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义有些不好意思,握着刀低下头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仓促的瞥了一眼九念,很快又低下头去。
来俊臣道:“这位是宝应寺住持,宽池方丈,是爹的挚友,你先随他藏匿在寺中,扮成和尚,避一避。”
九念立刻警觉了起来,她知道可能是狄仁杰的事情奏到了皇上那里,不禁有些欣喜,却在看到来俊臣凝重的眉目时,不知为何有了一丝不忍。
“爹,出了什么事?”她故意探问道。
然而来俊臣并不与她多说:“爹爹将秦义派给你,他会跟着你,保护你,你在寺中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爹爹度过这一劫,再回到洛阳,定会来接你。”
九念一下子呆住了。
她原已做好了东窗事发后与来俊臣同归于尽的准备,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来俊臣竟然在危难之中,为她悉心做了稳妥的安排,这着实让九念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阴狠毒辣的老头竟然对自己这般?开始是这样,最终也还是在顾念她的安危。
而他似乎并没有从她的身上觊觎过什么回报。
九念疑惑的发着愣,仔仔细细的端详着来俊臣,这样的表情看在来俊臣的眼里,还以为她在害怕。
本不想多说的来俊臣此时不得不安慰她,叹了一句,道:“念儿,你别害怕,爹爹实话跟你说,一旦出了事,圣上不会真的杀了我,大不了就是被贬,只不过现在有太多双眼睛盯着爹爹,爹爹实在不忍让你与我一起流亡,你暂且藏在寺里做个女扮男装的假和尚,这是我目前能够想到的最安全的办法,我让秦义跟着你一同出家,再让巧姑在寺里安排个差事照应着你,你等着爹爹好不好?”
九念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望着他那双因担心而略显苍老的眼神,不知为何,鼻子竟有些酸楚。
来俊臣竟将自己的左膀右臂卸下来一只保护她,还为她安顿了巧姑,与住持做好了人情,不得不说,他的安排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九念的嗓子有些干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点了点头:“我明白。”
来俊臣这才松了一口气,语气中有遮不住的烦躁,他站起来,背着手,对巧姑吩咐道:“一会儿带娘子去剃头,今夜便随宽池方丈入寺。”
巧姑赶紧应承了,来俊臣便头也不回的带着手下离去了,他连头也不回,只留给了九念一个消瘦的背影,
那时候,来俊臣还是四十岁出头的、挺拔精神的男人,甚至还称得上俊美,可几年后再见的时候,他却是有了沧桑之态。
...
这变故来的快,来的猛,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笼罩在了来府的上空。
九念自从来到洛阳,颠沛流离这四个字便是她最好的写照,侯府、药王府、来府,没有一个地方是真正属于她的,如今她又在门禁之前被秘密送出了洛阳城,来到了龙门十寺里最小的一间寺庙——宝应寺。
龙门有十寺,其中以香山寺为首,前文书表,香山寺有个望春楼,武则天曾在那里被风火教的人行刺,被吉云战所救才保住了命。从此以后,武则天便再也没有踏入这龙门十寺半步,而这宝应寺,便是龙门十寺里最小的一座寺庙,也是最冷清的一座。
来俊臣买通了这里的住持,宽池方丈,让九念和秦义在此藏匿,做假和尚,这办法听起来实在荒诞,可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这里是整个洛阳城最安全的地方。
九念被剃光了头发,在这里度过了最舒心平淡的日子...
