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沿着长廊慢慢走回了御史府西北角的小院,院中极安静,自她走后顾弘范便将院子空了出来,平日谁也记不起来这偏僻院落,打扫的人也不常记得来清扫枯枝落叶,月洞门内的石径上也已落了薄薄一层的枯叶。
秋日午后的和煦日光落在青石板小径上,一点点往树影花丛深处延伸,那尽头的黄绿疏影间忽地有人影晃动,顾含章微讶,默不作声地悄悄走了过去。屋前廊下的木芙蓉开得极好,花团锦簇倒映在小小锦鲤池中,花影波光交相映照,引得池中几尾鱼儿在那微微颤动的花影下游来游去,很是有趣。
立在花丛旁的蓝衣青年转过身来,与她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顾含章先温婉地笑了:“景禾,听四娘说你与琳琅好事将近,先恭喜了。”琳琅当初为了景禾留在御史府中,到了这秋日,喜庆的花儿果真含苞待放了。
景禾稍一定神,初见她时眼中的惊喜渐渐隐去,英俊面容上倒是蓦地跃上几许慌乱,他将右手藏到身后,微微躬身道:“多谢小姐。”顾含章好奇地看了看他藏起的手,他下意识便低了头偏过身去有意不给她看,顾含章忍不住笑道:“这般心虚,莫非你偷了我池子里的鱼?”他不作声,犹豫片刻,缓缓地藏在身后的一枝木芙蓉递到顾含章跟前轻声道:“景禾斗胆,摘了小姐种的一枝木芙蓉。”
顾含章看了看他手中的那枝已嫣然盛放的花,避开他热切又怅然的目光轻声笑道:“你要折花给琳琅,不该折这开得将败的。”她伸手在近身处轻轻摘下一枝含羞带怯刚微微有些绽开花苞的木芙蓉递给他,一语双关道:“花初绽,佳期近,莫要辜负了它的花期。”
景禾怔了怔,星眸蓦地清明,低声道:“景禾明白小姐的意思。”
她只是淡淡笑了笑,略一沉吟便望向他:“今日不必跟着大人进宫?”
“大人已回府。”景禾恭敬低头,迟疑了下又轻声道,“府中有客人,景禾不便相随。”
秋水壁上吟
顾弘范的客人来头不小,告辞离开时顾弘范亲自送到了御史府门前,再三拱手笑道:“烦劳燕总管代老夫谢过王爷。”那清瘦而面相精明的中年人客套地笑了笑便上了马车走了。顾弘范负手在门前立了会,不知为何叹了一声。
顾含章在长廊下立着听了会,原想避开,顾弘范一转身便看见她,面上既惊且疑,怔了怔便淡淡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见下人通报?”顾含章默然片刻道:“四娘身子不舒服,我回来瞧瞧,见府里有客人在,也就没让打扰您。”顾弘范点了点头,眼中精光闪了闪,咳一声道:“既然回来了,就多坐会,陪你四娘说说话。”
“四娘病了也有几日了,也没见爹往翠泠苑中走一趟。”顾含章看着顾弘范,不紧不慢地说道,“想必最近这些日子府里来了不少燕总管这样的贵客,您忙着招待,才无暇顾及四娘罢?”
