缓打了方向盘,拐入另一条安静的马路,沉吟一会后叮嘱她:“既然不是,以后别再和他有联系。”
“…”
熊橙的确不会再和叶闻隽有任何纠葛,这是事实,她不会否决,但关键是,贝翊宁是站在什么立场管教她?语气和态度还如此不容置喙,难道是那个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贝翊宁的余光瞟了一眼熊橙,见她一脸瞠目结舌,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会是,不会是…”熊橙索性豁出去,猛地眨了眨眼睛,质问道,“不会对我有那方面的意思吧?”
问出的话如泼出去的冷水,狭小,逼仄的车内温度骤降至零下。
“那方面的意思?”他低声重复。
“…”
他转过头,目光随意地扫过她的眉心,眼眸,鼻梁,粉唇,下颏,暂停后没有半点兴致往下,风轻云淡地下了结论:“你未免想太多了。”
熊橙暗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感觉憋屈,他从打量到否决只用了两三秒的时间,给她一种错觉,自己像是刚跨进初赛现场就被面试官直接淘汰了…她有这么差?突然好想拿出镜子照一照。
她暗自琢磨的时候,某人又从容,镇定地补充了一句雪上加霜的:
“你根本不是我会多看一眼的类型。”
“…”熊橙气结,本能地转过身,跃跃欲试地拉车门,“我要立刻下车,立刻!”
“这里怎么能停车?等到下一个路口,有个百货商场,我会放你下去。”贝翊宁的情绪完全没有被这个女人的恼羞成怒影响。
熊橙无奈坐直,急躁地等待下一个路口。
“不过。”贝翊宁继续说,“我意外的是贝思哲他很喜欢你,也许是你会做菜的缘故,比较容易讨好小孩子。”
熊橙冷哼:“你儿子比你可爱一百倍。”
贝翊宁沉默。
熊橙的手烦躁地扣动包带,听到他沉着的反问:“我为什么要和儿子比可爱?”
熊橙回过神,认真反驳:“你完全错了,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可爱是一种美好的特质,很讨人喜欢。具体表现在说话的方式,内容,仪表,举止和风度上。而你,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在学校里最不受欢迎的类型。”
“是吗?”贝翊宁面无表情。
“至少我在学校里不会和你交朋友。”
“为什么一定要在学校里交朋友,一个人独立自主不行吗?”
“你看,正因为你错误观念的灌输,导致贝思哲在学校里不合群,没有一个朋友。你就从不为他担心吗?他还是个小孩子,成长的路上需要小伙伴一起说说笑笑, 玩游戏,分享小秘密,而显然他都没有享受过这些快乐。你可以耍性格,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可一世,甚至独孤求败,但他才九岁,情况怎么能和你比?你如果一直 不去教他如何融入集体,赢得小伙伴的喜欢,不怕他长大后成为爱无能的人?”
熊橙一口气说完的刹那,贝翊宁突然半踩油门,加速向前,窗外的一阵热风拂过熊橙的耳畔,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贝翊宁已经刹车,打开门锁。
“你可以下车了。”
熊橙的身体本能地往前倾,瞬间后又被弹回来,她解开安全带,随意拨了拨头发,拿起包准备下车。
“你没必要恼羞成怒。”
熊橙按着门把的手一滞,不由地竖起耳朵,难道他意识到自己那句“你根本不会是我多看一眼的类型”很过分,准备勉强道一下歉…
贝翊宁自顾自地伸手到收纳格里,取了一块干净的绒布,擦了擦车玻璃上的一点灰,再放回原处,干净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玻璃,眼睛凝视明亮清晰的前方风景,缓缓起音:“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没有故意给你难堪。”
…
熊橙忿忿地下了车。
贝翊宁重新启动车子出发,脑海萦绕她刚才说的那句话:“不怕他长大后成为爱无能的人?”