一晃便是三年。

关于来俊臣的事,九念还是来寺里一年后偶遇姜竹内才知道的。
那日姜竹内陪同夫人来寺里上香,可能是他本身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最擅识人,几乎是一眼便从来来往往的小和尚里认出了曾九念。
那时候的姜竹内已经因在狱中结识狄仁杰,而被狄仁杰提拔做了一个小官,他告诉九念,当时她偷偷为狄仁杰传出来的血书被狄光远呈给了皇上,皇上才重审狄仁杰等人谋反的案子。
其实早在血书之前,来俊臣便伪造了狄仁杰等人的《谢罪书》给圣上看,但武则天心机深沉,知道他是伪造,并不拆穿,更没有给几个人定罪,尽管来俊臣一再催促,武则天还是将这个案子拖了整整一年。
直到侯思止被处死后,狄光远将父亲在狱中的血书呈给皇上,那书中揭示了来俊臣屈打成招的过程,来俊臣伪造《谢罪书》的事实昭然若揭。一时间大臣们纷纷一边倒的请求皇上治罪来俊臣,然而皇上却并没有置他死罪,而是将他贬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地方做官去了。
狄仁杰出狱后便放了姜竹内,还告诉了他九念帮他的事情,姜竹内知道自己误会九念,十分敬佩,连连称赞。
九念得知来俊臣没有死,心里竟没来由的放松了起来。
这三年间,还发生过一件大事,就是圣上的宠臣薛怀义放火烧明堂,举国震惊。后来薛怀义被圣上处死了,如今最受宠的,便吉云战了。
不过,旧恨也好,旧爱也罢,这外界的一切都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
春去秋来,九念竟在这小小的宝应寺里混了三年,九念的眉眼本就比女子锋利许多,面额又有棱有角,身高比一些小个子的男子还要高一点,声音压低时更像是个变声期的男孩,剃光了头穿着布衣混在这寺里,挑水劈柴,日光一晒,便和其他一些清秀的和尚别无二致,就连她自己有时候也分不清楚自己是男还是女,是和尚还是俗人了。
九念喜欢这里的生活,宁静,简单,起码不用整日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来来来!小师弟!赌大还是赌小?嗯?”绿意盎然的山间,一个长得极其俊俏的光头和尚拿出两枚骰子,放到了倒扣着的木桶上,目光中闪着灵气的光。
这个小个子的俊俏和尚是九念的二师兄清无。
九念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坐在河边晒太阳,一动都不想动,长期故意压低的声音让她的言语听起来有些哑,问道:“二师兄,我都快累死了,师父要我们挑八桶水,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清无道:“今天是药王菩萨的诞辰啊,花都药王选了咱们寺,要来行净礼。”
九念原本慵懒的神色忽然一变,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
花都药王...
那姒华言会来吗?
心里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竟有些陌生了。
三年了,三年没有见他,九念白天夜里的跟着小和尚们混在一起,被人“清境清境”的叫着,几乎把自己的名字都要忘了。
清无见她不搭理自己,便又叫了一声九念旁边正在打水的秦义,道:“清止,你来跟我赌一局。”
清无做和尚之前是在外面欠了赌债,怕被人家砍了手脚才出家的,出家之后却还是改不了好赌的本性,有时候九念都睡着了,还要被他拉起来赌上一把。
秦义,也就是现在的清止说:“清境不玩,我也不玩。”
清无道:“嘿!你这个榆木疙瘩,我就纳了闷了,难不成你是欠了清境的钱不成,干什么事事都要听他的?他可是最小的!”
清止不说话,老老实实的帮九念往桶里打水。
正在这时,大师兄清学自远处来了,清学为人严谨,沉默寡言,是他们四人之中最有悟性的人,清无一看清学往这边走,赶紧将骰子收了起来,一双眼珠子乱转。
九念心里还是在想药王来寺里的事,一见清学过来,赶紧起身问道:“大师兄,我们打水就是要给药王行净礼用的吗?”
清无拎着桶,面无表情的在河边舀着水,回答道:“药王病了来不了,洛国公会代替他来寺里,你们三个抓紧打水,洛国公酉时就来了。清境,你若是拎不动,大师兄帮你拎一桶。”
清学虽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对人还是很好的。
清止憨厚的问:“大师兄,我们是不是只负责打水就够了?”
清学回答:“佛家的净身礼自然要打水人到场。”
九念一听,急了:“让我们给洛国公沐浴更衣?”
清学皱了皱眉头:“有何不妥吗?”
