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H市,熊橙稍作休息就拨了电话给素馨。
素馨接到熊橙的电话很意外,得知她回来了更意外。
熊橙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素馨解释她回来的缘由,含糊地说:“我想见他一面。”
“他大概不会愿意见你。”素馨斟酌地说。
熊橙:“我知道,但是我想见他,那个,您有没有什么办法?”
“那我得想一想。”
“好。”熊橙点头。
挂电话之前,素馨突然很轻地说了声谢谢,熊橙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其实她心知肚明,以贝翊宁的性格,是不会愿意见她的。
果不其然,晚上素馨打来电话,婉转的表态,和熊橙预期的一模一样。
素馨说贝翊宁去年末出院,年初开始每隔三个月会住院进行检查,治疗和康复,他这几天正在医院,除了必要的疗程,一个人待在病房里清净看书,很是心平气和。
熊橙默然,过了一会后提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想直接去看他。”
*
熊橙从素馨那得知了贝翊宁住的医院和病房号,隔天早晨就拎着一袋东西前去探病。
一路上,熊橙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思绪没有一刻是不飘忽的,她甚至不敢细想再和他面对面时的情景。
直到住院部一楼,强烈的冷气铺面而来,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飘忽不定的思绪终于在刹那凝聚:虽然她很紧张,但只要想到快要见到他,她心里是期待的。
轻轻攥了攥手中的袋子,熊橙迈开脚步,走向电梯。
坐电梯到了八层,一步步来到贝翊宁的病房门口,熊橙的心又是“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子,等好不容易攒起勇气,抬头欲叩门,却发现门压根没有关紧…
她本能地推门而入,里头空无一人。
“呃?”
她随手放下东西,在病房转了一圈,转到了洗手间门口。
目光正专注地锁定在把门上,心想:该不会是在里头吧?
门底有一条缝,熊橙蹲下去,目光下移,企图看到一点里头的光景。
当然这是痴心妄想,能看到就有鬼了。
熊橙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执着地盯着那条门缝看。
下一秒,“哗”的一声,门被打开了,熊橙的脑海一片空白,眼看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停驻在眼前,熟悉,清雅的气味萦绕在鼻腔,她连眼珠都不敢转。
似乎过了一会,头顶那道低沉,淡漠的声音直线一般地响起:“你?怎么会在这里?”
熊橙有些慌张,匆忙站起身的途中,鼻尖再一次撞到了某人的“关键部位”,她吓了一跳,用手捂住鼻子,站直后一言不发地对着贝翊宁。
两年半的时间不见,眼前的他显然清瘦了很多,肤色偏白,眉目清隽,五官挺立,给人更强烈的距离感。
熊橙的眼眶瞬间就泛起一阵热意,胸口像是被打开了一个口子,他的目光催使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一涌入。
贝翊宁似乎没有被她的鲁莽行径冒犯到,连眉头都没皱,目光镇定地逗留在她脸上片刻,转过身,轻轻丢下一句话:“你是不是找错房间了?这里是823。”
熊橙放下手,直说:“我没找错,我是来找你的。”
“你来找我?”似乎有些疑问。
“你妈妈都告诉我了。”
贝翊宁停下来,转身看熊橙:“她都告诉你什么了?”
“她告诉我你出事了。”熊橙克制住自己想掉眼泪的冲动,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还因为这个原因一直躲我。”
熊橙话音落下,呼吸微喘,室内的气流慢慢地凝滞,她看着他那双黑到极致的眼眸,完全猜不透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许久后,他才说话。
“我从没有刻意躲你,也不需要那么做。”他的语气极为平静,语速放缓,“该说的早和你说过了,你不会反应迟钝到现在还没有理解吧?”
熊橙震惊,目光挣扎后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提出分手是认真的?你不想我继续影响你的生活,你从来就没有想过你的未来会有我,所以要分手?”
“对。否则呢?”
熊橙走过去,来到他面前,抬眸对着他的眼睛:“短信上就算了,你别以为面对面也能骗过我。”
“你哪里来的自信?”他垂眸看了看她的脸,十分不解。
熊橙伸手抓住他的衣领,一字字地说:“我敢来找你自然就有这份自信,你当我看不出其实你看见我的一刻心里很乐?”
贝翊宁:“…”
十秒钟后,熊橙被某人单手拎起,丢到了病房门口,然后门正要关上,幸好她反应快,伸出一只手用力去挡:“话都没说清楚,你就想撵我走?”没门。
“话我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除非你的理解能力低于小学生。”
“你根本就在骗我。”
“你知不知道盲目自信的人会让人很厌恶?”
