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仙芝倒吸一口气,坐在床上没有动。似乎是想到了李逾辉骑马驰骋在驿道上大汗淋漓的样子,想到了李逾辉孤身回道家中坐在炕上自己给自己脱下布鞋的样子,她的泪水便不自觉的在眼中打着转,终于流了下来。
一念之间,可能她便是李逾辉的妻子,无微不至的照料着他,过着恩恩爱爱的幸福日子,一念之间,可能她便要嫁了一个陌生人,从此挑灯夜坐,想得却是另一个人的面孔...
“朱门新妇锦,白驹状元花。”
一见街上影,二见帐下撒。
嘉禾熟已落,合欢娇待发
借问汝妆何?蛾眉郎来画!”
吉云战的这首催妆诗,催的不是婚,催的是她崔仙芝的命啊...
崔仙芝被九念打动了,呆呆的杵在那里,如果那个人不曾出现过,那么她也就顺了那媒妁之言,做河流中的一朵花瓣,顺水而行,可既有了心爱的人,她定要做那河边的一棵树,坚定厮守。
曾九念哪里还等得她发楞,当机立断撂下了她床前的帐子,然后转身走到门口,自己给自己蒙上盖头,几乎是没有给崔仙芝反悔的机会,推门而出!
“吱嘎——”两扇大门被她推开,曾九念只觉得眼前一亮,阳光透过红盖头映在眼底,满世界尽是一片迷茫的红色。
人群中先是一阵寂静,随后有人喊道:
“新妇子出来了!”
“新妇子出来了!”
曾九念轻移莲步,自门口往台阶下,忽觉得一双手握住了自己,低头透过盖头下面的空隙看去,只见一双男子大手包裹着自己的小手,那男子大手与她腕上的金包玉手钏相互相应,一样的白皙清透。
曾九念沉沉稳稳地走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上了花车,帘子落下来,才稍稍放心。
车轮缓缓地滚动起来,伴随着近在耳畔的喜悦声,曾九念顺顺利利的离开了崔家。
马车行驶在南宫县的道路上,天色湛蓝,微风徐徐,曾九念坐在车里,偷偷的掀开红盖头,感受着微风从车窗外吹进来的清凉。她忍不住将窗帘掀开一角,马车的颠簸中帘子开开合合,微微伸头看去,竟吓了一跳,原来那吉云战一直骑马走在马车侧面,与她的车窗近在咫尺,而她探头出来,刚好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吉云战。
曾九念心跳不已,赶紧将帘子撂下了。
她听见吉云战发出了一阵轻笑,然后唤赶车的随从:“阿忠,我教你的那首《凤求凰》还记得多少?”
阿忠说:“阿忠不才,只记得两句了。”
吉云战洒脱的笑了笑:“无妨,背给我娘子听听。”
曾九念心头一滞,将盖头拿在手里揪捻捏扯。
阿忠昂着头朗诵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紧接着,曾九念听到吉云战的声音响起,那嗓音仿佛近在耳畔,他必定是转过头看看着她的花车低低念诵:
“有艳淑女在闺房,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
胡颉颃兮共翱翔——”
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曾九念暗暗想,这个吉云战,不仅轻浮,而且风流。但这样一看,他这样年轻,这样浪漫,应该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待到行车休息时,再与他好好求情。
这样想着,她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刚把红盖头重新盖上,就听见车外吉云战的声音再次响起。
“停车。”
“吁——”娶亲的队伍得令暂停。
九念心惊,糟糕,不会是□□爹干娘发现追上来了吧?
她沉了沉气,听见车外脚步声响起,有人撩起了帘子,一双手伸过来,吉云战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靠近,说:
“车内闷热,随我出来。”
...
