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了一会,萧桓放下双臂点了点头,顺手拾起桌案上顾含章放下的兵书翻了翻,浓眉微挑:“你爱看这些书?”顾含章愣了一下,想夺回藏起已是不大可能,她只好淡淡地笑了笑道:“闲着无事随意翻翻罢了。”
萧桓也没多问,放下书望着她道:“明日一早骑兵营将士在城外三里处旷野跑马,你可愿随我去?”顾含章双眸一亮,几乎是立即便轻声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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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外旷野连三坡,远远望过去,遍地的葱绿延绵至数里之外。天刚亮,红日自东方缓缓升起,赤红朝霞顿时布满天际。早晨的风犹带着凉意,神武军骑兵营五百将士赤膊上阵,扬鞭策马呼喝连连,尽情奔驰在空旷原野之上,马都是精良彪壮的战马,四蹄生风、昂首阔步,马上的人也都是精壮结实的年轻小伙子,身强力壮、精神抖擞。先锋十八骑遥遥当先,薛老六扬鞭一指策马领先的秦绛秦老三,哈哈大笑道:“谁能超过秦老三,我薛老六就请他喝酒吃肉!”众人一听素来抠门的薛老六要请人喝酒吃肉,都狠狠地甩了甩马鞭,争先恐后地去追赶秦绛,数百匹战马一同在旷野中齐头奔腾,震动了方圆数里的地面。顾含章牵着小红马立在矮坡上眺望着,为这眼前的壮观景象震撼不已,小红马也仿佛感染了这激昂欢腾的气氛,兴奋地不住仰头长嘶,前蹄跃跃欲试地在地面轻踏,顾含章忍不住笑着摸了摸它颈间迎风飘扬的鬃毛道:“不急,等他们赛够了咱们就下去。”“此时下去也无妨。”萧桓牵着照雪大步走来,眯眼看了看尚有些迟疑的顾含章,沉沉笑道,“红马脚力不如照雪,你先走,我让你一箭之地。”顾含章拍了拍小红马笑道:“好。”
头一拨跑马的百余骑已跑得没了影,其余三百余人整整齐齐在坡下列队等候参将发令,萧桓与顾含章两骑矫健地跃下矮坡立到队列前,在一众将士惊诧的目光里,顾含章回眸一笑:“殿下,那含章就不客气,先行一步了。”她清叱一声,双腿一夹马腹,小红马如箭矢一般射出,马上蓝衣翩然如惊鸿,身下红马矫健似游龙,英姿飒爽、令人惊艳,众将士忍不住齐喝一声:“好!”。待红马奔出一箭之地,萧桓挥鞭大笑一声,打马追向前去。
小红马逆风疾奔,清晨的风带着露水与花草的淡淡香气扑面而来,打湿了顾含章双鬓的乌发,她眨了眨双眼,感觉两排长睫上也密密地沾了湿意;这是这些时日以来她最为自在放松的时刻,她几乎可以听见胸臆间心跳的声音,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小红马脚力毕竟不如照雪,萧桓片刻后便赶了上来,她听见身后马蹄声愈近,还不及转头去看,照雪已如疾风一般超过了小红马,萧桓也不等她,只是大笑道:“含章,你的红马跑不动了么?”顾含章也不恼,柳眉微微一挑大声道:“殿下只管先行便是了。”她与小红马多跑一阵也无妨。
萧桓没有立刻停下来,照雪四蹄踏风疾奔出了四五里地才停了下来等她,顾含章笑着赶上前与他并骑而行,前方不远处是一片茂密树林,穿过密林不远处便是目的地,头一拨百余骑战马的蹄声与嘶鸣声穿透重重密林传来,她忽地浅浅笑了:“看来小红马不输骑兵营将士的战马。”
两人越发靠近树林,照雪忽地长嘶一声停下不肯往前走,小红马也停下了摇头摆尾地低鸣,萧桓四下里一望,虎目中微有异样神色,却仍旧镇定道:“掉头回去!”话音刚落,密林中隐约有数道暗影闪过,他面色一沉,闪电般扣住顾含章臂膀,将她拉下马抱住就地一滚,单手朝照雪后臀狠狠一拍,照雪吃痛撒开蹄子便掉头往回跑,小红马受了惊,也跟着照雪一道往回奔去。顾含章被拽落马背,在草地上摔得肩背剧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萧桓一把将她按在身下,扣紧了她的纤腰在她耳旁低声道:“不要抬头。”她低应一声,双眼隔了他宽厚双肩往林子方向一看,惊呼道:“连珠箭!”