顾弘范面色一沉:“含章,你这是责怪我不曾举荐秦王殿下?官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即便是翁婿一场,我也不敢冒这个险。”他虽是暗恼,在顾含章跟前却还是有些理亏,倒也没怎么太板着脸。
顾含章也不和他辩解,只淡淡笑了笑道:“良禽择木而栖,爹并未做错什么,也无须特意向含章解释。”她望了望近晚的天色,昂首道:“只是希望爹能念着夫妻情分,偶尔也关心下四娘,四娘病了些日子了,爹一回也没去探望过;若是您当真不在意四娘,就请让含章接她回王府去好好照顾罢。”
她痛痛快快将在心头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发泄了出来,原以为顾弘范会大怒,谁知他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这些日子确实也忙碌了些,疏忽了月儿,我这就去瞧瞧。”他负手往长廊中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她道:“既然回来了,就留下用过饭再走罢。”
顾含章微讶,稍一沉吟还是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殿下惯常在家中等着含章一道用饭,因此就不麻烦爹了。”
顾弘范大概是没料到顾含章会婉拒,立在廊下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终究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离开御史府时,天色已晚,琳琅坚持将顾含章送到了府门前,与景禾两人一道目送着顾含章上了小轿。轿夫几人一声吆喝起轿,顾含章微微掀了轿帘往后望去,秋风萧瑟的夜色中,整座御史府如同一只安静伏地的兽,门前两盏猩红纱灯是两枚如炬的目,隐隐地透着杀意,她硬生生将目光折回了轿中,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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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八是皇后五十大寿,上京城内张灯结彩恭贺皇后寿诞,宫内也是热热闹闹办了一场盛宴,顺钦帝这几日虽是龙体欠安,却还是高高兴兴地在含元宫中与诸位皇子一道尽情地喝了几杯。帝后二人风雨同舟三十余年,难得地携手并肩在宣德楼上赏灯看戏时,皇后半是欢喜半是感慨,泪光盈盈地低声笑道:“回想三十多年前臣妾在元夕夜的长街上遇见皇上率禁军出街弹压时,萤光流转,灯火如星如雨,煞是好看;一晃多年过去,今日立在这里俯瞰街头灯火璀璨,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皇后稍稍向栏外探身瞧了瞧,依稀记起了少女时的往事,眉眼间悄悄藏了一抹娇羞与欢喜。
顺钦帝轻轻握了握皇后的手,方正威严的面容上露出了些罕见的笑意:“那时你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后跟着的小丫头琴儿也不比咱们的容儿、宛儿大多少。”
皇后忍不住笑了:“皇上说笑呢,那时琴儿都八岁了。”她嗔怪地看了顺钦帝一眼,素来端庄的面容上慢慢地泛上了薄晕。
宣德楼上陪着赏灯看戏的人已经走了大半,顾含章倚着雕栏远远地看着帝后二人并肩坐在一起低语,心里不知是欢喜还是怅然。萧桓过来牵起她的手,她才察觉楼中已只有她夫妇二人,两人刚下了一级石阶,身后皇后忽地惊呼一声:“桓儿!桓儿!”
萧桓忙转身回了楼上,却见顺钦帝胸闷的旧疾又犯了,面色发青捂着胸口直喘气,张全在楼下听着不对赶上来,吓得直冒冷汗,连忙与萧桓一道将顺钦帝扶回昭阳宫中躺下了,宣了太医来。
这一来,谁也没心思再去赏灯看戏,齐齐聚到了昭阳宫外焦急地候着,一炷香后杜太医出来,面色极为凝重,梁王问起顺钦帝病情,杜太医稍一犹豫便叹气道:“皇上积劳成疾,也该歇歇了。”除了襄王、萧桓、萧瑧神色未动,萧璟与萧琰都是面色大变,张全随后跟出来,沉下脸咳了一声,杜太医目光闪了闪,不敢多说,忙向几人行礼告退,逃也似的走了。
顺钦帝这一病,便没再能好起来,时常气短胸闷,早朝时也只稍稍听一会便由张全扶着回昭阳宫去歇息,几位宰辅没法子,只得领了四品以上的十数位官员与萧家兄弟将议事房搬到了昭阳宫中偏殿上,有事便直接请奏批示。
