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湛虽不齿秦桧为人处世,此刻却也淡淡一笑应道:“相爷好眼力,正是在下。”
秦桧见他不亢不卑,淡定从容的神情与祁颜如出一辙,当下心中又是一阵怅然,长叹一声道:“二公子来此为了何事?”
“在下刚刚从二帝处来,受了二帝嘱托,赶来探望太后,顺道带话给太后。”他笑容不减,抬眼望向马车,“可容在下过去面见太后?”
秦桧略一思索,挥一挥手,原本团团围住马车的亲兵迅速退开,让来一条道来,却依旧握紧了大刀对准了祁湛,每一双眼睛都盯紧了他,生怕出什么差错。
祁湛也不在意,笑了笑大步走至马车跟前。
说是面见,他也只是隔着马车帘子,轻声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二帝让他传了什么话,就听得马车内一声轻微的叹息,韦贤妃低声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祁湛微微躬身,正待离开,蓦然间鼻端闻见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飘过,心中一凛,转头望向秦桧:“秦相爷,你护送太后至此,可是碰见过追兵?”
秦桧神色变换数回,终是勉强道:“是。也不知何人帐下的莽夫,我已命人带了追兵的尸身回复给金兀术,想必他自会查处发落。”
祁湛点点头,也不多问,掸了掸肩上的落雪,拱手致了意便转身回走。
“这位少侠留步。”马车内,韦贤妃出声喊住祁湛,待他疑惑地走近了些,微微掀开布帘,伸手指了山道方向低声道,“追兵的头领追杀一位姑娘往远处去了,她于哀家有恩,烦请少侠尽快赶去救下她。”
祁湛虽是诧异,倒也不多问,颔首示意后转身往她所指之处飘然而去。
秦桧皱了眉,望着眼前雪地中极浅的脚印沉思许久,半晌,长叹一声。
“相爷,启程罢。”韦贤妃在车内静默了一会,低声道。
秦桧默然无语,翻身上马,挥了挥手,卫兵四散开来护住马车,一行人缓缓开走,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原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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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旷野被雪覆盖住,四下毫无人迹,祁湛心中焦急,越走越是不安,眼见着天已黑、路又寻不见,一个被壮汉追赶的小姑娘会在哪里?
这雪又下得极大,早将所有打斗、追逐的痕迹都掩埋得一干二净,雪地中足迹全无,四处皆是白茫茫一片,叫他上哪里去救那姑娘?
他也是眼力极好之人,却是远眺了许久也不曾见到一个人影,莫说是姑娘了,连一只打这路过的鸟都不曾见着。
正疑惑之际,雪地中三丈远处一处突起微微地动一下,似是雪下埋了什么活物,他忙上前扒开一看,却是一个灰衣高壮大汉,脸埋在雪地中,身下淌出的血已凝成黑红色,浑身乌黑僵硬,却是中了毒刚刚死去。
他见埋着的并非女子躯体,暗自松了一口气,将那大汉翻过身再一看,也是心中一惊:噫,这额齐格那日不是中了花依的剧毒,活不过三个时辰么?怎的又会出现在此?
再看那额齐格的右臂,皮肤下的烟青色细线自衣下如藤蔓一般蜿蜒而出,直至中指指尖,这发作的情形竟是极熟悉。
青藤萝!
二哥,你只知花依姐姐囊中毒药众多,却不知莫离我也是行家!
青藤萝么,最是美丽了,烟青色细线如花如藤蔓,延绵至指尖,你便咽了那一口气,永世不再转醒。
嘻,不到危急,我也用不上这青藤萝,淬了它的针可都收在我皮囊的最底下哪!
祁湛脑中轰然炸开,脊背一阵沁凉:与这额齐格最后交手的竟是三弟莫离!
他再也无暇顾及脑中蓦然间涌上的诸多疑问,也无暇再去想那被追杀的姑娘之事,拔足便向山道上狂奔。
积雪甚厚,一脚踩下很难拔出,他吸了口气,足尖点地,大鹏般掠过雪地。
忽地某一处积雪下有些微异样,他心中一惊,身形一滞,足尖向下轻轻一钩,那雪便松松散散地坍开,露出底下的事物,是阮映雪总不离身的皮囊!