瞬间利箭如雨朝两人射来,密林中几人既不现身,也不靠近,只在远处不停地朝这里放箭,萧桓抱紧了顾含章在草丛中滚出很远,目标又比在马上小了不少,箭雨只在他们二人身前几寸处落了地,终于逼得林中射箭的人现身,七八个灰衣蒙面人手举弓弩朝向萧桓,箭如急雨凌厉地破空而来。萧桓松开顾含章,大喝一声跃起,手一抄将险些射中顾含章的利箭握住,冷笑着反手一掷,正中最前面杀手的右肩。
其余几人被他惊人的臂力吓到,手下缓了一缓,萧桓已抱起顾含章往后飘落几丈远。箭雨骤然再起,那几人也不顾同伴痛极倒地,依旧一步步逼近前来。顾含章被萧桓拉到身后躲着,正慌乱之间,身后大地一阵震动,梁月海带着其余三百骑人马赶了过来,他一声令下,三百将士弯弓搭箭,直指密林前的灰衣人。那几人想撤已是无路可逃,头一拨跑马的百余骑狂奔而来,领头的先锋十八骑早已将马鞍旁弓箭取在手,瞄准了林前数人。几乎是同一时间,两边的弓箭齐发,毫不留情地将七八个灰衣人射成了刺猬。
只那最先被他反手射中右肩的杀手并未死,四肢被骑兵营将士射了七八箭犹咬紧了牙关挺着,箭伤处缓缓地淌下殷红血迹。萧桓慢慢走到林前,伸手扯掉他脸上的蒙面灰巾,威严地喝问道:“你是何人手下?”那方脸大汉惊恐地瞪着萧桓,眼神倏地一闪,萧桓急忙伸手扣住他的下颚,却是迟了,鲜血汩汩地顺着那人的嘴角流出,他已咬舌自尽。
萧桓冷笑一声,将那人灰袍的一角掀开,露出袍角绣着的一个小小的“顾”字,顾含章在一旁看得分明,身子微微晃了一晃,萧桓转过身来静静望着她片刻,吩咐道:“月海,送王妃先回府去。老六留下处理这几个刺客。”
晚香寒罗帐
梁月海奉命护送顾含章回了秦王府,老管家赵得四带着小厮清风开门迎接,正诧异她出门未久便归,又见她面色有些发白,便小心翼翼问道:“王妃可是身子不适?老奴这就去请个大夫来……”“赵叔。”顾含章忙打断他,微微摇了摇头笑道,“我只是有些乏了,才先回了府。”老管家点点头,连忙吩咐清风去唤来了颐儿翠鹂二人将顾含章扶回房中休息。
旁人看不出顾含章神色不对,颐儿怎会看不出,顾含章刚在桌旁坐下,颐儿便吩咐道:“小姐累了罢,翠儿去泡壶热茶,再将袖姨早些时候温在笼屉里的几碟点心取来。”翠鹂不疑有他,应一声便匆匆去了。她前脚刚跨出门槛,颐儿后脚便走到桌旁来低声问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顾含章定了定神,在她耳旁吩咐几句,颐儿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匆匆出了府去,不多时翠鹂端了热茶糕点回来,见房中只顾含章一人,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颐儿姐姐?”顾含章笑了笑道:“不知为何忽然想吃东街的芝麻酥糖,就让颐儿去买了。”翠鹂眼珠子转了转像是松了口气,点点头放下了茶点。几口热茶喝下去,顾含章慢慢地镇静下来,今日之事实在凶险蹊跷,若非照雪领来救兵,恐怕被射成刺猬的不是刺客,而是她和萧桓。
“王妃可好些了?”翠鹂怯怯地低声问,顾含章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她,轻声问道:“翠儿你到御史府可是有些年岁了。”翠鹂怔了怔,眨眨眼道:“是的,六年了。”顾含章没作声,沉吟许久又盯着她问道:“家中可有弟兄姊妹?”翠鹂面色倏地有些发白,勉强笑了笑:“翠鹂是个孤儿,七岁便被卖到了御史府里头,从不知自己有弟兄姊妹。”顾含章看了她一会,便没再问下去,只是笑了笑道:“你既然已跟了我来王府里,便是我的人,今后等你年岁长些,我会替你挑个好人家嫁了,免得累你一生。”
翠鹂低了头直惶惶道谢,顾含章在心里叹了口气,挥挥手遣退了她。小厮清风在园子门外候着,见翠鹂红着眼低头走出来,憨憨地瞪大了双眼看她,翠鹂有些狼狈,回瞪了清风一眼,快步走了。
