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宫中人人紧张,上京城中也是风声流言一片,再过七八日,九月十二便是立储大典,顺钦帝缠绵病榻也近一月,礼部官员将嘴闭得像蚌壳一般紧,谁也没法打听得一星半点的消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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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一日比一日寒凉,内宫城道旁的枫树染尽寒霜,催得叶儿如鲜血一般殷红,触目惊心。
九月初八清早,萧桓起身穿衣,顾含章匆匆披了外衣下地服侍他穿戴,手拂过他腰间时微微一怔,那条青黑底刺绣叶纹的锦缎腰带平素也常见,今天摸上去却有些冷硬,寒意透过光滑缎面微微沁入指尖,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窗外园中忽地有只鸟儿惊啼一声,其声凄厉骇人,和着秋风透窗进来,惊得顾含章手一抖,原是要捧来递给萧桓的秋水剑当啷一声坠了地。她慌忙矮身将长剑拾起,双颊红了红低声道:“大清早的,这鸟儿偏就要作怪!”
萧桓伸手接过秋水剑轻轻搁到桌上,浓黑的眉宇间隐隐有着不寻常的神色:“今日往昭阳宫去看父皇,过了永安门便不得再带兵刃。”
进了永安门便是宫城,顺钦帝卧病之后,便命禁军严守宫门不得让人随意进出,上至萧氏兄弟,下至宫女太监,举凡进宫者都需严查后才得放行;顺钦帝原先允神武将军带剑上殿,萧桓在宣德殿无须解剑,往昭阳宫去却是不得不按照规矩来。
顾含章面色微微一白,不知为何有些不安,沉吟片刻才轻声道:“诸事小心,我在府中等殿下回来。”
萧桓嗯一声点了点头,有力的双掌扣住她单薄的双肩压低声音叮嘱道:“府中我已安排了人守卫,无论发生何事,千万莫要慌张,也千万莫要随意走出王府。”
她心头咯噔一声,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昨夜昭阳宫来人,传了顺钦帝口谕,命萧桓今早径直进昭阳宫,不得往宣德殿或议事房去,传旨之人是御前伺候的小太监,手中握了顺钦帝私印为凭,千真万确是代传圣谕。
萧桓松开顾含章瘦削的肩,最后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清晨的雾气还不曾散去,她立在廊下目送萧桓走远,那英伟挺拔的身影逐渐隐入白茫茫的雾中,仿佛被吞噬了一般。她的右眼皮忽地跳起来,越跳越急,越跳越快,与她胸臆间狂躁不安的心一道搅动了心底最恐惧的那一处。
“小姐!”颐儿及时打断了她,嗔怪道:“雾还没散哩,小姐就穿了单衣立在廊下,若是伤风了,殿下可得心疼了。”被颐儿一吓,顾含章眼皮倒也不跳了,心也逐渐慢慢缓下来,她盯着那浓浓大雾看了会,低声笑道:“恐怕是我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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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在永安门前止步,萧桓低声吩咐了几句,他镇定地点了点头,牵着照雪往来路去。永安门前守卫的禁军统领是龙骑都尉罗宣,原也是萧桓麾下神武军骑兵营将士,他虽是因聚众豪赌受惩一事耿耿于怀,但对萧桓却是不敢放肆,遥遥地望见萧桓下了马,便恭敬地迎上来抱拳唤了声:“大将军!”萧桓拍了拍他的肩,径直往宫门内走,罗宣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几次口,终究也没能下定决心唤住他。
宫城内安静异常,守卫的禁军却比前几日多了一倍不止,萧桓面色丝毫不变,随意地扫了一眼墙根下立着的守卫,从容地迈着沉稳的步子沿着白玉石道往昭阳宫去。
宫门前已有人守候着,梁王萧琰、陈王萧瑧,两人并肩跪在石阶下,见萧桓远远走来,萧瑧没吭声,萧琰却挑了挑眉嗤地一声笑道:“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二皇兄架势不小!”
萧桓淡淡看了他一眼,浓眉微微一蹙,冷冷地笑了:“看来三弟在四弟府上吃了不少豹子胆,最近胆气显是上涨,可喜可贺!”