他顿时心神俱裂,伸手捞了那皮囊揣入怀中,发狂一般四处找寻阮映雪踪迹。
风雪又起,祁湛踏遍附近每一处旷野、寻便每一条山道,皆是不见人迹,一颗心揪得极紧;清啸了数十声毫无回应之后,他忽地一拍脑袋苦笑道:“何不回客栈看一看,说不准三弟已经回去了,我便是将此处雪地翻遍怕也寻不出什么。”
他定下心神,转身投入风雪中。
回了客栈,祁湛匆匆对店堂内扫地的伙计点了头,也不走楼梯,提一口气飘然翻身上楼直奔向阮映雪那一间客房,倒把伙计吓得面无人色。
他猛地推门进去,愣住。
房内无人,冷清安静,桌上摆着的茶水已经凉透。
临街的窗半开着,冷风夹着细小的雪粒刮进来,在窗下打湿一片。
慌忙走至床边,却见床榻之上被褥齐整,屋中毫无人气。
祁湛心中凉意四起,犹比上一回寻不见阮映雪更加心慌。他去了花依房里,问了花依和萧劲寒,却也是不知道阮映雪的去向,更不曾见过她回到客栈。
花依原是急惊风的性子,披了外衣便要出门去寻她,萧劲寒阻拦不住,只好允了她一同出门;三人在旷野之中踏遍各处,连雪地都翻了个遍,也不曾见到阮映雪的踪影。
他三人分头寻人,花依沿着山道缓缓上行,不多时到了断崖边,心中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她蹲下身朝断崖下一望,倒抽一口凉气。
断崖下枯枝嶙峋,自石间怪异伸出,枝干覆了雪,却是极薄的一层,远不若下雪半日所积起的模样,更令她吃惊的是,枯枝杂乱,竟然有几枝从中折断,纤细的枝干上,隐隐沾了些血迹,混在雪中,几乎难辨。
再看崖边的积雪,分明是有人踩踏过的,那一块的积雪怕是被人踏落过,与一旁的积雪厚度相差极多。
有人自这崖边坠落!
花依心中大惊,却也不敢去猜测是否是阮映雪,慌张起身颤抖着摸出袋中短笛就口一吹,悠扬的笛声在旷野中传开。
祁湛与萧劲寒远远地听了笛声,旋即返身循着这声音,寻到崖边。

第五十九章 原是旧相识

三人木然立在崖边,谁也不作声。
祁湛不等花依细述,探了头往崖下一望,心中便已如冰一般透凉,那一抹凝住的血迹直像冰锥一样猛地扎进他的心里。
额齐格身上所中的青藤萝,三弟莫离随身带的皮囊落在雪中,崖畔被踏落的雪,断崖下枯枝间的血迹,此类种种,铺天盖地压得他头痛欲裂。
若非是莫离,还能有谁?
全然的了然与绝望涌上他心头。
胸混乱如麻,祁湛苍白了脸,立在风中任凭那猎猎寒风卷了雪粒扑面打来,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一旁的花依拭去满脸的泪水,哑声推了萧劲寒一把:“去,赶紧下断崖找人!”
萧劲寒默默敛了悲戚之色,走到祁湛身旁,突然出手,蒲扇大掌紧握,当胸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当真是很重,砰一声,将祁湛捶得倒退两步,也幸好这一拳,将他捶得清醒过来。
“随我下去找人。”萧劲寒头也不回,也不管他是否跟来,径自大步走远。
风雪正劲,祁湛抹去脸上融开的雪水,拔足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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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依一夜未眠,静坐直至天亮。
她原是要跟着去寻人,萧劲寒看了天色,见雪落不止,山下也不知情况如何,不舍她冒险,硬是将她送回了客栈,才同了祁湛一同下断崖。
天色初蒙,两人拥了一身的风雪进了客栈,眉眼间倦意重重。
花依忙迎上前,正要开口询问,萧劲寒朝她使了个眼色,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强拽进自己房内,任祁湛一人茫茫然走进隔间阮映雪的客房。
茶已冷,被已凉,屋里犹有清浅的茉莉香气残存,那言笑晏晏的人却不知身在何方。
他扶了桌子缓缓坐下,伸手入怀,取了那皮囊出来,怔怔无语。
一夜寻找,崖下却无人,他原是作了最坏的打算,便是三弟死了也要寻了尸身出来;可一整夜他赤红了双眼,翻遍崖下所有可能滚落之处,竟什么也不曾找到。
不见人,亦不见尸,只在雪地里落了这皮囊,空余念想。
蓦然间,却是有什么闪过祁湛的脑海,他捉了那皮囊的底,将袋中物什尽数掏出,放至桌面。
细颈白瓷小瓶数个、小木匣一只、大红色镶金绣线锦袋一只,再无他物。
那皮囊的内里,原是插七星针与旁的银针之处,空空如也,祁湛攥紧了指掌,眼前恍若出现阮映雪慌张奔逃,在雪地中跌跌撞撞前行的境况。
心痛如刀绞。
虽不曾寻见尸身,可也不知三弟身在何处,是否暖饱,是否安康?