类似这句话的意思,也曾有人和他说过。
她说:“贝翊宁,我放弃你了。如果你以前没有爱过我,以后爱我的概率也很低,也许我不是你注定的那一半,也不愿意和你凑合在一起一辈子。”
她说人人都有另一半,但她不是他的那一半。
她又说你从没有心动吗?在某个瞬间,你会感觉整个天地都因为某个人的存在变得很明亮。
像是一直行走在黑乎乎的隧道里,突然到了出口,天光乍现。
…
他安静地抬眸,望向远处广场东侧的一幢豪华写字楼,几何造型的建筑主体,个性鲜明的斜坡屋面,极具光影表现力的鳞片状玻璃幕,犹如一块冰晶矗立在城市中轴线的门户,高雅,冷漠。
那是他初出茅庐的作品,业内人士赞口不绝,而后被很多人争相抄袭,借鉴。
他从没真正引以为傲,那不过是他信手拈来的玩意,呈现出来的实体更不过是一个冰冷无温度的钢筋水泥罢了。
他曾在夜晚坐观光电梯到楼顶,远眺夜景,夜幕宛若镶嵌了千万颗宝石一样璀璨万丈,但他心里没有一点动容。
在他看来,那些灯火是无趣的缀饰,何必一定要把黑夜呈现出那么媚俗的一面。再如何伪装,夜就是黑的,不会改变。
第14章
晚上吃饭的时候,熊晖猛不丁地问熊橙:“姐,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啊,你怎么这么问?”熊橙很惊讶。
熊晖舀了一口汤汁浇在米饭上,慢悠悠地搅拌了一下,目光含笑地打量熊橙:“我只是觉得你突然变漂亮了。”
熊橙摸了摸自己的脸,狐疑地反问:“真的假的?”
脑海却窜出某人的脸孔,以及他的那句充满恶意的台词“你根本不是我会多看一眼的类型”。
“真的。”熊晖点头,补充道,“姐,你早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了,如果遇见合适的男人可要好好把握住。”
“我需要你来提醒我?”熊橙嘀咕,“我心里有数。”
熊晖继续拌着汤饭,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也挺想有个姐夫的,他可以好好照顾你,体贴你,让你过得更好一点。”
“如果我找不到呢?”
“那只能由我来照顾你一辈子了。”
“什么叫‘只能’,回答得那么勉强?”
“因为我还要照顾女朋友…”
“难道在你心里,老姐我不是最重要的女人?”熊橙硬声截断熊晖未说完的话,佯作发怒。
“当然不是…好了好了,我保证你真的嫁不出去我负责你一辈子。”
“那还差不多。”
吃完饭,熊晖回房复习,熊橙收拾完桌子,洗完碗碟后懒懒地窝在沙发上发呆。
看,连熊晖都催她找对象了,她好像还没有一点谈恋爱的欲望。
准确来说,这和她过去两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不无关系。
她二十四年的情感生涯只记录了两段恋爱。
第一段是在读初中的时候,对方是同班同学,长得有点小帅,性格是好到没有脾气的那种,他们当时是班上半公开的一对,有时候也敢在校园里手拉手,被路过的同学揶揄几句心里的小鹿立刻砰砰地撞起来。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她的父母意外过世,她变得沉默不语,郁郁寡欢,性格的骤变让对方不能接受,他小心翼翼地提出分手:“我们还是暂时分开吧,毕竟我想你 现在也没有心思谈恋爱,你看你连话都不怎么说了,我呢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现在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压力很大…真的很抱歉…如果他们问起来你就说是你甩我 的好了。”
第二段是毕业后刚刚参加工作,遇到了正在事业拼搏期的叶闻隽,他的聪慧,上进,温柔风趣打动了她,她陷入了久违的蜜 恋,感觉很幸福。尤其是叶闻隽很擅长说甜言蜜语,常常握着她的手,亲吻低喃:“橙橙,长辈们都说做得一手好菜的女孩子通常有一颗温柔美好的心,以前我不 信,现在遇到你我才信了。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以后的每一天我都要吃到你做的东西。”
…
现下回想起那两段模模糊糊的恋爱过程,已经全然没有感觉,似乎连当时的心动都只是一种错觉。所谓爱情小说里描述的那种刻骨铭心,念念不忘,她从没有体会过,偶尔也会好奇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但不会因为没有经历过而有太大的遗憾。
这也许和她的性格有关。她是脚踏实地的人,她期待的爱情也是脚踏实地,完全在意料中的,可以预见结局,重点是没有风险。
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熊橙转头一看,下雨了。
*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周。
放晴的那天,熊橙难得在家休息,正在阳台晒被子的时候,接到了贝思哲的电话。
“小熊,爸爸好像要死了!”贝思哲的小声音第一次听起来让人觉得惊悚。
“啊?”贝翊宁要死了?