萧琰暗里投向萧瑧,刚壮了胆子想要嘲弄萧桓,便被他奚落一番,萧桓只那么微微看了他一眼,他顿时又失了底气,缩了缩脖子矮了回去。
宫门前立着的是昨夜传话的小太监,萧桓往宫门前石阶上一跪,正好斜对着他,小太监双眼微红,几次三番望着萧桓似是有话要说,萧瑧轻轻咳一声,他立时一个哆嗦不敢作声。萧桓双目沉沉打量这小太监许久,蓦地低喝道:“没你的事了,退下罢!”小太监如蒙大赦,跪下连磕三个响头迅速退了下去。
萧瑧仍旧是没作声,年轻英俊的面容上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狠戾笑意,片刻后他才转过头来招呼道:“二皇兄虽是来得迟了,倒是能少跪半炷香时辰。”萧桓浓黑的眉宇拧了拧,淡淡道:“父皇并未召你入宫,你又何必跪在宫门前受这罪?”昨夜的小太监只道顺钦帝私下传召二皇子秦王萧桓入宫,并未提及萧瑧萧琰,他二人出现在此,怕是早已走漏了风声。
“父皇有事相商,我与三皇兄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萧瑧捉起沾了尘土的袍袖拍了拍,英俊面容上一双星眸熠熠发亮,“因此趁昭阳宫宫门未开,我便邀了三皇兄一道来,跪等父皇召见。”
萧桓沉沉哼了一声并未作答,前方宫门却缓缓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老太监张全,而是身着黑衣的襄王萧烨,他缓缓地扫过阶下跪叩的三人,朗声道:“皇上宣四皇子萧瑧觐见。”萧烨的目光与萧桓对上,萧桓顿时面色一沉:“张全张公公何在?”他的手已扶住腰间,还未动,萧烨便大步到了他身旁按住他的肩头慢条斯理道:“张公公在殿内伺候皇上,桓儿若是有疑问,待臻儿替你问一声便是。”
萧瑧从容起身扑去膝头灰尘,大步走进门内去,片刻后出来,手中恭敬地捧了描金绘五爪金龙图案的朱漆木盘,身后随了一个面容陌生的中年太监,那太监哑着嗓子道:“赐四皇子萧瑧太子冠服,继储君位!”
萧桓淡淡笑了一声,挣脱萧烨的钳制立起身来正色道:“我要亲自向父皇求证!”萧烨神色不变,自袖中取出一幅明黄绢缎当着他的面迎风一抖:“圣谕在此,桓儿你尽可细看!”萧桓昂首立在石阶下,动也不动,也不去接那圣旨,灼灼虎目牢牢地盯住了襄王,一字一句道:“七叔,伪造圣旨假传圣谕乃重罪,罪该凌迟。”
萧烨仍旧不动声色地望着萧桓,手中绢缎一点点卷起了交到一旁的陌生太监手中:“桓儿,你以为这朝中还有几人信你?还有几人服你?”他微微地笑了笑,从容地击掌三声,远处禁军退让开来,等候了许久的左相卫丕、右相卓青、御史中丞顾弘范三人大步走了过来。
卫丕面色极难看,卓青却是满面得色,自那太监手中接了圣旨起身宣读毕,与顾弘范两人一道朝萧瑧拱手道贺,口称微臣。萧烨负手立在一旁道:“皇上昨晚已命礼部提前准备立储大典,因此今日一早本王便赶至昭阳宫来面圣……”
“七叔。”萧桓蓦地打断他,虎目微微沉下,他往萧烨身前逼近一步,周身的气势如暴风骤雨一般,“我父皇此时在何处?”
萧烨面色微微一沉:“皇上沉疴难起,已转往昭元殿后静室修养,此后由太子监国。”他顿了顿,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气得面色发白的左相卫丕,缓缓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桓儿。”说罢,萧烨抚掌三声,守在昭阳宫外的五六百禁军如潮水般拥过来,将阶下数人围住。
萧桓没作声,只淡淡地环视四周,忽地挑了挑浓眉沉沉笑道:“七叔,兵不厌诈!”他蓦地健臂一挥,这五六百竟齐齐朝着萧桓跪下,高呼道:“秦王!秦王!”
原神武军前锋十八骑中三人自禁军中出列,并肩抱拳道:“属下林青、路春、刀九参见大将军!”三人依旧是以旧时称谓称呼萧桓,禁军中也有部分将士是自神武军中调来,此时更是热血澎湃,跟着高声唤道:“大将军!大将军!”