他勉强按捺下心跳,握住那锦囊,轻轻一捏,不由得“噫”一声,心中一阵惊疑。
那锦袋中装的分明是玉石一类的物件,只怕还是上好的玉石,隔了薄薄的锦缎,微微透了凉意,直逼向指尖。
祁湛好奇心从未如此盛过,他打开那锦袋,凝神往里细看。
只那一眼,他如遭雷击,全身都僵住。
羊脂白玉的玉玦,上好的和田玉,精致的大红流苏与如意结,分外眼熟!
那一年的茉莉清香,恍然间如同初蒙的天光,氤氲了,将他围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暗夜中清晰地响起:在下随身携带一枚玉玦,世上仅此一枚……他日姑娘有事可以凭此玉上临安府祁家找在下……
那声音缠绕在他梦中许久,每每午夜梦回,他仅朦胧记起自己的笑声,那茉莉一般的少女却芳踪杳杳。
原来,那在梦中远去的悦耳声音,竟一直伴在自己身旁,从江南到西北,走过草长莺飞,越过冰雪原野,他却浑然不知。
犹记得那清雅淡幽的茉莉清香,时时萦绕鼻端,偶尔触动他心底的弦,他疑惑、深思,末了,总无法忆起分毫,此刻想来,竟是这样的明晰。
埋藏了许久不曾记起的记忆,忽然间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祁湛攥紧了手中的玉玦,一时间不知道该叹息抑或是大笑。
临安城外道旁相遇、三剑共鸣、他三人无奈结义、一路同行……诸事种种,她在一旁,看尽了一切,想来可要在心底嘲笑他这二哥眼拙了,连多年前的故人都认不出;他抚额微叹,自嘲地轻笑。
莫离。
茉莉。
“我原是一时冲动赠了玉玦,却不想引出这多纷繁事情,莫离,你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祁湛长叹,喃喃道:“现下,你又在何处,是否安好?”
静静坐了许久,他依旧收了那皮囊,只是将玉玦仍放入锦袋内,贴身揣了,掩了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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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国城毕竟还是在金兵的严密监视之下,当日秦桧派了暗探送回劫杀韦贤妃的金兵尸体,金兀术颜面尽失,大怒,命城内卫兵严加看守,并清查手下卫兵那一日傍晚的去向,只查到领头的是额齐格,却始终查不出指使之人,越加的恼火,便命令彻查全城;祁湛与萧劲寒商议已定,第二日匆匆结了帐,三人弃了马匹,避开城门口查哨的卫兵,悄悄翻了城墙,出了五国城。
萧劲寒早已托人在城外买了三匹脚力甚好的马,只一出了城不多远,便见那人家中的家仆牵了马候在道旁,三人上了马,向那仆人道声谢,扬鞭疾驰而去。
花依心中大疑,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找人买了这马?”
萧劲寒回头望一眼默然端坐马背的祁湛,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一趟免不了艰险,我入城之前沿途留了暗号,江湖朋友见了自然知晓。”
花依越加的疑惑,再问,萧劲寒却也不再出声回答,只拿眼睛瞄了瞄身后,沉声道:“既是不曾见人,那还是活着的,你寻不见,自然是被人救了去。”
祁湛抬头颔首,微布血丝的双眼眯了眯,轻笑出声:“我不担忧她的生死,只是懊恼自己眼拙,那么久的时间,竟不曾发觉她便是那月夜中给我施药的阮家小姐。”
而现在,空余怅然。
这一句,他默默咽了下去。
花依与萧劲寒都不出声,昨日,祁湛已将玉玦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们,花依震惊之余,便向他道出了与阮映雪相识结伴的原委。祁湛静静听着,神色不惊,只苦笑着低声道:“映雪,莫离,都是阮姓,我却不曾想过江南能有几个阮家能生养出这样一个少年!”