顾含章在屋内静坐了半日,终于等到颐儿回王府来。“如何?”她低声问,颐儿喘着气道:“御史府还无甚动静,不过如小姐所提,府中确实有个方脸大耳眼下一颗大黑痣的侍卫,姓周名长青。”顾含章顿觉一股寒气自指甲缓缓上爬:“当真?”“句句属实,这周长青曾在我哥手下做事,不过前些日子被老爷派出邻县办事,尚未归府。”颐儿极肯定道。
如此说来,此事御史府便必定脱不了干系,这出外办事久未归府的侍卫周长青与郊外小树林执弓箭意欲射杀萧桓的是同一人,罪证明朗大方得如此坦荡,不得不让顾含章心中起疑。颐儿不敢多问,说罢便自己退了下去,过不多久又闪进门来低声道:“老爷派了人来见小姐。”顾含章略一沉吟,吩咐她将人领到书房去等候,起身匆匆走了过去。
来人已在书案前恭敬地立着,顾含章刚踏进门,他便抱拳躬身行礼道:“属下庄墨云见过王妃。”这嗓音颇熟悉,顾含章稍一打量他,才发现来人竟是先前在南疆时潜入楼湛庄中的那高壮大汉。“御史大人可是有事要你转达?”她也不拐弯抹角,径直便问道。那汉子警觉地望了望门外,低声道:“大人让属下转告王妃,刺客之事大人毫不知情,请王妃在秦王殿下跟前多替御史府辩解几句,也好争取些时间让大人查明真相。”
顾含章面色缓了缓,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庄墨云又恭敬地行礼欲退下,顾含章唤住他:“府里头可是出事了?”庄墨云面色微微一变,老实道:“秦王殿下派人将周长青尸身与随身携带弓箭等物送回了府中。”门口立着的颐儿猜了七八分,掩口低呼一声:“周长青死了?”庄墨云点了点头,告辞退了下去,她慌忙上前来战战兢兢问道:“小、小姐,这、这……”
“颐儿,你下去罢,让我静一静。”顾含章轻声道,颐儿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退了下去。她在书案后静坐许久,将所有的事串在一处细细想了一遍,心中逐渐明晰。她爹顾弘范虽是有野心,却毫无暗杀萧桓的理由,他使尽手段将她嫁入了秦王府,断然不会毁了这条费尽心机攀上的通天路,只是这拙劣的嫁祸究竟是何人主使,却是不得而知了。
她在书房内等到了傍晚时分也没见萧桓回府,颐儿与翠鹂送了饭菜来,她草草吃了些,仍旧在书房等着;一直到了二更天,萧桓才回了府中。顾含章已在书房内伏在书案上打盹,颐儿守在门前遥遥望见个高大的黑影在长廊内逐渐走近,擦了擦困倦的眼睛刚要出声,书房门前廊下的纱灯照亮了来人的脸,她顿时清醒了大半,鼓足勇气道:“殿下终于回来了,小姐在书房内等了有大半日,也不肯回房去休息……”萧桓面色微沉,大步跨进书房内去,见顾含章披了件他的外袍伏在案上睡着了,案头的灯光落在她秀美的面容上,宛若一幅静美的画。他静静地看了一会,走过去轻轻抱起她回房,刚进了卧房,她便醒了。
两人都没有出声,各自换衣上榻。屋内安静异常,沉闷得令人窒息,顾含章睁着眼盯着帐顶的大红牡丹团花图案看了半晌,僵硬着身子侧过身来面对他涩然道:“那刺客……”“顾大人府上来过人了?”萧桓忽地睁眼看着她,眼中并无太多情绪,顾含章无法捉摸他的心思,顿时不知该如何问下去,只是点头道:“是。”床前灯盏未熄,萧桓直直看着她,双眸在火光里微微发亮,她心里忽地有些难受,忍不住低声道:“我爹虽非十分好官,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他到底还是不敢做的。”萧桓没作声,望着她点了点头。
两人又一阵安静。夫妻之间隔了层纱,你防着我,我防着你,这滋味万般难受,顾含章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开了口:“含章一直认为,既为夫妇,该生死福祸同当。”她顿了顿,萧桓忽地将她拉近身前,望着她笑道:“不曾想我倒是捡到了宝。”顾含章一愣,不知他此话何解,他却问她:“含章,你为何信我?”