萧瑧与萧烨对望一眼,将手中朱漆木盘转交中年太监,慢慢走过来与萧桓面对立着,冷笑道:“二皇兄,你能想到的,我怎会想不到?”他眯眼朝永安门望了望,镇定道:“来了。”
永安门轰然大开,罗宣引了城外神武军骑兵营将士进宫,五百铁骑端坐银甲长枪,浩浩荡荡朝昭阳宫而来。神武军骑兵营将士马上如游龙,下马如猛虎,是神武军中最为骁勇善战的一支队伍,禁军与之相较,顿时失色不少。
“骑兵营的人马早已换做我的人,二皇兄,莫非你还想策反这五百铁骑?”萧瑧的口气中颇有嘲讽之意,遥遥地朝骑兵营统领一挥手,那边一声令下,半数将士迅速跃下马,自背后取下了连弩弓挽弓搭箭,禁军也是极为神速,反手往背后一捞铁弓便已在手,转身与骑兵营人马弯弓搭箭遥遥相对。
卫丕、卓青与顾弘范三人早已躲到了一旁去,两边人马也不将他们三人放在眼中,各自全神贯注在掌中弓箭上,生怕一不留神错听了命令。
萧桓与萧瑧对望着,两人几乎是同时大喝一声:“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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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府今日格外安静,秋阳刚跃上头顶,薛老六领了一队人马将秦王府看守住,顾含章听得下人禀报,忙出去看时,正巧见他将一个面相老实的粗壮青年按倒在地,一旁的将士取了绳索要给他捆绑,顾含章急忙低喝一声:“且慢!”
薛老六当真停了手,对顾含章抱拳呵呵笑道:“这人在王府外鬼鬼祟祟走来走去,多次往西侧门去偷看,模样生得又五大三粗满面横肉,属下怀疑他并非好人。”那青年啐了一口,大声嚷嚷道:“你才五大三粗、满面横肉!乌鸦笑炭黑!”一旁的将士轰然大笑起来,纷纷指着薛老六打趣,薛老六铜铃般的牛眼一瞪,呵斥道:“在王妃跟前都给我老实些,莫要等殿下回来收拾你们!”这群壮汉随还是在笑,倒是都不起哄了。
这一队人马中多数是萧瑧自骑兵营替换下来的骁勇将士,城外两千神武军,只换血后的骑兵营是萧瑧心腹,其余将士多多少少还向着萧桓,薛恶虎带的这一支人马,正是原先最得萧桓倚重的将士。
顾含章莫名有些心酸,被那青年一逗,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仔仔细细打量着他,忽地心里一动,低声问道:“你可是曾在大殿下府里跑腿的小猴儿?”
方脸青年一愣,吞吞吐吐道:“我不认得什么小猴儿……”
“那你可认得我的丫头翠儿?”顾含章牢牢盯着他,果然见他面色大变,眼中倏地起了狠意:“原来你就是那心狠手辣的顾家小姐!”顾含章一怔,他死命挣脱钳制他的两人,愤然哽咽道:“翠儿一直不忍心给你下药,结果你不念着主仆之情,将她害了,至今我仍旧不知她葬在何处!”
顾含章如坠云雾里,惊讶道:“翠儿不是已被你们带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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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脸青年一怔,震惊地瞪着顾含章,面上露出不知是喜还是悲的神色,薛老六从他背后踹了他膝弯一脚,笑骂道:“这污水都泼到王妃头上来了!”小猴儿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头撞得生疼,他倒也不在意,直冲着顾含章瞪眼嚷嚷道:“你说的可是当真?”顾含章点点头,小猴儿忽地狂喜,却又不敢置信地喃喃道:“王爷说是秦王府的人害了翠儿,秦王妃又说不是她害的,究竟翠儿去了哪儿?”
顾含章隐约听见他提起“王爷”二字,疑心顿起,吩咐薛老六将他扶起了,慢慢走到他身前轻声问道:“你替襄王爷办事,襄王爷可是允了你什么好处?”
小猴儿大惊,闭紧了嘴不吭声,顾含章沉吟片刻,试探道:“大殿下出事后,府中下人尽数遣散回乡,你还能留在京中,想必投奔了襄王爷替他办事。我猜,王爷怕是答应了你与翠儿的婚事?”
平王府下人被遣散,小猴儿重得自由身却仍旧留在京中,原因不作他想。顾含章见他面色发白,知道已猜中大半,她再往前走一步道:“或许王爷还允了事后将翠儿赎出来嫁与你,是也不是?”小猴儿见她逼到了身前,蓦地咬了咬牙扭头不做声,顾含章缓缓道:“因果报应,天理循环,若非前番你们二人做了恶事,如今翠儿也不会下落不明!”