“那你知不知道自以为是,擅作主张的人更会让人厌恶?”熊橙提声。
“松开门把。”
“我不,我不松开,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熊橙一手死死地攥住门把,不让他关门。
他伸过左手,冷静地把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她一只手的力气抵不过他,眼见就快握不住门把,赶紧又加了一只手。
他转而扣住她的手腕,微微使力,语气低而隐忍:“你够了。”
她咬牙切齿,就是不松开手。
他又使了一分力,她立刻喊痛,他蓦地松开,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着他的目光明亮又坚定。
“你到底还要说什么,最后一次说完。”他垂下了手臂,撇开目光。
“我要说的是,”熊橙酝酿了一会,本想耐心又婉转地和他说话,却发现自己久违的情绪在他面前根本控制不住,索性把心底的话摊开来说,“贝翊宁,你这个骗 子,你骗了我整整两年的时间!你为什么不实话告诉我你出事了,动了大手术,一只手不能动了?!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因此变得很自卑,不敢面对我也不敢面对自 己,索性躲起来,才发一条不知所以的短信撇开我?!甚至,你根本就是因为怕我嫌弃你,拒绝你才先拒绝我!
“你说完了?”
“我没有说完!”熊橙继续指控,“你对我姑姑说会照顾我一辈子的,转头就说话不算数了,你说会尽快回来后会给我一个交代,结果拿一条短信就打发我了,你每次都是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像我永远都会在原地等你一样!”
“你说完了?”
“你最最最无耻的一点就是,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为什么到今天,却还要我来主动上门找你?你以为没有你,我真的嫁不出去了?”
“你说完了?”
熊橙一怔,随即伸手狠狠地往他胸膛来了一记,眼睛变得通红,哽咽:“你记住,就算是分手,也是我不要你的,你也记住,现在多的是男人喜欢我,老娘我不会再吊死在你这棵树上。”
“好,我记住了。”
她闻言气得不行,异常激动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东西,丢在他身上:“还有,这个东西我早该丢进马桶的!”
“叮”的一声,一枚指环落在地上。
熊橙气喘吁吁,瞪着眼睛看贝翊宁。
贝翊宁表情波澜不惊:“你都说完了吗?”
“…”
熊橙感觉胸口某处像是要爆炸开一样,疾快地掉头就走,走了几步突然刹车,低头看着光可鉴人的瓷砖,视线汹涌地模糊起来,她屈了屈膝盖,蹲了下去,和一个孩子似得哭了起来。
她活了二十六年,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哭,还是为了一个男人。
封藏了两年多的难受,委屈选择在此刻爆发,她双手搁在膝头,肩膀一耸一耸,死死咬住唇,无声地哭。
直到耳畔传来一个似真非真的声音:“就算你说得都对,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和我在一起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熊橙楞楞的。
“你不是开了一个餐馆吗,生意还挺不错,自己做自己开心的事情,又能赚钱,不是应该很开心吗,有什么好哭的?”他的语气很淡,像是一个旁观者在陈述事实,“你已经有能力让自己过得很好,也有机会去认识真正合适自己的人,何必再费心其他不相干的事情?”
熊橙依旧愣愣的:“…不相干的事情?”
他停了停,声音又近了一点,镇定清晰:“你回去吧,继续自己的生活,以后无论我母亲找你说什么都不用当真。熊橙,我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惨,更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听到“同情”两字,熊橙后知后觉抬起脸:“你觉得我是因为同情你才来找你的?”

 

第60章
熊橙起身,一张脸上是狼狈的泪水,她红着鼻子,粗着嗓子指控:“我干嘛要同情你?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没少胳膊没少腿,只不过是走路慢一点,手不能动,人瘦了点,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臭屁拽,谁会吃饱了没事做来同情你?”
贝翊宁沉默地看着她。
熊橙随随便便地抹了一把脸,说的更直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找你,但我从头到尾没有同情过你,因为你没有哪里值得我同情。”她停顿了一下,狠狠地补充一句,“相反的,我瞧不起你,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你都不敢承认自己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熊橙离开后,贝翊宁回到病房,看见她带来的东西还留在桌子角落,他拿过打开一看,是一个不锈钢保温桶,再拧开盖子,里面是奶白色的鱼汤。
贴近闻一闻味,香味四溢。
他取过边上的瓷勺,舀了一口尝尝,鲜香浓郁窜入舌尖,久违而熟悉,显然是她的手艺。
她厨艺精湛,做菜向来有一套,开的餐馆生意火爆完全不出乎他的意料。现在她开始新生活,有能力让自己过得很好,也有机会认识比他更适合她的人,还来找他做什么呢?