清无走过了,摆弄着骰子傲慢的说道:“咱们师父是这寺里最厉害的法师,而我们四个又是所有弟子中最聪慧的,被选中去给洛国公施礼,这是无上荣耀啊!”
想当初他们四人刚入寺,便赶上了寺里四年一度的换师大会,寺里法师级别的和尚必须换一批新的弟子,他们四人的师父——宽明法师,在众人之中选中了他们四个,收做徒弟,取名为“清学”“清无”“清止”“清境”,是为“学无止境”。后来九念心里暗暗发笑,这个老和尚,大概是年纪太老的缘故,竟一下子选了两个假和尚,还有一个是六根未尽的赌徒,真是老花了眼。
于是他们四个人便被分到了一间屋子,一铺炕,九念睡在最西边靠墙的位置,而秦义则背对着她睡,将她与其他两个和尚隔开。
后来,他们四人在宽明法师的教导下,果然在本就没有几个正经和尚的小寺里,成了四个悟性不错的弟子。
今日是药王菩萨的诞辰,宽明法师选择不露面,让他的四个弟子替洛国公沐浴更衣,更衣之后,洛国公要在寺里住上一夜,念上一夜的佛经,才算是对药王菩萨的最大敬意。
向来无人问津的宝应寺那里承办过这样的大场面,一时间全寺上下都忙了起来,腾了一间干净的厢房,置了一个宽大的檀香木桶,用半透明的纱布帘子挡在木桶前,找二十个和尚坐在地上念经,而清学、清无、清止、清境四个人就站在纱布帘子后面的木桶前,等待着洛国公的到来。
距离酉时还有一刻钟,九念却像是被人凌迟了一半,不停地发汗。
大概当初来俊臣委托的那个宽池方丈是老糊涂了,也或许是年头太多把她和秦义给忘了,怎么能让她一个女儿家而一个男人沐浴受洗呢?
这个男人,又是她的...旧识。
九念还是觉得不妥,尽管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但姒华言兴许会认出她来,到时候这寺里她就呆不下去了。
“大师兄...”九念用手拽了拽清学的袖子:“我想上茅房...”
清学皱了皱墨黑的眉,用一种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细小声音说道:“清境,师父交代过一定不能出岔子,你忍一忍可以吗?”
九念皱皱鼻子,小声乞求道:“大师兄...要不你找个人替我吧...反正那个洛国公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弟子对不对?人有三急啊!”
清无头上纹丝不动,嘴角却悄悄地溢出来嘲讽的话语,小声说:“小师弟你每个月都要嚷嚷几次肚子疼,数你最会偷懒。”
清止的头也不敢动,站得像个木头人,眼睛瞥了清无一眼,反驳道:“人有三急,你不也是三天两头偷吃肉拉肚子?”
清无瞪了他一眼:“师弟,话可不行乱说啊,谁偷吃肉了。”
九念这边记得冒汗了,大师兄却还是一副铁面无私不通人情的样子,道:“不许去,给我憋着。”
九念气鼓鼓的站在那里,脑子里飞速的想着别的办法,正在这时,就听见门口站着的两个看门的和尚提醒道:“洛国公来了。”
几个地上坐着的和尚,因为偷懒而不念经,此刻也闭着眼睛煞有介事的敲着木鱼诵念起来。
九念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赶紧低下头,低一点,再低一点...

 第47章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善良且宽容的男人,曾在向城的葬礼上,用一种近乎于残酷的目光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在说,她应该即刻去下地狱。】
那是她时隔三年之后第一次与他见面。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并不容易熬过来,他的面容似乎已经被时间磨砺得模糊起来,若不是刻意去想,九念早已不能完全拼凑出他的样子来。
或许是选择性去强制遗忘的结果,只有偶尔在山间挑水劈柴的时候,望着远山墨墨欲雨,才会想起他如黛的眉眼,或有时候在大师兄浅笑时露出的一口整齐的白牙,让她怔怔出神,仿佛看到了阿言在对她笑一般。
若论起来,她与阿言之间的感情,并非多长,只是那短暂之中深刻的纠缠,和年少时彼此许下的承诺,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执念,容颜已远,心动却还在。
或许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令她这般悸动和心痛了。
于是再见他的时候,他进门时所印刻在九念眼眸中的模样,像是记忆被撕去了那层厚厚的膜,霎时间清晰起来。
然而令九念心惊的是,就在他那对着她这一侧的左脸颊上,竟有一道小拇指那么长的一条深深地疤痕,那道疤痕已然有些时日了,比他脸上的肤色稍浅一些,并不丑陋,却格外明显。
他的脸怎么会弄成这样?