萧瑧接了神武军大印后时常在城外监督大军操练,梁王萧琰又志大才疏毫无本事,顺钦帝便将公文丢给萧桓与萧璟处置,批阅完再由张全送到榻边给他过目,稍不如他意,萧桓便会被叫入房内训斥一番,萧璟在外间偏殿上听着门内大声呵斥,忍不住低声对张全道:“张公公,这些奏章公文并不全是二皇兄所批,我与几位宰辅大人都有份,父皇是不是……”张全朝他做了噤声的动作,皱了眉头叹一口气悄声道:“皇上这些日子格外易怒,谁也劝不得啊。”
萧璟只好作罢。过了许久萧桓捧了亟待改阅的奏章公文出来,殿内几位官员也不敢吱声,埋头各自忙碌,萧璟几步追上去低声道:“二皇兄,父皇他不该只责怪你一人……”萧桓一面走一面专心地翻看奏章,见萧璟有些担忧,停下来舒展了臂膀对他淡淡笑道:“无妨,父皇不过是多说几句罢了,也并未责难我。”说罢,伸手拍了怕萧璟的肩膀笑了笑便走了。萧璟怔怔地望着萧桓走回案后坐下,明亮的眸中尽是沉沉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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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八月初八顺钦帝病倒后,萧桓越发忙碌,每日天色还未大亮便匆匆出门,到了夜幕降临时才又回得府中。顾含章每日进宫往含元宫问安后,远远立在金璧桥边便能瞧见下早朝时的盛景,百官如潮水般退出宣德殿,四品级以下官员三五成群下了殿前石阶往金璧桥方向走,最末出了宣德殿的几人中独独萧桓最是显眼,紫黑衣袍下英伟身躯笔直挺拔,冷峻面容上凌厉气魄如同刀剑一般,与萧璟的俊秀、萧琰的颓然对比十分鲜明。她在金璧桥旁遥遥望着他,偶尔见他转头来看,便微微一笑,萧桓有时能瞧见,也不过来,只在廊下立定了与她对望数眼,左右相在前面走着,笑着回身来催促了,他才点点头跟上去。
顾含章总是不曾有机会与他一道回府。
这一日他却回得极早。夕阳的余晖犹未尽,将府中亭台楼阁、水榭山石镶了一圈金边,顾含章正在窗下编织一枚剑穗,远远地瞧见树影间人影一闪,是小厮清风的青衣,她有些惊讶地唤道:“清风。”清风自树后转过来憨厚地笑了笑:“回禀王妃,殿下已回府。”顾含章放下手中活计走出去问道:“殿下人呢?”“在书房。”清风恭敬道。
她沿着雕花长廊慢慢走到书房前悄悄一探头,险些吓了一跳,萧桓褪了外袍坐在案后,左臂上赫然一道四五寸长的伤口,斜斜地划过他的上臂,伤口该是不深,血却猩红得骇人。他像是毫不在意,随手自案头取了瓶药粉往伤口洒了些,顾含章进来时他正要再将外衣披上,见她瞪着他,倒是笑了:“不妨事,小伤罢了。”
顾含章叹了口气,也没急着追问这伤口的来历,接过他手中的外衣轻声道:“清风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给殿下沐浴,这伤药怕是要白费了。”
恰好小厮来报:“热水已备好。”萧桓点点头去了,顾含章往房内收拾取了干净衣物送去,却见他已倚着浴桶眯了眼睡着了。刚撒上的药粉被水一泡果然也都顺水流进了浴桶中,上臂伤口的皮肉绽开了,他也不怕疼,眉头都不见皱一下,顾含章心疼着,握着干净绢帕小心翼翼又仔仔细细将他上臂伤口附近用清水洗净了,拭去了伤口流出的血,又扶着他那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颇为吃力地帮他擦了擦脸与脖颈。萧桓慢慢醒了,却也没唤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忙忙碌碌,一手扶他另一手伸长了轻轻擦拭他的另一只臂膀。她在他身后半蹲着,瞧不见他的神情,待要伸手摇醒他时,惊讶地发现他早已清醒了,此刻正沉沉地望着满头大汗鬓发微乱的她。
顾含章一惊,手中绢帕啪一声落进水中。惹得萧桓笑出声来,她微微红着脸扶他起身擦拭干净身子披上外袍,捉着他的手回了房中。颐儿先前便已将书房的药瓶送来,顾含章小心地将他的衣袖退下,上了药,取了干净的缎子来给他细细裹上了,搭理妥当才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伤口可是剑伤?”萧桓也不瞒她:“今日父皇要看我与四弟比试,不留神被划了一剑。”
“是殿下让着四殿下罢。”顾含章淡淡说道,面上不恼,心里却是有些生气,无论示弱也好,有意谦让也好,这一剑伤在萧桓身上,也伤在她心头。
萧桓虎目中精光闪了闪,却也没多解释,将暗暗生气的她拉到膝头坐下,低声道:“除了今日,以后不会再让着他了。”萧桓的话中颇有深意,顾含章微微一怔,却也没有细想,索性一笑了之。