曾九念壮着胆子骑坐在那匹高头大马上,而吉云战则紧挨其后,手握着缰绳,将她至于怀中,车马已经行驶在郊外的路上,阳光和煦、蜂飞蝶舞,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如海浪一般随风波动,耳边只剩下踏踏的马蹄声与吉云战清浅的呼吸声。
吉云战看着怀里的女人,她仍旧盖着盖头,身子随着马背的颠簸而晃动,衣上的香气逐着袖子漂浮在鼻息间,胳膊上的臂钏仿佛鸟儿梭鸣,他将手臂紧紧的揽着她,像是怀揣着守护的珍宝一般,他知道,她还不习惯这样的接触,但他给她建立起一座牢笼,要让她知道,她已然归他所有。
骏马闲逸而幽慢的踏着蹄子,他忽然将唇凑过来,贴耳道:
“你在车上偷看我好几次,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留言,由于唐朝没有“小姐”“少爷”的称呼,称呼官员也不叫“大人”,所以该文在称呼上与影视剧不太相同大家慢慢习惯就好啦o(^▽^)o而且我告诉你们哦,唐朝都没有椅砸~~人们经常要跪坐在坐塌上的。
瞎我知道小爱作诗,调戏骚浪男二,不放男主出来这种行为你们很抓狂,可是...
(就不放我言哥出来,你咬我呀?)
谢谢小玄砸的草草的地雷,有地雷的日子夏天吹着空调盖棉被~


第 7 章

【呵,娘子想悔婚,却带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
曾九念鼓起勇气道:“是。”
吉云战下一句话却让她吃了一惊。
吉云战说:“那我先问你,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街上,我们两个也是这样骑在马上,只不过,那时你在我身后护着我。”
曾九念吃惊,难道他知道了那红盖头下的新妇子不是崔仙芝而是她?这怎么可能!
“你如何知道是我?”她惊讶的问。
吉云战说:“如何知道你的名字?”
“是。”
“呵,”吉云战温柔的笑了笑,将那串刻有崔仙芝名字的芸豆手串递给她:“幸亏有它,现在物归原主。”
曾九念还是不放心,将盖头掀开一角,接过那手串一看,便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吉云战把她当成是崔仙芝。
曾九念冷静且轻柔的说:“使君竟还记得当日之事,既然记得,小女子可否厚颜讨个报答?”
吉云战勾起嘴角,说:“你算搭救过我,尽管说。要脂粉要金银还是...”“承诺?”
曾九念说:“使君贵为金科状元,前程宏远,不知我区区一个小女子说这一番话会不会惹怒使君,使君可否答应我,听我把话讲完?”
吉云战勾唇,似笑非笑:“娘子别怕,你我耳鬓相传,外人听不见。”
曾九念道:“崔敬之女崔仙芝已有心上人,不肯出嫁,而我的确是你当日遇见的那名当街驯马的女子,我却不叫崔仙芝,我乃冀州驿曾泓之女曾九念,今早被迫代替义姐崔仙芝穿上喜袍,与使君商议退婚之事。”
话音才落,吉云战立刻拉住缰绳,大喝一声:“吁——”
整个迎亲队伍全都停了下来。
马蹄不停地缓着步子,曾九念心跳如雷,她能够感受到身后的男人骤然松开了自己,那忽然的沉默仿佛变成了一把匕首,就戳在她的腰间。
调换了新妇子,的确是过分,可吉家逼迫在先,这件事现在看来又因她而起,九念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姐姐的幸福被断送,若是如此这般求情也不顶用,九念就要回去求阿爹,动用曾家的势力与人脉,去毁掉这门亲事。
九念见身后的人不说话,立刻起身踩镫下马,刚一动,腰身就被他单手拦住了。
“你去哪里?”
“我下马给使君下跪请罪。”九念放低姿态道。
吉云战看着她那红盖头下隐隐露出的尖细下颌,以及那轻轻抿着的红唇,静了静,也并没有去掀她的盖头确认,而是重新抱紧了她,扬了扬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
马又缓缓的走动,曾九念的心,随着马背颠来颠去,而吉云战诡异的沉默,和周身骤然凝聚起来的阴沉气氛,叫她心惊胆战。
九念听到吉云战低低的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九念,九念,仿佛就在嘴边,下一秒才忽然想起来,不禁失笑道:“那幅奇丑的小像,画的是你?这怎么可能?”