九念还来不及思考,那个接待他的和尚已经将他引到了浴盆的方向。
九念赶紧低下头去,还好冬天的天黑得早,酉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尽管禅房里点着十几根蜡烛,却依旧吞没了他们这些看起来长得都一样的小和尚的脸。
姒华言并没有认出她来,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有睁眼看这些不相干的和尚们,甚至都没有听身旁的法师说什么。
住持宽池方丈太老了,眼睛花了,身子也动弹不得,只能让其他的法师来代为接待洛国公这样的重要客人,而姒华言之所以选择宝应寺这样小的寺庙,也正是因为这里人少,又寒酸,必定不会将仪式搞得太复杂。
他虽为重臣,却是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以前九念刚听说他是郎中的时候,便曾半开玩笑的问过他:
“人家都说郎中救死扶伤是改了阎王殿的生死簿,将来死后下地狱是要被问罪的,阿言,你怕不怕?”
那个时候姒华言倒是平静而淡漠,仿佛世间所有的惊慌都奈何不了他,而他的面相本就长得善良清俊,无论他做什么都会给人好的印象,这大概就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一种魅力所在。
“我不信有地狱,也不信有神佛,我只信这些医书,还有我这双手。”
九念不信他什么都不怕,便故意吓唬他说:“真的有地狱的,而且有十八层的。”
姒华言终于嘲讽的勾起一抹笑来,再抬眼望向她的时候有一丝费解:“你就这么想看我害怕的样子?”
九念不可置否,她当然喜欢,她喜欢他的沉寂淡漠,也喜欢他除了沉寂淡漠以外的一切样子。
他道:“大丈夫立于世间,不为上阵杀敌,不为辅佐君王,只消能够减轻他人的苦难,便不算白活,下了地狱又何妨。”
他的这番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九念一定会觉得是做作矫情的惺惺之言,然而从他的口中说出,配上他淡薄的语气,九念倒觉得狭隘的自己被教化了一般。
以前听说他们姒家是大禹的后人,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大义无私,心系苍生,后来愈发的了解了阿言,就愈是觉得他的身上真的有那么一股子正直慈悲的情怀,不得不叫人佩服。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善良且宽容的男人,曾在向城的葬礼上,用一种近乎于残酷的目光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在说,她应该即刻去下地狱。
可她从都不怪他。
...
陪同姒华言一同来的,还有李昭德,李昭德始终在门口和法师谈论着佛法,九念并没有注意到他。
就在九念晃神之际,只听见师父宽明法师的声音响起,他本不愿露面的,可不知何故他竟然到场了。
九念这才注意到李昭德也来了,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师父,而师父也对着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两人的眼神之中似乎有某种交集,却又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李昭德对宽明法师恭敬极了,跟随他的脚步进了禅房,华言也对宽明法师施了一礼,随即便向浴桶的方向走来。
宽明法师已经六七十岁了,银须黑眸,使他看起来高深莫测,师父从来都是一副仙人般的模样,九念鲜少敢主动与师父搭话。
宽明法师站在那巨大的布帘之外,落座与蒲团之上,开始为姒华言的沐浴之礼诵念佛经:
“四大无病,所生清净,身体常香,肌体润泽,多饶人从,拂拭尘垢,方白齐平,威光得大...”