“我怎么摇他他都不醒来,和小花死之前一模一样。”贝思哲的声音出现了哭腔。
熊橙来不及问小花是何方神圣,贝思哲已经崩溃地哭出来:“小熊,你快过来!来救救爸爸!”
…
熊橙赶到贝宅的时候,贝思哲跑着出来开门,见到她的第一眼,万分庆幸地喊了一声:“小熊!”
熊橙连鞋子都没换,就被贝思哲拉进去,一路快跑,走近一扇黑色的静音木门,推开。
室内没有一道光,充盈着淡淡的剃胡水的凉意,沾在皮肤上让人发寒。穿着睡衣的贝翊宁侧躺在床上,薄被只掩在小腹的位置。
他安静地躺着,没有一点声息,连周遭的空气都凝结了。
熊橙的心咯噔一下,呼吸一窒,背对着他,完全看不出他是睡着了还是…往生了。
贝思哲使劲拉了拉熊橙的手臂。
“你等一等,我去看一看。”熊橙压低了声音,快步走上前,绕过大床,来到另一边。
映入熊橙眼眸的是一张英俊逼人的睡颜,皮肤和平常比起来显得苍白许多。
熊橙伸出一根手指试探他的鼻息,幸好,呼吸虽然轻浅,但没有暂停。再戳一戳他的脸颊,顺便叫他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连连戳了十几下,都是一样的结果。
站在一边的贝思哲急红了眼睛:“我刚才打了他好几下,他都没有反应!”
熊橙皱眉,犹豫了一秒钟,用大拇指掐住他的人中,慢慢使力,直到最大力度,他还是没有反应,她心里嘀咕:糟了。
松开手,熊橙即刻在包里乱翻一阵,找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
贝思哲站在一边惶恐地哭出来。
手指刚按下1,熊橙的耳畔传来一道比冰霜还冷几分的声音:
“是谁在吵吵嚷嚷,打扰我睡觉?”
熊橙的手一顿,立刻抬眸看床上的人。
贝翊宁挪动了身体,轻轻睁着眼睛,黑冷的眼眸掠过熊橙的脸。
“你…醒了?没事吧?!”
站在窗边的贝思哲立刻跳上床,一个飞扑,钻到爸爸怀里,等看清楚爸爸醒着的俊脸,扁了扁嘴巴,哭嚷道:“爸爸,我以为你要死了!”
贝翊宁蹙眉,垂眸看着趴在自己胸膛的小脑袋,低哑道:“谁说我要死了,有你这样咒你老子的?我只是累了在睡觉。”
贝思哲擦了擦眼睛,破涕为笑,一双眼睛和水洗过的黑葡萄一样:“只有爸爸会这样说话,嗯,爸爸没事了!”
熊橙尴尬地将手机塞回包里,打量贝翊宁的脸色,猜测了一个可能,他应该生病了,刚才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脸颊,察觉温度很高。
贝翊宁轻轻推开胸膛上的小脑袋,说道:“我还要睡觉,你该做什么继续去做,给我一个清静的空间。”说着,他又看了一眼熊橙,声音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你也一样。”
熊橙和贝思哲退出房间,她轻轻带上门,弯下腰对贝思哲说:“你爸爸之前有没有说自己不舒服?”
“没有啊。” 贝思哲摇头。
熊橙垂下眼眸思考了一会,拉着贝思哲的手沿着走廊走回客厅,将他安置在沙发上,找到沙发角落塞着的一本书递给他:“你自己看一会书,我去厨房看看。”
打开冰箱,除了角落里仅有的两袋蔬菜外,空空如也。
熊橙叹了口气,勉强拿过那两个袋子,打开一看,幸好有可以做成粥的食材,还算新鲜干净。
过了很久。
安静看书的贝思哲突然嗅到一股香味,立刻丢开书,跳下沙发,跑去厨房一看,他的小熊正手持勺子在舀锅子里的东西。
“小熊,你在做什么好吃的?”
“蔬菜粥。”
“没有肉吗?”