自八月初八那日后,萧桓一直便忙碌无比,时常回了府已是二更时分,顾含章睡眼惺忪地与他招呼一声便又坠入梦里,两人许久不曾腻在一处,今天气氛极佳时机同好,萧桓拥着她静静坐了许久。顾含章抚着那已包裹严实的伤口静静看了看,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酸楚,萧桓扳过她的脸皱眉道:“不过是小伤罢了。”
顾含章默然,不知怎么的勇气上来,柔软双臂搂住萧桓的肩头,轻轻啄了啄他布满青黑胡茬的下颔,新生的胡茬扎着她的脸颊与双唇,微微有些刺痛,萧桓轻哼了一声拉下她,在亲吻她之前轻声道:“莫哭,含章。”
惊弓斥明宵
他的声音是难得的温柔沙哑,道尽心疼怜惜,顾含章的眼泪原还在眼中打转,萧桓轻声一安慰,两行泪扑簌簌就顺着她雪白的脸颊滚落了下来。她慌忙转过脸去拭泪,那眼泪却如同断线珍珠一般,怎么也止不住。
萧桓微微蹙起浓眉,以粗糙指腹拭去她不住滚落的泪珠,待她稍稍平静下来,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低声笑道:“你若再哭下去,怕是这屋子也都要被淹了。”顾含章更是心酸,将湿漉漉的脸颊埋在他温热强壮的颈项间长长叹了口气。
“下次若是再比试,他刺你一剑,你也刺他一剑,不许让着他。”她有些赌气地低声道,萧桓没作声,扶着她纤细的腰身坐直了面对他,顾含章下意识地别开眼不让他看她哭得红肿的双眼,他只是微微一怔,冷峻的面容瞬间如冰消雪融,添了几分的温柔。“今后我不会让你再伤心落泪,含章。”萧桓沉沉地望着她,如起誓一般郑重地对她道,“今天让你为我担心,是我的错。”
说罢,他不顾她的躲闪,坚定而又温柔地吻了吻她的眉心:“对不住,含章。”再往下,温热缱绻烙上她微肿的双眼、挺俏的鼻尖,最后含住她微启的柔软双唇,浅尝深品,以从未有过的耐心与温柔挑动了她悄悄压抑在心底的情意。顾含章面带薄晕,心中软得如同天边的云朵,她抬眼与他对望,明眸似水,是欢喜也是激动。
星火燃起了,便难以再熄灭。萧桓抱起她往床边走,幽深双目中掩不住刻骨的欲 念,顾含章倏地红了脸,攀着他的宽厚肩膀轻声道:“殿下还有伤……”萧桓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喉头滚了滚,眼中更是点起了小火:“数寸皮肉伤,拉弓射箭也不妨事。”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褥间,伟岸强壮的身躯沉沉地压上来,那志在必得的气势迫得她心跳如擂鼓,一声声,一下下,清晰得仿佛就在耳旁。不容她多想,萧桓已将她拖入了那火一般的缠绵缱绻之中。
顾含章在他身下颤抖着战栗着,就如同心魂都要被他夺走一般,萧桓沉沉锁住她的眸子,不让她因害羞而别开眼,他在她耳旁喘着气,温热气息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沉醉在他的怀中。忽地天翻地覆,她惊呼一声紧紧抱住他的肩背,感觉他宽厚火热的大手掌住了她的纤腰。散乱的秀发披散在两人紧紧靠在一处的肩头,她的肩浑圆光润,她的背白皙如凝脂,乌亮长发松松散散落满雪背,黑与白的对比,分外妖冶。
她再也逃不开,被迫与他对望,凝白的脖颈往下已是一片娇嫩的粉色。“含章。”萧桓低低地唤了她一声,饱含情 欲的沙哑声音如同醇厚而甜蜜的美酒,尚未入喉便已醉倒了心房。顾含章只得在颤抖与欢愉中抬眼看他,萧桓倚在床头,衣襟半敞着,双掌紧紧掌握住跨坐他腰间的她,分明她已被撩拨得周身炙热如火,他却还能镇定如斯,用未受伤的手臂轻轻一勾,将她揽到身前,攫住她被吻得娇艳欲滴的双唇,缠绵够了,才在她耳旁沉沉道:“让我好好抱抱你,含章。”
十数日夜归只见佳人安睡枕畔,一朝情意涌动,便如燎原大火,将一切烧得寸草全无。
夜里下了秋雨,到天将明时停了,清新微凉的风透窗吹进屋内来,颐儿端着热水来伺候顾含章洗漱时,她已坐到了梳妆台前慢慢地梳理昨夜被萧桓握在手中、缠绕在指尖而拨乱的长发,颐儿被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忙去掩上窗笑道:“大清早的就开了窗,小姐也不怕冻着。”顾含章面上的燥热褪去了大半,微微红着脸笑了笑,也没做声。颐儿一早去花园子里剪了几枝新开的木芙蓉,用白瓷细颈瓶子盛了净水养着,顺手摆到梳妆台上菱花镜边。花苞上沾了昨夜的秋雨,轻轻一碰花瓣,晶莹水珠便骨碌碌滚落至花蕊间,顾含章抽出一枝来把玩着,忽听颐儿在一旁掩着嘴嘻嘻直笑:“小姐今天看着格外美,就像这木芙蓉一般娇艳欲滴。”顾含章横了她一眼佯怒道:“你什么时候学了琳琅的油嘴滑舌,小心我拿剪子剪了它!”