曾九念知道吉家有势力,必是将整个冀州的成年女子的生辰八字都聚到了一起随意挑选,想必自己小把戏也被吉云战看到了,九念便点了点头。
吉云战觉得有趣,声音由先前的紧绷转为轻松:
“错上加错,就是对了?你难道不想嫁人吗?还是得罪了画匠?无妨,你现在上了我的花车,就是我吉云战的女人。”
说罢,他将她用力一搂,紧紧的圈在了怀里。
曾九念本想挣扎,可一想如果自己像只待宰受惊的小鸟一样,必定不能震慑住他,更是一种示弱,九念任由他搂着,声音自那红盖头之下传出来,煞是镇定:“我可以叫你云战吗?”
吉云战有些得意,眉头一挑:“当然可以。”
九念柔柔的说:“云战,我刚闻到了花的香气,路旁田里开的可是油菜花?”
吉云战拉着缰绳缓缓骑行,转头一看,那成片的油菜花或深或浅,或黄或绿,乍一看去金灿灿的晃眼,蜂蝶星星点点的舞着,一阵风吹过,一株株宛若怀中温柔婀娜的迷情女子,柔和中带着耿直。
她这是要与他亲近,以便有求于他。
这女子沉稳镇定,心机颇深,却又如水一般柔和,刚毅果断。吉云战被她的声音撩拨得心里痒痒的,几欲掀开她的盖头,却忍住了。
见吉云战不做声,九念道:“我母亲生我的时候,也是在一片油菜花田里。那年,祖父因为一首诗被圣上举家被流放,当时我母亲已有了身孕,车马行至洛阳郊外便即将临盆,一行人将我母亲抬下车,风疾天凉,我母亲受了风,生下我时已经奄奄一息,押送我们的官兵蛮不讲理,催促我父亲和祖父赶路,活生生将我奄奄一息的母亲抛在了那片油菜花田里。后来我父亲趁着那些官兵天黑吃酒时逃了出来,抱着我连夜赶回了那片花田,可我母亲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我父亲发誓终生不娶,为我取名九念,九,是长长久久无穷无尽,念,是心心念念今心依旧。”
吉云战听了她的故事,没说话。
九念说:“使君,这些年来,我和我父亲始终坚信,我娘亲一定没有死,她一定还在洛阳,而九念,在找到她之前是不会嫁人的。”
...
冀州。
曾家宅邸。
曾泓坐在正厅的檀木床上,对面恭恭敬敬的站着一个打扮艳俗的媒婆,曾泓用手反复摸着几案上摆着的一个鎏金双凤纹银盒,说道:
“张媒人,我就九念这么一个女儿,你看,她的嫁妆我都已备足了,就盼望她能早日出嫁,上次我托王媒人办事,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这次我请你来,务必替曾某寻一位贤婿。”
张媒婆道:“是是是,父母之心谁都懂的,令爱自小没有母亲疼爱,使君必是怕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才如此上心,这事儿啊,包在我身上。”
正说着,外头匆匆跑来了一个家奴,道:“使君!李逾辉求见!”
曾泓示意他放人进来,只见驿卒李逾辉大步流星走进了,施了施礼,身上还背着公文袋,头上大汗淋漓,应该是刚从驿道上下来。
“逾辉,什么事?”曾泓问道。
李逾辉说:“使君!我接到南宫县崔家的消息说,九念代替崔家娘子出嫁,坐上了冀州刺史吉懋家的花车!现在正在回冀州的路上!”
曾泓站起来,双眼一瞪:“什么?代替谁出嫁?!胡闹!胡闹啊!”
那张媒人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眼珠子一转,面露惊奇!冀州首富的独女曾九念,代替崔敬之女嫁给了金科状元吉云战?这件事要是传出去,那可真是轰动全城!这曾九念若是嫁了,那是她的福分,若是没有嫁成啊,估摸着也没有人再愿意娶她了。
...
这边,吉云战抱着曾九念骑着马,日头正当午。
“你是说,你要去洛阳寻母?”吉云战问道。
九念答:“是。”
吉云战收起笑来,面无表情的说:
“呵,娘子想悔婚,却带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我聘礼也下了,你就不怕我告你骗婚?”