“生病的人应该吃得清淡点。”
“生病?”贝思哲很惊讶。
“我说的是你爸爸,你爸爸很可能发烧了。”熊橙继续舀粥。
“爸爸生病?怎么可能呢!他是铁人,从来不生病的。”
“是人就一定会生病,你爸爸再强壮也一样,而生病的时候是非常孤独的,如果这时候有一碗热乎乎的粥,那他的感觉会好很多。”熊橙慢条斯理地说。
贝思哲点了点头,又走近几步,踮着脚尖,深深吸了口气:“这个粥好香,我想吃一口。”
熊橙换了一个小勺子,轻轻地舀了些许,吹了吹,递到他唇边:“当心烫。”
贝思哲很认真地尝了口,很认真地咀嚼,很认真地回答:“味道好淡。”
“偶尔尝尝淡的也不错,小朋友,你别餐餐都是重口味。”
贝思哲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我问你,小花是谁啊?”
“小花是我养过的一只仓鼠,它死之前和刚才爸爸的样子好像。”
“…你爸爸听到这样的话应该会发飙吧。”
“爸爸也很喜欢小花啊。”
“真的?”熊橙意外,贝翊宁那样的冷血动物会喜欢仓鼠?
“小花死了后,爸爸抱着它和我一起去花园的小坡把它埋掉了,我说要为小花建一块墓碑,爸爸也同意,所以我知道爸爸虽然嘴上嫌小花又脏又臭又会吃,其实心里也舍不得小花。”
熊橙笑了,转念一想,贝思哲说的有几分道理,也许贝翊宁心里的想法和表现出来的完全不一样,他本来就是一个难以琢磨的男人。
等粥起锅了,熊橙对贝思哲说:“你爸爸病了一直闷头睡觉也不好,至少得吃点东西,我们现在把粥端过去给他。”
贝思哲点头。
又走近贝翊宁那扇静音木门,贝思哲推开门走进去,爬上床叫爸爸起床。无奈,贝翊宁是资深熟睡协会的成员,非地震叫不醒他的耳朵,任贝思哲在一旁叫他,挠他痒痒,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他都纹丝不动。
熊橙放下手里的碗,走到窗边,安静地看眼前这个厚重的窗幔,一秒后,她作出决定,动手拉开。
哗的一下,室外的阳光直直地流泻进来,映照在贝翊宁的脸上,从眉心到下颏,一路锋楞毕现的线条,顷刻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淡金色。
惹眼的阳光在他的眼皮上不停地跳跃,他不得不睁开眼睛,而第一瞬间,映入眼眸的是站在窗口的女人的背影。
米黄色的紧身T恤,水蓝色的牛仔七分裤,后脑勺有一颗松松的花苞。
俗气至极的打扮,没有半点美感可言。他不禁皱眉,深刻的不悦从心底升腾。
而她似乎松了口气,转过身来,看见他睁开了眼睛,拍了拍手,笑容镶嵌入溶溶阳光:“你的房间乌漆墨黑的太像鬼屋了,你又不是吸血鬼,还害怕见阳光啊?来,坐起来吃点东西。”
他的黑眸微微一折,自己都没察觉,片刻后漠然地挪开目光,声音沉哑:“谁允许你进入我的房间?”
(如果说多年之后贝先生出个人传,他一定免不了要交代一下自己的情史,譬如和贝太太的相遇相知相识,譬如他何时对贝太太动心?那么他会不由地浮现这一幕,金色的阳光,飞舞的尘埃,清粥的香味,还有这个女人的笑靥。
有时候,一秒钟可以迎接一道光,迎接一个微笑,以及人生第一个爱的人。
他很久以后才意识到,那一秒,他冰封千年的心为她轻轻地动了一下。
当然,关于这点,贝太太不得而知,因此至始至终,他没有承认过。)
第15章
熊橙秉着不和生病的人计较的原则,语气很平和:“你再不爬起来吃点东西,不睡死也要饿死,到时候谁来照顾贝思哲?”
站在一边的贝思哲配合地点了点脑袋,表示赞同:“爸爸,你肚子一定饿了,因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都没吃过东西。”
贝翊宁蹙了蹙眉,正想说话,鼻尖萦绕一阵淡淡的,十分清爽的糯米香,他侧了侧头,看见香味的来源——一碗东西。
“爸爸,这个香喷喷的粥是小熊做的,吃了病就会好的。”
贝翊宁缓缓地撇过头,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枕在脑后:“谁说我生病了?”