她原只打算吓唬吓唬小猴儿,好套出些实情,小猴儿却面色灰败,双目空洞地望着地下看了一会,忽地便疯狂地以头抢地,嚎啕大哭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大殿下的事与翠儿无关,老天爷你要罚就罚我一人,千万莫要怪翠儿!”
薛恶虎两条浓黑的粗眉狠狠一皱,猿臂一伸拉起他,暴喝道:“哭什么!还想活命的话赶紧老老实实交代!”
被这么凶神恶煞的一吼,小猴儿倒是被立即吓住了,沾了尘土的手胡乱抹去眼泪鼻涕,怔怔盯着面前三步处面色雪白的顾含章,粗声粗气道:“襄王爷曾让我把个戴官帽的泥娃娃埋在了王府后园子里……”“还有个黄布包袱,王爷没让瞧,只吩咐我带回了府中。”小猴儿心虚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那些玩意儿会害殿下被逐出京城……”
诸事水落石出。薛恶虎两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按住小猴儿的头颈就要暴打,还是顾含章冷静,喝住了他道:“将他关起来,等殿下发落。”薛老六这才停了手,吩咐手下几人照旧捆了他,押着关到了秦王府柴房内去。
忽地宫城方向一声尖利清啸,三百神武军将士齐齐面容一整,忽地收敛了散漫的神色,握紧了大刀,顾含章不知其意,转头问薛恶虎,薛老六打着哈哈只道:“王妃但请安心在府中等候殿下归来便是。”他一面说着一面朝啸声来处望去,忽地咦一声喃喃道:“这时辰,宫中怎还会有人出得来?”
不远处行来一乘软呢小轿,轿夫四人个个身高马大,足下生风一般抬了轿子过来,到了近前,不等薛恶虎上去拦阻,四人稳稳当当停轿,轿中人匆匆掀了轿帘出来,顾含章抬眼一看,惊讶道:“琴姑姑!”
琴姑姑双目微肿,对着顾含章便要下拜,她慌忙扶起她道:“琴姑姑为何行此大礼?”琴姑姑低头叹道:“皇上卧病,皇后娘娘衣不解带亲自服侍病榻旁,累得晕过去,却又强要再往昭阳宫去,谁也拦不住,倒是将宫女煎的药倒了好几回。”她忍不住抹了抹眼泪,恳求道:“奴婢斗胆来请王妃进宫去劝一劝皇后娘娘……”
薛恶虎在一旁听着,粗声接口道:“殿下吩咐属下看守王府,一并看着王妃不得随意出行。”话虽是有些糙,萧桓却也是叮嘱过她不要随意走动,顾含章稍一迟疑,琴姑姑又朝她跪下了哽咽道:“恳求王妃看在两位小郡主与皇后娘娘的面上,进宫劝一劝娘娘罢!”她一惊,连忙再去扶琴姑姑,忽见琴姑姑鬓发微乱,云鬓间一支凤尾珠钗也断了一尾珠串,琴姑姑平素最是齐整干净,今日这狼狈模样立时让她心中起了疑心。
“两位小郡主也还在宫中,奴婢恳请王妃往宫中走一趟,救救皇后娘娘。”琴姑姑哑声道,顾含章心中微微一沉,扶着琴姑姑手肘定定看着她:“两位郡主可安好?”琴姑姑点点头,丰腴慈祥的面容上再无往日镇定,掩不住的慌乱尽数落入了顾含章眼底。
她暗暗捏了下琴姑姑的手心,有意扬声道:“既然如此,烦劳姑姑稍等片刻,含章换件衣裳便跟姑姑进宫。”薛老六皱了浓眉再要阻拦,顾含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傲然道:“皇后娘娘是殿下母后,若是有个闪失,薛将军可是承担不起。”薛老六火爆性子,一听这话便要发作,顾含章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愕然片刻,倒也低了头不作声了。
她匆匆回房换了件衣裳,又从梳妆台下摸了柄短刀藏在袖中,正要转身出去,颐儿拦在门前低声道:“颐儿同小姐一道去。”顾含章深深看她一眼,反手将她推入屋内,扣了门低声道:“颐儿,若是午时三刻后无人回府报信,你就骑马往城东竹屋去寻卫先生。”说罢,她不顾颐儿在屋内连声呼唤,昂首出了门跟着上了琴姑姑来时坐的小轿。
薛老六还要说什么,顾含章掀了轿帘淡淡朝他一点头,他原先放在腰间大刀刀柄上的手便缓缓地松开了。