他前一秒还笑着,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却明显是不悦的语气,九念几乎能够听到他磨牙切齿的声音,仿佛是被惹怒了一般,然而却并没有发火,叫人捉摸不定。
九念当即“吁——”了一声,马儿停下,队伍也跟着停了下来,那些家奴、侍女纷纷诧异的看着她。
她下了马,柔柔的跪下来,褪下手上带着的一个金包玉羊脂宝钏,头一低,双手呈上,说:
“九念愿加倍补偿使君!”
吉云战使了个眼色,阿忠便将那手钏拿过来递给了吉云战。这手钏乃汉代羊脂白玉所制,质地上乘,如刚割开的肥羊脂肪,细腻无瑕。仅仅一个手镯,就已经抵过他糊弄崔家的哪几箱不值钱的聘礼百倍。
吉云战把玩着那手钏,看了看她,从马上下来。
“曾家不愧是冀州首富,你为了姐姐的一番苦心我也见识了。”
吉云战将她扶了起来,面对面站着,松开她的手,对阿忠说:
“告诉他们,护送新妇子回冀州驿曾家。”
阿忠毫不知情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错愕在原地不动,问道:
“使君,可...可夫人说娶亲队伍要尽快到达刺史府不得耽搁...”
吉云战摆弄着手里的羊脂白玉,懒洋洋道:“那就告诉他们,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阿忠傻了:“这...这是为何?”
吉云战笑了笑,忽然抬手挑起了那红盖头。
刹那间,日光晃眼,她的面容完完全全的呈现在眼前。
那正是她最美好的豆蔻年华。
细腻的肌肤瞬间让手中的白玉也失了色,她俏丽的黛眉像是夺去了萱草的颜色,双鬓之间挽着一段巫山烟云。
虽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可那潋滟的双眸,那满怀着疑惑的樱唇,那迷茫不定却又泰然处之的成熟,让人痴迷,一如那日长街拦马的女子,叫他魂牵梦萦。
她就像是这块包着金的玉,以脆弱剔透叫人看清,以独立稳重让人拜服。
曾九念此时也绷着神经,她的一番陈情似乎也打动了他,看来这个吉云战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样蛮横霸道,毕竟他也是知书达理的文人,只要她继续维持着这样诚恳的态度,他没有道理再继续这桩一厢情愿的婚事。
吉云战最后看了她一眼,唇边漾出一个微笑,他的眼睛似水里散开的墨,有不甘,随即又忽然凝聚起来,同眸黑白分明,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的对身旁的阿忠说:
“听我的,这婚退了。”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
曾九念长长的松了口气,双肩塌了下来。
阿忠的脸上堆满为难:“使君,这...这是为何...”
吉云战注视着她,目光灼灼:
“她太丑,我看不上。”
...
他说罢,转身离去,那红盖头簌地撂下,她的世界再次陷入了一片鲜红。
作者有话要说:代嫁是很狗血,但小爱也是参照人物的真实历史改编,详情请参照《朝野佥载》,是不是看起来很高大上的样子?

第 8 章

【而九念,连自己未来夫君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姒,是个郎中。】
吉云战并没有送九念回曾家,而是按照她的意思返回了崔家,与崔家和和气气的退了这门双方都不大同意的婚约,事情就在九念的三言两语下,异常顺利的解决了。
本想再在崔家逗留了几日,可崔仙芝黏她,迟迟也不肯放她回家,两姐妹这样留来留去,日子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半月后,九念便带着随从返回了冀州,爹爹是个保守的老头儿,一早就知道了九念代嫁的乌龙事,免不了要大发雷霆的,九念在路上就已做好了准备,回到家中,无论爹爹如何责骂,她只一副乖巧嬉笑的面孔,定能获得谅解。
可曾九念死也想不到的是,就在她从南宫县赶到冀州的时候,一个噩耗如晴天霹雳一般传来。
冀州城门口当值的官兵中有一对兄弟叫钱关和钱明,视九念为挚交。曾家经商,九念常在冀州城门口接待往来的外地商人,而她又是个善于打点的聪明人,所以每每有新鲜的瓜果和舶来品,都要分给城门口守卫的官兵一些。
一来二去,和当值的官兵们称兄道弟,似朋似友,而钱关和钱明两兄弟对待九念尤为热情。
九念的人马刚刚行至冀州城门口,便被钱关和钱明两兄弟截住了,兄弟二人一反常态的冷漠,就像是未曾认识过九念一样,坚决不让九念进城。起初九念不解,但看到钱氏兄弟不断的对她使眼色,九念便觉事有蹊跷。
九念骑在马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这时,身后突然跑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九念定睛一看,正是大汗淋漓的侯思止。
侯思止跑到九念的马前,牵起她的马便往城外拉。
“侯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跟我走!进了城你就没命了!”