为何信他?顾含章有些迟疑,她与萧桓各为私心成就了这桩婚事,按说十多日夫妻也不过半熟,两人却一直极有默契极从容地相处,仿佛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般,她想她是毫无理由地相信萧桓,为何?是因为他是那征战沙场杀敌无数的骁勇神将,还是因为他南下千里自楼湛手中救她时的英雄气概,还是因为其他?她忽地就有些糊涂了。
“分明元夕之前我还有些讨厌你。”她不知为何暗觉滑稽,轻声地说道。萧桓没听清,也没细问,只是在被下握了握她的手淡淡笑道:“含章,你是我的王妃,外头的那些事该由我处理,不需要将你也牵扯进来,因此福祸同当这说法倒是无甚意义,你多虑了。”顾含章抬眼看他,他从容不迫地回望她,眼中毫无虚假,她忽地便明白,他这样的男子,便如参天大树一般笔直立于天地之间,那份傲气与霸气便是他的尊严。
她嗯了一声便不再作声,先前想问的许多事情也忽然之间变得毫无意义,萧桓看她柔顺下来,伸长手臂将她揽到身前低声道:“睡吧。”帐落灯熄,两人各怀心事慢慢睡去。
白玉凤首簪
萧桓将刺客之事压了下来,并未上报顺钦帝,只将此事秘密转交提刑司查办,给顾弘范留足了脸面。隔天一早,颐儿自御史府打听回来如此这般一说,顾含章才稍稍放下心来。
刚用过早饭,时辰尚早,老管家便匆匆赶来禀报:“宫里来了人,已在厅内候着王妃。”顾含章微讶,放下手中的书问道:“是殿下有事还是……”赵得四摇了摇头:“老奴没敢多问。”她略一沉吟,吩咐颐儿将皇后所赐描金木匣取来,拣了几件素雅大方的首饰戴上,跟着老管家去了前厅。
来人约莫有四十岁年纪,身着枣红宫装,面容丰润、慈眉善目,一见顾含章便笑着迎了上来施礼道:“奴婢挽琴见过秦王妃。”顾含章敬她年长,连忙含笑扶起她:“可是母后身边的那位吃斋念佛的善人琴姑姑?”琴姑姑笑得眼角纹路渐起,高兴道:“不想王妃竟会认得奴婢。”她一面说着,一面朝顾含章挽起的发髻多看了几眼。
顾含章心里一动,顺着她的目光伸手去摸了摸发间的白玉凤首簪,笑着问道:“可是我发髻没挽好?”她抬起了手,衣袖稍稍滑下手腕,露出她腕上的一对碧玉水纹镯,琴姑姑连忙摇了摇头,又盯着她纤细白皙的手腕看了几眼,抿嘴笑了笑道:“这还是奴婢头一回见没蒙销金盖头的王妃,果真是花容月貌温婉可人,与秦王殿下站在一起真是璧人一对。”顾含章脸微微一红,这才想起大婚当日在宣德殿上走过来要揭去她盖头的可不就是琴姑姑,虽也没见过琴姑姑面容,这声音她倒是慢慢记了起来。琴姑姑又多看了那白玉凤首簪几眼,这才笑道:“皇后娘娘遣奴婢出宫来,是来请王妃入宫一叙。”
皇后要请谁入宫,原本只需吩咐小太监传个口谕,此次竟特地让亲信琴姑姑亲自来请她,也不知为了何事?顾含章心里犯疑,也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应一声是,又笑着问道:“琴姑姑可知母后有何事要同含章商议?”琴姑姑笑吟吟道:“王妃进宫见了皇后娘娘自然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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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所居含元宫在内宫城中央,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当中一座巍峨高楼被绿树清溪环绕着,飞檐冲天,雕栏如画,整个含元宫中,数十座亭台楼阁均出自巧匠之手,精美而又不失雄浑富贵之气。顾含章一面走一面细细地观赏,琴姑姑在一旁悄悄打量她,见她面色从容,仪态大方,不由得暗暗点了点头。
皇后早在含元殿内等候着,喝了半盏茶,琴姑姑领着顾含章进来,跪叩行礼,皇后笑了笑道:“都起来罢。”顾含章起身恭敬地立到一旁,皇后搁下茶碗由宫女扶着慢慢走过来,细细端详顾含章半晌,雍容端庄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些笑意:“真人倒比画儿上的还秀丽柔顺几分。”
顾含章不敢多言,皇后问一句,她便恭敬有礼地回答一句,直至皇后忽地面色一沉:“含章,你可是有事瞒着母后?”她心里一惊,忙曲膝跪下道:“含章言无不尽,不知母后所说何事?”皇后直勾勾盯着她看了许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我问你桓儿最近可安好,你是怎么说的?”顾含章肩背挺得笔直,镇定道:“殿下一切安好。”皇后将茶碗砰一声往茶几上一搁,严厉逼视她道:“那几日前京郊跑马遇刺又是怎么回事?”