“劲寒,我们加快赶路,早日回临安见我大哥,也好让他安了心。”他顿了下,继续道:“另外,我也好早日出来寻找三妹。”
他们已知阮映雪身份,改了口,叫三妹,如花依,则是改口叫映雪。
萧劲寒,点点头,扬鞭一夹马肚皮,马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奔跑起来,三人快马加鞭,消失在官道尽头飞扬的烟尘中。
绝尘而去。

第六十章 水尽奇峰出

北风凛冽,大雪扑簌簌直坠,马车的车轱辘轧过厚厚积雪,悄无声息地由白皑皑的原野驶过;四下里寂静如常,只有车上悬着的一排铃铛在风中清脆作响。
冰天雪地里,这一辆马车不疾不徐,缓缓地在呼啸的北风中沿着山间小道向前行着。
这马车装饰得竟是极为奢华,车身蒙一层各色丝线织就金线描绘龙飞凤舞图样的锦缎,直至穹顶,仍旧是金色缎带结成大朵牡丹花状,中央镶一颗夜明珠,在暗夜之中熠熠生辉;那车厢四角延伸开去,舒展成飞檐状,各个檐下均悬一盏荷色宫灯,远望去,仿若四簇明光拥了一点金色在雪地里移动,甚是好看。
驾车的锦衣少年双手捉了缰绳坐在车外,稳稳地驾着马车,却是极不怕冷的样子,不戴皮帽,也不曾穿厚实的棉衣或是毛皮大氅,只着一件单薄的秋裳,在颈间围了一条雪白的狐皮围脖,衬着清秀的一张脸越加的唇红齿白。
“流光,走慢一些,既是家中无事,我们在外多耽搁些时日也无妨。”车里人声音带着些微的笑意,隔了木板传来。
少年不做声,神情依旧淡漠如初,倒是听清楚了主人的话,眨了眨眼索性扔了缰绳,抱着双臂倚在车上闭了双眼打起盹来。
车里的人嗤一声轻笑道:“你倒爽利,扔了缰绳,只不过若是马走偏了,多耽搁了时日,看我如何处置你。”
少年略微皱眉,也不睁眼,一只脚伸长出去,足尖微微一勾,便把那缰绳勾挑住,仍旧握住了,闭着眼打盹。
车里人哈哈笑几声,颇为无奈地低声道:“你这小鬼,越发的懒了。唔,这姑娘昏睡了两个时辰了,莫不是不打算醒了?”
停顿下,车里人伸指扣了扣车门,戏谑的声音又响起:“流光,看看她是不是索性睡死了醒不过来了?”
一直不停的声音确实扰人,锦衣少年不耐烦地睁了双眼,霍地起身,在不停晃动的马车上身体也不见丝毫不稳,他扔了缰绳,弓身推开车门走进去。
车厢角落摆着一个火盆,里面温暖如春,除去高度不够直立,地方却是很大,一矮几、一长榻、一书架,能容三四人落座,车内的红衣男子却舍了长榻,偏斜倚着矮几半躺在地下的金色绣毯之上。
见那叫做流光的锦衣少年进来,他一手支额,一手指着头枕在自己膝上的女子,笑道:“来看看,是不是果真活不过来了?”
流光瞪他一眼,伸手捉了那女子的手腕,略微一把脉,咕哝道:“公子自己是圣手,偏要使唤我这个半吊子把脉。”
红衣男子冷笑一声,伸指闪电般一扣流光脑门:“你坐在外头驾车不是一直不放心么,那我便唤你进来瞅瞅,你的映雪小姐姐是不是安好,讨了便宜还卖乖不是?”