小轿一路往东行,未到玉华门便忽地一拐,往西面的崇庆门走,顾含章抬手拨开珠帘看了看外面,心中暗暗盘算起来。平日入宫须得从朝南玉华门出入,西崇庆门、东永安门、北定礼门只有在元旦之日迎接诸国使臣与边疆小国国主等远来贵客时才会开启,若非特殊节日,三门紧闭,谁也不敢擅自打开。她心中有数,放下珠帘垂眼想对策,坐在一旁的琴姑姑一直没有开口,只是揪紧了袖口红了双目低声叹气,偶尔悄悄地看她一眼,面上总是忧戚之色。
进了崇庆门,轿夫走得更是快,琴姑姑忽地垂泪道:“奴婢对不住王妃,实在是皇后娘娘与两位郡主都在他们手中,奴婢不得不将王妃骗进宫中来。”顾含章安抚她道:“姑姑出马来见我,也好过四殿下与襄王爷的人马来硬请。”
如今形势紧张混乱,宫中不知已乱成什么模样,萧桓留她在府中等候,又命薛恶虎领兵守卫,分明已是到了最后关头,她岂能安坐府内?恰巧琴姑姑引她进宫,她便索性将计就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顾含章悄悄摸了摸袖中短刀,压下狂跳的心,强自镇定下来,不一会便到了含元宫前,软轿竟一直往殿前去,一直到了石阶下才停了。琴姑姑先下了轿,扶着帘子等她出来,那四个轿夫便立在轿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人,像是生怕她插翅飞走。顾含章略略打量轿夫数眼,见他们高大威武、手臂粗壮有力,腰间鼓鼓囊囊似是藏了短刀,想必也是好手。
稍一愣神工夫,琴姑姑扶了她大声道:“皇后娘娘便在殿中,请王妃随奴婢来。”琴姑姑的手有些颤抖,她跟在皇后身旁数十年,何曾遇见过这样凶险的事情,反倒是顾含章比她还镇定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母后不会有事,姑姑莫要害怕。”
含元殿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敞开,迎了两人进去,随后又慢慢地关上,殿内窗门紧闭,点起了八支手臂粗的牛油蜡烛,微微晃动的烛火落在王皇后死灰般惨白的脸上,分外悲凉。容儿宛儿睁大了眼缩在皇后怀中,一声也不敢出。
顾含章蓦地喉头哽住,低声唤道:“母后,含章来了。”王皇后枯槁灰败的面容上有一星光亮闪过,随即又黯淡了:“你这般聪明的孩子,怎么还会蠢到自投罗网?”她缓缓地望向顾含章身后的琴姑姑,厉声道:“琴儿,你怎么如此愚蠢!你领了含章进来,便是又为他们添了个威胁桓儿的筹码,你可知错!”
琴姑姑泪流满面跪倒在地:“襄王爷将皇后娘娘自昭阳宫带走后便对奴婢说,若是不能将王妃引进宫中来,他即刻便会杀了娘娘与两位小郡主……”
皇后哼了一声冷笑道:“萧烨恨我多年,我若是落到他手里,迟早是死,索性他一剑了结了我,同皇上在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容宛两位郡主忽地揽着皇后脖颈哇一声啼哭,皇后听着心酸,抱着两个雪玉一般的娃娃咬牙切齿低声道:“就是不知此刻那畜生将他父亲抬去了何处!”
这畜生所指便是萧瑧,顾含章脊背倏地窜起一阵凉意,帝后被囚,内宫城四处均是萧瑧与萧烨的人马,萧桓孤身陷阵,生死未卜。她想起清早窗外那一声凄厉的鸟鸣,那时起笼罩她心头的不祥预感此时已成了真。
殿中一角的雕花石柱后转过一个人来对着顾含章恭敬道:“属下屠二,奉襄王爷之名在此等候顾小姐。”顾含章借着殿内明亮烛火稍稍一打量他,极眼熟的黑衣皂靴、绣翠竹腰带,面貌也是不陌生,却是她曾在御史府书房外匆匆与之擦肩而过的襄王府下人。
她冷冷地望着屠二,清丽端庄的面容上依旧不减一分从容之色,屠二被她镇定又傲然的气势迫得悄悄退后了一步,讪笑道:“顾小姐无需担心,令尊御史中丞顾大人与我家王爷早有盟约,王爷自是不会伤害顾小姐。”顾含章当着屠二的面松了口气,重又换回了温婉含笑的面孔拍着胸口柔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忽起惊变,琴姑姑骇然,张口结舌连道了几个“你”字,终究还是颓然地垂下眼去叹了口气。王皇后坐在上座,淡淡点头道:“谁都道良禽择木而栖,这木究竟是凤凰木,还是病木,谁能知晓?”