殿内倏地静了下来,立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桓儿也便罢了,他从不同我说这些凶险的事,怎么连你也帮着瞒我?”皇后微怒,“可叹我连自己儿子的事都要听旁人提起了才知道!”
“母后息怒。”顾含章掌心满是冷汗,只得将萧桓推出做挡箭牌,“殿下生怕母后担心,因此便将此事压了下来,特地嘱咐含章不得告诉任何人,以免扰了提刑司查案。”皇后皱了皱眉:“我可是听臻儿说,这刺客不都咬舌自尽了,提刑司又从何查起?”顾含章一愣,立即明白皇后对此事并非所知甚详,忙随了她的话点头道:“刺客虽咬舌自尽无法追查幕后主使,提刑司却需查明刺客身份来历好做备案。”她胡诌了一通,也不知皇后信不信,低了头默然许久,皇后似乎也不想再往下追究,挥了挥手吩咐琴姑姑扶她起来。
“今后少随桓儿出去罢,也免得再牵累他。”皇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皇上极为看重桓儿,秋后立储多半是要将桓儿立为太子,含章你是桓儿命中吉星,可莫要辜负了母后对你的期盼。”顾含章低头应一声,在身前交握的双手紧了紧,不觉心头有些冷,她毕竟是个外人,无论在谁眼中不过都是秦王萧桓命定的吉星,在此情此景下除了点头,她还能说些什么?
皇后面色逐渐和缓了,慢慢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又如先前一般和蔼道:“含章,你既已嫁入皇家,便要替你的夫君多作思量,趁还是新婚燕尔,抓紧些要个子嗣,莫要像瓒儿家那几个媳妇儿,一个男娃娃都生不出来。”
琴姑姑在一旁笑着连声应和道:“是啊,王妃,早些生个小殿下也好让皇后娘娘高兴高兴。”皇后大抵心里头也是这般想,虽是嘴上说大皇子家的几位小郡主她也喜欢得紧,终究还是转头来笑道:“咱们皇家最要紧莫过于子嗣,早为丈夫生下男丁,正室的位子也坐得稳些。”顾含章听明白了这话中的暗示,虽是极不以为然,却还是涩然点了点头道:“母后说的是,含章记下了。”
“那便好。”皇后松了口气,凤眸不经意瞟到她发间的白玉凤首簪,盯着看了许久,又撩起她腕间的衣袖轻抚着那对碧玉水纹镯,眸光闪了闪,不知为何竟微微笑了,“不曾想你与我的眼光竟是这般相似,当年我嫁给皇上时,陪嫁首饰十多箱,我独独相中了这对碧玉水纹镯与这支白玉凤首簪,大抵那时候年纪轻,总以为素净雅致才是女子该有的气韵。”大约是察觉失言,皇后不再说下去,只是笑了笑道:“既是皇家的儿媳妇,往后还是多戴些金银首饰罢,莫要叫人笑话了去。”
顾含章抬眼望向身前不远处雍容华贵的妇人,她是这大齐的皇后,是唯一可以立在帝王身旁的女人,受人万般尊贵千般敬仰,但在那珠光宝气金银闪耀之下,谁能瞧见她的隐忍与疲倦?