“你的身体明明就很烫啊。”贝思哲立刻驳了爸爸的面子。
贝翊宁没有接话。
熊橙从阳光下迈开脚步,款款走到贝思哲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肚子饿了要吃饭,生病了要吃东西,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贝思哲点头。
贝翊宁抬眸看了一眼熊橙,目光依旧没有温度。
“我煮了点粥,就搁在这里,你爱喝不喝。”熊橙说着加了一句,“对了,你别自作多情,我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不忍心眼睁睁看见有人饿死在一间乌漆墨黑类似鬼屋的房间里。”
说完,她拉起贝思哲的手,温和地说:“我们先出去吧。”
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贝翊宁一个人,他安静地闭上眼睛,欲继续补眠,只是扎眼的阳光不停地跳跃在他眼皮上,让他不得好眠,而床柜上那碗粥散发的淡香一直干扰他的嗅觉,让他不悦。
他低咳了一声,转过身,伸出手碰了碰白瓷碗的碗壁,指腹感到一阵微烫。
他想也没想地就将碗拿过来看了看,白白稠稠的一碗粥,上面飘零着一些绿绿的油菜,切得细碎的香菇丁和淡黄色的姜末,除此之外,没有放别的任何东西。
袅袅热气氤氲在他清隽的脸部轮廓上,他垂眸看着这碗蔬菜粥,许久后拿起勺子随意地舀起一口品尝。
米粒饱满,粒粒酥稠,入口鲜滑,油菜脆亮,香菇丁被处理得很干净,没有丝毫生涩味,些许的生姜添味更有暖胃的效果。
贝翊宁不得不承认,这碗粥味道还凑合,比他想象的要好一点,他慢慢地喝了几口。
同一时间,熊橙陪贝思哲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玩耍,贝思哲一边手指灵活地按着游戏键盘,一边嘟囔:“爸爸这个铁人也会生病,真是奇怪。”
熊橙说:“你以为你爸爸是神仙,既不会生病也不会变老?”
贝思哲放下游戏机,很认真地为贝翊宁护航:“爸爸变老后也是很帅的。”
“都老了,谁还管他帅不帅。”熊橙转了转手里的苹果,脆脆地咬了一口,“平安,健康才重要。”
“那如果爸爸再不找女朋友,以后老了就会很孤独吗?”贝思哲始终记得奶奶对他说的话。
熊橙实话实说:“大概吧。”
瞬间,她的脑海浮现英国老电影里的一个画面,一个满脸沧桑的老绅士,身着平整的西服,梳着一丝不苟的头发,握着怀表,面目严肃,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子 里,悄无声息的,连壁炉的火焰都熄灭了,他还是睁着眼睛,执着地目视前方。他至始至终就是那样,不说话,不出门,不微笑,不哭泣,安静地守着这个老屋子, 和活死人一样。
她觉得贝翊宁的晚年很可能就是那样一派光景。
贝思哲的脸皱成了一个苦瓜:“那爸爸该怎么办呢?”
熊橙将啃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果肉残留的果核丢进垃圾筐,干脆利落地说:“什么怎么办,想老来有人陪伴,现在就积极地去找女朋友呗,不过话说回来,你爸爸的性格这么怪异,估计挺难有女孩子会真心喜欢他。”
贝思哲慢慢抬起脸,盯着熊橙,突地蹦出一句:“小熊,你能不能真心喜欢爸爸?”
熊橙面露平静的震惊,反问:“小朋友,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我会喜欢你爸爸?还真心喜欢?”
“你不是刚刚才做吃的给他吗?这不是代表女人的心意吗?电视剧上都是这样演的哦,一个人生病了,另一个人就给他做饭,等他病好了,他们的关系就会和以前不一样了,连看对方的眼神都很奇怪。”
“…你好像看了不少爱情电视剧的样子。”
贝思哲点了点头,两只手飞快地按在熊橙的大腿上,仰起身体,姿态如同一只热情的犬类,水葡萄的眼睛满是亮光:“小熊,如果我们能天天在一起就好了,还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