流光不作声了,他静静地望着头枕红衣男子膝头昏迷不醒的阮映雪,半晌,叹了口气,起身又走了出去,仍旧是倚着车门坐下。
“公子,你为何会救下她?若搁在平日里,这样难保自身还想救别人的人,你不是一向不屑么?”毕竟还是少年,流光憋了许久的话还是说了出来。
那红衣男子哈哈笑道:“流光啊流光,你是心里想我凤莲城会救人很稀奇是么?可我倒是认为你更应当稀奇的是,我却恰巧救了你多年未见的小姐姐。”
流光小声嘀咕道:“要不是那柄泣血金匕,我哪里还能认得她是我小姐姐……”话未竟,他低叹一声,却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当年他尚且年幼,随了母亲夜逛灯会,不曾想人多拥挤冲散母子二人,他被拐卖幼儿的人贩子悄悄迷倒带走,醒来之后在道旁大哭大闹之时遇上了路过的凤莲城,凤莲城本非善人,原不打算管闲事,见他样貌极是清秀,心中倒生了不舍,顺手救下带在身边。
直至半年前经过江南,流光顺道回了趟家,才与父母相见,那时阮映雪早已离开家,他依稀只记得这位小姐姐生性淡漠,几乎不与其他兄弟姐妹多说话,只不过在他幼年时她倒是时常陪着他逗蛐蛐捉蛤蟆,这一别经年,印象中的面目已然模糊,若不是因为那一柄削铁如泥的泣血金匕,他定然不会想到被公子一时兴起救下的便是他多年未见的映雪姐姐。
流光抚过自己那双与阮映雪肖似的眼,止不住唉声叹气。
凤莲城在车内听得发笑,他低了头,伸手拨开阮映雪额头微乱的发,静静瞧了许久,自言自语道:“我何必救你,我原是来瞧这场热闹的,却又何必救你?”
末了,他微微一笑,合了眼凝神。
车内车外安静如初,火盆旁的安息香袅袅地散开,一室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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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映雪悠悠转醒,未曾睁眼,只觉脑后一阵莫名剧痛,她嘶地一声低喊,嗅觉倒是先警醒过来,鼻端是一阵清浅的安息香,掺了些许的凝神用蓝昙花粉,显然这安息香是高手所调配,蓝昙花花粉甚是奇特,少量能作安息凝神之用,稍微过量便能使人中毒,身体高热不退,呕吐脱水而死。
她惊讶万分,睁了眼挣扎着要起身,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身后有人笑道:“不头晕么?这么急着坐起来?”
那人虽是没用几分力,却将她的身体牢牢钉在地上,她心中暗恼,却又不得不忌惮那股的大力,只得使出看家本领,就地一翻滚,滑脱出他的掌心。
凤莲城一怔,连忙道:“你小心!”
“砰”一声闷响,马车一个颠簸,刚就地翻滚开的阮映雪被颠起,落下时右臂恰巧磕上车内长榻的一角,她痛呼出声,蹙眉抱头抱臂小声咒骂。
凤莲城抚额哈哈大笑:“我可是叫你小心的么。”
车外的流光听得车内凤莲城的笑声,大惊:“公子?”
凤莲城止住大笑,望了望倚在角落镇定地望着他的阮映雪,忽觉无趣,撩了衣袍躺回长塌,托了额意兴阑珊道:“流光,她醒了。”
阮映雪只觉恼怒,双眼睁开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为何脑后剧痛,眼前榻上还躺了个莫名的红衣男子,她当下便要坐起身开了那车门跃出去。
她还不曾伸手,那门却已开了,流光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上下打量她许久,始终不做声。
她越加的恼火,冷冷盯着眼前那锦衣少年,两人对视半晌,她忽觉心中有一些影子飘过,模糊却又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
流光见她不吭声,只是盯着他看,便知她大概早已忘记了这个小弟弟,心里也如凤莲城一般意兴阑珊,依旧掩了那车门,回身坐好。
阮映雪凝想许久,轻呼一声:“呵,那双眼真像我爹!”可惜,只是个少年不是?
凤莲城似笑非笑地开口提醒道:“像你爹,莫不是你兄弟?”
她怒目瞪了凤莲城一眼:“我只得两个兄弟,一个早已年及弱冠,另一个在幼年之时被拐走下落不明……”
她一怔,正眼望向正前方的红衣男子,疑道:“我怎会在这马车里?”