颐儿扶着腰格格笑了几声,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道:“小姐大婚时琳琅姐姐犹犹豫豫不大愿跟着来秦王府,我便猜到她不舍得我哥哥,现如今他们两人好事将近,我也放了心啦。”
顾含章望着手中的木芙蓉怔了怔,不知为何忽地又想起了翠鹂,沉吟片刻低声道:“琳琅的嫁妆我算是给过了,你与翠儿的嫁妆我也早早备好了,原打算等个两三年便替你们两人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嫁了,如今看,翠儿那一份我倒是白准备了。”
果不其然,一提到翠鹂颐儿脸色就变了,极不情愿地跺了跺脚道:“小姐千万莫要将我和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相提并论!她千方百计地要害小姐,颐儿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她懊恼地说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的,眼圈却是慢慢红了。
顾含章微微一怔,忙拉过她的手低声致歉,好一阵宽慰,颐儿才扁了扁嘴消了气。顾含章望着眼前立着的逐渐显出少女风韵的小丫头,那一日颐儿手握菜刀押着纤儿去救她时的一幕幕犹在眼前,她猛然间意识到,原先那个整日里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颐儿已在逐渐成长,翠鹂的事在在她而言必然是个极大的打击。
主仆二人都不曾想过,她们还会有再见到翠鹂的一天,而那一天,已逐渐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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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钦帝愈加病重,过了中秋后更是卧床不起,眼看着将至九月,立储大典已遥遥在望,满朝文武百官都将心悬了起来,甚至有人悄悄去向礼部尚书打听这立储大典是否还会如期举行,这储君之位是不是因着顺钦帝久病未愈而该提前宣布?此事传到昭阳宫中,顺钦帝竟也不怒,不动声色地看着跪在地下的张全,淡淡道:“就让他们吵闹猜测去罢,朕也没这工夫管。”张全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连磕了头退了下去。
朝中官员议论纷纷,上京城内百姓间也是流言四起,上京尹不得已命人在城内各处贴了告示,不得随意评议国事,若有违反,严加惩处。这一招威吓果然有效,不到三日,城中再无人提起立储大典之事。
顾含章听得下人小声说起,寻来赵管家细细查问时,赵得四抖了抖颔下白须恭敬道:“流言猛于虎,老奴也已吩咐下去不得随意与人说起,免得替殿下惹上是非。”
形势越见紧急,越是要小心谨慎,顾含章与颐儿对望一眼,均是心中有数。
入夜不久,萧桓回了府里,顾含章久候不见他回房,披了外衣照旧去书房寻他,灯亮着,人不在,她却是扑了个空。恰好清风守在书房外长廊中,支支吾吾道:“殿下往西园剑室去了。”她微微一怔,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有那闲情雅致去剑室练剑?
清风不敢拦她,只吞吞吐吐道:“殿下曾吩咐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剑室。”说罢他连忙又改口道:“王妃自然是不是闲杂人等……”顾含章也不听他多说,虽是对西园心有余悸,却还是壮了胆子吩咐颐儿提了灯笼随她一道过去。
园中仅有一处亮了灯,顾含章还未走到门前,萧桓便在里头沉声道:“屋内尽是兵器,杀气太重,你先在外头稍候。”她笑了笑径直推门进去,轻声道:“兵器有什么好怕的。”
剑室悬了满壁的刀枪剑戟,萧桓立在墙根处细心地擦拭一把铸造精巧的小巧弓弩,身旁木架上一柄长剑,正是他常用的秋水剑。顾含章慢慢走过去捧起长剑细看,只觉比她年少时练习剑术所用青钢剑还沉好些,三尺青锋虽是包裹在斑斓的剑鞘内,却犹有寒意隐隐透出。