他记得她弟弟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她父母早逝,她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很早出来赚钱,她没有享受过同龄女孩应该享受的快乐,她的生活承受不起一点不幸。
而他,会成为她的那个不幸。
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从前,不仅康复过程不顺利,间歇有并发症,右手还不能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带给她什么?甚至需要她来照顾他。就算她能坚持下去,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有勇气一直面对她,那样一日复一日,让她看见他的病痛和弱区。
他可以一个人去面对,再难都无所谓,但在她面前,他非常不愿意,只要想一想就不愿意。
如果说那天他连夜从S市赶回H市是急着告诉她答案,把买好的戒指送给她,出车祸被困在车里的二十多分钟,他是靠信念撑到了最后,那么在术后得知自己伤情的那一刻,他不想,也不敢再面对她。
他从来就不习惯把自己无力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再亲近的人都不习惯,何况是她。
她是最特别的。他对她的感情从起初的微妙,复杂到后来的清醒,明确,当他确定自己需要的女人是她,他有自信,有能力照顾,保护她一辈子,那么他就会去行动,那一次他甚至有点迫不及待。
只不过,一切没有那么顺遂,意外猝不及防来临。从术后到现在,整整两年半的时间,他依旧没有彻底康复,医生叮嘱他好好休养,禁止剧烈运动,他没办法恢复 以前的工作力度,甚至连右手都握不住笔,工作因为身体状况一再搁浅,他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很多时候,他连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都不 如。
他都无法适应目前的状况,何况是她。
如果是要让她配合他,照顾他,哪怕是增加她一点点的负担,他都不会接受。
既然今天他已经骗了她,那她不会再来找他,他们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
想到这里,贝翊宁放下勺子,拧好了盖子,转身的时候看见病床脚轮边的戒指。
*
贝翊宁没想到熊橙还会来医院,且就在隔天。
熊橙推门进来的时候,贝翊宁刚结束推针,半躺在床上看书,听到动静抬头,看见是她的时候目光一滞。
“我的保温桶呢?”熊橙的态度很冷静,好像真的是来要回自己的东西。
贝翊宁沉吟了一会,目光淡淡地看向桌子的角落:“在那边。”
熊橙走过去,顺利找到了自己的不锈钢保温桶,迅速打开一看,见是干干净净的空底,回头质问:“怎么,你偷喝了我的汤?”
“没有。”
“那我的汤怎么没有了?不是你喝的是谁喝的?”
贝翊宁合上书,双手交叠:“就算是我喝的,我可以付钱。”
熊橙走过去,伸出手,摊开掌心,理直气壮:“拿来。”
“在衣服的口袋里,你自己去取。”
熊橙也不客气,走到沙发边,拿起他的衣服,翻出他口袋的皮夹:“我的鱼汤超贵的,里面放了牛肝菌。”
“无所谓,你说多少就是多少。”他的声音波澜不惊。
熊橙取走了他皮夹的全部现金,作势要走,又故意放缓了脚步,正想着要说什么,余光瞟见床前灯处的一道闪光,凝眸一看,是她昨天丢掉的戒指,现在用一根细绳串起来,安静地垂挂在了床前灯上。
她立刻走向前,“哗啦”地把绳子取下来:“这是我的东西,不是你的,我要带走。”
“请便。”
她暗暗咬牙,他这样的态度让她没法再演下去。
这样僵持了一会,直到他再次低头,修长的手镇定地翻开一页书,淡声:“你还有别的东西没有带走吗?”
“…”
熊橙捏了捏拳头,轻声:“只会让自己的女人掉眼泪,你好意思吗?”
他闻言,在书页上轻轻摩挲的食指骤然一顿,神情冷硬,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等熊橙恼羞成怒地离开,走出医院大门,脑海不由地浮现他苍白的肤色和清瘦的脸,竟有些不争气地开始担忧他的身体状况。
素馨在电话里说,他最近的胃口很长,对吃的东西史无前例的挑剔,她煲的各种营养汤他都不爱喝,所以一直没张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保温桶,心想,这马鲛鱼时蔬汤,他倒是喝得一滴不剩。
不对,不会是他没有喝,都倒在马桶里了吧?想到这个可能,她心疼得像是掉了一斤肉一样,要知道这锅汤她加了很多好东西,可贵了。
算了,还管他死活干嘛,反正他不领情,还把她的真情当成廉价的同情,对她一直面无表情,冷言冷语的。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喜欢上这样一个男人?