皇后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只是出神,竟一句也没听得进去,琴姑姑喊了几声才将她唤回神来,顾含章蓦地抬头一看,皇后不知何时已由宫人扶着往内殿行去,满头珠翠一身华服,背影却是掩不住伛偻之态。她怔了怔,心中千头万绪混在一处,不由得有些茫然。
“过会朝房便会散了,皇后娘娘已着人去请秦王殿下来接王妃回去。”琴姑姑笑吟吟道,“王妃便在含元殿喝茶坐会,奴婢去取些宫中的点心来给王妃尝尝。”顾含章忙道:“不必麻烦,我在宫内随意走走,等殿下来便是。”琴姑姑也不勉强,陪着她在含元宫四处走了走,忽有小宫人慌慌张张寻来道:“姑姑,姑姑,大殿下前些日子送来的翠玉枕收在哪里,娘娘嫌绣枕软,要换了翠玉枕去……”琴姑姑训了那小宫人几句,只得另寻了个宫女随侍顾含章,她便匆匆地回了殿内去。
小宫女大抵怕生,怯怯地跟在顾含章身后一声也不吭,顾含章问她一句她便答一句,绝不多说半个字。离宫门不远处有个极大的荷池,碧波粼粼,水光潋滟,满池的莲叶在暮春的暖风中起伏着,池畔假山嶙峋,又有大片花圃,种满了怒放的牡丹,顾含章遥遥地在满目火红之中觑见一簇翠绿花苞,心头忽觉亲切,轻声笑道:“呵,这里也有你。”小宫女终于小声地开口道:“这是南梁女王送入宫中的牡丹,据说当中绿牡丹只得两株,一株便是在此,另一株……”
顾含章还等她继续往下说,她却停了下来,有个清朗熟悉的嗓音接过去沉沉道:“另一株被送去了二哥的府上,听说最近似乎开了花。”顾含章还未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她镇定地转身朝他淡淡地颔首致意:“陈王殿下许久不见。”
萧瑧清瘦了些许,虽然双眸依旧明亮,面容依旧英俊年轻,他眼中的神色却是变了许多,昔日的活泼开朗替作稳重沉静,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一般。顾含章微讶,他已走得极近,稍稍俯下 身来直视她,眼中有着顾含章看不透的复杂神色。
“真是巧,竟能在这含元宫里遇见你。”萧瑧望着她,不知为何竟笑了,“二皇嫂。”
花盛锦绣春
顾含章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依旧温婉地笑了笑:“母后往偏殿去了,殿下若是再同我在此闲谈,耽搁了问安的时辰,母后可就要歇下了。”
陈王萧瑧的母妃静妃红颜薄命,在萧瑧十一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半年后便香消玉殒,皇后可怜萧瑧年幼丧母,将他接回含元宫与萧桓一起教养,因此萧瑧也是十分地敬重皇后,每日必亲自来含元宫中问安奉茶,陪伴皇后用膳。
“早朝前我已来含元宫问过安。”萧瑧打断她的话,淡淡地看了她身后低眉顺眼的小宫女一眼道,“我不过是听宫人说起二皇嫂在此,特地过来见一见。”说罢,对那宫女挥了挥手:“这里没你的事,下去吧。”小丫头迟疑地看了看顾含章,也不敢得罪陈王,应一声是便退了下去。
顾含章立在湖畔的花圃前,盛放娇艳的牡丹映衬着她端庄秀丽的面容,不知花更俏还是人更娇,在这暮春的日光里落下浓浓一笔潋滟之色,萧瑧灼灼地望着她,目光更比晚春的暖阳还炙热。顾含章暗觉尴尬,避开他的眼道:“不打扰四殿下赏花,我去宫门前等二殿下。”
她转身才走了几步,萧瑧追上来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含章!”她怔了怔,他又放低了身段低声央道:“你当真连听我说句话都不愿意?”顾含章霍然停下,转过身来直视他:“宫中人多口杂,请四殿下注意些。”萧瑧缓缓地松了手,喉头滚了滚望着她轻声道:“含章,若是从头来过,你会不会改变心意?”
顾含章不躲不闪地回望着他,从容而坚决道:“不会。”或许她曾经当真在父亲布下的富贵局中对萧瑧生了些许的期盼,但在那皇家的残酷游戏开始之时,他却放弃了她。一朝逝去,再难求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