“剑身沉,莫要伤了你的手腕。”萧桓淡淡提醒道。顾含章笑了笑将秋水剑放了回去,他却把手中的弓弩递给她:“这弓弩是梁叔特意找了上京城内最好的工匠锻造而成,我年少时曾用来防身,年岁长了就改用剑了。”
顾含章好奇地接过了细看,见那弓弩确实精巧细致,虽只是半臂来长,弓弦却是紧绷有力,她心里欢喜,握着反复端详不舍放手,萧桓抱着双臂在一旁看着她,眯了眼笑道:“墙上有箭袋,工匠特意为此弓锻造了三十支利箭,你若是能挽此弓,当可试试。”
她自是不惧,少年时便已学过骑射,臂力虽不能与男人相较,挽一张弓她却还是有些信心的。顾含章自壁上取下小小箭袋,抽了一支利箭出来搭上弓弩对准五丈远处墙壁上停着的一只飞蛾,从容地开弓放箭,羽箭嗖一声如流星般钉上墙头,正中飞蛾躯干,箭头丝毫不曾触及那双褐色的翅。
“好弓。”顾含章欣喜地朝萧桓笑了笑,素来文静温婉的面容上英气勃勃,似是极喜爱这弓弩。灯下美人笑靥如花,萧桓不由得愣住,许久才回神道:“含章,这弓弩你留着防身。”
顾含章一怔,忽然之间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萧桓自墙根下慢慢走近她身前来,低声道:“它能射穿狼的头颅,一样能射穿贼人的脑袋。”烛火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到墙上,那黑影越发的高大,沉沉地向顾含章压过来。“形势紧急,若是我不在你身旁,它代替我保护你。”萧桓忽地握住她手举起弓弩,将另一支箭扣在弦上,遥遥地对准嵌入墙上的那支箭振臂拉满弓,顾含章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仿佛指骨都在他的铁掌下节节断裂。
萧桓虎目一眯,羽箭倏地破空射向远处墙壁,这劲道又不知比顾含章那一箭大了多少,不偏不倚地钉入了飞蛾的躯干,力道之大,竟将原先那支箭震得离了墙壁反弹回一丈远,一声闷响落了地。顾含章震惊地望着他,此时才算见识到她这位膂力过人的夫君的真本事,或许,这也只不过是萧桓的一鳞半甲,神武将军真正的实力该是远不止此。
她尚在震惊,萧桓已轻轻扳过她的身子将她纳入怀中紧紧拥着,在她耳旁沉声道:“含章,将要变天了。”
银甲映长枪
八月底,黄叶落尽秋霜重,昭阳宫中成片的枫林染上秋意,殷红得如同张全手中雪白绢帕上的一滩鲜血,艳丽而触目惊心。随侍太监年纪尚幼,惊慌失措地失手摔了白瓷痰盂,一声脆响久久在空荡的大殿内回荡。
太医院的白发太医们终究束手无策,黑压压在殿内跪了一地,襄王阴郁的目光扫过去,竟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吭一声。顺钦帝就着张全端来的净水漱了口,闭眼挥了挥手道:“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你们都下去罢。”
杜太医为首,十数个须发花白的老人齐齐磕了头匆忙退了下去,当夜便有四五人在家中服毒自尽,留满堂子孙哭天抢地,悲痛欲绝。一夕之间痛失数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太医院大为震惊,奈何这几位老人均有留下书信,称医术不精不能治愈帝之重症,已无颜苟活世间,大理寺连夜审查后,经由逝者亲属辨认,数封信笺确实出自诸位老人之手,再无他杀的可能,太医院虽是惊疑,却也只得打发些银两抚恤逝者亲属,将此事悄悄压了下去。
顺钦帝沉疴难起,终日缠绵病榻中,饮食都需张全端到龙床边交由皇后一口口细心喂下,另几宫的妃子跪在阶下嘤嘤低泣,唯萧璟母亲庄妃面色沉静,默默垂泪。皇后也是倔强的性子,强忍着眼泪亲自服侍顺钦帝起居,白日里陪着他说话,夜里相伴榻旁,大齐并无皇后留宿昭阳宫整宿的先例,王皇后是这打破祖制的第一人。
张全拢着袖子抄手恭敬地立在一旁,看着皇后端了碗小心翼翼地服侍顺钦帝喝药,禁不住悄悄转头去抹眼泪。前几日求医榜文已贴在了上京城城门口,虽是也有几个自称神医的江湖郎中壮着胆子揭了榜文,审查时还没过上京尹那一关便已败下阵去,这两日倒是再无消息传来,大抵是皇帝重病,寻常大夫哪里有这胆子揭榜?时至今日,皇后仍旧不放弃,又命人重新撰写了悬赏榜文往上京外八州送去,只盼着有能人异士前来治好顺钦帝的病。帝后情深,感人泪下。