熊橙就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始终不得解,直到坐上出租车,司机师傅第二次问“你要去哪儿啊?”,她才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我要去农贸市场。”
熊橙在农贸市场买了上等牛骨和新鲜的萝卜,回家后把牛骨洗净,浸泡在清水里,每半个小时换一次水,等待的途中,她洗干净了蔬菜,把萝卜切成块,准备好葱姜油等调料。
整个过程,她慢条斯理,每个步骤都很用心。
做菜给客人吃和做菜给自己的人吃,这两者是有区别的,后者会在一粥一饭里加入自己的感情,连煮出来的米饭都会变得更柔软黏糯。
隔天早晨,熊橙煲好了汤,又做好了四个小菜装在保温盒里,再次走进医院却又心生怯意,她想了好一会,没勇气热脸贴冷屁股,把东西交给服务台的一位面善的护士,让她转交给贝翊宁。
她默默地想,如果是当面给贝翊宁,他一定不会接受,但如果是让别人转交,也许他会像上次一样,偷偷地喝完。
坐电梯至一楼,走向大门的途中熊橙巧遇了前来医院的素馨。
今天的素馨穿着很简单,素色的棉麻短袖衫加一条同色的休闲裤,平底软鞋,手上拎着一个袋子。
“熊小姐?”素馨先看见了低头走路的熊橙。
熊橙抬起头,见是素馨没有太多意外,很礼貌地打了招呼:“阿姨。”
“你来看他吗?”
“哦,我煲了汤,想让他喝,怕他不肯接受,请护士转交给他。”
素馨一听就笑了,笑得客气也尴尬:“他就是那个脾气,自小就这样,真的很抱歉。”
熊橙不说话。
“不过呢,他对你的感情倒是真的。”素馨告诉她,“之前我也是无意在一本生活杂志上看见了你的小餐馆介绍,旁边还有附带一张你的照片,我立刻把杂志拿给他看了,他默不作声地把有关你的内容都裁剪下来,放在一本书里,常常地翻出来看。”
“是吗?”熊橙声音很轻。
素馨点头,笑意变涩:“诚然,他有很多缺点,但他人心是很好的。尤其是对自己喜欢的人,他在意的不得了。”
熊橙明白素馨真正想说的,她当然也清楚贝翊宁的为人,或者说,真正亲近过他的人都会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只是,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再去接近他,她更沮丧他对她没有了基本信任的事实。
“不管怎么样,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回来看他。”素馨说到这里眼睛微微泛红,“还有,我为以前对你的态度道歉。熊小姐,你真的是个好女人,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尊重你。”
熊橙回到家呼呼大睡,醒来后打开手机一看,有一条素馨发来的短信:他把汤都喝完了,再次谢谢你。
熊橙嘟囔:不想见我,有本事别喝我的汤。
想是这么想,她已经迅速拇指运动:如果他不拒绝,我再煲汤给他。
就这样,熊橙连煲了一周的汤,由素馨转交给贝翊宁。
一切无惊无险,贝翊宁似乎默默接受了熊橙的汤,每次都会喝完,还亲手把保温桶洗干净。
素馨对他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固执地不理她呢?你真的觉得这样做是为她好?也许你会觉得她和你在一起是害了她,但她要是自愿呢?”
贝翊宁垂眸,用左手画图稿。
“翊宁,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一点。”素馨语重心长地说,“她放下那边的工作回来,这足以证明所有了。”
临近傍晚,三名警察来到贝翊宁的病房,就两年半前发生的车祸跟踪调查。
因为肇事车逃逸,贝翊宁本人对当时的过程记忆模糊,这起车祸至今无法判别是蓄意还是偶然。
“你当时真的没看清楚对方长什么样子?”
贝翊宁状似思考了很久才否认:“没有,一切太突然了,当时我完全没来得及反应,更不可能没看清楚对方的脸。”
等警察离开,素馨第一次有了疑心,反问儿子:“你是真的没看清楚对方的脸?”