凤莲城见她转移意识极快,不由大笑道:“嗳,说来这事可是话长。不过,你果真不认得我这流光童儿么?”
“啊,忘了知会你,他也是阮姓,江南临安人氏,父亲名字叫做阮劲竹,年岁十六,似乎听说是在某个灯会与家人失散……”
阮映雪越听越觉耳熟,不觉忘了要问自己身在何处,连忙伸手拉了车门,探出脸问道:“你……真是慕秋?”

第六十一章 忘却前尘事

流光也是倔脾气,偏过头哼一声算作回答。
阮映雪一愣,低声商量道:“转过脸给我瞧瞧行么?”她杵在车门旁,仅能看见眼前少年侧对她的右半边脸庞,清秀俊雅,神情有些不快。
流光虽是心中不大痛快,却也听话转过脸来。
只是一照面,阮映雪不由惊呼一声:“莫非真是慕秋?”
她伸手抚过流光左眼下那一颗小痣,心中大骇,刚刚在车内只是觉得眉眼熟悉,不曾注意到这一颗痣,这一看,眼前这少年果真模模糊糊与少年时手挽手伏地捉蛐蛐的幼儿有七八分相像。
流光见她只是一径盯着自己瞧着,心中陡生窘意,微恼着偏开了脸。
阮映雪按捺下激跳的心,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是在左胸之上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红色胎记?”
少年红了脸,咬牙低声道:“小姐姐,是右侧胸上有一颗胎记!”
“果真是慕秋!”阮映雪大喜,伸手捉住流光紧握缰绳的双手,笑道,“不想多年后还能见到你,慕秋。”
流光不做声,由着她抓紧自己的双手一阵摇晃。
“你……”她惊喜过去,蓦然想起他幼时被拐之事,心中迟疑了下,忍不住问道,“当年……”
“唉,这位姑娘,你捉住我流光童儿的手,叫他如何驾车?”车里人开口打断她,笑了笑又道,“流光,叙旧的机会多得是,且让她进车内休息吧。”
流光不语,低了头示意她进去。
阮映雪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勉强,此时才觉得后脑又一阵剧痛,终究忍不住疼痛,弯了腰走进车内。
那红衣男子拢了宽大的衣袖,倚在长榻上,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如何?”
她在马车一角席地坐了,略一思索,问道:“我为何在你车上?之前发生过何事?”
那红衣男子忽然间神情十分愉悦,坐起了身子笑道:“你都不记得了么?”
她怒道:“记得还用得着问你么?”
“唉,这可如何是好?”他伸指弹了弹身侧的珠帘,笑道,“真是可惜啊。”
说是可惜,他的神色却是极为淡然,丝毫不见惋惜之意。阮映雪蓦地只觉一股怒气直冲上胸臆之间,她凝神聚气,稍稍平息怒气再抬头,轻声道:“请这位公子告知,为何我会在此?”
他但笑不语,伸手取了几上的茶盏,轻轻吹开茶叶,啜一口,对她笑道:“我姓凤,名莲城。”
阮映雪一口气堵在胸口不得舒缓,见他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心知从他处必然得不到答案,便不再问他;原先她想跃出马车离开,却不想竟能遇见小弟慕秋,瞬间打消了这念头,再者,她后脑头痛欲裂,怕是跳下了马车,在这冰天雪地里也走不出几里远。
她暗暗叹了声气,也不管这马车将要带她去何处,只索性窝在墙角闭了眼养神。
凤莲城心中却是了然,她后脑撞击山石受创,醒来询问发生何事,怕是失了忆;他替她把脉之时不曾发现异样,只是她脑后淤了血,一时之间恐难散去。
他仰头躺下,合了眼无声地笑。
真是天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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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一个时辰的光景,只听得车外流光一声低叱,马缓缓停下,流光一跃而下马车,轻扣车门,低声道:“公子,到了。”
阮映雪迷迷蒙蒙知道马车停下,流光这一声惊醒了她,她开了车门跃下马车,眼前蓦然开阔。
马车停在一座极为奢华的府邸前,石阶下早有一个须发苍苍的老者拢了袖子上来对着流光作揖:“流光少爷,一路辛苦。”
再向着负手走来的凤莲城诚惶诚恐地低头长揖:“公子,您总算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