师父这样清境而悠远的诵念着,身后弟子空灵的木鱼声响起,姒华言在这一片隆重之下,缓缓地走进了布帘之后的木桶。
这木桶与其说是木桶,不如说是木头做的浴池,这是九念见过的最奢华最大的浴池,池里注满了八公德水,也就是他们师兄弟四人从山下挑来的新鲜河水,清澈的池底铺着金沙,金沙里扑上了许多新采的莲花,这个季节自然没有,这些各色的绝美莲花是从皇宫里运出来的,由皇室专门养花的地方提供。
大师兄和二师兄走过去,按照仪式将姒华言的华丽外衣轻轻的解开,脱去,最后他的长臂伸平,就只剩下最里面的贴身薄衫了。
和她初次见他时一样,他的身上也只穿着这样一袭薄衫,然而大概是他平日将身体调理得极好,那样寒冷的天气也并没有将寒气侵入他的体内。
洛国公的外衣宽大而华丽,且做工复杂,光是这重量便有几斤沉,大师兄和二师兄为了不让衣服落地,便一人拿着一端,走到一旁用手呈着,而下一步,便需要由九念和秦义来做了。
九念不止一次的在心里庆幸,幸亏有这布帘挡着,行礼之时李昭德等人不可擅自进入,而姒华言又是背对着他们四个和尚的,所以并不会被发现他和秦义。
秦义倒是很镇定,毕竟他跟着来俊臣那么多年,什么风浪都见过了。
九念走过去,弯腰将他的内衣的带子解开,他的衣衫便松开了,从后面慢慢褪下他的衣服,下一秒,他白皙的后背便呈现在眼前。
九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颊有些微微泛红,可是回忆起当年在河边他晾衣服时,自己也是见过他这样,便给了自己镇定的理由。
这个过程,姒华言始终像个没有灵魂的神尊雕像一般,背对着她,而当她的手指不小心划过他的肩膀时,不只是错觉还是什么,九念感觉到他的身形一滞,紧接着变得更加僵直起来。
脱去了上衣,剩下的就是裤子,秦义虽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对于九念还是了解一些的,他很主动地承接了这个活计,弯下腰来很恭敬地将姒华言的外裤,亵裤一一褪到了脚踝。
姒华言的脚掌从裤子里走出来,□□的背影颀长而挺拔,他乌黑的发披散在腰际,美得好似一幅画,他缓缓的步入了浴池里,那泛着烛光光亮的清澈浴池,莲花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那圣洁莲花仿佛得到了他的召唤,随着水波轻轻的舞动起来。
最终他慢慢坐入了池中,留给九念一个肩膀和背影。
实在没想到再次见到他竟是这样一番尴尬的场面,后面的事她已经记不得了,因为她始终像个木头人一样低着头,站在一旁,耳边充斥着繁冗的诵经声。
直到沐浴结束,姒华言从浴池中出来,以同样的姿势背对着他们,师兄弟们忙着帮他擦干身子,为他穿一身参禅的衣服,九念才回过神来,却木讷的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此时的天已经彻底的黑了,禅房里的烛火摇曳着,姒华言的身影仿佛被笼上了一层柔柔的佛光,那样伟岸高大。
他忽然慢慢的转过身来,让九念赶紧低下头去,两只手掌合起来装作佛家施礼状,遮住了自己的办张面孔。
清学,清无,清止也学着她的样子合手施礼,谦恭地低下头去。
不只是幻觉还是什么,九念竟感到一道灼灼地目光正望向自己,可当她偷偷的抬眼望去时,却看见姒华言正微微低着头,谦卑的合掌,对他们四人表示感谢,而他的目光始终是垂在地上的,浓密纤长的的睫羽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九念再次低下头去的时候,他已经转身出去了。
九念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令她不曾想到的是,就在姒华言离开宝应寺的第二天,寺里却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那火起得异常凶猛,整个寺里的五十多个和尚皆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慌乱,救火的救火,逃窜的逃窜,可是诡异的是,竟没有一个人能够打开寺庙的大门。
大门,后门皆不知为何在外面被封住了。
一时间,大火再干燥的冬天愈演愈烈,更是不停地有火把从寺院的墙外丢过来。
有人试图翻墙而逃,却被人用刀捅了回来,死了!