屠二也不去理会皇后,拱手对顾含章道:“烦劳顾小姐跟属下往昭阳宫一行,事成后小姐便可随顾大人安然离去。”顾含章温顺地点了点头:“好,那便请这位大人前方带路。”屠二不知底细,领着她往前走了几步,还未到大殿门前,顾含章忽地唉哟一声低呼,他回头去看,顾含章屈身抚着足踝勉强笑道:“走得急,扭了脚骨,借大人手臂一扶,待稍稍歇会便好。”他不知有诈,当真走了过去伸了手臂要借她助力一把,顾含章纤手一扬,闪电般自袖中抽出短刀架在他颈间,低声喝令道:“让殿内看守的人退出大殿去!”
屠二不吱声,顾含章手腕稍一用力,短刀在他颈间划开寸余长的口子,他忙朝门后柱后的下属挥了挥手,数十人犹犹豫豫退出了含元殿,琴姑姑四处查看一番,确认再无人在殿内藏身,既感激又愧疚地朝顾含章点了点头。
“顾小姐这又何必,出了这含元宫,门外守卫也俱是王爷与四殿下的人,逆之不如顺之……”屠二讪笑着小心翼翼道。顾含章握紧短刀押着他往大殿门前走,只淡淡笑道:“好口才,难怪襄王爷会委你来说服我父亲,只是侍身于贼,倒是可惜了你这能耐。”
屠二被她奚落一阵,面上又青又白,却仍旧不放弃游说她:“顾小姐切莫执迷,如今天下三分,二分已归襄王爷与四殿下,若是他日四殿下称帝,依着旧日情分,顾家必然也能……”
顾含章不理睬他,谨慎地押着他出了大殿。遥遥望去,石阶下的血泊中赫然躺倒了一大片黑衣翠竹腰带的人,薛老六得了她的暗示已领着数百神武军齐整地立于阶前,见顾含章出来,均是大喜。薛老六暴躁性子,几步抢上石阶去,扭了屠二往阶下一推,手起刀落便将屠二脑袋砍了下来,顿时血溅三尺染红白玉石阶。
这是顾含章头一回亲眼见到杀人,屠二颈间的鲜血汩汩地沿着阶下石板的缝隙流淌开来,猩红妖冶,惊得她掩口低呼一声。这场景她不是头一回见,十一年前的元夕夜,她的父母也像屠二一般悄无声息地便没了气息卧倒血泊中,惊骇的回忆随着满地猩红一道窜入她脑海,她蓦地胸腹间翻江倒海,忍不住扶着一旁白玉栏杆干呕起来。
琴姑姑追到门外,也是惊呼一声,哆嗦着掩面过来扶起顾含章,递了块干净帕子给她,欲言又止地叹了一声,忽地朝着她跪下郑重地叩了三个头,顾含章颤抖着双手扶起她来,自坐上小轿往宫中来时便强压下的恐惧此时全然迸发,她一张口,声音更是微微发颤:“姑姑不必如此,往殿内去照顾母后罢。”
她勉强扶着白玉栏杆缓了会才好了些,低声问道:“老六,其余几座城门情况如何?”薛老六对顾含章颇有些敬佩,拱手恭敬道:“永安门与定礼门都是襄王的人马把守,属下按王妃所示一路跟着小轿往崇庆门来,领着兄弟们杀了守门的三百余人,此时崇庆门也是咱们的人马。”
神武军素以骁勇闻名,一番厮杀下来,重伤崇庆门三百人,几方受伤的却只十数人。顾含章望着阶下众人身上沾了殷殷血迹的银甲,忽地便热泪盈眶道:“感谢诸位能与殿下同生共死!”她说罢,向着阶下数百余人盈盈一拜,数百神武军将士慌忙跪地,薛老六大声吼道:“为大将军战,死亦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