“侯大哥!何出此言!”九念心急如焚,一纵身便从马上下来,牵住了马。
侯思止转过身来,看着她,那目光中噙满了同情和不忍,却还是用最直白的话语告诉了她。
“今天官府来人,把曾家抄了,你父亲已被押往洛阳候审,曾家所有下人也都被暂时软禁,不许出门。”
九念与随从们皆如晴天霹雳!
怎么会这样!她不过是离开了半月而已!
思绪反应过来之时,九念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腿发软,身后的一个随从也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那随从颤巍巍的说:“曾公所犯何罪?要是到了被押去洛阳送审的地步,那定是重罪啊!那我们这些家奴轻则充为官奴,重责也要跟着问斩的啊!”
另一个随从也吓得向后退:“那我不要回去了!不要回去了!”
“都给我闭嘴!”九念尖厉的喝止住了两个人的喋喋不休。
曾九念眼眶微红,死死地攥着缰绳,努力使自己从惊慌失措中镇定下来,对侯思止说:“侯大哥...我知道你是不会骗我的...我父亲他,到底怎么了...”
若论事情的原委,侯思止还真的是了解,因为那日他恰好在场。
九念刚走的那天,冀州驿迎来了两拨人,一波是卢龄卢右丞的人马,浩浩荡荡,排场甚大,曾泓立刻给卢右丞安排了上一等的房间住宿,而另一波则是一对姒姓父子,父亲四十几岁,儿子刚刚及冠,轻车简从,据说是被诏进京为皇上治病的郎中,曾泓便给两人安排了二等房间住宿。
卢龄的到来提前了半月,这让曾泓有些措手不及,而九念离家之前便告诉过他,竹鸡的事交给市上卖饼的侯思止就可以,于是曾泓赶紧差人将侯思止请来,偷偷的杀掉了那几只特地为卢右丞准备的竹鸡宴客。
那日因为禁屠令而许久没有开荤的后厨肉香四溢,庖厨将那几只竹鸡煎炒烹炸各做出四大盘菜,就连焯鸡肉的汤水也没放过,焖炖在青菜里另成菜品。所有人都在为卢右丞的提前到来而忙碌着,谁也没有顾得上那对姓似的郎中。
宴席摆上,卢龄卢右丞、曾泓、冀州刺史吉懋以及一些地方官员大约有□□人围坐在桌上,谈天说地,桌上香气四溢,那卢右丞的眼珠子时不时的往那竹鸡肉上瞄一眼,恨不得拆骨入腹,大开荤腥。
桌上有竹鸡肉煎炒烹炸各一盘,时令蔬菜素炒四样,还有从波斯进口的三勒浆,从大食进口的马朗酒,尽是上等的酒菜,生怕怠慢了这位卢右丞。
侯思止扮成曾家疱工的样子,把一盘刚出锅的醪糟竹鸡端上桌,香气弥漫。
卢右丞看看桌上的竹鸡,转头对曾泓道:“曾公盛宴款待卢某,卢某感激不尽,可是你可知道,圣神陛下已经下达赦令,天下禁屠,你这可是公然违抗圣令啊?”
曾泓给侯思止使了个眼色,侯思止立刻放下菜,跪在堂下。
侯思止一介粗人,言辞简短声大:“我乃冀州市集卖肉小贩,常从山野间捡来被野兽咬死的飞禽贩卖,这竹鸡非曾公所杀,是小人捡来的!