九念是被秦义叫醒的,二师兄和大师兄也被救火的呼喊声吵醒了。
然后九念很快便发现了门墙已被封堵的事实。是寺外有人,而且有许多人,那些人企图要将宝应寺封起来,将寺里的人全部烧死!
已经来不及多想,宝应寺本就很小,寺里的火越烧越旺,如同一个大火炉,大师兄在慌乱之中想到了隔壁住着的师父,于是兄弟四人便跑进了师父的房间。
师父像是一尊佛像般巍然不动,窗外的火光明明灭灭浮动在他的脸上,却并能使他的表情动容半分。他闭着眼睛,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手边还放着一封被打开的心。
“你们四个不要往外跑,”师父闭着眼睛静静的说:“那些人是要我们的命,被火烧死化成了灰,会比变成一具烂尸干净许多。”
大师兄最尊敬师父,怎么可能看着他死,此刻已经急得额角冒汗:“师父!快跟我们逃命吧!”
三年的相处,师父就像是他们父亲一样,虽威严少语,却是对他们四个百般照顾。
宽明法师还是巍然不动。
九念急了,她最小,斗胆上前拉住了师父正合十的手掌,急切地道:“师父!二师兄平时偷偷溜下山的时候,在后院的墙根处挖过一个洞,我们可以逃出去!师父!跟我们走吧!”
宽明法师摇了摇头。
二师兄是个急性子,见他执拗不肯动,便踹了秦义一脚,趴在他耳边说道:“清止!你不是会功夫吗?你把师父打晕了,我们将他背出去!别跟他废话!”
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秦义觉得这办法可行,便上前一步用手掌在师父的脖子上一砍!
那力道可不小,宽明法师当即便昏了过去,秦义健壮,将瘦弱的师父背了起来,在大师兄二师兄的簇拥下往外跑。
九念是最后一个出去的,她看了一眼地上被拆开的信,直觉告诉她这封信一定有什么蹊跷,师父像是早就料到了寺里会有灾祸,那么八成便和这封刚被拆开的信有关,九念将它胡乱的塞进了衣服里,快步追上去逃命了。
这场灾祸发生得太突然,危难面前人人都会求自保,师兄弟四人已然顾不得别人,只是背着师父来到了寺里后院的墙根,九念和二师兄合力半开一口腌酱菜的缸,缸后的墙上果然有一个洞。
二师兄经常来后院捣酱,原来是偷偷的挖墙根,好溜出去下山玩,此时竟成了救命的通道,不禁让人唏嘘。
师徒五人一一出了宝应寺,回头再看寺里,已是惨叫连连火光冲天,他们五个赶紧找一处外人鲜少知道的小路,逃下了山去。
下了山,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四个人找了一处土地庙暂时安身。
庙里很安静,仿佛刚才的一场惊魂大火是个梦。师父还没有醒,四个人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全都惊魂未定,沉默着。
九念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打开,静静的看着那纸上的几行类似于诗的字,上面写道:
战马各争鸣
家邦百万兵
雄主惊回首
天下长安宁
九念皱皱眉,觉得这首诗怪异极了,却说不出来哪里怪,她不禁抬起头,借着熹微的晨光打量起师父的那张苍白的脸。
到底是谁这样狠毒,竟然放火烧了整个宝应寺,宝应寺虽小,可也有上上下下五十多条人命!
原本有一瞬间,九念猜测,莫非是阿言认出了她,对她心怀怨恨?
可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疑惑,不会的,这不是姒华言的行事作风,根本不可能。
想到姒华言,他脸上的那道长长的疤痕再次映入脑海...
心中有无数的疑问窜出来,扰乱了她的思绪。
九念站起来走到土地庙的门口,望着那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忽然觉得自己三年的平静生活,就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一场大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