“我说过很多次了,没看清楚。”
素馨叹了一口气:“要是能记得一点也好,我现在就想着把那个凶手绳之于法。”
她说完,把旧衣服放进脸盆,慢慢走进洗手间,轻轻带上门。
贝翊宁放下左手的笔,合上草稿簿,捻下床前灯,合上眼睛补眠。
那张在郗明哲灵堂里沉重如石膏,毫无生机的风霜脸,逐渐地和那个风雨夜,支离破碎前的脸重叠起来。
他不会说,也不会再记得。
这样也好,他不会再有任何负担,还有愧疚。
手边的手机短信声响起,他取过一看,还是她的短信。
“贝翊宁,你有没有礼貌?天天蹭我的靓汤喝,一声谢谢都没有。”
他安静读完,然后在事隔两年半后第一次拨通了她的电话。
“如果你明天有时间,过来一趟医院。”
熊橙没好气:“干嘛?你要付汤钱给我?”
贝翊宁停顿了一会,语速很慢:“汤钱我会付的,还有,我有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第61章
熊橙不知道贝翊宁要找她说什么,以女人的预感来猜,应该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情。
隔天早晨,熊橙拎着煲汤去医院,越走近贝翊宁病房越忐忑,脑海莫名地浮现一个想法: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话。
如果他一直拒绝她,她也没有勇气再坚持下去,一个人的感情归属,他想要的生活都是不能被勉强的。
这也是最基本的尊重。
熊橙倒吸一口气,走廊的消毒水味窜入脑门,让她整个人清醒了不少,无论怎么样,她都不想逃避。
推门进去的时候,第一眼落在空空如也的病床上,转了转眼睛,往右边一看,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贝翊宁站在窗口,似乎在欣赏楼下的景色。
熊橙正想“咳咳”引起他的注意,他已经敏锐到感受到她,先一步转过来,直面对她。
今天外面的太阳不大,阳光恬淡,他站在那里,看起来没有之前的冷硬,有点错觉似的…他看起来柔和了许多,像是以前很多个温柔的时刻。
熊橙走进来,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开门见山地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不是说要付给你汤钱吗?”
“…” 熊橙一愣,压了压心里的负面情绪,故作平静,“还有呢,不是说有话要对我说吗?”
贝翊宁沉默了一会。
这一会的时间让熊橙觉得安静,安静到她隐隐听到走廊的咳嗽声,她看着他的眼睛,完全看不出里面藏着的情绪,他会说什么,用什么态度,好的还是坏的…
“我要告诉你,你那天说对了。”
“嗯?”熊橙没反应过来。
“以前到现在,和你在一起,面对你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情绪,很陌生但很强烈,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去研究过,但那天你说对了,我在你面前会自卑。”
“…”
“你身上有我没有的,曾经一度看不起,现在明白重要性的东西。你会无条件地信任一个人,亲近一个人,只要你愿意,你会有很多朋友,很多人都会喜欢你。”
“…”
“但我不是,我习惯和人保持距离,没什么朋友,很多人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会让自己喜欢的人开心点,包括你。这一点我很失败。”他 说到这里,看向她的目光没有一点回避,黑眸平和,沉默一会后转到正题,“现在我连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工作都不能保证,又怎么能照顾你?你已经有了不错的生 活,并且越来越精彩,你终会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人,至少是一个健康、正常,不会增加你负担的男人,过得轻松快乐。”
“你不会再需要我。”
“所以,别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选择一条错的路。”
熊橙僵在原地,胸口像是压了千斤的东西,完全喘不过气来,喉咙很涩,心情从上一秒的复杂到这一秒的空旷。
她想在他说出下一句再见之前,她必须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就算不能改变结果,至少她要交代清楚。
“贝翊宁,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对,和你在一起也许会很辛苦,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撑不下去。没有人会永远不变,保证现在的每一个选择以后 都不会后悔,我也一样不能确定将来的事情,但是我能确定现在,此时此刻,那就是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只因为想照顾你,也是因为我需要你,和你在一起我很幸 福”
“也许如你所言,选择和你在一起,我以后会很累,但现在你拒绝了我,我会很伤心。”
熊橙说着声音逐渐哽咽:“不过我不打算再勉强你,如果你觉得这是你想要的生活,我会尊重,理解你,以后我不会再死皮赖脸地出现在你面前。”
“至于这个…”她慢慢抬起垂在身侧的手,垂下眼睫,苦涩地看了看手指上的戒指,“我不还你了,以后戴着玩吧,还挺好看的。”
贝翊宁的黑眸凝聚在她纤细,白净的无名指上,出乎意料的,她就这样戴着他当日在S市出差,抽空去商场买的戒指,不大不小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