卢龄冷哼一声:“你说捡的就是捡的?若照你这么说,百姓都不用种田耕地,每天去山上捡几只‘被猛兽咬死’的飞禽来吃,岂不乐哉?”
冀州刺史吉懋赶紧接过话来,谄媚道:“卢右丞,捡来被野兽咬死的飞禽确实不是常事,我觉得,那山间野兽一定是知道卢右丞大驾光临,向您献殷勤呢!”
曾泓也文邹邹道:“卢右丞,陛下潜心礼佛,然,佛家有三净肉,连和尚都可以吃:一是不为我所杀,二是没有亲眼看见其被杀,三是没有听见其被杀时的哀鸣,是为三净肉,这肉于您就是三净肉,您又担心什么呢?”
卢右丞装作勉强的点点头,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竹鸡肉,忽然又撂下筷子,说道:“肉是可以吃,不过这个小贩说辞未必可信,来人呐,杖责二十,就在这儿打!”
侯思止万万没想到这个卢右丞如此蛮横,但也没辙,他欠九念一条命,心想着只要帮了曾家的忙,挨几个板子不在话下。几个人把侯思止架起来,按在地上使劲打,侯思止健壮,被打之时闷哼了两声,却没有叫,黝黑的额头上斗大的汗珠簌簌地往下落。
那心狠手辣的卢龄坐看着侯思止一下一下的被打完二十大板,才拿起筷子假惺惺的念了句“圣上万岁”,遂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大快朵颐起来。
曾泓和吉懋也在一旁一边擦汗一边陪笑。
晚宴结束后,曾泓知道侯思止挨了板子,特地叫人安排了食宿,让他暂住曾家,等到伤好了再送他回去,没想到就在当晚,那个卢龄卢右丞,突然就不行了。
侯思止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房门便被一伙人踢开了,正是卢右丞的手下,那几个人凶神恶煞,将侯思止架到了卢龄的房里,而曾泓和几个庖厨早已跪在卢龄的床前,只见卢龄身体僵直,面如白纸,浑身不停的抽搐着,脸上有几颗脓包冒出,喉间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口水不停地从嘴角涌出,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气一般。
卢龄的手下一口咬定是曾泓和侯思止下了毒,尽管两人一再解释都无济于事,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侯思止吓坏了,心说若是这个卢龄真的暴毙,那么曾家和他定脱不了干系。
正当屋内争执声不断之时,门口进来两个人,一个粗布衣裳的老头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左右岁的男子,手提药箱,五官英俊,面容白皙,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穿得白色薄衫,大概是救人心切。
“什么人!”卢右丞的手下用刀拦住了两父子。
那老头和和气气的:“在下是浙江来的郎中,姓姒,住在这驿店里。”
老头身后的年轻男子一言不发,目光始终盯着床上抽搐的卢龄,似乎在瞧看病情。
曾泓赶紧站起来,对卢龄的手下道:“这可是专程进京给皇上瞧病的神医!快放他过去给卢右丞瞧瞧吧!”
那老头围着卢龄瞧了瞧,转身对儿子讲:“言儿,像是中毒之症。”
那男子点了点头,上前用两指按在卢龄的喉咙处,压了压,回身问众人:“病人晚饭吃了什么?”
曾泓赶紧说:“就吃了些鸡呀...菜呀,哦对了,吃得最多的当属竹鸡,四盘鸡肉我们谁也没动筷子,全可着他吃呢!”
“竹鸡?”青年男子思忖片刻当机立断,立刻对曾泓道:“要生姜汁一大碗,给患者灌服!”
曾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手臂一样:“快去!快去给我捣一大碗生姜汁来!”
片刻的功夫,下人已经拿来生姜汁,给卢龄灌服,说来也神奇,几碗生姜下肚,流涎和抽搐的症状消失了,没多久,那看起来将死的卢龄竟奇迹般的开口说话了!
“我怎么了?怎么突然发起病来...咳咳...”卢龄惜命,抓住青年郎中的手问道。
那俊俏的郎中面色如霜,淡淡道:“中食毒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